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玉沉默片刻:“这……是我父君的札记?”

原来父君是走这个风格的……

她咬了咬嘴唇,“照理说父君幻术那样厉害,他的手札不该无人问津啊?”

凤桐翻着书笑道:“那是因为紫檀殿素来恣意,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也就罢了,他记的这些东西,全是以天赋血脉为依托的,旁人再看也练不来。”

凉玉“唔”一声,捧在怀里仔仔细细地看,直看到眼睛发疼也不愿意放开,心道:“原来这笔记唯一的受益者竟是我了。”

玲珑叩了叩门。

凤桐将书放下,唤她进来。

“神君,那紫荆花仙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身上中的邪毒,属下也按照魔道的方法解了,只是……”

凉玉眉心一跳,差点忘记流觞还在凤桐这里了!她倾耳而听,脱口而出:“怎么了?”

玲珑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她……好似有身孕了,请神君和殿下定夺。”

凤桐立即转过头去看凉玉,她的眼睛眨了一下,看似没有任何反应,却被他看出滞后的恍惚和惊异,她眼底一瞬间漫出的愧疚和无措,被垂下的睫毛遮掩。

流觞虽可恨,但稚子无辜,谁也没有想到她第一次弄计的挑拨,竟然就出了这样的岔子。

“留下来。”她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说道。

凤桐嘴角微弯,是一个极冷淡的笑,“留下来好生照顾,届时挟子可令母。”

这个意外,她只想着是自己的过错,却安知不是事情的转机?

凉玉似乎还是没有从虚晃中回过神来,只是把冰凉的手搭过来,满眼都是不安:“只怕此举不成,流觞心如死灰,是恨透了季北辰的,她本就不是什么善类……”

凤桐叹了口气,她到底年轻,在人情方面体察不足。耐心解释道,“现下是恨的,可是母子连心,虎毒尚不食子,又何况她私心如此重。”

凤桐见她踌躇不语,似乎陷入了沉思,安慰似的摸了摸她的头。凉玉一下子垮下来,干巴巴央道:“凤君,明日就回家去吧。”

——不知不觉间,那一座有声有色、有笑有泪的应侯府,已经变成她心中最坚实的依靠了。

第60章 鬼语(上)

这一年初春,百草迟迟不肯生,竟然飘起稀落落的雪花。王师历经大半年的激战,一举将蛮人赶回了境内,大胜归来,举国欢庆。

除却身殒的主将云戟,身不得长存,埋在滚滚黄沙中,只携了几件染血的衣冠魂归故土。就算有再大的哀荣,到底无福享受,偌大一个应侯府,只剩下年方十岁的黄毛小世子和头发花白的老夫人,待得那老妪撒手人寰,百年应侯府,恐怕也就此衰败。曾经手握西南十二军,威震朝廷的云氏一族,转眼变成了需要朝廷接济的老弱病残,让人唏嘘。

云推月披麻戴孝,神情憔悴,连日来的忙碌让她瘦了一大圈,一手拖过哭成一团的云清,摆弄木偶人一样给他穿上孝衣,喝道:“给我站直了!”她两眼通红,将幼弟吓得瑟缩了一下,“爹爹……”

“大小姐,保重身子。”剪秋扶住她的臂膀,现下家中无长子,一切全靠推月支撑。她哀伤又烦躁地闭了闭眼,将云清丢在地上,捏住自己的鼻梁。

鸣夏回头看了一眼,急忙弯下腰来轻声叮嘱懵懵懂懂的小年画:“三小姐把帽子戴好,一会儿乖乖跪在灵堂前面,不要乱说话知道吗?”她似懂非懂,摆弄了一下自己的衣角,天真地问道:“是谁的灵堂?”

