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烟花放进小童手中,突然一拉她瘦弱的手臂,将她带到塌上来,拿手一拎,让她跨坐在自己身上。

她的小脸涨红,两腿岔开,不敢挨住他的身体,两腿颤抖着僵持在空中,紧闭双眼,话也说不利索:“凤凤凤……凤君,我、我、我是个男孩子。”

“嗯。男孩子本君也喜欢。”他眼里一抹促狭的笑意,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欣赏她惊恐的表情,暗自好笑,作势摸了摸她的脸颊,“真是个漂亮的男孩子。”

“……”她一时没想到对方的反应会是如此,小小的身子抖如筛糠,脸红得仿佛要沁出血来。

他愈发起了逗弄她的心思,双手刻意轻柔地拂过她的脖颈,感受她身体的战栗,她再也受不了了,慌乱之中,捏错了诀,“嘭”地一声变成了一只硕大的白毛狐狸。硬剌剌的毛扎在他手上,他哑然失笑。

狐狸蹬着小爪子,从他身下一滚,便连滚带爬地钻了出去,他捡起她遗留在塌上的烟花,叫道:“东西——”她头也不回,拿尖尖的嘴拱开了门,慌慌张张地跑掉了。

他坐在那儿,瞧着她离去的背影直笑。

可这一笑,也终于绝望。

她心里从始至终都没有他。

“凤君,季北辰他,是不是常常去星寸台?”他让她这一声打乱思绪,抬眼看她。她这个时候提起季北辰,他心绪不稳,脸上不觉笼上一层寒霜。

“是。这段日子,他与温玉争吵次数增加,常会于深夜在星寸台徘徊,不知道是在找谁。”

他忽然觉得自己得心思可笑,季北辰去星寸台,未必就是找谁,他偏要有意引导,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看见她怎样的反应。

——那天他看见了,星寸台上,季北辰酒气熏天,凉玉一言不发,眼里有淡淡怜意。

是季北辰负她在先,可是他还是存了一丝心慌。

眼前这小姑娘,曾经那么迷恋喜欢过北辰君。

世事有转机。枯木会逢春,死灰能复燃,台上唱戏都讲究一波三折,他最怕的还是她的心软。

凉玉抿了抿唇:“我想再去一次,会他一会。”

他心里蓦地一沉,却仍是答应:“好。”

第33章 星寸台(中)

星寸台上有丝竹声,渺远的,若有若无地飘散过来,宛如丝丝缕缕不可捉摸的香气。少年有一双修长好看的手,倒酒,自斟自饮。他眉宇冷淡,轻微不展,眼里有一道闪烁的亮光,映着雪一般的月色。

一人独饮,世上最寂寞。

月光打在石台之上,微微虚晃,白玉柱林立,发出淡淡的晕光,映照他的侧脸。他才要拿起酒杯来,手蓦然顿住。

眼前一袭白衣,裙摆拖地,柔纱似月光。月光下她恍若透明的脸,和扇子似的眼睫下一片小小的影。

他笑一笑,继续饮酒,酒杯见了底,他才缓缓开口:“见我一人无聊,专程来陪伴?”

他笑着看她。面前人不答,像虚虚一道影,站立片刻,回身缓步而行。

她身上没有玲珑珠翠,头上没有钗环,只是在发顶微盘,黑发服帖地垂在腰际,拖着长长的裙摆,像一缕烟一样慢慢前行。

他不以为意,又倒了一杯,只是手有些抖,“你过来,陪我喝一杯。”

她并不停歇,一步一步,从他面前走过,目不斜视。挪到尽头,隐在暗处。黑夜像是粘稠的墨,倒倾下来,外面隐隐有远方的丝竹声响,应该是热闹的节庆,可是飘到此处,就成了孤凄的几句残歌。她默然立了半刻,返身出去,他倚在一只石柱上,闭眼假寐,腿边是一只镂银酒壶,还有一只翻倒的酒杯。

她站定在他面前,眸光沉沉。她要扮演的是一个幻影,可以保留原有的样貌、习性,徘徊在生前走过的路上,但不能说话,也没有思维。

她兵行险着,在邻近他的一座玉石柱上,也就地坐下来,只是目视前方,目光缥缈。他睁开眼睛,回头看着她的脸。风送来一阵一阵的歌声,吹动她的发丝,她的肤色白若透明,长睫弯弯,眼睛一眨不眨。

“我用一千二百年,从地仙修成上仙,天地河流,归我统摄。”他的语气轻轻,透着一丝自负,抬头抿一口酒,“为这一日,我盼了千年。没有人懂天罚的滋味——尤其是你。

他认真打量她的侧脸:“星盘所定的幸运儿,无功无禄,坐享其成。”

他嘴角勾起,眼里是浓稠的恨意,“你不懂。”

原来她百般体贴,百般怜惜,症结仍在这里。她心里涌起一股深重的悲哀,可是,你又如何懂我?

