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玉“嘶”地一声:“温玉竟然这个时候突然找流觞?”

“那也无妨。”风桐嘴角一抹嘲讽,“流觞成了那个模样,她问不出个好歹。”

流觞到底是在籍的紫荆花仙,温玉不敢杀她,撕破脸后,她怀揣了太多秘密,只能想方设法软禁。

“让锦绣暗中照看,不能让她死了。”

她可是悉知两百年前那场嗣位礼前因后果的证人,需留她一命,终有一天……

鸣夏拾着行装穿过前厅,年画儿还坐在凉玉身边吃早茶,两个腮帮子鼓囊囊的,桃酥渣子糊了一脸。

凉玉幸灾乐祸,“也不知道钦天监是怎么选的日子。”

鸣夏一脸无奈:“是呢,天阴阴的,眼看着就要下雨。”

“下雨最好,早早就回家来。”凉玉接过包袱,用手指替拨月擦了擦脸上的饼渣,“我这次带着小凤和啼春去,你们在府上好好照应。”

鸣夏和剪秋不放心道:“老夫人别再逞能了,既然能坐车,就别骑马。”凉玉指了指额头上的疤痕,笑道:“记着呢。”

宫里来的马车已经候在侯府外,车身两面是特质的紫红鲛纱,既挡风又不至于憋闷。车夫跳下车来:“见过老夫人。”

啼春已是女英豪中的翘楚,可一旁的凤桐身着暗沉的松花缘色,袖口扎了浅白的绑带,又配束腰长靴,走路带风,车夫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他凤目一挑,忽然勾出个晃眼的笑来,身形一动,已然跨在马上。

“这位姑娘,这……”

凤桐居高临下,言语却客气:“奴婢惯常守在外围,车里有啼春姑娘侍候老夫人。”

凉玉心里默默赞叹,凤君做事好周全。

“也并非不可……”他为难地看了小凤一眼,“只是这两匹马,两个车夫,是有些不合规矩。”

凤桐笑得真诚:“奴婢只坐在外,不干扰指挥。”

“这……好吧。”车夫搔了搔头,有些不好意思看小凤鼓起的胸脯,只迅速上马,催动了马车。

薄薄的光从帘子里透进来,在细腻的沙面上反映出一道七彩的光晕。

凉玉将侯府里那把佩剑带在身上,剑出了鞘,用软布细细擦拭,“弓箭可带好了?”

啼春理了理包袱,将四张牛角弓和一把羽箭一字排开,又添了一簇短箭,这短箭箭羽青白交接,上有腾叶装饰,十分精巧别致。

凉玉拿起来看了看:“这就是我让你准备的东西?”

啼春点点头,手握一柄小巧的木质□□,压低声音道,“这是特制的三弦射击弩,对付野兽有些吃力,但对付人是绰绰有余了。”

凉玉颔首:“不到万不得已,不用这弩。”

啼春道:“只是……老太太让奴婢把箭头做成多勒惯常用的样式,莫非要一箭双雕?”凉玉微微一愣,笑道:“我与多勒有什么深仇大恨?我在明,郑妃在暗,借多勒的箭头一用,只是给自己留条后路。”

还是上一次的道理,天子对宠爱的人,总是格外开恩的。

参与围猎的人除了皇帝之外,仅有三个位高权重的壮年男子,分别为平昌王,南广王和本朝右相,身着锦衣华服,显然是抱定了心思陪君共乐。右相腆着壮硕的大肚腩,将骑装撑出无数道褶皱,摇晃晃地骑在马上,精神可佳。

真正摩拳擦掌想一展身手的,以品级不高的八个少年为主,多为朝中新秀或权贵子孙,这其中为首的就是郑家的玄云朗月。

“老太太,又见面了。”坐在马上的郑袖笑意盈盈,骏马玄衣,腰间一圈白玉蹀躞,挂以佩剑宝弓,威风凛凛,宛如一头利落抖毛的小狮子。

一旁的郑衬近来清减,不苟言笑,虽然是一样的装束,倒被比照得憔悴许多。

凉玉将帘子掀开一个角,还未来得及应答,先听到一句柔柔的呵斥:“阿袖,萧老夫人是长辈,岂能无礼?”

