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脸上有些讶异,但眼里浮现了动容神色,握住她的双手:“朕已许久没有看过贵妃跳舞。”

郑妃初进宫,就是一舞倾城,俘获帝王心,传说她舞技极高,平日里不轻易展现,台下的命妇们都骚动起来。

贵妃飘然下场,牵了一条蚕丝的莹白披帛,站在那水晶山茶旁,眼里笑意盈盈,朱唇微启,将丝帛向上一抛,乐声顿起,是泠泠的古琴。她踏着节拍舞动披帛,腰肢柔软,时而后仰,时而前拂,整个人像是一朵轻云,随着那如梦似幻的披帛上下飘飞,绕着那株山茶,闪耀的光芒落了满身。

音乐声渐渐激烈急促,那薄底的果然是舞鞋,郑妃穿着它,以足尖着地,步步生莲。

凉玉唤啼春,低声交代她一二句,后者端起酒盏,径直走向郑袖。

众人看舞看得目不转睛,皇帝忘记了把玩手上的翡翠扳指,目光灼灼地盯着眼前舞动的身影。贵妃愈走愈急,愈走愈快,忽然,大殿里响起了一曲萧声,那声音和在乐声中,又高出乐声外,轻灵冷寂,绕梁不去。

朗月目光一冷,刚想开口,一个丫鬟忽然捧着酒樽跪在他身侧,低声道:“我家老夫人,敬郑公子一杯。”他还来不及反应,她忽然抬起头,眼神锐利,一抬袖将酒尽数泼出。这丫头显然是练家子,酒樽中的液体如同利剑一般超他袭来,他几乎是用时偏头,还是有几滴溅进他眼中。

“该死!”他迸溅出泪花。

郑妃甩袖,再次以足尖点地,那只脚蹬在地上,却直直滑了出去。

“啊——”她发出一声惊呼,整个人失去重心向前扑去,前面就是那朵山茶。命妇们瞪大眼睛,张开嘴,哎呦哎呦地惊呼着,仿佛要吞掉手边的帕子。

皇帝霍然站起来。

萧声正在顿挫,完全不受打扰,如泣如诉,轻轻袅袅,空灵模糊。甚至令人感觉那乐声要迷蒙飞去,直上天宫。

凉玉强撑着桌子站起身来,艰难地向前走去。

跌倒的瞬间,郑贵妃躲避不急,整个人栽倒在那多山茶伸出的花瓣上,她本能地伸出胳膊,向前扶去,刚触碰到它的瞬间,“哗啦——”一阵金光闪烁,那一尊半人高的水晶山茶竟然轰然破开,无数细小的微粒闪着光泽,像溅开的水珠一样四撒,整个花朵就像被烧得焦黑的黄麻纸,拿手轻轻一碰,就散成一地烟灰,湮没在空中。

郑贵妃力道扑空,一下扑倒在地上,那些细小的水晶颗粒在大殿的地面上跳动,发出此起彼伏的清脆的响声。

郑袖听到声响,强行运气关闭五感,才睁开被灼得通红的眼睛,看到从那山茶的残骸中,骤然飞出一团白色光晕,浮在空中。

旁人似乎都看不见。他眯起眼睛,目光立即掠过杂乱的人群,寻觅凉玉的身影。

脸色苍白的凉玉挣扎地走到了道中,推月紧紧跟着,忽然看见眼前的景象,一时间也被惊住了,忘记了难受,呆呆立在原地。凉玉回过头来,也看到了飞出的那团白光,以及白光下满眼冷酷的朗月。

他们二人对视一秒,少年薄薄的嘴唇轻弯,勾勒出一抹冷笑:“你输定了。”他抬手,那团白光便朝他飞去。

凉忽然盯着他,眼神亮得吓人,往胸口一摸,一拽,颈上顿时出现了一道血印子,她顾不得许多,做了个投掷的动作。

空中飞出一道暖黄的光,在梁下变作巴掌大一只晶莹剔透的小舟,掠过郑袖的头顶,截住了那团白光,白光抖了抖,竟然被黄褐的小舟吸进腹中,渐渐地看不见了。

“回来。”她低念,眼眸漆黑。

黄光一闪,琥珀舟到了她手中。

她立即拿它贴住心口,浑身颤抖,唇色愈加苍白,竟然站立不住跪在了地上,厉声对想要扶她的推月道:“躲到后面去。”

