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一回怎么同他说的?”

“我……我就是扔了五个昏睡符过去,他……他似乎神志不清,半梦半醒之间,便以为自己在梦中了。”凉玉不敢看他,有些底气不足。

凤桐满眼匪夷所思:“这……真的能行吗?”

凉玉扯住他的袖子,语气软了几分:“我一个死人凭空出现,怎么说得过去?不用昏睡符,难道凤君去帮我要吗?”

凤桐闻言,利索地从袖中倒出一把昏睡符来,自嘲地笑道:“死人不能出现,罪人就能出现了?”

每一个神官都有自己的职责,疏风是现任的文官,他的职责就是起草文书,以及看管文渊阁藏书,没有合适的理由,或让他心甘情愿,别人是无法随随便便将那些藏书借出来的。

眼见凉玉毫不留情地将十几张昏睡符全拿了去,他蹙起眉:“哪里用得了这么多?”从她手中毫不客气地抽回一大半来,“若是我们离去他还不醒,事情就大了。”

凉玉抬头瞥他一眼,闷笑出声。

“笑什么?”

“以往干坏事,我若是前锋,凤君定是副将。”

事前思虑周全,规划缜密,连烂摊子都是照单全收,处理得干干净净。要不是有他,以她冒冒失失的性子,今天想去招惹这个,明天要去骚扰那个,花界早让她搅合得天翻地覆了。

凤桐笑一声:“——这昏睡符并非万能,要是被人发现,大声喊起来,以疏风仙体,多半会立即醒过来。”

她面无忧色,眼神中反而跃动着兴奋的光芒:“那文渊阁里面一个侍从也没有,冷冷清清的大殿里面,就只有疏风一个人。走走走,我们这便走。”

两尊铜兽,足有半人高,镇在桌旁,龇牙咧嘴。白烟袅袅不绝,正从那兽首中慢慢升起来,幻化成云烟的模样,消散在空中。凉玉侧眼看着。

凤桐拉了她一把,压低声音:“发什么愣?”

她盯着那铜兽,眼神中抑制不住的笑意。“凤君你瞧,像不像快被我气死的玉郎,头顶冒青烟。”

“……”凤桐看向前方,只觉得那铜兽的面部表情都更加狰狞了起来,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忽然耳中落入极轻的脚步声,猛然将她按在桌前,压低声音:“定神,来了。”

凉玉一把昏睡符扔了过去:“对不住!”

她哆哆嗦嗦没敢睁眼,没看见疏风还直直站在原地,凤桐抖下衣袖中剩余昏睡符,落了一掌,毫不犹豫地紧跟着甩了过去。昏睡符噼里啪啦砸在他衣襟上,带过骤然风起。刚刚还站得笔直的疏风,身子一歪,咣当躺倒在地上。

凉玉望着他得动作,震惊了:“凤君你……不是你说……”

他一手掩住她的嘴:“嘘。”

双眼紧紧盯着案后,果然片刻之后,一只苍白的手颤巍巍地抚上了宽大的案台。

疏风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混混沌沌地坐在案前,头发凌乱,双眼僵直,两方人马隔着文渊阁冰凉的玄铁几案,宛如谈判。

“殿下。”他站起来,夸张地先行一礼,再抖袍坐下。

凉玉一时紧张,只觉得心怦怦直跳,一时间竟然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小仙等待许久,终于盼到殿下再次入梦,不知殿下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他的声音愈柔和,她便愈无地自容。

“我……我……”

凤桐在她腰上拧了一把,险些让她惊叫出声,脱口而出,“我想看书!”

“啊……”疏风慢慢做了一个意外的表情,他的五官僵硬,连表情都是迟疑的,“可是小仙这里,没有话本,也没有折子戏……”

凤桐没绷住,一时笑出了声。凉玉气急败坏,一把拍在几案上,“本殿看起来,就那么不学无术吗?”

“不不……”他慢吞吞的回复,无辜又懊悔地蹙起了眉头,又迟疑地站了起来,“不知殿下想看什么书?”

“幻术方面的典籍,不分类别,全都借给我好不好?”

疏风点点头,摇摇晃晃地走进内室中去。

凉玉松了一口气,又有些难过:“这么多年,他怎得还如此毫无戒心呢?要是别有用心的人,用这小小招数,岂不是随随便便就诱他上了当?”

凤桐清冷道:“他并非没有戒心,只是此处是他的弱点。”

她有些失神地低语:“为什么?”