她一抬头,竟然看到郑贵妃作男装打扮,只是头上一支银簪,彰显她的女儿家身份,此刻骑了匹温驯的白毛马,并在皇帝身侧,下颌尖而瘦削,眼波流转,十足的媚态。要命的是,她嘴里骂的是郑袖,眼睛却看着凉玉。

只得硬着头皮见礼:“娘娘莫怪公子率性,谢过娘娘体谅臣不能骑马,特派了车。”

郑贵妃十分关怀:“马车可还舒适,路上有没有颠着?”

凉玉听得头皮发麻,忙道:“马车十分舒适,多谢娘娘。”

皇帝闻言,赞许地看了郑妃一眼:“贵妃近两年愈发沉稳,晓得为朕分忧。”大肚腩的右相惯于察言观色:“娘娘不愧是陛下的贤内助。”

郑贵妃掩口:“瞧你们,将我夸上天了。”她冲着皇帝露出个羞怯而狡黠的笑,“陛下莫要将臣妾想得太好,臣妾如此作为,还有一丝私心呢。”

皇帝饶有兴致:“哦?婉婉有什么私心?”

郑贵妃看向不远处的郑袖,眼里流露出宠溺又无奈的神情:“还不是为了阿袖——臣妾今日,还想促成一桩好姻缘。”

皇帝愈发纳闷:“朗月看上了哪位佳人?”

郑袖欲言又止,竟然还羞涩地低头笑了笑。

“这会子晓得害臊了。你不说,阿姊替你说。”郑妃笑得明媚如花,“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萧老夫人身边的侍婢。”

第36章 步步杀招(中)

凉玉宛如遭到当头一击,直直愣在原地。皇帝本来微笑着听,待听到“侍婢”二字,皱了皱眉:“朗月不懂事,你也跟着糊涂?朗月是忠勇侯嫡子,怎可跟侍婢凑一桩姻缘。”

“公子身份尊贵,老臣惶恐。”凉玉的声音微微打颤。

贵妃轻笑了一声,丝毫不恼:“陛下先别急,叫来那侍婢见一见,就知道与旁的侍婢有何不同。”皇帝默了片刻:“现在何处,召来。”贵妃指着凉玉背后,“方才各位许是见过了,就坐在车外赶车呢。”

这样一说,众人都有印象,纷纷朝马车的方向看去。凤桐一身松花缘,阳光下闪着墨绿的色泽,短衣窄袖,成了众人眼中焦点。他从凉玉背后走出,与她擦肩而过时,递了个安抚的眼神。

凉玉默然,攥紧了手指。

贵妃与小凤都是男装打扮。但是前者显然阴柔,后者却将男装穿出了一股挺阔的意味。他身材高挑,脊背挺直,纤腰一束,正显出胸口高挺,长靿靴拉膝下,走路缓而从容,竟比看似柔弱的贵妃更多了几分吸引力。

“奴婢小凤,见过陛下,娘娘。”

声音细细的,但讲话毫无怯意。皇帝生了几分兴趣,待见她抬起头来,却有些失望——实在是过于平庸的一张脸,除却眉梢眼角似有似无一股媚气外,找不出任何特点,这等姿色,在他宫里,顶多算是中下。

他有些意兴阑珊,挥了挥手:“这有何难,一个侍婢,朕就下令……”

“陛下,恕老臣多言。”萧氏突然出声打断,将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她不顾皇帝难看的脸色,跪下去:“小凤自五年前服侍老臣,衣食住行无不尽心竭力,老臣视其如亲女,感情深厚,小凤知恩图报,一心为老臣养老送终,请陛下看在老臣苟延残喘的份上,予臣以恩泽。”

皇帝脸上有些挂不住:“老夫人,何至于此,快起来。”

贵妃笑了笑,“——唉,可怜朗月一片痴心,本宫亦是好心,老夫人此举,倒是折煞本宫了。”

皇帝听了心里不痛快,一时间左右为难,只得将矛头转向朗月:“男子汉大丈夫,别总躲在姐姐身后,让女人替你说话,你怎么想的?”