“奶奶!”推月吓了一跳,一时间愣在原地,只见萧氏的脸色由白转红,气色竟然慢慢好了起来,紧紧阖上的双目慢慢睁开:“没事。”

她侧过头去,看了郑袖一眼,他正冷然看着她,嘴角一抹捉摸不透的笑。

贵妃跌倒,稀世珍宝破碎,场面乱作一团,珠玉满头的命妇们,目光都有些呆滞,脸上写满了尴尬和唏嘘。

贵妃瘫坐在地上,眼神惶然,嘴唇翕动却说不出话来,显然是受了惊吓。皇帝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台上,将地上瑟瑟发抖的贵妃拦腰抱起,焦急地问:“婉婉?”

身旁司乐、跳舞的宫女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跪在地上:“皇上恕罪!”“娘娘恕罪!”郑贵妃的贴身婢女也跑上来,抓住她的手,带着哭腔:“娘娘……”

凉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木然地看着前方,直到身后衣衫摩挲,她没回头,便被一股青草的气息环绕。

她的手悄悄绕到身后,捉住他的袖子晃了晃。手却被人握紧,他用手指在她掌心上慢慢地画了个圆。

记得从前在每个月月末的晚上,玉郎都会考她术法知识,她闷在房里,答得艰难不已,忽然看见窗外是凤君若隐若现的身影,顿时喜出望外。

前一天晚上,她跑去纠缠凤君,他只是笑着拒绝:“本君向来不做这种弄虚作假的勾当。”

她缠得急切,满脸央求:“这怎么算弄虚作假——凤君只旁听,顺带提醒本殿一下,我要是说对了,你就画个圆,说错了,画个叉,本殿自己再想就是了,好不好嘛!”

她绕到他身前,拉着他的袖口,可怜巴巴地仰着小脸:“凤君难道想看到本殿被玉郎打——玉郎打人好疼啊,哎呀你看我的胳膊,你看看……”

她捋开袖子,白生生的手臂上几道藤条打的痕迹,格外触目惊心。凤桐瞥一眼,不由愣住。

明知道轩辕柏制的藤条只是让她疼一阵,并不会留下严重的后果,他还是微蹙眉头。

玉郎这刻板鬼也太狠了些。

他转过身来捏住她的脸,露出个嘲弄的笑:“你呀,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她本以为他抱定心思不肯来了,此刻却看到他出现在窗外,用修长的手指蘸着窗上的水雾,漫不经心地划着:圈,圈,圈,圈,叉……圈,叉……

她每说一句,就要借机向窗外看一眼,看得玉郎生疑,可水雾弥过就散,消失不见,玉郎看来看去,一头雾水……

她心里偷笑了几百回,自此以后,这就是她和凤君两个人的暗语。

这一次,他是在告诉她,她做成了。

太医匆匆赶来,包扎好贵妃手臂上的擦伤,又把了脉,说她除了受惊,并无大碍。九真殿里静悄悄的,乐班停了演奏,都齐齐跪在地上,地上一片狼藉,全是闪着光的粉末,翊坤宫的宫女和太监都垂首站着,不敢轻举妄动。

整个九真殿里,只听得见皇帝轻声安抚的声音。半晌,贵妃的眼里好容易有了焦距,看着满地的水晶石,忽然咬住嘴唇,大大的眼里涌上了委屈的眼泪,泫然欲泣:“臣妾有罪……”

皇帝蹙眉:“朕何尝怪你!爱妃没事就好。”他不好多说,心里烦闷,转头四顾,将一腔怒火全发泄在奴婢们身上:“贵妃好好的怎么会摔倒?”

龙颜大怒,乐班的人和舞女连忙以头触地:“奴婢有罪!”