凤桐道:“因为遗憾,或者恐惧。”

香炉中的烟散发着淡淡的檀香气,安静地盘桓上升,消弭无形。

还来不及思考他的话,疏风已拖着沉重的步伐至案前,怀中抱着三大摞五颜六色的书籍,高得已经看不见他的脸。

凉玉:“……”

疏风的声音从书山背后闷闷地传过来,非常吃力:“可是殿下,这些小仙要怎么给你?”

凉玉道:“你……你等等,我变个麻袋出来……”

“神君!”

一声尖锐的童声划破寂静,书山抖了一下,哐啷一下翻倒了,书册噼里啪啦地落了满地都是,露出疏风头发凌乱的迷茫的脸,犹然不知发生了什么。

“神君你在干什么!”

这一声更加尖锐,白衣小童扎着两个圆圆的髻,满脸怒容地看着凉玉和凤桐,“你们……祈年记得你们!上一次在门口打晕祈年的就是你们吧!”

疏风眉头紧皱,双眼用力闭上,一手撑住桌子,一手死死按住太阳穴,神色痛苦。

“早说过他会醒,这个法子不成。”凤桐冷笑一声,拉起不知所措的凉玉,回身便走。

祈年“哒”地抽出背后一对短剑,拦在身前,怒气冲冲地劈过来,“什么人,竟敢暗算神君!”

第58章 假意(上)

凤桐扬袖一挥,带过一阵猛烈的疾风,将小童向后掼倒。

祈年锲而不舍,蹬着小腿从地上爬起来,拾起短剑,一双稚气的眼睛迸出了火光,小牛犊一般冲过来:“祈年跟你拼了!”

短剑虽小,却有剑芒,引得凤桐身上的碧鸢剑也鸣声阵阵,青色光芒兴奋地闪烁起来。凤桐不欲出剑,将碧鸢安抚下来,只回袖应对,却冷不丁从袖中飞出一只白鸟,厉声嘶鸣,那声音又尖又哑,使人头晕目眩。

白鸟在空中绕一个圈,竟化成银白光芒,流星一般在空中划符,那些银字变成水滴一样的乳脂滴落,转瞬在半空凝成一只只细而尖的锥,紧密的排成一个圆形,锥尖对着祈年,蓄势待发。

凤桐见此阵,神色一变,厉声道:“芳龄回来。”

那白鸟扬首摆尾,骄傲地“叽”地长鸣一声,像是个恋战的将军,对主人的号令置若罔闻。

眼看那一圈银锥便要冲过去。祈年虽然怒视这边,到底是个小童子,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握剑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凤桐蹙眉抿唇,抬手一挥,便将那锥阵打散,变成几不可见的碎光,他袖口扬风,顺便将气得乱蹦的白鸟一把收了起来,“活该关你禁闭。”

那袖子气急败坏地鼓了两下。它挣得太厉害,不断地发出闷叫。凤桐压低声音道:“千百年来戾气难消,于你不是件好事。”

芳龄悻悻挣扎了两下,不动了。

啪嗒,小童的双剑掉在地下,大口喘息着。

凤桐拉着凉玉,刚要迈出门口,玄铁案两旁那两只兽首香炉,忽然移动起来,烟雾冲天,身形庞大数倍,隐隐可见两只面目狰狞的金色神兽,拦在前方。

左边的神兽一面咆哮,一面恶狠狠道:“老三,就是她,刚才嘲笑我们头上冒青烟!”

凤桐表情复杂地看了一脸凉玉。

她叫他看得过意不去,干咳了一声,信手撕了案台上一张纸,刚要出手,却被凤桐止住,拉着她向后退了一步。

背后忽然传出一个喜出望外、微微发颤的声音:“殿……殿下?”

气氛陡然安静。

凉玉身子一僵,尴尬地回过身去,笑容苦涩得如同刚吞了半斤黄连:“疏风仙友……你好……”

****

清章殿内弥漫着苦涩的安神草的气味,纱帐如同山巅的云雾,在风中飘飞,床上的女子面色苍白,因这一份孱弱,更显出出尘的柔美。雪白的脖颈宛如玉刻,被宽松的衣襟遮掩,锦被拉至胸前,像轻柔的羽毛堆,簇拥了她玲珑剔透的身姿。

一旁的少年却心不在焉地搅着碗里汤药,勺子打在碗壁上,发出不耐烦的清脆碰撞。

温玉纤长的睫毛颤了颤,眼睛睁开,瞳仁中不含半分情绪:“回去看过她了?”