朗月此刻祭出一脸深情,哽了一下,才缓声道:“臣不敢求陛下恩典,臣只晓得自己是真正喜欢这个女人,不在乎她的身份,臣愿意娶她做平妻。”

一番告白显得大胆而真诚,一旁的少年们听得心跳狂乱,唯有左相几个面面相觑,摇头叹息。郑袖身边的郑衬似被一语点醒,眉间动容,忽然间开口:“兄长自小稳重,相信此话也并非一时冲动,臣愿意替兄长求一个恩典,求萧老夫人忍痛割爱。”

皇帝面色稍霁,缓声道:“好,既然你敢说,朕就准你娶侍婢做平妻。如若你父亲有异议,朕去劝他——老夫人看朗月如此痴心,不如就给他个机会?”

凉玉舒缓表情:“老身并非铁石心肠,公子一片心意,老身不忍拒绝——只是,郎情妾意,方能成就一桩美谈。陛下只问公子之意,却没有问小凤的意思,既然老臣视她如亲女,要做这个主,就必须问过她的意愿。”

皇帝道:“小凤,你有何意见?”

众人灼热的目光纷纷落在凤桐身上。

凤桐行了一叩大礼:“得郑公子此等厚意,奴婢三生有幸。可惜奴婢早已打定主意,此生在应侯府过活,永不离开,请陛下恕奴婢死罪。”

一时间只余静默。

皇帝有些太阳穴疼,正要发作,却听见贵妃笑道:“好了好了,本是好事,怎么要死要活的。”她转向郑袖,“年轻人的心思多变,记起来快,忘得也快,有什么大不了的。”

“既然老夫人和小凤都不愿意,臣妾也不愿勉强,不过——既然有这个缘分,本宫愿请小凤和阿袖喝两杯酒,两杯过后,相安无事,以后谁也别招惹谁。陛下看这样可好?”

皇帝让她这孩子气的处置逗笑了:“好。”

凉玉才要张口,只听见风桐淡道:“谢过娘娘。”

太监掌酒,酒壶是青玉雕成,上有鸾鸟雕饰,鸟尾巧妙地圈成把手,那内监倒完两杯,无声退下。凤桐手指执着酒杯,注视里面的液体。

凤桐抬头,恰与对首的朗月对视,少年的眼里有揶揄的神色,更多的却是意味深长,他隔空一敬,仰头一饮而尽,抬手抹了唇边的酒渍,冲他邪邪一笑。

他低眉,两指捏着小巧的酒杯,不动声色地检查了一番,心下已经了然。

他亦勾起嘴角笑了笑,抬袖掩口饮酒,手指一勾,酒液结成一滴一滴的冰露,尽数飞到他指尖上。

凤桐亦擦了擦嘴,放下酒杯。

凉玉本能地伸手去拉他衣袖,他迅速地反握住她的手。凉玉觉得指尖一阵濡湿,仔细一看,地上滴滴答答许多水痕。她瞬间放了心。

“凤君……”

“别紧张。”他悄声道,“我说过,他想要本君,也得看他的本事。”

这件事只能算是围猎的一个小插曲,就这样巧妙地揭了过去。皇帝抬头看了看天,“什么时辰了?”天上阴云密布,仍然没有放晴的意思,此刻空气里有些闷热。

“陛下,别再耽搁,我们开始吧。”说话的是一直耐着性子看相亲的平昌王。

“四弟真是急性子。”皇帝笑了笑,一声令下,“下午卯时,仍是此处见,谁打的猎物最多,朕重重有赏。”

