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那个男人,是孙敬安吧?!他搂着母亲的肩膀,侧着脑袋微笑。

照片已经很旧了,但隔着时光,你还是能感受到那种相爱的氛围,暖而甜,像冬天里的一杯热巧克力般浓郁。

我盯着那张照片发了很久的呆,然后把它放在一边,继续翻着盒子。最底下是厚厚一大叠纸张,上面记录着一些名字和编号,还有三个本子分别着记录着物品、数量、供货商等内容。看起来应该是帐本,奇怪,母亲的生意并不需要记帐,因为她根本没有销售记录。

我细细看了看那上面的名字,其中有本市出名的政客和商人。

我明白了,定住那里,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接着我发出一声怪叫,把东西装进盒子内抱着跑出去,这是孙敬安留下的名单和交易记录,他竟然把这些东西放在我家。

这么想起来母亲自杀不只是为感情,我想起孙敬安出事后不久母亲曾和李承珏有轻微的争吵,接着她出门,想来是去见他。也许是那个时候他把这些东西交给母亲,也或许是有其他中间人。

这些才是真正的罪证,背后涉及的是巨大的金额和盘根错节的黑暗交易,母亲怎么面对?

该死的孙敬安,他自己的家人一走了知,却把所有压力都堆到母亲身上,这个混帐!

我招一辆出租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往子甄家。路上我再仔细地翻看那个本子,在其中发现了一些熟悉的名字,他们都是城市的名流,我在酒会上见过大多数。

假如这份名单暴光…我不敢想下去。但我偷偷地撕下其中某一张装进口袋里,我本能地觉得这会有用。

子甄的房间亮着灯,我用力地踢门大叫:“陈子甄快开门!”

他打开门,身上穿着睡衣,嘴巴里还塞着牙刷,含糊地问:“怎么这么急?我正要睡觉…”

我从他旁边挤进房间里一把把门关上,然后把盒子拿出来,打开。

他愣了愣,随意拿起一个本子翻看起来,不久他睁大了眼睛抬头看着我。

“在那棵槐树下发现的,还有这块玉。”我指指胸口。

他马上回到洗手间漱口,然后坐到沙发上认真研究。我从冰箱里拿出声次未喝完的酒抱着瓶子喝,心里其实比谁都振荡。想到被问话的那一个月,几乎寒毛都竖了起来。距离孙敬安一案已经整整七年,这七年里还有多少人被带到那里逼供?

这一次我没有喝醉,大概是被吓到了,思绪一直很清醒。子甄一直在研究那些名单记录,中间不时地从抽屉里拿出烟来抽。他只有在焦躁的时候才吸烟,我明白这个盒子的意义。

到天亮时他终于把东西全部看完,然后严肃地看着我说:“蔻丹,事态非常严重。”

我静静地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这里面几乎包括了所有的高官和企业家,假如公布出去,本市的主流阶层会完全跨掉。”

我问他:“那该怎么办?”

他沉思片刻,问我:“你还记不记得当时带你走的那些人?”

我点头,他们是另一种意义的刻骨铭心。

“把这些交给他们,这是唯一的办法,否则你会惹祸上身。”

“交出去了恐怕也会引来人报复。”我的担忧不是多余的。

“你可以请求他们保护。”他站起来,回房间内换衣服,一边继续说:“我现在去查一查负责这个案件的人,你要一直跟着我。”

我点点头,把最后的一点酒喝完,压惊。

我跟随子甄一起去了他工作的事务所,那里非常繁忙,他拥有独立的办公室。我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眺望窗外,这个城市里有多少罪恶是我们看不到的?

稍后子甄回来,递给我一张纸说:“打这个号码,约他在一个人少些的地方见面,我不方便出面,但会一直在后面跟着你。”

我点头,正要离开,他又叫住我说:“你可以考虑用这个换正恩。”

我愣住,瞬间也明白过来。

“谢谢你。”我紧紧拥抱他。

我找到一个公用电话亭拨了那个号码,对方很快接起,我压低了声音说:“你好,我是王蔻丹,你还记得我吗?”