朗月一滞,应道:“是。”

“呵。”她低低冷笑,“喜欢谁不好,偏偏看上你父亲的女人。”她似乎越说越觉得荒唐,眼睛看着帐顶,幽幽道,“我实在是好奇。”

朗月没好气地看过来:“好奇什么?”

“好奇我魔界子孙,为何一代不若一代,到你等小辈这里,竟然也学起那仙家痴情,真是可笑。”

朗月咬住唇,抑制住一阵冷笑。

她口中啧啧:“一个女人而已,你喜欢送给你又有何妨,搞起伦理纲常那一套,看来从你父亲那里,便已经魔不像魔。”

“姑奶奶,喝药吧。”少年笑容里含着恶意,亲昵地将碗递过来,截住她的话。

温玉只偏头看他,神色探究,显得楚楚动人,美若九天仙子,可是谁能想到,这副躯壳里面,住着魔界第一公主的灵魂,她生而携带着复仇与怨恨,她对情不解,是因为她本来无情。她唯一的欢愉,便是赢,为了这一点,不择手段,不计后果。

“你不必替我忧心。”朗月笑容温驯,“你怎么知道,我的真情便是你想象的真情?”

温玉笑着让他喂药,闭目道:“看来是我忧心太过,朗月你还太小,许多事未曾懂得。其实男欢女爱,本就是这般乏味,待你厌倦了,这件事便一点乐趣都没有了。爱烟消云散,欲才是长久留存,而这欲与地位对等,你若是踏足六界之巅,何欲得不到满足?世上女子千千万万,不是只有这一个,才能解你之欲。”

朗月顺从地听着,眼里却暗含着不屑的光,轻柔地喂完最后一勺药,敷衍道:“朗月明白。”

她忽然伸出冰凉的柔夷来拉住他的手腕,朗月没有防备,白瓷碗当啷一下跌落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摔碎,咕噜噜地滚远了。

纱帐落了下来,将他罩在其中,忽而室内一阵幽香,沁人心脾,她的唇微微张开,眼眸含情,只此一眼,便忽然教人心神荡漾,他半个身子已经倚在床上,她轻薄的衣衫滑落半边,露出新雪般洁白的肩膀。

她拉着他的手,诱导般覆上自己柔软的胸口,朗月只觉得浑身的血液沸腾起来,一时间心神不定。

他昏昏沉沉地望过去,她眼神迷离,却有纵容的笑意,低低蛊惑:“可以的。”

“笃笃”,清脆的敲门声。

少年忽然清醒过来,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登时犹如被一盆冷水浇下,挣脱她的纠缠,狼狈地跌坐在地上。下一秒,怒火冲天,险些控制不住周身戾气,瞪着她,剧烈喘息:“你……你这是做什么?”

她叹息一声,慢慢地拉好衣衫,“我是要让你真正明白我方才的话,欲念而已,同谁、何时、何地、何种身份都没有关系,你的身体也赞同我的话,又何必压抑自己,做个痴情伪君子?”

“朗月已经明白,不用劳姑奶奶亲身教导。”他咬牙切齿,倘若方才没有那敲门声打断,那么他,便会真的被她媚术诱导,而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胸中一阵翻涌,一丝欲念也无,只觉得头昏脑涨,想要快点离开。

“你要是真的明白,又留着这个做什么?”她素手抬起,指间赫然一枚变硬的栗子,壳上开了狭然一条缝,涩然无光。

方才那混乱片刻,她已经搜了他的身!

朗月脸色发青,伸出手掌来:“还给我罢。”

温玉将栗子温柔地放在他手心,缓缓道:“我记得,凉玉是最爱吃栗子的,她剥栗子时,总爱先挤这样一条缝……”

朗月脸色越发惨白:“我已答应从今往后听你的话,再不与你为难。”

温玉笑道:“可惜,我现在不相信你,你那小母妃,恐怕也不该相信你。”

“你想要我怎么做?”