说是这样说,可大家都看得见,郑贵妃是一个人在山茶旁边起舞的,谁也没碰到她,怪不得别人。

命妇们低着头,畏畏缩缩不敢出声,气氛尴尬至极,她们恨不得从未赴过这场宴会。

皇帝烦躁地起身,一甩袖口,指着地面:“还不给朕好好查!”

立即有人围了上去,清扫战场,忽然,有人高声喊道:“陛下,陛下,这……这地上有油渍!”

底下炸开了锅。一旁的主事公公噗通一声跪下去:“陛下明鉴,昨日九真殿是奴才的人负责打扫的,今早看过了,干干净净,绝对没问题呀……”

命妇们忍不住交头接耳,谁这么恶毒,将在地面上洒了油,难怪贵妃娘娘会滑倒。啧啧啧,可惜了那宝贝。说到愤慨处,脸上的粉扑簌簌地往下落。

皇帝气得胸膛起伏:“贵妃要跳舞,朕都没有提前知道,是谁起了这样的歹毒心思?”郑贵妃的贴身侍女拾起她掉落在地上的鞋子,正准备给打赤脚的贵妃穿上,忽然瞪大眼睛:“陛下,这油是在娘娘的丝履上的!”

皇帝翻过来细看,果然发现那只薄底的丝履足尖处被人掏了个小洞,里面有一汪油光,他凑近鼻端嗅了嗅,一股新鲜菜油的腻气。他将鞋子往地上用力一摔:“贵妃的丝履是谁准备的?”

作者有话要说:

敬告天使们:从下章开始更新时间有变动哦~不出意外的话周一至周六晚七点左右更新3000+,周日休息。白羽菌会坚持认真码字的,第一篇文多有不足,望大家海涵。感谢小天使们的阅读,祝大家每天都元气满满!

第22章 郑贵妃(下)

凉玉眼帘低垂,默然不语。

郑贵妃城府颇深,最会把握帝王心意,因此多年来圣宠不衰。风桐说,她既然大费周章请了这么多命妇齐聚一堂,绝不可能退居其次,让一个没生命的玩物抢了风头。她一定会有所准备,而做的事情必然与这宝物有关。倘若第一着不能行,届时可以借机行事。

刚来九真殿,她注意到郑贵妃刻意穿了薄底丝履,郑妃早年擅舞,想必是要当众舞蹈。而看皇帝的神色,他事先一无所知。显然,贵妃想要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再次惊艳全场。

仓促准备,必有纰漏。

她临时叫来啼春,调动手下春山教的暗卫,动作轻而无声,在笙歌曼舞时潜入,钻到桌布下,以锥子和小瓶厨房偷来的菜油,神不知鬼不觉地改造了郑贵妃的鞋尖。倘若她不舞蹈,以脚掌着力,这小洞里的油不会影响她行走,但倘若她要跳舞,以早年鼓上舞的习惯,会以足尖触地,一挤压,油便溢出,让她打滑。

水晶山茶是稀罕的宝物,来宾都是远远相望,唯有女主人郑贵妃有这个资格接近,她的先着已经让郑袖识破,好在开头埋下的这个伏笔还能发挥,那么她便借他人之手,来接触这朵凝结她魂魄的山茶。

幸好,她滑倒时推了那朵花一下,众目睽睽,都看得清清楚楚,省去很多辩解的麻烦。而郑妃受宠,对于天子来说,偏爱的总是可以开恩的。贵妃只是弄坏了一样玩物,而换做宫人,却很有可能丢了命。

凉玉沉默地端着茶杯,等待着指认。谁料贵妃与自己的婢女对视一眼,那婢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回陛下,这鞋子,是、是皇后娘娘差人送的呀……”

四周哗然,命妇们又是一阵汹涌的窃窃私语。

郑妃入宫五年,近乎平步青云,没人敢抢她的风头,也就是年轻的皇后能与她抗衡,因看不惯她独得盛宠,屡次有矛盾。凉玉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时候,郑贵妃竟然抓住机会攀咬皇后。

她不禁错愕地看过去,深宫里的女人,都在盘算些什么?