败在天命?天命无情,她只是输在人心。

凉玉眼中有淡淡的自嘲。

“我与她才是一样的人,要踩着累累尸骨向上攀援。倘若世人知道,定然认为不耻。可是他们又有什么资格评判——因为,他们没有在一开始就输了,你说,如何取胜?”

他的声音回荡在偌大的星寸台上,无人回应。凉玉坐得僵直,寒露打在她的衣襟上,凝结在她的额头,发丝微微濡湿,忍不住想打个寒噤。

她突然满心疲倦,想念凡间舒适的夜晚,想念……想念凤君温暖的怀抱。

“世上没有几个人干净。干净的人,活不到最后。”他紧紧攥住酒杯,指节发白,捏得手指轻轻颤动,眼神快意而嘲讽,“所以你死了,你输了。”

他仰头,酒壶里倒尽最后几滴酒,被他咣当一声甩在地上,“可是我竟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并不如我所愿。我与她每天都在一起,可是却像隔着十丈远,相敬如宾——不该是这样。”他喃喃质问,“你说,要我怎样才行?”

她扶着白玉柱,缓缓站起身来,没有半分法力的躯壳娇弱,才坐了这么一小会儿,竟然脚都麻了。

她轻轻皱了皱眉,抬眼瞥见不远处,凤桐负手而立,正隔空看过来,因怕人察觉,只留了仙障,身影一闪而过。

她心里倏忽一阵甜,不觉朝着他的方向笑了笑。

季北辰的声音仍然在继续:“你放心,我过得很好,比你在时好得多。我只是偶尔,偶尔有些许想不开罢了。”

他忽然看见她面容朝前,慢慢浮上一个极天真欢喜的笑容。蓦然恍惚,好像已经是很久前的记忆了,这一双清澈的眸子,他有多久没有见过了?

她慢慢起身,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他的心里倏忽泛上一股连带着酸意的焦躁,“等等!”

那脚步不停,消失在风中,不为任何人停留。在那幻影消失处,她是不是怀着这样熟悉的笑容,奔向他的影子?而那不过是……过去的幻象,而今,早已经没有了。

他坐在原地,颓然笑了笑。

大约任何事情都需要代价,她就是他的代价。一枚让他弃掉的棋,他丢的时候毫不犹豫,就再也别想把一地粉末再拼凑起来。

****

风从窗口吹进来,桌上的白宣被推得张张散开。

修长手指拢了拢边角,将纸张比齐,顺手拿起一只墨玉的镇纸压在上首。才提起笔,又是一阵风,哗啦啦地掀起了露出的边角,在空中一翘一翘,像个不听话的孩子。

“祈年。”他停了笔,无可奈何地唤道。

小童噔噔噔地跑进来,踮起脚尖,吃力地合上窗。小手压在窗棂上,倏忽大惊小怪起来:“不对呀,神君,我方才关了窗的!”

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瞪着他,想了想,又肯定地强调:“神君要誊字,关得严严实实的。”

疏风无奈:“大概是风吹开的。”

祈年也习惯主人的好脾气,也不客气,一边嘟嘟囔囔,一边委委屈屈地踢踏出去了。

疏风摇摇头,提笔继续,忽然听见咚地一声轻响,侧耳再辨,又悄无声息。

他顿了顿,想接着再写,笔下忽然哑了墨,拉出一道难堪的留白。

他搁笔起身,又是咚地一声响,咚咚咚,从窗外传来——原是有人在敲窗,他凑近细看,那人又不敲了。他疑心是祈年闹脾气,唤了一声“祈年”,外面默默无声。他推开窗,见祈年一张幽怨的小脸,“嗖”地一下闪到了墙边。