“从今日起,你的任务与季北辰交接,你做不来的事情,便让他来做好了。”

朗月拉开门,门口默然站着一袭白衣的季北辰,少年襟口和袖口绣有淡绿的竹叶,挺拔如瘦竹,只是二人擦肩而过时,他明显感觉到季北辰周身散发的寒意。

季北辰冷淡地点头致意,迈入温玉寝殿中。入目地上滚落的一只碗,联想到朗月出门时苍白难看的脸色,他眉间一凛,一声不吭地坐在她床边。

阳光穿透窗棂,投在她恍若透明的脸上,这个模样,仿佛孱弱得一碰便能破碎。他心中升起一阵愧疚,倘若他能早些发现那八卦阵有不妥……

他狠狠咬住下唇,唇齿间血腥气息弥漫——终究没有保护好她,以前没有能力,现在也没有能力,也难怪她总是对他隐瞒。他的手颤抖着地拂过她的发丝,却忽然被她紧紧抱住。

“北辰……”梦中含泪呢喃,似乎含着无限酸楚。

他惊了一跳,随即有无限情绪涌上心头,一把将她抱在怀中,眸光颤抖:“我在这里。”

她哽了一下,慢慢睁开眼睛,依偎在他胸口:“我们从前说的话,还算数吗?”

“哪句话?”

“因为我们都是无人可依靠的,所以要紧紧依靠彼此。”

浮生桥畔,大石溪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爱恋,像妖娆的曼陀罗潜滋暗长,像漫山遍野的青草,春风吹又生。那时他们都如此孤独,背着众人的相依相偎,却是他最珍惜、最幸福的时光。

“我记得,永远都作数。”

“可是我错了……”温玉的眼泪顺着面庞蜿蜒而下,美得令人心碎。

他的心颤动起来,温玉已经许久没有流露出这样强烈的情绪,他的语气愈发轻柔,似乎生怕惊吓了她一般:“为什么?”

“对不起,我不该……总是逼你去做你不愿意做的事情。那是因为,我只有你一个人可堪依靠了,你明白么?”

季北辰彻底震动了。

他从未听过她如此灼热的内心剖白,整两百年求而不得、不断印证却愈加失望的事情,如今她亲口对他说了出来……原来她真的是这样想的,从始至终从未变过。

他敛去眉间情绪,沉声道:“你明知道的,你想要做的事情,我都会帮你做成。”

“可是你与我不一样。我只有你一人,可你却不是,你的牵挂太多,想要做那些事,只会让你觉得痛苦不堪。”

季北辰语气很急:“除了你,我还能还牵挂何物?”他低叹一声,“流觞的事,不在我掌控之中,我一时负气铸成大错……是我对不住你。”

“我从来没有因为流觞怀疑过你,只是……”她苦笑一声,“罢了。”

“玉儿。”他闭上眼叹道,“我很怀念两百年前,我们之间绝无隐瞒,你想说什么,从来不会欲言又止。”

“是我错了,我不该让你对付凉玉。”

听到“凉玉”二字,他猛地睁开眼,神色一凝。见她神情惨然,一双眸子定定望着他,绝望到极致。他语气冷下来,“这是什么意思?”

“凉玉对你有恩,又曾痴情,我们这般做,你心中,其实是很难过的罢?”

“若我对她有半分心动,又怎么会亲手灌她浮草申崇?”他爱怜地抚摸她的发丝,语气却稍显冷硬,“我答应过你,只要你想做的事情,我都会帮你做到。”

她微笑摇头,又有泪水滑落:“你做不到了。”

季北辰眉宇间携上戾气,眼中深重的怜惜,慢慢化成一片冷厉:“你还不信我,我何曾是善良之人,为了一段愚蠢不堪的感情,便下不去手?”

“那你便答应我……万万不要念及旧情,招致后祸无穷,万劫不复……”

他眼中挣扎片刻,转眼弥漫一片暗涌,轻柔地擦去她脸上泪痕:“我明白,此番不是她死,便是我亡。”

温玉偎在他怀中,眼睫上将落未落挂着泪水,宛如芙蕖泣露,楚楚动人,唇畔却勾起一个淡淡的笑,眼神越发空洞无物,仿佛方才动情,都是一场错觉。

第59章 假意(下)

凉玉来时唯恐天下不乱,全然不似此刻,屁股上如同长了倒刺,坐立不安,目光飘来飘去,无处安放。也不知凤桐是不是故意使坏,竟然只把玩茶杯,一言不发,铁了心要做个安静绝美的背景。

两匹神兽已经在疏风的安抚下做回了铜兽,只是那两股白烟一鼓一鼓地向上升,不难想象出它们吹胡子瞪眼的模样。

“此事说来话长……”凉玉硬着头皮开口,“千万拜托仙友,万不可被旁人所知。”