对方愣了愣,说:“记得,孙敬安的私生女。”

“对。”我说:“我有东西要给你,请问你何时有空?”

他显然明白我所指的“东西”是什么,于是也小声问:“你现在在哪里?”

“许氏律师楼附近。”

“你附近有一间东方酒店,你进去对前台说是梅先生的客人,他们会领你到一个房间里,在那里等我,放心,你不会有危险。”

原来他姓梅,我答应下来,挂上电话,朝四周望望,除了子甄外并没有其他人注意我。我向他点了点头,尽量大方地穿过天桥,走进东方酒店。

“梅先生要我来这里。”我对前台说。

他们互相看一眼,打了一个电话,不久有人带我走进电梯,直接抵达最高一层。那人打开一个房间,是很平常的双人间,既不豪华也不特别。想来是为了安全起见,我关上门,看了看房顶的监视器,不知道有没有关掉。

但他应该已经能保证我的安全,于是我坐在床上耐心地等,怀里一直抱着那个盒子。

那半个小时比任何时候都漫长,房间只有钟表的滴答声,静的令人恐惧。忽然敲门声响起,我整个人弹了起来,犹如见到鬼一般。

我走到门边,在猫眼里看到外面的人,我认得他,一年之前他歇斯底里地对我吼:“你知道他犯下的罪行有多大的影响力吗?!”那时候我以为自己会一辈子恨这个人,但现在不了,因为他也是无辜的。

我打开门,他走进来把门关上,问我:“东西在哪?”

我把盒子拿出来给他看。

他立刻拿出里面的本子翻看,然后抬起头问我:“你在哪里找到这个?”

“碧水街,我以前住的地方,那院子里有一棵老树,这些东西就埋在那棵树下,我也是偶然发现的。”

“我们当时竟然没有挖那棵树,”他笑了起来,又歉意地说:“那时让你受苦了。”

我没有说什么,他们当时应该也没有别的办法。我问他:“是这份名单吗?”

“应该没有错。”他点了点头,又说:“涉案人员比我想象中还要多。”

“你们会将这些人全部揪出来?”

他愣了一下,并不回答,只是拍着我的肩膀说:“政府会给提供线索的人一些奖金…”

“不,我不需要。”我打断他,轻声说:“假如你真的要为我做些什么,我请求你帮我一个小忙。”

“什么忙?”

“我有一个兄弟,他犯了一点小错误,而且主动自首,我请求取保侯审。”我看着他说。

他看着我,我继续说:“你知道的,我并没有其他亲人…”

他点点头,问:“他叫什么名字?”

“蓝正恩。”

“好,我尽量。”他取出纸笔写下一串号码给我:“这个是我的私人电话,一个星期后打电话给我。”

然后他将所有东西装进一个纸袋子里离开,我又叫住他问:“我会有危险吗?”

他笑着说:“这里是自己的地方,放心。”

我松了口气,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出去。我点了一支烟抽,不久子甄推门进来,问:“怎么样?”

“他说尽量会帮忙放正恩出来。”

子甄点了点头,说:“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要先离开。”

这一次我走路也轻松许多,就好象卸掉了肩上的石头一般。我轻轻抚摸脖子上的玉器,和子甄在路边的一个提款机停了下来,把母亲留给我的银行卡插进去。小时候我总是觉得这张卡片是有魔法的,没钱了只需把它插进一个机器里面,就会有钞票吐出来。但现在这张卡似乎并不太需要了,因为李承珏早就告诉我母亲的帐户并没有剩多少钱。

但屏幕上的数字告诉我,我已经成了一个百万富翁。

我和子甄都愣在那里。

随后我们走进银行,把卡片交给职员说:“请帮我打印一张交易记录。”

“从什么时候起?”