他侧头去看,那厢是怎么也不肯露面了,只低低地叫一声“神君”,似含了无限委屈。左右不想再写,疏风笑了起来,“你等等。”他抬脚便往门外走。

似乎听见背后“咚”的一声,他顿了顿,却没顾上回头。

走到宫邸窗外,空无一人,若不是墙根上印了个小小手印,他几乎要疑心刚才是自己的幻觉了。“祈年——”他唤道,踏着地上的青苔,撩摆小心地往他的住处找去。

凉玉从窗口跃进室内,桌上还有疏风写了一半的文书,屋里幽幽的墨香,两尊麒麟兽高大威武,袅袅生着仙雾。

她转到书架处,快速翻找起来。

“我当你想了什么办法,原来就是这样。”凤桐侧身坐在窗台上,手里把玩着玉屏箫,嘴角一抹嘲讽的笑,“算算时间,最多半柱香,他便要折返。”

笑是笑了,他一丝阻拦的意思也没有。

凉玉一溜烟地打开书架上一字排开的木盒子,同样毫不羞愧地回话:“好像是太粗暴了些。”

书柜里的盒子毫无章法,大多都是明珠宝物一类,随手搁置在架格上。她皱了眉头:“没有我熟悉的东西。”转身往书桌上找,抽屉里,桌面上,连那墨玉镇纸都拿起来瞧了瞧,虽然好看,但她发誓以前绝没见过。

“想来重要的东西,只有他知道放在哪里。”她若有所思,将动过的东西归位。

凤桐执萧,引魂曲刚起了个头,凉玉捂住心口,冷汗涔涔而下,双腿一软便坐在了地上。他停了下来,将她拉起来,笃定道:“就在这间屋子里。”

她有些急了:“可……究竟是什么东西?”

黏黏腻腻的青苔一路印下他的脚印,期间一座小小的白房子,就是祈年的居所,疏风叩了叩门,好言好语地唤道:“祈年——”

里头没声,他笑了笑,接着道:“可是生我的气了,还是肚子饿了,总归不是想阿娘了吧?”伸手一推,门吱呀一下开了,小童四仰八叉地睡在塌上,盖了个被角,还轻轻打鼾呢。他走过去拍拍他的肚子,祈年一骨碌爬起来,揉了揉眼睛,一脸懵懂疑惑地看着他。

疏风怔愣片刻,忽然站起身来,迅速道:“祈年刚才没有敲文渊阁的窗户。”

“窗户?神君怎么又提这个……哎,神君!”

疏风沉下脸匆匆返回,衣摆扫在青苔上也没顾上撩,心里还微有些打鼓。

天宫议事,道近来是多事之秋,他文渊阁虽然并非机要之所,到底也有几份要紧的名录,疏忽事小,失责事大。

“哐啷——”他推开门,心怦怦直跳,窗户紧闭,室内空无一人。他缓了步子走到案前,之前写到一半的文稿,依然留着出墨不畅的一笔。

他微微松了口气,活动活动筋骨,提笔蘸饱了墨。目光却忽然落在面前的镇纸上——这墨玉镇纸有两端,有云纹的一端向上,是他一贯的习惯。

他目光微微一凛。

第34章 星寸台(下)

凉玉抱膝缩在案下,苦不堪言。

疏风经了这二百年,成熟稳重不少。他很聪明,发觉中计的时间比她预想的短得多,让她躲得格外狼狈。

头顶忽然没了响动,她的心提到嗓子眼里——莫不是有什么不对?

默了片刻,他似是轻轻叹了口气,翻了一页。

日头漫长,疏风滕书认真,一两个时辰都不动一下,殿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凉玉将下巴抵在膝盖上,只觉得腰酸腿疼。可她不敢发出一丝声音,疏风也不言语,大殿里静悄悄的,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

想起凤君问她的话:“何不直接相见?”她想了想,总觉不妥:“二百年过,一面之缘,他变成什么样子,我不敢去赌。”

她还活着这件事,总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的。

为将疏风引开,风桐专程去搬救兵,可是却不知让什么耽搁了,竟然许久不归。她手里捏着从他那里要的几个昏睡符,等得时间久了,眼皮渐渐沉重起来。

“出来吧。”

骤然响起的声音,清凌凌回荡在大殿里,仿佛一道惊雷将她劈醒。

他竟然早有准备,出其不意!

疏风合上最后一页文书,言语客气:“不知阁下来此,意欲何为?”