皇帝的脸阴云密布,冷冷问道:“是皇后还是尚衣局,说清楚。”

此事可大可小,皇后作为国母,尚衣局制衣都要经过她的审核,无可厚非。

他要的是郑贵妃的表态。

郑妃抬起一双泪眼,眼里有些迷茫也有些恐惧,喃喃道:“臣妾要给陛下跳舞这件事,除了司乐的郑大人,连瑶儿都不知道。唯独十日前,臣妾去找了皇后娘娘,让尚衣局特制了这么一双薄底的丝履,因款式独特,皇后娘娘当即就问臣妾做什么用,臣妾就老老实实说与她听了……没想到……”

鸦雀无声。

半晌,皇帝一只酒樽摔下来,发出清脆的响声,骨碌碌滚到凉玉脚边:“好个皇后,成日里都在操什么心!”

许是让这突然的暴怒吓了一跳,推月忽然又呕了一声,立即紧紧闭上嘴,满眼惊恐。

凉玉一刻也不想再待了,握住了推月的手,缓缓道:“陛下恕罪……”

皇帝瞥了一眼她满头的发白,仍然端端行的大礼,面色稍霁:“知道了,老夫人带孙儿先行回去吧。”

凉玉谢了恩。一旁的郑袖忽然出声:“等等。”

少年的笑容宛如艳丽的罂粟,弥漫着阴谋的味道,“老夫人稍等片刻,臣发觉有一事不对。”

皇帝没好气地看过来:“你又怎么了?”

“烦请司乐的郑大人指认,贵妃娘娘舞蹈时,是谁在吹箫?”

众人都对那一曲萧声印象深刻,此时提起来,不禁又竖起耳朵倾听。

“回……回陛下……”郑大人的声音有些发抖,“臣、臣并未安排吹箫之人,本、本是只有琴瑟的。”

皇帝怒极反笑:“难不成是鬼吹的?”他烦躁地摆了摆袖子,“此刻提萧声做什么,又不是这曲子让贵妃跌倒的!”

“陛下!”郑袖不顾皇帝难看的脸色,坚持说下去,“皇后娘娘送了鞋子,让阿姊摔倒,那这凭空多出来的一个吹箫的,万一又是别人派来害阿姊的,只是还未得逞,此刻不查清楚,叫阿姊怎么放心?”

皇帝默然,半晌,伸出手指着跪了一地的乐班:“你们,方才是谁在吹箫?”

众人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看,殿堂上鸦雀无声。

“不说?”年轻的天子已经练就了阴恻恻的威仪,他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来人,给朕拖下去,一个个重刑审。”

“陛下,不用麻烦了,臣知道是何人吹箫。”郑袖的嘴角微微下沉,是一个严肃的表情,可是他的眼里,却骤然亮起一簇熊熊的火苗,兴奋地舔舐着周围的一切,他转过来看着凉玉,缓缓抬袖指定她身后的小凤。

“是我吹的。”一个苍老浑厚的声音响起,大门缓缓推开,于门口站着一个身影,逆光站立,身着麻衣,头戴斗笠,手里持着一只闪着微光的玉箫。

“九歌?”众人都愣在原地。

老人缓缓走上来,跪在皇帝面前,须发全白,但腰板挺得极直,粗布衣裳也掩不住浑身桀骜的气息:“草民听闻皇室得到当年在四边溪发现的至宝,想来一观,在门口听到内有丝竹声,隔窗看见贵妃娘娘曼妙的舞姿,一时兴起,便想一曲相和。”

他慢悠悠道:“碍于身份低微,只隐在殿门外暗处,不想被侍卫发觉,没想到竟然造成如此误解。”

相传九歌是本朝第一乐将,有“音魔”之称,他谱下的曲,会迅速风靡全城的乐坊,街头小儿都能哼出一两句;他做的乐器,出类拔萃,千金难求。先帝喜好音律,曾三顾茅庐请九歌来宫廷乐坊,许诺荣华富贵,可他坚持隐居不仕,常年着麻衣、戴斗笠,醉卧山水间,铁了心要做一个传说。

从先帝开始的九五之尊就对他很尊敬了,原因很简单:抓也抓不住,请也请不来,除了大力渲染,加深这个传说,还能做什么?

