子甄把我按下来说:“我知道你接受不了,但蔻丹,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从冰箱内取出一瓶酒打开,倒了一杯递给我,轻轻说:“镇静一点。”

我完全没有兴致喝那杯酒,脑子里瞬间转过有关大宅的所有记忆,母亲、槐树、陈姨、子甄、正恩;陈姨做槐花羹给我喝,我坐在大树底下跟老师学习写字;黑色的轿车,李承珏从车上走下来;母亲放旧唱片听,她坐在窗前表情恬淡的模样;母亲说:蔻丹,来,我们跳舞;母亲说:将来你会明白…不不不,我一点也不明白。我想起了太多的事情,那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我都历历在目,我不能离开那里。

还有正恩,在那里,我与正恩争吵、打架,吃饭,发呆,有时候也会快乐。虽然很少很少,但的确快乐过。

我猛地坐正身体问子甄:“告诉我正恩在哪里?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子甄怔住,面色有难,似乎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

我恳求他:“告诉我,我不会怪罪你。”

他犹豫着,倒了一杯酒给自己,终于说:“他醒来之后不会有时间找你,因为他会接到一个很着急的任务。”

那任务就是带着一把枪去见一个人,把枪交给该人,拿到钱,离开。任务是正恩的上司点名指派的,他不允许有任何意见。当然,不会有这么巧的事。之所以这么巧,是因为有有心人安排。那个有心人是周永恒。

他已经有足够的金钱和办法,去对付正恩这样一个小黑社会头目。事实上他根本不需要这笔交易,他需要的,只是让正恩携带着枪支出现在市区,届时会有人报警,搜身——人脏并获。

非法携带枪支只需判三年以下有期徒刑,他们不会有任何罪恶感。

我听着子甄像我讲述这一切,就像是听一个遥不可及的故事。奇怪,为什么当初我一定要离开他?为什么会允许别人合伙对付他?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刻帮助我,明明应该成为我的亲人才对。

为什么我们不能彼此相爱?

我突然头痛起来,倒了一杯酒给自己,静静地问:“报警的人是谁?”

“没有人。”

我看着他。

他解释:“我并不想陷害正恩,所以让你下药给他,实际上这个环节并不太需要,而之所以这么做是想提醒他有人找他麻烦。”

我点点头,他继续说:“按照计划,负责报警的人是我。但我拨通电话之前,警察就已经来了。”

“什么?!”

子甄看了我许久,才慢慢说:“是他自己报的警。”

“不可能!”我站起来尖叫:“他为什么这么做?!”

子甄将酒倒进杯子里,苦笑着说:“蔻丹,你不明白吗?他是那么聪明的人,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们想做什么?他故意让我们得逞,因为他的心已死。”

我静了下来。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听不见任何声音,甚至连心脏也停止跳动。

他的心已死。

他的家人因为私人情感而互相残杀,他走在绝望的边缘。这时候有一个自称仙女的人关心他,爱护他,他轻易地就爱上了她。为了生存下去他走上一条不归路,接近他所爱的人,努力地对他好,虽然手段恶劣,但却有最真挚的情感。曾经某一度他以为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但是那个仙女姐姐却一直抗拒他,然后联合起所有人要整跨他。

假如这个世界上你唯一可以依靠和信赖的人背弃了你,你会是什么感觉?

我忽然心如刀绞一般痛,想到母亲离世的刹那,想到喜欢的人转身的刹那,想到被佳旺出卖的刹那。正恩说的对,我们都是没人要的孩子,这样才公平。

然而我害了他。

我看着手中的安德鲁,在心里问他:“你也会痛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维持着微笑。

犹如正恩,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在笑。

我轻轻蹲下来,拽着子甄的袖子恳求他:“带我去见他好不好?”

“你想怎么做?”他问我。

“见他一面就好。”我说,忍不住哽咽起来。

子甄叹气:“早一点发现他的好就不至于这么复杂,蔻丹,有时候你太注重自己的感受了。”他站起来穿上外套,扶着我站起来说:“其实我一直都没有讨厌过他,因为他自动投案,只被判了两年的刑,假如动用动用关系也可以保释出来,但他从头到尾一句话也不肯说。来,我带你去见他。”

我们一起走出门去,车在远郊的一家监狱停了下来。监狱比我想象中更加森严,高高的围墙,夜晚并不是探监的时间,子甄出示了证件我们才可以进去。这里月黑风高,环境残酷的令人绝望。我忽然发起抖来,手里一直捏着安德鲁。

子甄笑着说:“其实也不是坏事,至少你现在知道你爱他了。你不用太担心,用一点办法也是可以救他出来的。”

是吗?我爱上他了?