声音忽然靠近。

她想也没想,照着他探下的脸一口气扔了四五个昏睡符,一骨碌从案下滚了出来。

这昏睡符自然能使凡人昏睡,但大家同为神仙,修的是同一套术法,对着同僚用昏睡符,起什么样的作用就不得而知。

她倒退着向后靠近,疏风的身子晃了晃,却没有睡着,竟然摇摇晃晃地扶着几案站了起来。他的头发有些散乱,眼神略微迷茫,忽而极缓慢地环顾四周,又眯起眼睛看向她:“殿下……”

如若说方才疏风说话,是沉稳而客气,那么此刻绝对算得上飘忽,仿佛梦呓。

凉玉心念一动,收敛了惊慌的表情,站定看着他,语气温和:“疏风仙友。”

他竟然露出个有些羞涩的苦笑:“殿下从未入梦,此番是否有所嘱托,小仙若能代劳,必当竭尽全力。”

声音忽高忽低,依稀还是二百年前嗣位礼上,初次见面的两人,拘谨却真诚的少年,听得她鼻尖一酸。

“本殿没有什么需要托付的,只是二百年前,有物遗失在仙友这里”她眼里微微光亮,声音轻而缓慢,如同泉水流淌,温柔地拂过溪石。

他的眼珠轻轻转动,缓缓应道:“二百年过,小仙私心占有此物,待来时归还。可惜,未曾找到机会。”

这么说,确实有什么东西在?她心中五味杂陈,顿了顿,接道:“多谢仙友代为保管,本殿既走,也愿了无遗憾。”

他笑了笑,摇晃地缓慢地走到书柜前,将中间两门厚重的册子取出来,伸手转动机关,两翼束起,露出一个暗阁,外面一层波光粼粼的仙障,他抬头瞧她一眼,伸手解了仙障,从里面拿出个檀木盒子。

盒子上刻有繁复的藤蔓,他捧在手里看了看,才伸手递给她:“只是不知,此一面后,还能再见到殿下么?”

凉玉接过来,盒子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她将盒子紧紧抱住怀里,抬眼定定地看着他:“会有的。”

他松了手,露出欣慰又不舍的表情,欲言又止。

“当日仅一面之缘,疏风仙友也肯托付信任,为我仗义执言,凉玉没齿难忘。今日不告而来,多有得罪,疏风仙友以后……也要好生照顾自己啊。”

他眼里微动,刚要言语,她已打开窗户,冲他挥了挥手,倏忽消失不见,像阳光下一颗晶莹剔透的露水,转眼就蒸发在空气中。

空荡荡的大殿,似大梦初醒,一片混沌,他恍恍惚惚地走至案前,提笔描摹。一笔一笔,尽是她的轮廓。

凉玉走至门口,恰与凤桐相遇,身旁一身红衣的火莲子唬了一跳:“阿桐,你你你你……”

他躲在风桐背后,指着凉玉一连说了好几个“你”。

凤桐一凛,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火莲子乖乖闭了嘴,只是眼睛一直停留在凉玉脸上。

“上一次,多谢神君相助。”她压低声音向火莲子行了个礼。他恍然大悟,拿指头点了点,“原来,上一次拖住温玉,为的是你这丫头……”

凤桐瞧着她失魂落魄地搂着个盒子出来,问道:“我们不必进去了?”

她摇了摇头,这才想起来打开盒子。一股檀木的清香扑面,绿绒布上光辉璀璨的一枚,正是她额心那颗晶莹剔透的月石。

原来……这二百年,她曾经的荣耀,被他妥帖保存。

凤桐看她盯着月石出神,道:“先回去吧。”

“这便走了?好容易来一趟,不去我那里喝一杯?”火莲子脸上有些失望。

“不想去。”风桐把凉玉拽到身边,抬脚便要走。

“哎……是不想去,还是不便去?”火莲子一双血红的眼眸望着凉玉,眼里是促狭的笑意。

风桐望了他一眼,笑道:“光天化日跟两个罪人来往,你不怕,本君害怕。”

他携着她回到望天树下。此时人间已然黄昏,花界的一边仍然亮着,望天树如同巨大的神剑,将整个穹盖劈成两半。

他捏捏她的脸颊:“想什么呢?”