众人恍然,难怪刚才那段萧声如此动听了。

“九歌先生想来赏宝,怎不早说,是朕怠慢了。”皇帝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急忙将他虚扶起,“先生乐曲妙极,朕十分欣赏。可惜现在宝物已毁……”说到最后,脸色微微发黑。

九歌大笑起来,胡须颤抖:“满地水晶还在,怎能算是毁?遍地是能工巧匠,早晚可以还原。”

他微微一笑:“陛下乃多福之人,无需为小事烦恼。”

皇帝诺诺。

九歌慢慢道:“陛下,习乐不是件易事。”皇帝按捺住疑惑,顺着他的话头接过来,“正是……”

“草民愿意献上曲谱一份,陛下便饶了这群乐班孩子们。”他从袖中掏出一卷黄纸来,笑呵呵地塞进了皇帝手中。

“……”皇帝下意识地接过了,还没出声,便听到一声“草民叨扰”,眼前褐色衣衫呼啦一声,转瞬便不见了。

“刺啦啦——”见人影晃动,侍卫的钢刀下意识地去叉,却都扑了个空。殿堂外是一地残阳,落下交叠的兵刃的影子。侍卫们面面相觑,大惊失色。

皇帝怔在原地。这样的气派,果然是九歌啊。

“陛下……”

郑袖的面色有些苍白。

“行了!”皇帝打断,低斥道,“还嫌不够丢人?”

马车先将折腾了一天的推月送回家去。马车辘辘作响,凉玉叹了口气,叮嘱啼春道:“辛苦推月,让她卧床好生休息几日,送一点固胎的药过去。”

啼春点点头,也松了口气,“还好咱们春山教有一卷九歌的曲谱,那几张破纸换个全身而退,倒是值了。”她看了凉玉一眼,尊敬地敛起神色,喃喃道,“不知道今日扮九歌的是何方神圣?连见过九歌的郑大人都没认出来。”

凤桐默然给凉玉披上一件大氅,她回头碰到他的眼睛,狡黠地勾起唇角。

凤君他敢混在乐班吹奏引魂曲,就必定想好了后着,不让这萧声成为空穴来风,不让人捉住半分把柄。

她拍了拍啼春的手,问道,“啼春,你觉得这些安排值得吗?”啼春有些愣,但随即回答道:“此举打压了郑氏姐弟,给我们应侯府出了气,咱们还没折一兵一卒,当然是好的了。”

她笑了笑,“我是说,我多费的这些周章,难道你们心中没有疑惑?”

啼春敛目:“春山教死士,只听调遣,不问原由。”

她心中微微一暖:“难为你们。”

——不论如何,今天她成功地拿回了自己的一魄,从此以后,她可以站在阳光下,不必再苦苦等待每个黑夜的降临。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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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醉春风(上)

有人在笑。

那个眼生的女人穿着清章殿侍女的衣裳,面孔惨白,不住地发出桀桀怪声:“你活该!”她笑得得意而张狂,头上两股银钗,树叉一样弯弯曲曲,猛地变长,怪虫一般伸出来,就要缠人。

她向后一闪,却看见了身后的季北辰,少年一把搂住她,在她耳畔缠绵地轻唤:“玉儿——”倏忽间又变成一副冷淡而憎恶的面孔,居高临下,推开了她。

她呆呆望着眼前人片刻,转身就跑,撞进温玉温柔的怀抱里,“殿下,怎么跑这么急啊。”她那样柔和地笑着,忽然从背后抽出华蓉,一剑刺过来,却有人扑来挡在她面前,是谁?

阿矩的脸平静无波,她在叩门:“殿下,时辰到了,该起了。”忽然间,她的脸因疼痛扭曲,胸前的血顺着剑刃滴滴答答流下来:“殿下,对不起,帮不了你……”

有人把她拍醒。

她睁开眼睛,凤桐披着衣服,坐在她床边,俯身看着她。她捉住他端着烛台的手,眼里一片茫然,气喘吁吁地问他:“几时了?天怎么还没亮?”