少年们欢呼起来,众人纷纷策马扬鞭,往丛林深处四散飞奔。凤桐赶着车,亦慢悠悠地往里走。此番他们来,并非打猎,只是走个过场,还没开始,凉玉已经觉得萧氏的躯壳不堪重负了。

芷兰宫上林苑不愧是最大的林苑,松木无数,虽然天气燥热,林中却有凉风阵阵。偶然听到“驾、驾”的声音,一阵马蹄奔腾,平昌王志在必得地从不远处飞奔而来,一箭飞出,一只奔腾的小牛已然中招,猛地扑在地上,鲜血汩汩而下,后腿还在不住抽搐。

早有随从喜滋滋地收捡了战利品,又往远处去了。

凉玉头一次见人间的围猎,怔怔地看着,啼春见他们打得高兴,心里也痒起来:“咱们也玩一玩吧。”

说罢,掀起帐子,递了只牛角弓给凤桐,又扔过去一袋箭,凤桐伸手接住,眯眼四顾,恰好高空掠过一只鹰,小小的凝成一个圆点,他搭弓上箭,对准阴云密布的天,略微转了个角度,猛地放箭。

远空一声尖利的鸣叫,那只鹰跌落下来,嘭地落在马车边。凉玉忍了好久才忍住兴奋的欢呼,捅了捅一旁看呆了的啼春,“快捡起来。”

啼春捡了猎物上来,天上那么小的一个点,竟然是这么大个头的乌雕,喙尖而下弯,翅膀像铁板一样硬,一股浓郁的禽类的腥臊混合着血腥味,肚子上被箭贯穿。

凤桐看着她捧着血乎乎的一只鸟,瞪大眼睛赞叹连连,忍住唇边一丝笑意,赶马向前。

如是几番,猎物袋里又多了三只野兔,一只小野猪和一头狐狸。

啼春笑道:“小凤姑娘箭术极佳,只是以前恐怕很少打猎吧。”

她提起猎物袋里虚弱的白狐狸,“我们猎狐,都是猎在肚子上,并不射在腿上,因为狐皮值钱,要整块的才好。”

小凤勾起嘴角,笑得媚气横生:“多谢啼春姐姐指点。我只是看这狐狸可爱得紧,不忍要它性命。”他说着,眼睛却瞥向巴巴望着狐狸的凉玉。

躲在车前看的凉玉看上这毛团儿很久了,闻言耐不住性子,干脆掀了帘子出来,从啼春手里接过了受了伤的白狐狸,捋了两下毛,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射了腿正好,谁舍得剥它的皮,带回去养着。”

说着心满意足地将狐狸抱回车里。

她转身的片刻,忽然“嗖”地一声轻响,从林中飞出一只冷箭,径直朝她的背影而来。

这一箭猝不及防,啼春一声惊叫,“老太太!”还来不及拿起兵器,只见小凤目光一闪,身子一倾,本能地一挡,箭尖直直射入他右边锁骨下。

他本骑在马上,让这力道击得晃了晃,才稳住了身形。啼春惊了一跳:“小凤姑娘!”

凉玉手上一松,狐狸自顾自跳下了地,躲进角落里了。

她立即掀开帘子,却被他一把推进车里:“进去。”

第37章 步步杀招(下)

“嗖嗖——”外头乒乒乓乓一阵长剑挡开箭雨的声音。

凉玉心中咚咚直跳,手脚发凉,冲着外面喊到:“啼春,快去召集春山教——”

“领命!”啼春飞也似的左右突围。

轰隆——轰隆——雷声大作,忽然间天色骤明骤暗,闪电猛地劈下,顷刻间电闪雷鸣,先是下了豆大的雨点,啪地砸得尘土飞扬,然后迅速变成瓢泼大雨。

这鬼天气!