我坐在探监室等待,旁边两个狱警在聊天,其中一个说:“你知不知道‘斯德哥尔摩症侯群’?”

另一个问:“那是什么?”

“大概就是说,人被绑架的时候反而爱上了绑架他的人,大概是讲人的一种本能依赖性。”

“啊?怎么会有这么变态的人?为什么会爱上劫匪?”

“专家说是因为囚禁期间匪徒有仁慈的表现,可能是打动了受害者吧。”

“唔,难以想象,幸好本市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听着他们谈话,忽然哭泣起来。他们当然不会懂得这种感情,因为他们没有经历过真正的绝望时刻,没有体会过绝境时的温暖。

没有任何人可以懂得这样的情感,除非你的生命狼狈不堪。

而我要到这种时刻才能明白,其实我与正恩的生命早已经连接起来,相似的经历,相同的背景。命运执意要跟我们开一个大玩笑,让我们在失去的时候才能看到曙光。

我想也许,某一刻起我的确爱上了蓝正恩。

因为只有他在爱着我。

而我也只有他可以爱。

恩在十分钟后走出来。

他剔光了头发,双颊消瘦,很久没有修理面部,下巴处是一层乌青的胡茬。狱警将我们带进一间小房间里,正中央是一个桌子,桌子至少两米长,我们在两端坐下。他并不抬头看我,实际上,他不肯抬头看任何人,从始至终都低着头,看不到表情,也看不到他的眼睛。

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犹如孩童般纯粹。

子甄走到看守的旁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两个人随后走了出去,关门前子甄说:“蔻丹,你只有二十分钟。”

我点头。

他们离开后我走到正恩的旁边,蹲下来仰望着他说:“正恩,请你看我一眼。”

他依然毫无反应。我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这双手如今已粗糙如朽木,但也是这双手曾经做饭给我吃,温柔地爱抚我。我低声乞求:“求你原谅我。”

他轻轻抽回了自己的手,别开头去。

我忍不住抽泣起来,将脑袋伏在他的腿上,仿佛一个打坏了花瓶的小孩恳求家长的原谅。但感情不是花瓶,既已破,又要怎么回收?

这个道理我早就该明白,然而真正身处其中我却无法做到。天下再也没有比我更愚蠢的女人了。

正恩这时才肯发出声音,他嗫嚅道:“小时候我以为,假如你很努力很用心地去讨好一个人,付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去对他好,那个人总会被感动一点点。蔻丹,我没有任何恋爱经验,不知道该追求一个人。我甚至都没有想过要你爱我,我只是觉得,你能留在我身边,让我时常看到你就好…你不知道那种渴望,即使全天下都背弃你,你依然有一个可供想念的人…那种感觉…”

我紧紧地抓住他的手,他抽开,继续说:“我也知道,我限制了你的自由。但除了这个办法之外我没有任何能力留下你,我不会弹琴,也不懂浪漫…在看着你离开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假如一个人不爱你,再多的好也无济于事。但有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让一个人爱上自己,那种始终不能爱的痛,连同绝望。”

忽然一滴液体掉在我的手指上,我抱住他哭泣说:“求求你原谅我,给我一个机会,我会想办法带你出去。”

“不用了,我并不是很盼望走出去。”他低头看着他的双手轻声说:“出去做什么呢?”

“我们可以一起离开这个城市,就像你说的,我们开一家小店,换一种身份重新开始生活。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正恩,再也不会了。”

他抬头看着我,忽然笑了起来。他问我:“蔻丹,你再一次被他们伤害了吗?”

他已经开始误会我,他觉得我走投无路时才肯回到他身边去。我苦笑着说:“正恩,你以为是这样吗?或者你预言对了,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已经变成了一类人。我不再是当初单纯幼稚的女孩,我回不去了,正恩,我不想再同你分开。”

我们也不能够再分开。

因为我们颠沛流离,我们无依无靠,我们逃避现实。

因为我们的命运早已纠缠在一起,水涨船高,水到渠成。

有人敲了敲门,我轻轻抱住正恩,凝视他的眼睛道:“我答应你我会想办法,曾经你救过我,现在轮到我来想办法。请等着我好吗?”我故作轻松地开玩笑:“仙女总是有办法的,对不对?”

