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个城市拥有的朋友真的不多,陈子甄算是最亲密的一个。

走出酒吧时起了风,天气渐凉,正恩在马路对面等我。子甄看着他对我说:“快去吧,以后好好生活。”

“子甄。”我抱住他,忽然哭泣起来。

正恩把我从他怀里接过去,两个男生握手,像是完成一项交接仪式一般。然后我向子甄挥手:“再见。”

“再见。”

第二天我们登上飞机,没有送行的人,也没有告别吻。我和正恩始终拉着对方的手,随同旅人在座位上坐下。临走前我跪在大宅内亲吻那一片土地,我母亲的骨灰已经溶进其中,从此我要与她分离。

但分离也是好的,因为我即将开始新的旅程,我会幸福。

飞机缓缓上升,挣脱了云层。从窗口望过去整个世界都是白茫茫一片,云朵一团团挤在一起,好象花海,轻柔而幻灭。

没有不舍,也没有怀念。

我们所拥有的,不过是忘却和前进的力量。

“你会后悔吗?”正恩转过头问我。

“不,你呢?”

“也不。”

我们笑了起来。

之后我靠在他的肩膀上轻轻睡去,飞机很平稳,四个小时后我们抵达那个岛屿。

那是一个很小的岛,只有一百平方公里大,居民很少,民风淳朴,大家生活简单,随意做点游客生意,闲时游泳散步,生活节奏十分缓慢。

我们抵达后在旅馆里住了下来,第二天我们看了预定的一幢房子,两层楼,一个小小的庭院,推开窗即可看到大海。我们付了款,又买了一辆小车子,去建材市场买了装修材料,自己动手粉刷墙壁、厨房里砌了一个吧台。

除了附近的邻居,没有人来跟我们打过招呼。这令我放下心来,新生活就此开始。

后来的两年内我们渐渐把这幢房子填满,各种各样的家具,书房,沙发,花瓶…闲时我画一堆糟糕的画挂在墙壁上,虽然很凌乱,但色彩丰富。正恩新的乐趣是种花,他买来大量的花种撒在院子里,不久后所有的种子都生根发芽,到夏天便是繁华一片。

我们不提起过去,也不太关注曾经认识的人。两个人呆在房间里抽烟喝酒、下棋、聊天、看书、睡觉,没有人记得我们,我们似乎也成为没有回忆的人。

那个时候我发现了正恩的更多优点,比如说不太爱说话,总是静静的。然而那种静又不同与子甄或者李明子,他的那一种静带着温和,像是傍晚的落日,令人情绪舒缓。

再比如说他可以花一个下午的时间用扑克牌搭起一座堡垒,这是绝对需要耐心和冷静的游戏,但是他乐此不疲。

我们常常坐在厨房里喝酒,威士忌兑矿泉水,稀释后的酒精有一股甘甜,我们海阔天空地聊天。我问他:“你后来有无再见过你父亲?”

他点了点头,诚实地回答:“有一段时间很想报复他,但看到他与他的儿子在一起,很快乐和幸福的样子,当然会嫉妒,然而想想曾经自己也有过这样的时光,深深明白这其中的意义,所以放弃了。”

我笑了笑,说:“其实我一直很羡慕童年过得幸福的小孩,我自己的童年很孤单,所以长大后也不太懂得与人交往,很沉闷。”

“有得有失,大多数人成年之后都不容易喜欢很活泼的人,像你这样的女生会很好。”

“你也不爱说话,好像。”

“嗯,我怕说得越多错得越多,被人发现秘密。”他大笑起来:“这大概是阴险之人的一个特征,哈哈,因为怕被人察觉。”

“但你现在已经没有秘密了。”

他扬起眉毛道:“谁说没有?有呀!”

“是什么?”我问。

“暂时不告诉你,哈哈。”

虽然只有两个人,但我们并不孤单,反而很快乐。

直到两年后的一天,一个男人来敲门,说要找正恩。那是一张陌生的面孔,看起来有几分凶恶,小岛上居民有限,大家都彼此认识,于是我问他:“请问你是哪一位?”