外面声音渐小,凉玉心中难安,掀起一个角来:“凤君……”

“嗯。”他应道,警惕地看着密林的方向,“他们撤了。”

隔着浓密的雨帘和阵阵水雾,她看见他的脸,头发已经被浇湿,身上的衣服被雨沾湿渐深,混着右肩的血色,他伸出手想要拔下那支箭。

“别动!”她凑过来,暴雨立即将她包围,她伸手抵住箭身看了看,皱眉道,“这箭多半是有倒钩的。”她瞪着他,“不嫌疼吗!”

他勾了勾嘴角,只是脸色略微苍白:“我要这样去见郑贵妃吗?”

“见什么郑贵妃,我看人多半就是她派的。”她一腔怨气全撒在郑贵妃身上。

“不全是。”

“不全是?”

风桐道:“后面来的那些都是郑贵妃的人,如果萧氏出事,大可推到刺客身上。唯独第一箭不是。”

凉玉的目光落在他身上这支箭上:“这个……不是?”

“嗯。“他嘴角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此箭的主人另有其人。”

凉玉心里一团乱,只拿手遮住他的头顶:“凤君快进来,别一直淋着。”

“我们都坐在车里,形如孤岛,岂不是坐以待毙?”他侧眼瞧她,开起玩笑来,“你快坐回去,一大把年纪,脑袋不中用,别将身体再搞垮了。”她已经从包袱中拿了一条干净的帕子,小心地绕过箭身,包住他的创口,忽然间雷声大作,一道闪电照得天地间一片明亮。

她眯起眼睛,倏忽看见强光下他异样青白的脸色,心中一沉,“你怎么了?凡人的箭矢纵然再厉害,能将你伤成这样?”

他默然看着她片刻,淡淡道:“法术使不出了。”

难怪他放任血顺着衣襟流下。她看着那支箭,倒吸一口冷气,瞬间明白了几分:“是……是朗月?”

“他想探探我的底。”凤桐提剑,倏忽斩断了剑羽一端,噼啪一下掉在积水里。他肩外侧只露出一截短短的断头,他神色不变,“你去拿件披风来,只要我在这里,你绝不会出事。”

凉玉递给他一件披风。他抬起右手,牵动伤口一阵剧痛,他不禁咬了咬牙,系上披风的带子。很快披风也被雨水浇透,湿淋淋地垂下来,从外表看不出异常。

凉玉下车,从地上捡起那半截断了的箭头揣在怀里,跨坐上马,却被他伸手一拦:“听话,回去,来时如何,去时仍如何。”

她看他一眼,咬牙进了车里。

围猎开始处的华亭之下已经三三两两聚集了人,皇帝郑妃各有宫女在一旁服侍。其余人被淋得不胜狼狈,躲在亭子下,有人拧起了衣袖上的水。

内监远远看见凤桐骑马赶车过来,喜道:“来了,萧老夫人来了,人齐了!”

皇帝有些无奈地看了看眼前的雨,感到十分扫兴,“今日围猎,恐怕只能到此了,既然人齐了,便一起去月仙殿休整更衣。”

众人得了令,纷纷披着湿衣急匆匆地往月仙宫赶,左相扶着肚子,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萧氏分至沁寒阁更衣,因是女眷,住了月仙宫里最大的一处殿,婢女都是从别处抽调,手忙脚乱地打好了热水,又送来干燥的衣物,拉紧了帘栊。因着突然降下的雨水,甚至有宫婢备了好几个汤婆子来。

凉玉面无表情:“都下去吧,我带了婢女服侍。”宫婢们垂手,纷纷退下。

待人一退下,凉玉就像换了个人似的,立即跳起来,解下凤桐的披风看了看,血似乎是止住了,但因衣服湿着,看不清楚。待要再解,他的手已然按住她的手背,温热有力:“干嘛解我衣服?”

她一抬头看见他脸色苍白,却眼中带笑,没个正经,气不打一处来:“什么时候了还笑!”