“最开始。”我说。

她并没有多问,我输入密码,过一会儿她递给我一张长长的交易单,我和子甄在银行里研究那张单子,最早是从二十年前开始,每个月都有一笔钱汇进这个帐号。汇款地址各不相同,遍布世界各地。

二十年前,我出生的那一年。

我和子甄互相看一眼,都明白了过来。原来那些年母亲所花的钱全部都是别人给的。

那个“别人”也许是孙敬安,也许是孙敬安安排的什么人。

这么说来,母亲一早就知道他所做的事情。

所以她没有同他结婚。

我几乎全都明白了,子甄应该也明白了,我们笑了起来。

孙敬安也不是一点好事都没做的。这张卡的户主肯定不是母亲,也不是孙某人。但是谁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假如我留下这些钱,下半生我都不会有生存烦恼。

和正恩一起。

等待梅先生消息的那几天我都住在子甄家,每日盯着报纸,关注孙敬安一案的事态进展。先后有一批名单曝光,大家躲的躲逃的逃,瞬间天下大乱,本市达官贵人多半都受到影响,成为街头巷尾的平民谈资。

梅先生在电视上发表讲话,表示一定会尽快将所有涉案人员抓住。他显得很疲惫,我犹豫一下,觉得不太好去打扰他,便一直没有打那个电话。

但我没找他,他主动来找我。

某一天中午子甄回来对我说:“蔻丹,梅先生找你。”

我愣了愣,随即换上衣服与他一起出去,路上我问他:“他怎么知道你在我处?”

子甄笑了起来,回答:“你的朋友数来数去不超过十个,随便一问就可以问到。”

这一次梅先生在律师事务所的接待室等我,子甄替我们把门关上,我坐下来看着他,他先开口:“蔻丹,真的要谢谢你。”

我只是笑一笑,并没有说什么,看到名单时我只有这一个选择,他不需要谢我。

他继续说:“你的‘兄弟’蓝正恩,我看过他的档案,他可以提前释放,我已经关照过,这个星期三你们就可以去接他。”

我的心一阵猛跳,左手握着右手,几乎热泪盈眶。他看到我这个样子笑了起来,轻轻说:“我知道是孙敬安影响你,害你现在也没有正常的人际关系。两年前耽误了你的高考,我一直很内疚。”

“都过去了,”我说:“我现在很好。”

想了想,我又从口袋里掏出母亲的银行卡说:“这也是母亲留给我的,她一直在用这张卡,我去查过记录,从二十年前开始一直有钱打入这个帐号里,应该也是孙敬安做的,现在交给你们。”

他将卡还给我,笑着说:“这些你留着,当是那个父亲为你做的仅有一点事情好了。但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找你。”

“什么事?”我抬起头来。

他低声说:“我暂时没有充分的证据,但出于本能,我觉得蓝正恩涉及的案件应该不止这一条。蔻丹,我知道你没有其他亲人,所以他出来后你们要即刻离开本市,不要再回来,明白吗?”

我怔在那里,他已经站起来向外走。

“保重,蔻丹。”

门一打开,房间内立刻变得吵闹,电话声与谈话声不绝于耳,我仔细回想梅先生的话,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正恩早已引起机关的注意。

但不管怎么样他都要出来了,我们可以离开这个城市,甚至可以去别的国家。这些没什么好担心的,蓝正恩这个名字慢慢会被人遗忘。

我努力安慰自己。

星期三我赶到郊区接正恩,上午十点,他从里面走出来。阳光晃人眼,他伸出手遮挡阳光,表情有一些茫然。我看着他,两年前他等待我出来时是否也是这样,充满了担心、欢喜、感慨与心酸?我跑过去紧紧抱住他,把头埋进他的怀里哭泣起来。

他愣了片刻,也伸出手来拥着我。

“蔻丹。”他在耳边轻轻唤我。

那一天回家的路上我们都没有讲话,只是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是秋日,天气还有一点热,我们的手心都出了很多的汗,像是泡在粘稠的液体里一般。但不知为何我觉得充实,那种真正拥有的充实感,像气体一样充进我的身体里。我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看着车渐渐向前走。

就好象要开到地老天荒一般。

回到大宅后我们坐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对方,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一个人,他的眉他的眼,他温和的嘴唇。其实他与小时候并无太大变化,漆黑的瞳孔,目光透着隐隐的期待。他紧张地问我:“现在你有一点喜欢我了吗?”