他并不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我,那双眼睛根本不像来自于人类,十分冷静,又透着残酷。我皱了皱眉,正准备把门关上,这时正恩从楼梯上走下来问:“是谁?”

我把门打开,他看一眼便顿在那里,接着对我说:“蔻丹,你先出去。”

那个人已经从我旁边走进房间,我犹豫一下,最终还是离开房间,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望着满院子的花。正是夏天,所有的花都打开,色彩极其艳丽,称着湛蓝的天。我有不好的预感,说不清楚具体会有什么事发生,但那感觉十分强烈。

陌生人在傍晚离开,走出院子时他又回头看我,露出一个不易觉察的笑容。我愣了愣,连忙跑进房间,看到正恩坐在沙发上抽烟,茶几上放着一个未拆开的大信封。我问他:“那个人是谁?”

他摇摇头,拿起信封上楼。我狐疑,但装做不在意地去厨房里做饭。正恩一直没有下来,我独自吃完东西对着窗外吸烟,想了良久,还是静悄悄地走上楼梯。我看到他背对着我讲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好,我知道了。”

语气有轻微的谦卑,我推开门。

他挂上电话后看到我,有片刻的失神,然后很快把头别过去。

“到底是什么事?”我问。

他低声说:“蔻丹,他们发现了我。”

“他们?”

他点点头。

忽然我明白过来,一瞬间僵在那里。

是那个组织。

“那么你…”我发不出声音来,没办法把话继续说完。

“我必须要回去,”他认真地看着我说:“如果不,你会有麻烦。”

我怔在那里,好久后才说:“我跟你一起走。”

“不可能!”

“为什么?”

“那很危险,我惦记着你没办法专心做事。”他来回在房间走动,有一些焦头烂额。我问:“难道你看不到我就不会想起我吗?”

“至少可以暂时不想。”

“不,你绝对不能一个人走!”我上前一步拉住他的袖子,他甩开,我再拉住,这一次他用力推开我冲我咆哮:“你不能任性!”

除了脾气始终不太好这一点,他并没有太多的缺点。噢,我是真的爱他。

“是你说过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的!”我尖叫起来,同时眼泪冲出眼眶:“而现在你竟然要离开我!如果你不能说到做到,为什么当初要给我希望?!”

他愣在那里,然后走过来紧紧抱住我,他亲吻我的眼睛,哑声说:“我不能带着你一起去冒险,蔻丹,离开这里,像你母亲一样静悄悄地生活下去。”

“我不要。”我低声恳求他:“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我害怕。”

他看了我一会儿,最后妥协:“好吧,我们一起走。”

当天夜里我们匆忙收拾了行李离开,一只空荡荡的油轮在海上晃荡,风很冷。在船上他仍然犹豫:“蔻丹,这真的很危险,他们可以用你威胁我,我大概再也没有机会退出那个圈子了。”

“他们既然能找到你,也一定早就知道我的存在。信封里是什么?”我问。

“新的住所,新的车钥匙,新的身份。”他摊一摊手,忽然笑了起来:“他们总是那么有办法。”

我靠在他怀里,看向远方:“为什么他们不肯放过你?”

他回答:“因为他们在我身上付出过太多精力与金钱,拯救我,以及栽培我,然而我并没有为他们赚到足够的钱。”

“也就是说,假如有足够的钱给他们,你就可以自由?”

“可以这么说,但那需要很多钱,很多很多。”他拍拍我的肩膀道:“好了,睡一会儿吧。”

也许是因为心境大不相同,回去所花的时间比想象中短很多倍,仿佛刚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就已经抵达。飞机下沉时遇到气流,机身猛烈地震动起来,我握紧正恩的手对他说:“假如飞机此刻爆炸多好。”

他笑着说:“我愿意为你而死,但是蔻丹,我不要跟你一起死,你一定要比我活得长久才行,要很幸福地生活下去。”

我们相拥,我的生命里再也没有比那更悲情的时刻。

但飞机平稳降落,从机场出来时我看到来找正恩的那个男人,他站在一辆黑色轿车前静静等候,看到我,略微惊异,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替我们打开车门。