她抽出手来,拿琥珀舟一铺,回了真身。先把萧氏扛到了床上,回头恶狠狠地冲他道:“回避!”

凤桐好笑地背过身去。

她三下五除二把萧氏的衣服扒了,用方巾擦干净身体,在床上爬来爬去,吃力给她换上干净的衣物。抬头瞟了他一眼,见他仍乖乖背对着她。

她放轻了脚步,三步并作两步凑近,猛然扯起他的衣服一划,衣料瞬间豁了个大口子,她顺着那口子一撕,正赶上凤桐吃惊地转过身来,于是衣裳就让她扯掉半边。

凉玉无措地看着他,低头向下一望,顿时瞪大眼睛——眼前的人香肩半露,露出大片洁白无瑕的肌肤,内里只剩一件肚兜,包裹着高挺的胸部,纵然凉玉性别为女,也难以移开目光。

“看够了没有?”他近乎没了脾气。

“够了。”她飞快地答道,回避他那件勾人的肚兜。整个人凑过来,拿起剪子小心翼翼剪开箭头附近的衣料,丢在地上。

剪子的触感是冰凉的,她的呼吸是温热的,小心翼翼地趴在他胸口,他低头看下去,看得见她长而浓密的睫毛,像一丛小扇子,因为专注,所以小扇子只是偶尔上下扇动一下。

因为略微出了神,所以并没有觉得多痛。

她用方巾沾了水,小心翼翼地擦拭箭头周围的肌肤,这才发现血从伤口涌出,却始终没有凝固,伤口处的皮肉仍然是外翻的,隐约露出模糊的血肉。

该不会是箭头上抹了什么东西,使得伤口愈合不了吧。

在天界,这东西叫做腐肉生。

她不禁抬头看他的脸,一抬头却正撞上他的目光。她还未及深究,他已然有些难为情地避开。

她噔地站起身来,从包袱里一通翻找,拿了一掌的治创伤的药丸来:“这些都吃掉吧。”他绷不住笑出了声:“你平日里都是拿药当饭吃的?”

笑罢,看她瞪着自己,还是接过来,一口气全吃了。她在箭身四周伤口上洒了金疮药,垫上棉花,又有些生疏地将他整个右肩缠了起来,“等这雨停了,我们快些回去,找大夫把箭头取出来。”

他嗯一声,用左手拿了干衣物套上,总算堪堪遮住那惹火的肚兜。她在旁看着,欲言又止再三,忽然红着脸,期期艾艾:“凤君,我想问个问题。”

他抬眼看她。

她的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凤君是不是喜欢这样的?”

“哪样的?”

她飞快用手地拨了一下他的胸:“这样的。”

凤桐低头看下去,脑子一片空白。

“我没有。”他觉得自己几乎不会说话了。

“那你为什么变成这样的?”

“我……”

趁他气急败坏,她又伸手拨了一下,难怪戏本子里丰满的女人总要“袒胸露乳”,“挺胸摆腰”,还觉得特别骄傲,原来……胸和胸的触感真的是不同的。

他忽然一把擒住她的手腕,凉玉毫无防备,整个人向前扑在他身上。

不小心碰到他的伤口,他的眉头蹙了一下又舒展开。她生怕弄疼了他,动也不敢动,紧张地盯着他的表情。他却毫不在乎,只是挑眉看着她,一双眼睛黑得直勾勾。

“你自己不是有吗,何必总碰别人的?”