他并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子甄推门进来,我俯身亲吻他额头一下,然后离开。

路上我问子甄:“怎么可以把他救出来?”

“患严重疾病、证据不足…这些都是办法,他并不是重型犯人,办理取保侯审并不难。”子甄看着我说:“但是蔻丹,这需要很多钱和关系。”

我低头沉思,过一会儿说:“碧水街不是会拆除吗?我们可以拿到补偿金,你说过的。”

“那也要三个月后。”

“我去想办法借钱。”我说:“子甄这一回你要帮我。”

子甄停下来看着我问:“你考虑清楚了?他毕竟犯过许多错误。”

“谁都犯过错误,”我说:“做错过题目,走错过路,爱过错的人…谁没有犯过错误呢?我也犯过很多错,假如不是我,正恩不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那么你要快一些,正恩的案子虽然已经结束,但检查人员怀疑他的罪名不只这一条,假如调查起来的话,恐怕…”他看我一眼,不再说下去。

我点点头,问他借了一些钱回到市区,我的朋友实在有限,廖德伟和周永恒肯定不会帮我,目前能找的只有李明子。我打车到她家时她还没有回来,我点了一跟烟蹲在路边等。也黑得如同一只乌鸦,充满忧郁和不详。

不久一辆车子开进来,我奔过去,是廖德伟和李明子。廖德伟看到我着急地说:“蔻丹,你跑去哪里了?我们去子甄工作的地方找你,但你们两个都不在。你们去哪里了?”

“稍后我再跟你解释,现在我与明子有事说。”我边说边把李明子拉下车来,她问我:“什么事这么急?”

她掏出钥匙开门,我转过头看一眼廖德伟,他站在车子旁边看着我,好像知道了什么,但又好像还有一些什么想不明白。

很多事情他是不会明白的。

我跟随明子进房间里,把门关上。李明子看了我一会儿,忽然笑了起来,她问:“蔻丹,你打算帮蓝正恩,是吗?”

这么多年她唯一没变的就是聪明,可以一眼看透人心。

我问她:“为什么你会猜到?”

“因为我是女人,”她笑着从冰箱里拿出两瓶啤酒打开道:“我和子甄之前有聊过天,我们都认为其实你早就开始依赖蓝正恩,但只有你自己未发觉。”

“你们都已经看出来?”我吃惊地接过啤酒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轻轻笑一笑,回答:“上帝说,要等到她自己情愿。”

耶路撒冷的众女子啊,我嘱咐你们,不要惊动,不要叫醒我所爱的,等她自己情愿。

我发起怔来。

发现爱是一件多么难的事情。

“其实一个人爱另一个人,会连同身边的事物一起发生变化,倘若你爱,空气也会变甜,光线会变得温和,连风也充满芬芳。”她继续说:“记得我说过你不爱廖德伟了吗?以前你看他时目光会很温柔很期待,但现在你看他时与看子甄并无区别。”

“是吗?我自己都没有发觉。”我低下头去。

“来,喝了这杯酒。”她碰我的杯子,像多年前一样。我问她:“那么你呢?你还爱着他?”

她点点头。

“为什么呢?”我想不太明白,李明子远比廖德伟更有魄力,假如没有她,廖德伟未必会像今天这么风光,一个少年,没有兴趣爱好,没有理想目标,所能做的就是消耗青春和父母的财产。

她想了一会儿,低声说:“年轻时谁都会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细节对一个人倾心,事到如今我已经想不起爱他的原因,但这么多年过去,我们已经成为亲人,不再需要爱的借口和理由。”

我真正的钦佩她,能从头到尾爱一个人的人并不多,何况李明子又是这么出众的人。我说:“我大概也一样,你们不在的这几年里,只有正恩陪在我身边,我甚至连生存能力都没有,能依赖的人只有他。他照顾好,对我好,这又何尝不是亲人的一种?”