她说着,回头悄悄瞟了一眼气得两颊鼓起的祈年,后者还来不及破口大骂,突然吃惊地睁了眼,面前若有似无地隔了一道水帘似的屏障,他愤怒的小嘴一张一合,那童稚的声音却渐渐消失了。

疏风微微一笑:“殿下不必担心。”

凉玉一时愕然,环顾四周,一道浅浅的水帘将他们三人包围起来,偌大的文渊阁里,那一鼓一鼓的烟气都被隔绝在外。

今日疏风,当真是独当一面的司文神官,一举一动都镇定自若。不再是当年御文神君的座下弟子,生涩得连打个招呼都要脸红。

她的目光变得怅惘,先起身敛衽一礼:“多谢疏风仙友……”

疏风惊而骤起,连忙扶起了她,终于露出一点熟悉的局促来:“殿下、殿下这是做什么?”

二人再次对视,他叹了口气:“不瞒殿下,其实这些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愧疚。倘若当日我不那么懦弱,或许……”

“仙友所为已经是力之极限。”她斩钉截铁地打断,“若不是忌惮凤君与昊天塔,他们绝不会轻易停手,今日凉玉早已化成一把焦灰。此事非简单误会,拦是拦不住的,因为这是……早有谋划。”

疏风越听越心惊,眉头不自觉皱了起来。

凉玉忽然道:“仙友可愿意信我?”

疏风抿了嘴:“两百年前,疏风便不相信殿下会入魔。”

他虽然是个颇为年轻的仙,但偏偏有一股谁也奈何不了的固执劲。

凤桐手中茶盏微微一顿,安安稳稳搁在桌上。

凉玉瞥见他动作,放心对疏风道:“既然已现了身,索性将前因后果一一讲给你听。事关仙界安危,请仙友务必放在心上,谨慎对待。”

一盏茶过后,疏风一脸凝重,亲自将二人送至门外,又将一大袋子书交给凤桐,刚想叮嘱两句,迎面碰见一个身穿白色广袖的年轻的仙人。他面容俊秀,只是一双眼睛低垂,显得有些畏怯。

疏风反应极快,立即对着凉玉和凤桐不冷不淡地拱手:“劳烦两位仙使谢谢西海龙王了。”

西海那条老龙是朝堂上有名的权臣,他的好人缘来源于对其他神仙日复一日的送礼和“拜会”,因此在各家神官府上见到有前来送礼拜会的西海仙使不足为奇,刚好被疏风拉过来当个挡箭牌。

那青年有些局促地抬眼一瞥,又笑道:“看来我来得不巧,没赶上与两位仙使喝一杯。”

这人神情紧张而面容陌生,凉玉和凤桐对视一眼,都觉得莫名其妙。

竟然有人这样待见这些烦人的西海仙使么?

凉玉不敢耽搁,赶紧还了礼,迅速离开了。听见背后疏风客气地将那人迎进去:“星官怎么来了?”那个年轻人谦虚得近乎有些自卑了:“大人叫我兴檀就好。”

兴檀?凉玉一面走着,暗暗觉得有几分耳熟。

“下去之前,是否还要召见司矩?”凤桐的声音传过来,将她惊了个激灵。司矩现在昆仑洞,每天除了修补几万年前那些根本用不上的古籍,基本闭门不出,一切集会都不参与,天宫里都快忘记了这一号人。

“先不找她,我怕温玉在昆仑洞安了眼线。”

司矩回天宫,乃是趁着温玉重伤未愈,利用季北辰的游移不定才完成的事情,温玉清醒后,肯定对此事大为光火,这个时候,务必要降低司矩的存在感,让他们确信,她的回归是巧合中的巧合。

隐忍不发,是为保全自身,卧薪尝胆。

凤桐点头。然而一提起司矩,凉玉脑中如同噼啪一阵火花炸响,一切零碎的记忆涌进来,仿佛又坐在狭小的水仙殿里,司矩立在一旁蹙着眉,听着脚下一搭一搭的啜泣。

兴檀,晋兴檀,檀郎,问天镜里流光闪闪的那个名字,二十四宿里唯一的一个凡人星君——

那么,当年那个为了心上人跪着祈求恩典的红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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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着五爪金龙的黑色朝服,倚在宝座上,聚精会神地听着奏报。“……臣带回郑大人手信,大人已平安到达东瀛,身沐皇恩,一切顺利。”

皇帝一时间欣慰又感慨,低声笑道:“要坐四五日的船,颠沛流离,玄云一个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把苦头吃足了。”