“我要先去报道,”正恩指着司机说:“他叫蓝四,他会带你去新的住处。”

“蓝?”我问。

“对,我手下的人都姓蓝。”他微笑着说。

“也许我会成为某黑社会头目的蓝夫人。”我笑了起来,此刻还有这样的幽默感,可见其实并不太害怕。正恩也笑,蓝四从车镜里看着我们,始终面无表情。他像那些电影里的保镖,十分强壮,穿黑衣,只差一副墨镜。

车在某一间夜总会门口停了下来,现在是黎明,整条街上都没有人,我看着正恩跑到门口敲了敲门,门打开,里面黑暗一片。他没有丝毫回头地走进去,门再关上。

车继续向前。

隔两年不见,这座城市已经不是原先的模样,经济发展迅速,远处可以看到一幢正在建设中的高楼,尖尖的顶,看起来很宏伟。我指着那幢建筑问蓝四:“那是哪里?”

“碧水街。”他回答。

呵,我曾经的家。

我一直盯着那个方向看,直到车拐弯,那尖顶被其他楼层挡住,再也看不见。我转过头,静静地注视着前方。

因为我只能看向前方,不能回头。

所谓新的住处是市区的某幢普通大厦里的房子,并不是新房子,里面有人居住过的痕迹,烟灰缸旁边有一些粉末状的东西和几张锡纸,地上还有一些血迹。我盯着这些细节看,蓝四看着我,似乎想要说什么。我问他:“你稍后有没有事?”

“我要补充睡眠。”他歪一歪头道:“就在旁边那一间。”

我点头说:“我要打扫房间,可能会有一些吵。”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会睡得很熟。”他说,然后进了另一个房间。我知道,像他们这样的人永远不能安稳地沉睡,微微的声响都会惊醒,因为心里有鬼。

我从厨房里找到工具,将所有的用过的东西都丢掉,在楼下的超市买了新的餐具及床上用品,之后用一把刷子狠狠地刷地上的血渍,那大概是很久之前留下来的,已经变成黑褐色。血的主人现在在哪里?是否还活着?我轻声问自己。

但答案丝毫不重要,因为有一些人永远生活在我们看不见的角落里,他们生,他们死,他们爱,他们恨,他们哭泣,他们欢笑,他们别离。

只是他们与我无关。所有的一切都与我无关。

正恩在中午时分回来,那时蓝四已经醒来,我炖了一锅鸡汤,三个人坐在小桌子前默默地吃东西,都不说话。电视上播放着娱乐新闻,是关于歌手李明子新唱片的新闻发布会,她更加成熟了一些,依然是白衣,头发全部梳到后面去,露出明亮的眼睛和细眉。有记者问她什么时候结婚,她轻轻回答:“我是不婚主义者。”

画面切到廖德伟身上,他的表情似有不甘。

这时正恩换了频道,站起身对蓝四说:“蓝四,过来。”

他们一起走到阳台上轻声交谈,我收拾碗筷去厨房,一边轻声哼着歌,并不在意他们谈论的话题。稍后蓝四出门,我和正恩在房间里休息,他看起来有一些疲倦,毕竟很久都没有做过事,需要适应期。我躺在他的旁边翻看新买的杂志,他轻轻抚摸我的头发。

“蔻丹。”他叫我的名字。

我翻身去吻他,他说:“我从来没想过我们会像现在这样好。”

“也许以后会更好,”我安慰他:“别担心,你不会有事的,我也不会。”

“但我想给你正常人的生活。”

“正常人?”我假装惊讶地望着他问:“你是要我出去打工吗?天呐,我什么都不会!”

他笑了起来,然后翻身将我压在身底。我们望着彼此,紧紧拥抱。

我们三个人一直住在这幢房子里,正恩同从前一样早出晚归,有时候甚至不归。大部分时候家里只有我与蓝四两个人,他唯一的任务就是保护我,常常站在一边看着我看书、听音乐、看电视。也有时候我们聊天,我问他:“你怎么会加入那个圈子的?”