他望着她,一口气吹熄了蜡烛。她整个身子缩进被子里,只露了一张惨白的脸,一双眸子淌着不安的水色。他的手抚上她的脸:“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她颓然叹了口气,不住地喃喃,“不能召纸灵回来,绝对不能……”

她拉住他的袖子仰起头,“……凤君,你陪我睡好不好?”她的声音低微沙哑,竟然带了一点恳求的意味。

像被久病折磨的人,为了缓解痛苦的新药,心智顿失。他望定她,怔在原地。她的眼珠缓慢地转了转:“我保证不会聒噪,不会烦你……”他将烛台往桌上重重一叩,打断她的话,一把拉开被子上了她的床。

她一下子抱住他,整个人缩在他的气息中,黑暗中,她将头轻轻靠在他胸口:“我……”

明知道是她因梦魇而失态,心里却不受控制地蔓延出很多情绪,他眸光幽微,伸手拢了拢她的发丝,补全了她说不出口的话:“怕?”

感觉到怀里的人点了点头。

“我在这儿,你有什么好怕的?还能让别人欺负了去?”他叹一口气,轻轻嘲讽。

半晌,没有回音。他微微低头,“睡了?”她摇头,又往他怀里蹭了蹭,倒像只想寻求庇护的小动物。他心里泛起一阵柔软的涟漪,摸着她头发的手突然间不动了,了悟般低声道,“我知道了,你是欺负本君现在是个女子。”

“……我没有。”她声音软软的从他怀里发出来,小手竟然不安分起来,慢慢上移,抚上了他的……胸,十分嚣张地展示:这才是真的欺负。

“凤君变凡人好认真,连这个也有。”她的脑袋探出来,贴在他肩膀上,竟然红着脸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他一手将她的手腕擒住,一瞬间变回本体。

长发散在身后,他将手移开,将她圈在怀里,看她吓得不敢动了,才满意道:“你到现在也不知道矜持是何物。”

她靠在他胸口,极慢地眨了眨眼睛,许久才问道:“凤君也有被所有人期盼去死的日子么?”

“嗯。”他低低应道,一只手垫着头,另一只手顺着她的黑发,“一千年前,叛逃天宫下界,隔山对战三千天兵。那时每天都有人招降,可我知道,他们更希望我死。可惜,本君还是好好地活着,没有输。”

“他们为什么这样步步紧逼?”

“魔仙一战后,天宫想要收回十方神器。可凤凰一族掌昊天塔,是混顿时就立下的规矩,没有交出去的道理。天宫明争不过,便出暗着,以背叛之名构陷我父君,满心以为我会在惊慌之下交出昊天塔。”他勾出一个清浅的笑,“却没想到,我宁愿谪成散仙,散尽修为,也不肯妥协。”

“那,凤君在花界,过得十分憋屈吧。”

他摸了摸她的发顶。

青瓦洞的日子……再也没有无穷无尽的繁文缛节和殚精竭虑,有阳光,有草地,有一个扎着两髻的小姑娘,日复一日地摇着他的袖子聒噪,她的脸像团团的月亮,眸子似黑黑的曜石。

“……不憋屈。”

“哦,我知道了。”她吭哧吭哧地笑起来,“做神君的时候清心寡欲,在花界倒是很自由,想睡几个美人,就睡几个美人。”

“……”

她感觉到风桐的身体一僵,似乎满不高兴,愈发得意:“凤君,我说错了吗?”

“错了。”他静静答道,“没有美人的事。”

“咦——”凉玉点着自己的脸,做了个“不知羞”的表情,“我们的眼睛是白长的吗?”

他冷笑一声:“要是让你们看出端倪来,本君这么多年是白活的吗?”