李明子点点头,放下酒杯,去二楼拿了一个厚厚的信封推到我面前道:“我和子甄其实都没有想到他自己会报警,我提前准备了一些钱给你,不太多,但总是能用得上。”

我感激地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走过来拍拍我的手背说:“蔻丹,如果这一次能够成功,你们最好离开这里,从此隐姓埋名地生活。周永恒那边并不想轻易放过蓝正恩,我是女人,不太好插手。”

我重重地点头,她在少年时影响了两个少年,让他们成为人上人,自己则退手幕后去。这样的女人并不多,一个男人一生之中能遇到一个已经是万幸。

第二天我回到碧水街的大宅,相关的文件已经签署,现在要做的就是搬家。这条街早就空了,房子太旧,大家都搬进新式建筑中居住,一律是大块的玻璃,光线好,结构又合理,当然更方便。

人要向前走,必须懂得遗忘。文明需要深厚的历史根基,等新新世界建立起来,人们会遗忘所有苦难的过去,大踏步地向前走。

记忆只在失去的时候才得以浮现。

我原本想收拾东西,真正下手时却不知道该带哪一些离开,只好拿着小时候的魔方坐在母亲常坐的摇椅上望着窗外,天气这么好,真应该出去散步。

这时一辆车忽然停下,廖德伟几乎是冲进来朝我吼:“你要带蓝正恩出来?!”

我静静地看着他,并不回答。

他走过来抬起我的下巴道:“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这与你无关,”我说:“我有权利做自己想做的事。”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几乎颤抖起来。“你竟然要跟一个杀人犯在一起?”

“他没有杀过人,”我纠正:“真正的杀人犯是你们,你们陷害他,栽赃他。”

“我们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对,现在我后悔了,”我打开大门说:“请回吧,我们早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再见。”

他愣愣地站在那里,似乎不太明白我在讲什么。我只好继续说:“我感谢你为我做过的一切,感谢你曾经带给我的快乐。但现在我已经不再年轻,需要的不只是快乐这么简单的事。他也许不是一个好人,但他像一座山,可以令我依靠,给我安全感。而你没有,你从来没有比他高贵多少,换同样的家境你也会走上同样的路,也或许连他都不如。廖德伟,我已经不记得当初我为什么会喜欢你,我只知道我需要有人照顾的时候你不在身边。另外,我出于友情提醒你,假如下次你不能保证给一个人带来幸福,至少不要给她你爱上她的假象!”

他愣在那里。

我轻轻说:“好好去爱明子吧,她比你遇到的任何女人都值得你付出。”

他犹豫片刻,似乎心有不甘,但最终还是走了。我望着他的背影,以前的好感全部都消失了。奇怪,他怎么可以同时对两个女人好?

那是因为他两个人都不爱,他只爱他自己。

无法选择,呵。我冷笑一声。

但今天这一下肯定会惹恼他,他会不会去报复正恩?

我得要快一点。

然而我想不出确切的办法,我从来就不聪明,小时成绩不好,长大了也不懂得动用手段。

甚至连一个魔方都玩不来。

我握着手里的魔方向左转,向右转,向前转,向后转…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六个面都变成了相同的颜色。我惊讶地望着这个魔方,原来拼好后它并不好看,颜色那么单调,设计那么简单。

但它忽然散开,变成一个一个的小格,其中某一个小方格里有一张小纸条,我愣住,把纸条打开。

上面只有一个字:槐。

我猛地抬起头来,啊,那棵树。母亲总是坐在这里,原来是为了看到那棵树。

我立刻奔到院子里找到一只锄草用的铲子把周围的荒草全部铲掉,然后开始挖土。这是件体力活,做起来十分费力,加上树根纵横交错,我挖了一整天都没有没有发现什么,于是我换一个位置继续挖。

不久后铲子碰到硬物,发出“哐当”一声。我愣住,蹲下去用手拔开土壤。

里面埋着一个铁盒子。

是那种旧式的装饼干的铁盒,只有一本画册大。我用袖子将上面的泥土擦掉,拿到房间里打开。

最上面是一块玉器,一个圆环型,我认得她,是母亲去世后便消失的饰物,上面还系着红绳。我把它握在手里,手心一阵冰凉,但仿佛那块玉有生命一般,我感受到母亲温热的肌肤。

“妈妈。”我喃喃地说,然后把它系在脖子里。

玉的下面是一张银行卡,也是母亲以前用过的那一张,旁边有一个小纸条写着密码。

还有一张照片。

是母亲年轻时候的照片,和一个英俊的男人站在广场上,背后是行走的人群。

母亲年轻时非常的漂亮,大眼睛,表情纯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