鸣夏悲从中来,眼泪落了下来:“你爹爹。”

拨月抬眼看了看她,无意识地重复道:“爹爹。”她两只手将孝衣的边捏得皱了起来,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才道,“爹爹去找娘了?”见鸣夏点头,扁了扁嘴道,“坏爹爹,臭娘,一起出去玩,不带拨月。”

有时候,痴儿眼中的世界更美好,因为懵懂,所以屏蔽了所有的献血淋漓的残酷。

一刻钟后,宫中圣旨到,赏赐如长龙一般连缀不绝地送进应侯府。云清被姐姐压着跪下谢恩,早被满脸褶子的老内监扶起来:“哎呦,王爷,使不得。”

骤然惊变的云清被他突然的动作惊得躲闪了一下,全然没有意识到,一切已经完全不同了——陛下感念云氏十余年尽忠,抬了爵,现下云清不是应侯,已经是应王了。

推月跪在一旁,只觉得仿佛置身三九寒天里。加官进爵不见得是一件好事。郑贵妃盛宠加身,惯会吹枕边风,她的父亲忠勇侯为副将上战场,为何却没有听到加封忠勇侯的消息?她脸色发白,问道:“敢问公公,镇南虎符现下何在?”

当日外敌倾巢出动,来势汹汹,调动了许久不曾出战的应侯,云家上下不敢怠慢,点了全部的兵力南下,连推月手上的沙城军都并给了父亲,应侯宝刀不老,当时谁也不曾想到,他会让一只流矢夺去了性命……既然虚名与赏赐一并而来,为何单单不提那庞大的西南十六军呢?

那内监眼珠一转,答得滴水不漏:“大小姐说笑,虎符自然在主将手里。”

主将已死,是身为副将的忠勇侯暂代主帅之位,完成了后面的任务。推月心中冷笑,脸色苍白地将怀里一锭金子拢在内监手心,压低了声音:“全府上下只有我们姊妹几个相依为命,要不是心里没个定数,也不敢叨扰公公——敢问圣意如何?”

内监将那金子揣在袖中,捂得手心热乎乎的,眼中一闪而过漠然的怜悯:“贵妃娘娘现在病着,虎符的事,恐怕要容后再议了。”

推月心里有了数,她叹了口气,叹出一缕沉重的白气。贵妃此时病重,也太巧了些。她仿佛已经预料到朝廷上的反应:应王年幼,不堪重负,旁边就站着一个活着的忠勇侯,到嘴边的肉,郑家可能不张嘴去吞么?

东风卷着单薄的雪花飘散,枝头迎春已开,花瓣上覆着霜雪,几乎要冻成一朵一朵的琥珀。白色的冥钱飘散,被风追逐着在地上飘着奔逃。

凉玉万万没想到,仅仅上天一日余,回来时的应侯府已经全然不同:云戟战死沙场,二小姐拂月随郑衬远赴东瀛,猴子般上蹿下跳的小云清,每天被换上繁复贵重的朝服,像个提线木偶似的被领去上朝,一个好好的家,转眼便分崩离析,连府前门匾都被摘了下来,换上一块全然陌生的“应王府”,门厅堆满了来不及处理的贵重礼物。

她站在前厅中,望着满天的冥钱,院落里空空荡荡,安静极了,既没有活蹦乱跳的小年画,也没有射箭的云清。

“奶奶。”推月在人前雷厉风行,终于见到萧氏回来,所有的委屈和沉痛一股脑儿地奔涌出来,她慢慢跪了下去,抱住了萧氏的小腿。

凉玉许久才迷茫道:“别哭了,白发人送黑发人,什么命数。”

推月抽掉筋骨似的瘫跪在地上,抱着凉玉痛哭了一场,嘶哑道:“我对不起云家列祖列宗,将镇南虎符也丢了……”

凉玉心中仿佛梗了什么东西,拍了拍她的背:“不是你的错,留下一堆烂摊子就撒手去了的又不是你。”她说着,不知怎得,就不自知地落下泪来了。

门厅紧紧闭着,密不透风的空间里面,推月温热的眼泪不住地滴落在她的裙摆上。凡人活一世,命如蜉蝣,朝生暮死,在他们看来,不过转瞬,但这短短几十年的红尘羁绊,竟能深入骨髓。

原来生离死别,是这么一种滋味。

窗外清新的风涌进来,推月崩溃般地哭过一场,仿佛卸下了几千几万斤的担子,擦干眼泪,又是那个杀伐决断的云家长女。她奉了一盏茶上来,顶着哭肿了的一双眼睛,静静道:“奶奶舟车劳顿,方才……推月不懂事。”