凉玉听出点意思来,心下一惊,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整个人又兴奋又好奇:“凤君为什么——”

“因为我体贴待天帝陛下,让他少操些心。”他浅谈辄止,捏一把凉玉的脸,“不该你知道的事情,少打听。”

凉玉冷笑一声。她有些困了,声音含含糊糊的:“我的事你统统都管,你的事却不许我管。凤君老这么霸道,这怎么行?”

风桐许久才答非所问:“……还不到时候。”

还不到时候。

窗外的夜风渐起,吹动着树叶,发出哗啦啦的轻响。此刻的静谧,宛如上天的恩赐,被拉扯到无限长,无限的温柔。

“冷么?”他低声问道。

“不冷。”她迷迷糊糊地答。他有片刻恍惚,像是人间最平凡不过的一对夫妻,在微冷的秋夜,相拥而眠。

要真是这样,该是怎样的光景?

他脑海里闪现出她在月色下紧闭双眼,呢喃季北辰姓名的样子,心里微微一冷,没有再想下去。

“凤君,我梦见阿矩了。”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就顿住。两眼茫茫,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微眯眼睛:“司矩的事情会有结果,你不要太急。”

她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他有些困倦,阖着双目,手自然地滑过她翘起的睫毛,鼻尖,挨住了她的脸颊,拇指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轻轻抚摸,声音轻而满不在乎:“到了这一步,只管放手去做。若要下地狱,温玉他们先行,本君陪你后走。”

这一下,凉玉“蹭”地一下警醒了。她与凤君相熟有几百年,这样“相熟”却是没有过。

她在他怀里,他那么自然地抚摸着她,仿佛他抚摸在膝上卧着的一只灵宠。她的鼻端被他手上的清新的青草香环绕,像中了邪,觉得双唇灼热得似乎要烧起来,血一股脑儿地往脸上涌,脑子乱成了一团浆糊,她一动也不敢动,只在黑暗中呆呆地瞪着眼睛。

凤君……凤君刚刚说了什么来着?

萧氏早上起得有些晚,精神欠佳,脸上还有一道隐隐的帐子的印子。凉玉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心里羞愧,昨夜她竟然鬼使神差地央求凤君上床来陪她——床本就那么小,还要给换下来的萧氏的躯壳留个地方,可不就把萧氏挤到了墙边上,印得一脸的蚊帐印……

她的脸上发烧,侧眼看到凤桐已经起了,以小凤的样貌,正在整理桌上的蚊香。

“凤君……”

他转过来,面色如常,轻声提醒:“小凤。”

她咬住嘴唇:“我,我忘记说昨天的梦了。”

那个女人,穿着清章殿婢女的衣服,可是她以前从来没在自己的寝殿内看到她的模样。她的脸有些模糊,只记得她的头上有两股钗,弯弯绕绕,那一把骄傲而尖利的嗓音:“活该。”

那是谁呢?

“双股钗,是藤蔓模样,是花仙的装束。本君听闻温玉手下确有一个小仙为她所用,名叫流觞。”

她想了片刻,忽然反应过来:“流觞,流觞……没错,当初是我命司矩将她谪成婢女的……”

当时红珠跪在殿内求恩典,有人站在一旁,使术法起冰凌,致红珠受伤。她实在不喜欢这样的歹毒心思,着司矩去查。后来司矩找出了罪魁祸首,禀报给她,说是紫荆花仙,名叫流觞,她当时并未多想,便给了谪成粗使婢女三百年的惩罚。

不想,两百年过,竟然给自己留下如此大患。

风桐道:“依你所言,她性情如此,投靠温玉也在意料之中。”

凉玉点点头:“如今温玉统摄花界已经二百年,原来认我的也都悄无声息,更何况是与我有隙的。”她微微抬起头来,“她既已叛我,就不能留,不如她这里打出一个缺口。”

“嗯,长进许多。”他撑在桌上看着她,眼里有几分调笑。

她微不可闻地红了脸。原先知道凤君好看,天上地下的女仙大都为他的容颜倾倒,可她跟他待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天天看日日看的,反倒不注意了。可是近来,她倒是越发记得清楚凤君的长相了……哪怕他现在顶着小凤朴素的脸,一道眼风扫过来,她还是会控制不住地脸红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