奏报的是个年轻的宠臣,并不惧圣威,在朝堂上玩笑道:“臣随船相送,看见郑大人没有什么不妥,倒是夫人似有不适,干呕不止。”

“哪里是晕船,恐怕是有喜了吧!”有人接道,众臣难得解决一件棘手的事,气氛陡然轻松,都松快地笑了起来。

皇帝不及展露一个笑,忽然一名传令兵扑倒在殿门口,铁甲声哗啦哗啦碰撞,打碎了这轻快的午后。

不一会儿,有御林军小步跑上前来,双眼赤红:“陛下,前线急报,我军遇伏,兵力折损大半,应侯……云将军率残部一路拼杀突围,不幸……阵亡。”

九五之尊的表情陡然僵住,不过短短一瞬间,生死都已既定。当年这江山是云家老侯爷夫妇用命打下来交到他手上的,而现在,半生荣华的应侯,也最终死在了黄沙翻涌的战场上。

他低叹一声,眼中带上淡淡的悲凉:“暂令忠勇侯代主帅之位,应侯为国捐躯,待得衣冠归来,朕必厚葬。”

这天,应景一般地飘起雪花来,皇帝推开华盖,负手走在鹅毛大雪中。天寒地冻,御花园中冷冷清清,回廊里只剩纠缠的枯藤,他走近,却听到一阵细细幽幽的哭声。贵妃穿了一身素衣,正坐在廊中,拿着手帕呜咽,肝肠寸断。

“怎么了?”他站定了,皱起眉头。

亦步亦趋的内监悄然道:“陛下,忠勇侯尚在前线,飞剑流矢不长眼,娘娘怕是在思虑父亲哪。”

****

这一次回青瓦洞,凉玉见着了以藕做躯壳的锦绣。凤君的手艺极巧,造出的身子完美无缺,除却关节处尚有连接的痕迹之外,几乎看不出任何端倪。

凉玉拉着锦绣的手,一会儿摸摸她的脸,一会儿捏捏她的胳膊,十足惊叹。锦绣性子温柔,配合地任她揉搓,凉玉看了一会儿,眼里慢慢泛上些水光:“都怪我不好,让你平白受这一遭。”女孩子家的身体本来柔软鲜活,现在要待在一个硬邦邦的藕做的壳子里,岂不比她附在萧氏身上还难受?

锦绣动容哽咽道:“殿下别这样说,锦绣的魂魄乃是殿下舍命抢回来的,托神君的福,还能像模像样地站在这里,已经十分满足了……”又笑着哄道,“我与玲珑做了新的糕点,尝一尝好不好?”

凉玉每次一到青瓦洞,先让两个侍女哄得心花怒放,也不知道凤桐整天守着这两个如此机灵、如此可爱的侍女,怎么保持不被暗香销魂的。她认真想了想,大约是他招惹的女仙过多,看惯了各色美人,早已经不稀罕了,这样想来,心里又微微梗了一下。

因为这口气,她蹭完饭也怏怏不乐,没去纠缠凤桐,而是一头扎进书房,钻研起从疏风那里借那一麻袋书来。

在书海里折腾了一个时辰,她找到了些门道,这些册子大概分几类:年份久远是竹简记载,上面是篆字,近乎被翻烂了,可是内容却仅局限于一些大众化的小小术法,不足为奇,连山下的小道士都能露一手;另一类装订朴素的,是正儿八经的幻术史,讲得便要细致多了,可是不知怎得,一看见这一本正经、长篇大论的腔调,她总是仿佛回到了被玉郎□□的日子,一看见密密麻麻的字便头疼。

还有一类统共只有四本,样式颇为奇怪:封面是抢眼的红,外压一道镶金的花纹,贵不可言,看起来一点不像典籍。虽然封装是最好的,可是里面却是最新的,看起来都没有几个人动过。

她深吸一口气,翻开看了看,却被里面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手狂草吓住了,落笔的人仿佛醉里舞剑,狂放恣意,如同蛟龙摆尾,自由自在——可是,一个字也不认得。

她立即忘记自己正在置气了,求救般喊道:“凤君……”

凤桐接过来翻了翻,又再扉页一瞥,道:“这恐怕不是典籍,乃是笔记。”他又神色复杂地看了看她,朝着她摊开书,指着扉页上一篇潇洒得宛如绘画的序言底下龙飞凤舞的落款,一字一字对她念道,“认一认这三个字,紫、檀、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