“是。”我用力地点头。

他似乎有点怀疑,眉毛微微皱起,侧着脑袋问:“不再恨我?”

“不了。”我说,拉过他的手轻轻道:“从此不再有任何理由可以把我们分开,蓝正恩,我会补偿一切你所付出的,用爱偿还。”

他怔在那里,然后松了一口气一般,笑了起来。

时间退回到七年前,那个夜晚,我们走在路上,手拉着手,寻找家的方向。那个时候他也是这样地笑着,凑到我耳边轻轻地说:“姐姐,我相信你真的是仙女。”

这世间不会有真正清洁的仙女,有时候天真,是经历了苦难之后的一种豁达。我闭上眼睛,亲吻正恩的眼睛和嘴唇。

我问他:“为什么要自己报警?”

他说:“因为觉得绝望,心里想,即使这次的任务成功了又能怎样呢?赚再多的钱,得到更大的势力,你都会离开我。既然如此,倒还不如放你走,而我在这个世界上可以牵挂的事情不多,没有你的话,在哪里都是一样的,生与死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你真傻。”我忍不住抱住他。

“是,那是因为太爱你。”他问:“你呢?为什么会来救我?”

“大概在自己也未发觉的时刻已经变得依赖你,这两年里我只同你在一起,就像两只罐子,在黑暗和阴冷的土地里埋得太久了,也许就连在一起了。”

“罐子。”他沉思,然后说:“其实我们都是不懂得爱人的那一种人。”

“所以我们只能爱彼此。”

他亲吻我的额头。

“我们分别救过彼此一命,扯平了。”我笑着说。

接下来我告诉他梅先生对我所说的一切,正恩有一点意外:“没想到他肯放走我。”

“是,他他知道我可以依靠的人不多。正恩,我们该怎么办?”

他说:“暂时只能先离开这里。”

我们从外面买了一张地图认真地研究,现在已经是互联网时代,其实去哪里都没多大区别。但中国尚有很多地方都很原始,我们最终挑中一个岛屿。订好机票后我们开始收拾行李,能带的东西不多,我坚持带走母亲的唱片机和旧唱片,正恩的发条玩具也想带着,问他,他笑着接过去说:“其实每次看到这个东西都会想起小时候的事情,但并不只是悲伤的回忆,也有快乐的。”

“记得那些快乐的就好。”我说,然后把安德鲁也装进袋子里。

收拾好东西我们俩笑了起来,没想到我们活了小半生,实际可以拥有的东西这么少。

但是没关系,我们还有很漫长的时间可以慢慢收集,新的朋友,新的邻居,新的工作,新的家具及衣物。

以及新的人生。

离开之前我抽空与子甄见了面,他看起来似乎不太好。我问起来,他说:“佳旺的父亲也受到牵连。”

我愣了一下,他笑着对我说:“你不用介意,那件事你绝对没有做错,何况上一辈人的事情跟我们无关。但佳旺现在很脆弱,你说,我同她结婚好不好?”

我惊讶,下一秒笑了起来,指着他问:“陈子甄,为什么你会这个时候接受她?”

“曾经都是她对我好,现在轮到我了。”他耸一耸肩膀,轻轻说:“认真想一想,其实我俩都是有点不懂珍惜的那种人,非要到疾苦的时刻才知道回报。”

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我没有机会参加你们的婚礼了,子甄,我祝福你。”

“你也是,蔻丹。”

我们紧紧地握住对方的手,然后在酒馆里喝得酩酊大醉。我们聊起童年的往事,他嘲笑我:“你不知道你小时候有多笨,四岁时才学会讲中文,而且永远语法错误!”

“你也好不到哪去!小时候你长得很丑,又黑又瘦,像未进化完全的动物!”

我们又哈哈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