她的脸嘭地一下又红透了。

凤桐此刻扬眉吐气,觉得自己又占据了主场。

“老夫人可更衣完了?贵妃娘娘在正殿等候。”侍女的声音从外间传来。

“知道了。”吓得凉玉瞬间进了萧氏的身体里,琥珀舟在空中就要落下,凤桐伸手一把接住,丢给凉玉,将地上带血的衣物全部蜷起来塞进了包袱里。

他迅速穿好衣服,棕色骑装外面,又加了一件披风。

月仙宫正殿,郑贵妃早已换上了女装,坐在主位,正和平昌王、左相交谈。

“方才宫中急报,说是北戎边关事务紧急,陛下便急急忙忙摆驾回宫了。嗳,这天气,真是扫了诸位的兴。”

“娘娘言重了,陛下躬身为民,乃我朝之福呀。”左相的声音洪亮,殿内都有回声。

凉玉见了礼,坐在下首。好巧不巧,对首又是朗月。少年换了一身蓝色劲装,手握紫玉盏,正笑着看过来。凉玉强忍住瞪他的欲望,平静地喝了一口茶。

“老夫人年迈,本宫甚是担心,没有着了风寒吧?”郑贵妃神情关切。“多谢娘娘关怀,老臣一切无虞。”凉玉神色诚恳,答得一丝不漏。郑贵妃眼神一转,笑道:“小凤呢?”

“回娘娘,奴婢一切都好。”仍然是不卑不亢,干净利落。郑贵妃的眼神在他身上逡巡了片刻,笑道:“难怪阿袖喜欢你,本宫也觉得你合眼缘。来人啊——把陛下年初赏的那套素胎茶具拿出来,赏给小凤。”

凤桐怔了片刻,仍是平静谢恩:“谢贵妃娘娘。”

凉玉一盏茶喝得苦涩难安,不知道郑妃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扭头看了看门外,啼春去搬救兵,为何许久不归?

她与凤桐两个,双双没有法力,若被困死在这里,实在孤掌难鸣。更何况,凤君身上还负着伤。

“禀报娘娘,外头天晴了。”宫婢的声音又甜又亮。

平昌王摇摇头惋惜道:“这天气。”郑贵妃笑道:“我倒觉得此刻晴得正及时。”右相面色惊奇,:“何出此言,娘娘莫不是还有什么安排?”

郑贵妃笑容明媚:“突然一场雨,想来诸位都未曾尽兴——本宫听阿袖说,小凤姑娘的功夫极好,好容易见着一位女中豪杰,可要好好领教领教,诸位可有兴趣?”

正殿里的人闻言,顿时来了精神,纷纷附和。

凉玉心下一凉。郑贵妃这一招出得狠辣,她和凤桐已说过“身体无虞”,此刻再要称病推脱,恐怕难以服众:“不知道贵妃娘娘作何安排?”

“恰巧阿袖喜欢舞剑,不如先让他二人比试三招。”

第38章 绝地求生(上)

朗月跳起来,诚恳地笑道:“多谢阿姊。”一柄剑已经握在了手上,向前四步走到殿中,“你我既然无缘做夫妻,做知己好友,也是我的幸运。”

凤桐转过身来,从侍女手上接了剑,看了看,掀起眼,眼里一片冰凉:“请。”

朗月第一剑便攻他下盘,出手毫不留情,众人看得低呼一声。凤桐微微一侧,挥剑挑开,四两拨千斤。这只是开场,朗月的步伐越来越快,时而左突右冲,时而勾弦挑拨,凤桐初始时只是翻动手腕抵挡,长剑碰撞,发出冰凉的声响,只是朗月动作越来越大,逼不得已,亦尽了全力。

凉玉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她认识风桐开始,除了在问天镜中看到的那一次,他一直都是以左手持剑。随着她年纪渐长,心里也想明白,一个人中途换了持剑的手,十有八九是因为右臂有伤。

可是他现在肩上还插着一只抹了腐肉生的箭头,左手持剑,每动一下,都牵动身上的残箭向内一分。凉玉看着,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二人如同一靛一棕两道旋风,快得人看不清步数,偶尔长剑上划过一溜阳光,像流星一样灼痛了人的眼睛。朗月跃起向下大劈,凤桐就地一滚,堪堪避过,挡开他的进攻,一撑地跳了起来,只是轻晃一下,便立即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