“我在想,你,阿矩,娘还有疏风……为什么都对凉玉这样好。”她的眼眸乌沉沉的,显得专注而认真。

他嗤笑起来:“你怎么不想,温玉和季北辰为什么对你这样坏?”

“嗳,我说正经的呢!”她气鼓鼓地跳下树来,又回头抬了袖子遮住眼睛,眯眼向上看,“凤君?”

他这才慢悠悠地下来,从怀里拿出那枚月石,伸手为她挂在额前,他的袖子拂过她的脸,所到之处酥麻麻的,有他甘冽的气息浮在鼻尖。

“喜爱你的人,自然愿意为你付出。”

他抬起她下颌,想看看那枚月石戴正了没有,却忽然瞧见她脸上已经红云没顶却不自知,犹自强装镇定。他心里微有惊诧,不禁微微松开手。

“啊,我知道了,凉玉总还有人喜爱。”她轻快地接道,画蛇添足,蹩脚不堪。她看了看他的眼睛,在静默中逃避地向下望去,只盯着脚尖。

他静静看她半天,忽然一把将她带进怀里。

月石在额上一晃一晃的,闪烁的光晕映在脸上,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心里独独想着,回到人间的第一个夜晚,是注定无眠了……

****

年画在一边挽着袖子画画儿,神情专注,两眼紧紧盯着纸面,只发出呼咻呼咻的鼻息。

凉玉将她的笔扳正了,才接过啼春递来的请柬,瞥见落款,皱了皱眉:“郑贵妃,她不是失宠了么?”

鸣夏笑道:“这深宫里的女人有的是心机,沉沉浮浮是常事,这不是又得了帝王心吗?”

月底围猎,皇帝竟然要带着柔弱的郑妃,也不知是打猎还是红袖添香。往年秋围,雄健的萧老夫人从未缺勤,可今次换了凉玉,心中还是有些忐忑。

“你们说,要是推了如何?老身才从马上跌下来一次,摔得半死不活,看见马就有阴影呢。”

鸣夏犹豫道:“信函上说,郑妃特意讨了恩典,特许老太太坐车。”

啼春压低声音:“老太太恐怕是不大记得了,往年秋围,并非去打猎,而是昭告西南十六军,应侯府的老夫人身体强健,精神焕发。”

凉玉意会,应侯的军权虽说由云戟掌握,可萧老夫人半生戎马,是建立这支劲旅的主人。这一次堕马,已经惹出无限猜疑,若是再推脱不去,旁人必定以为应侯府大势已去,虎视眈眈,反而给她这儿子添麻烦。

虽说阳寿只剩三年……能护他们一日,便护一日吧。

“可是郑妃出来讨这恩典,倒真是为我着想……”她攥紧了纸,意味深长地想,无事献殷勤,才最令人胆寒。

围猎定在城南近郊的芷兰行宫,据说该宫是皇室花重金而建,内有京城最大的林苑,覆压二百里,栖花鸟百兽,是每年围猎的大本营。芷兰行宫乃消夏玩乐之所,宫殿寥寥。近年来郑贵妃受宠,盛暑之时,屡次被帝王带到芷兰行宫消暑,俨然成了芷兰行宫月仙殿的主人。

在这座行宫拥有一座宫殿,想来也是本朝权贵身份的象征。

“芷兰行宫是郑妃半个家,天时地利都占了全,我们还得小心些才是。”凉玉想了想,打算继续做功课,“在这座行宫里还可能遇见谁,干脆一并告诉了我。”

啼春道:“没什么品阶高的正经主子在芷兰行宫长居,要说是有,只有一人特别。”

她的神色有些犹豫,“那一位叫做贺兰多勒,乃……前朝献帝的幺女。”

第35章 步步杀招(上)

“那一位叫做贺兰多勒,乃……前朝献帝的幺女。”

锦冬的眉毛快翘上了天:“都说咱们陛下金屋藏娇,藏的是前朝公主,竟是真的!”啼春拧眉嘘了一声,才低声道:“老太太若是觉得这位多勒公主乃囚鸟一只,那可就错了。她虽然碍于身份住在芷兰行宫,但十日里有八日是找不到人的。”

凉玉来了兴趣:“为什么?”