凉玉笑了一笑,竟然抬起手来摸了摸她的脑袋。推月怔在原地,一直以来,萧氏待她最为器重,但也最疏离,因为她性情最像年轻时的萧氏,身上背着最沉重的期望,只有在走好利于家族荣宠的每一步的时候,才会在萧氏眼中看到一丝笑影。

母亲去的早,温情停留在十岁那年。年幼时,她也曾委屈地想,自己究竟算什么,是不是只是奶奶打磨的一柄钢刀呢?为什么连傻傻的三妹,都比自己更亲近奶奶?那么她呢,一直最让人骄傲、不让人操心,一辈子为了应侯府活着的她,又有谁来疼?

她在萧氏眼中,看见了威严背后久违的温柔,萧氏轻轻开口:“孩子,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

凉玉叹了口气:“怎么样召唤春山教死士,你是知道的罢?从今日起,你就是春山教的主人。没有军权庇护,幼弟孱弱,以后路途艰险,要好好保护自己。”

推月道:“奶奶……”

“以前我从来没有让你按照自己的意愿来活,是我的错。你是个很好的孩子,是奶奶的骄傲。”

推月愣怔地看过去,嘴唇弯了一下,却又变成悲恸。

“奶奶护不了你们几年,但奶奶保证,在死之前,会把镇南虎符拿回来,不让云氏一族两代人的心血白费,你相信我吗?”

推月迅速擦干眼泪,坚定道:“奶奶让推月做什么,推月在所不辞。”

推月将萧氏送进灵堂,时值黄昏,晚霞染红了一片天际。凉玉拢紧披风:“你回去休息吧,今夜我来守灯。”

灵堂熄了灯火,只沿着墙根点了几支小小的白蜡,一片空荡荡的昏暗里,闪烁着幽微的灯火。厚重的棺椁上方,置了一盏扁圆的旧灯,灯光澄黄。

本朝习俗,守灵即守灯,要亲人看顾这象征着死者魂魄的明灯三日夜不灭,送他最后一程。云清年纪小,年画又不通世情,这几天来,一直是推月和几个丫头轮流守着,累得精疲力尽。

送走了推月,凤桐回身看她一眼,轻道:“我去外面守着。”转身轻手轻脚闭上了门,贴心地留了一个让她与死去的儿子话别的空间。

凉玉低头看了那棺椁上的黄澄澄的灯一眼,破旧的灯罩,芯子上一团幽幽的火焰,无风自动地左右摇摆。她看出那灯罩地下写了符咒,但是十分浅陋,只对魂魄有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聚拢作用,注定此物只能是凡人心底的慰藉了。虽然如此,她也决心不用法术,拿眼睛好好看着。

断没有母亲跪儿子的道理,她一甩披风,席地而坐,那巨大的棺椁有如云戟生前的伟岸身躯,凭她依靠。

凉玉拿手摸了摸漆上得油光顺滑的棺椁:“可怜这棺材是老太太给自己备的,先让你这不孝子用了。”屋里静悄悄的,倘若是真的萧氏还在,见着这一幕,不知道心里该有多难过。

她又捂住自己的心口,叹道:“对不起啊老太太,是我没照顾好他……”假如时光回溯,她一定不跟云戟怄气,好好找个妥帖女子让他娶回家,不至于马革裹尸还,冷冷清清的灵堂里面,只有老母亲守着,连一个为他哭一嗓子的人都没有。

忽然灯光摇曳起来,那点火光仿佛被什么东西冲得左摇右晃,孱弱地挣扎,眼看要断了气,凉玉神情一凛,急忙拿手护住,一阵细细的冷风扫在她手背上。

“什么东西,滚出来。”这半吊子的长明灯无风自动已经反常,凉玉周身散出淡淡光华,手上法术还没出,那护在手里的火苗连同外面的小蜡烛毫无征兆“噗”地一声香消玉殒。屋里顿时一暗。

一阵凉风迅速拂过她周身,似是畏惧一般打了个卷退到一旁,在角落里凝成个虚虚的灰影,颤巍巍道:“娘,是我。”

凉玉:“……”

她刚提起的火气散了个干净,原来这破灯还真的误打误撞携来了魂,心中高兴极了,“孽子,还不过来。”