他说:“我在孤儿院长大,一直没有人收留我,所以十三岁时被赶了出来,流落街头。”

“后来呢?”

“梅雨季节时我生病,高烧不止,正恩带我去医院。”

我点点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蓝四是那种看起来凶,但本质并不坏的人。看得出来他很尊敬我,一直刻意与我保持距离,但碰到某些体力活时他会主动帮忙,除了每个星期四,他都不离开我半步。而星期四是特例,因为他要去看他喜欢的女孩。

他把照片拿给我看,那是一个很清秀的女孩,头发凌乱,牙齿断了半颗。他说:“我们一起在孤儿院长大,她一直对我很好。有时候我同别人打架,她会为我爆炸伤口。后来她被好心人收养了,现在生活得很好,但我忍不住去看她。”

“她也喜欢你吗?”我问。

“不,她不知道我在看着她。她在一所重点中学读书,成绩很好,也很受男生欢迎。”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神里有笑意。

和正恩当时的做法一样,我明白他不光明正大走出来的原因,因为他的身份不见天日。长期生活在阴暗里的人容易产生心理问题,暴戾、嫉妒、仇恨社会。我忍不住对他说:“千万不要做伤害她的事情,不管她是否接受你。”

“不会的。”他憨厚地说。

忽然我想起什么,问他:“你多大?”

“十九岁。”

真看不出来,他看上去至少二十五,也许是因为太过强壮的缘故。

“什么时候学会开车?”

“你们离开之前不久,”他说:“也是正恩教会我,他的车技非常好,是所有人里速度最快的。”

我点点头,放下心来,不是他。

不是他跟踪周永恒的车子,酿成那场车祸。

抽空我也去看了子甄,还是那间律师事务所,他的办公室更大了一些,装修很气派。我进去时他正在接电话,看到我的一瞬间眼睛睁得很大,然后对电话里的人说:“我稍后再打给你。”

他挂上电话,不可置信地走到我面前来,我对他笑,他几乎尖叫起来:“蔻丹!”

我们紧紧拥抱。

“怎么突然回来?”他拉着我坐下问我。

“呃,正恩他…”我看向他的眼睛,相信他已经明白,他压低了声音问:“他们找他?”

我点点头。

“太危险了,”子甄说:“至少你不应该跟着一起来。”

“那么我能去哪里呢?”我说:“我不想离开他。”

子甄静静地看着我,我笑一下问他:“佳旺还好吗?”

“嗯,我们去年结婚,她现在在大学里做教授。”

“真好。陈姨呢?”

“已经去世了,中风。”他低声说:“我爸同别人下棋,她独自在家,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

我黯然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人敲门进来说:“张先生要见您。”

“让他稍等一下。”子甄从桌子上拿起便签道:“蔻丹,告诉我你的地址和号码,我有空了去找你。”

“不用了,”我摆摆手,站起来朝外走,他叫住我问:“为什么?”

我抬头看着他,其实心里有很多话想对他说,像小时候一样,彼此没有秘密,所有的烦恼、所有的不快,都可以告诉他。但现在不能够了,因为我们早已疏远。我说:“子甄,我们现在在对立面,也许将来正恩会成为你的被告。”

他怔在那里。

“我只是想来看看你,看看你就好。子甄,我要走了,再见。”我低下头匆忙走出去,电梯门关上的一刻眼泪流了出来,我用手捂住嘴巴,空前地怀念小时候,这些年的光阴到哪里去了?是什么非要把我们分开?

旁边的人以为我遇到困难,于是递上名片说:“小姐,假如你有解决不了的事情可以来找我。”

“你可以让这个世界变得安宁吗?”我问他,他愣了愣,我已经飞快地走出去。

外面持续阴天,大片的积雨云遮住了太阳,我心情低沉,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一阵一阵涌到喉咙里。蓝四问我:“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

他开车回家,路上我视线模糊,胸口如压着千斤石一般喘不过气。终于我忍不住吐了起来,蓝四将车停在路边看着我问:“晕车?”

我从来不晕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