“因为这多勒忙于行走江湖,功夫极高,凭关……是关不住她的。”

凉玉揉了揉眉心,倒是有点同情起皇帝来,“这两人真是奇怪,多勒能走却偏要回去,陛下能管却偏要纵着。”

一旁的凤桐没吭声,唇边却先有些了然的笑意。

剪秋道:“传言多勒脾气爆,飞扬跋扈,来去如风,可能……确实与宫中的娇弱美人不同。咱们陛下许是真喜欢这位,平时都不许人提,提了就要龙颜大怒。”

这一点凉玉倒是十分理解,皇帝宠幸了前朝公主,还容留身边,这算怎么回事,能不遮遮掩掩么?

“不过,老太太不必在意,奴婢已经差人打探过了,这一次围猎,多勒不在芷兰行宫。咱们多半是遇不到这尊大佛了。”

凉玉奇道:“遇上又如何,今上围猎,一个前朝公主,还能出来抛头露面么?”

啼春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多勒所在的雾松殿里,专设刑室,据说里面十分血腥。去年夏,瑾婉仪头一次被带到芷兰行宫消夏,自得过头,碰上从宫外回来的多勒,以她没名分为由,截住刁难了一番。多勒佯装乖巧,几番低眉顺目,把瑾婉仪骗到雾松宫里小坐,领她进了刑室,当着她的面表演了一通手剥牛皮。”

“据说当时瑾婉仪吓得花容失色,连滚带爬跑出了雾松殿,边跑边呕,回去就病了。陛下得知这件事,非但没安抚,倒将瑾婉仪狠狠骂了一顿。”

凉玉:“……”

贺兰多勒,还好你不在。

“奶奶,奶奶,这是什么花啊?”年画忽然打破这静默,小小的鼻翼上盈满了汗水。凉玉望着眼前那一瓶洁白的花朵,拿手捋起一片叶,缓了神笑道:“你瞧,这花洁白似玉,花蕊像挑出的琉璃丝,像不像头发里插的簪?这花就叫做玉簪花。”

年画惊奇地左看右看,极欢喜地拍着手笑了:“玉簪,玉簪,拨月喜欢玉簪。”

凉玉低头一瞧,惊讶道:“老三画得这样好啊。”

纸上正是婷婷袅袅一束玉簪,画风灵动,几个丫鬟都围过来看,啧啧称奇,鸣夏笑道:“依我看,该去装帧裱起来,挂在府里。”锦冬啧的一声:“咱们三小姐张张都画得这么好,到时候,府上都挂不下了!”

拨月让这七嘴八舌哄得心花怒放,左看看右看看,笑得极其开怀。微风送来若有似无的花香,吹动了帘栊,满室的欢笑声,如叮叮当当的风铃响动。

****

谨君府里也集满了婢女,挽起袖子洒扫。温玉着藤色衣衫,纤纤素手捧着茶杯,坐在一旁。

“上仙待殿下真好。好好的后厅,说辟就辟,这一处给殿下做练剑的处所,最合适不过呢。”

温玉微微一笑,抬起茶盏抿了一口,“自流觞走后,要做的事情很多,你分身乏术,想法子再找个人来吧。”

锦绣应了,又殷勤给她打扇。四五个婢女说说笑笑,施法将柜子挪了一角,忽然有人蹲下身来:“等等,你们瞧——”

七嘴八舌的声音响起来,锦绣走过去看:“都吵什么?”

有人怯怯递来一块令牌:“姐姐,柜子后面掉了张手令,看来像殿下的。”

温玉的指尖摩挲着令牌上的笔迹:“往谨君府,后厅。”

字迹像极了她的,可是……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流觞跪在地上寻找的样子:“我的令牌呢,我的令牌呢?”

她忽然站起身来,脸色阴沉得可怕:“流觞关在哪里?”

夜幕低垂,应侯府上下掌了灯,在百花楼上过香后,凉玉托腮看着窗外。风桐将灯点上,拨了拨芯子,瞥见她专注的后脑勺:“又在思考人生了?”

“方才眯了一下,梦见流觞了。”她有些不安,呼一口气。刚点好的灯烛拼死挣扎了两下,灭了。

“啧。”他端过台烛来,拿手护着,再次点起来:“你不是都夜夜扮鬼吓她了吗,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确是让纸灵入她的梦,反复呈现我的倒影,却不知对她到底有没有作用。”

“‘锦绣’已回报,她跟着温玉去地牢看过流觞,她让温玉下面的人折磨得很惨,不但修为损失殆尽,说话也颠三倒四,不中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