那影子还是瑟缩在黑暗里,似乎是极恐惧她身上的气息,带着熟悉的迁就和畏惧开了口:“母亲……孩儿有眼不识泰山,母亲竟然是、是……”

凉玉的障眼法只对凡人奏效,对孤魂却没用了。她席地坐在灵堂中,一身素白的衣裙斜铺在地上,黑发落了满肩,周身萦绕白光,分明是个少女的模样。

凉玉看了一眼那将散未散的虚弱魂魄,自己身上仙气太过,魂魄本就怕阳,反倒将它驱得不敢靠近,只道:“戟儿,时间不多了。”

那魂魄听到“戟儿”两个字,一瞬间安定下来,似乎一切真相都无关紧要了,他既然叫了她娘,那就是他一辈子的母亲。

“母亲还有什么要嘱咐孩儿?”

“你放心,我将瓷娃娃交给老二了,她说,从来没有怪过你。”

影子发出一声喟叹:“好。”他云戟的孩儿,心地善良,心思澄明,让他这一辈子了无遗憾。

凉玉抬眼,望见那魂魄又淡了几分,料想云戟埋骨边关黄沙,仅靠几件染血的衣裳,都能凝成魂魄来,意念不可谓不强。她问道:“你实话告诉我,突围时候那一道流矢,是敌人射的,还是自己人射的?”

那魂魄沉默了,边角正在慢慢淡化。

“说话呀!”她骤然抬高声音,手上聚了一团冷光,打算硬护住已经变成鬼的云戟。

第61章 鬼语(下)

“当时混乱之中,孩儿只顾向前突围,没有料到身后有冷箭来袭……”

是了,那箭从背后贯入,剑伤朝前,因此尸身不可能带回京城来,让大家都看见。好个忠勇侯!

“真相乃一团乱麻,母亲别去纠缠,孩儿看见外敌驱离,国家安泰,已经别无所求。权财相争,都没甚意思,我只后悔从前在这方面花了太多心思,没有好好陪陪娘和孩子们……”

这做了冤死鬼的,反倒絮絮叨叨劝起自己的仙人娘来。

凉玉险些气笑了,半晌才平静下来,静静道:“戟儿,你是云家家主,为娘听你一句话,镇南虎符,要全拿回来,还是拿一半回来?”

这一辈子,萧氏老太太唯一一次没有自己拿主意,把选择权交给了自己的儿子。

越来越淡的鬼魂笑了笑,笑容中似有无限疲惫,一辈子直来直往的云戟,竟然也说起绕口令来:“过盈则缺,花开半时偏妍。”

“娘,保重。”

那黑影化成一阵风,倏忽分成几股,扑向了黑暗,凉玉眼底一明,那长明灯的芯子亮起一星,一股火苗稳稳当当地亮了起来,灯罩下面的符字全部不见了,这扁圆的招魂灯,已变成一盏普普通通的丑油灯。

凉玉在原地愣了片刻,披好披风,端着油灯迈出了灵堂,回首默然一瞥,那棺椁半隐在黑暗中,她心空落落地想:“混蛋云戟,下辈子别再做个冤死鬼了。”

翌日是个很晴的天,气温回暖,整个人间似乎终于迎来了春天。凤桐手里晃着两枚骰子,发出清脆的碰撞:“你是怎么想的?”

凉玉闷闷道:“我也没想到什么好法子。”她的重音落在“好”字上,就颇为值得玩味,凤桐挑眉:“说来听听。”

凉玉笑道:“其实说来简单,主导这件事的主要有三个人,皇帝,郑妃还有忠勇侯。想不出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只好先将这三个人拿住了。”

凤桐眼中沁出笑意:“先杀哪一个?”凉玉立即便被呛住了,咳了好一阵,才道:“别开玩笑,我可不敢擅动凡人性命。”

一条人命一道雷,待领的已有八道,只有这样才让她知晓敬畏。她抿了抿唇,颇不甘心:“虽说不可滥杀,但吓一吓还是可以的。我明日先去递一道折子,要一半的兵权,待到郑妃收敛,皇帝愧疚,忠勇侯被鬼吓得不敢贪权,这事就算成了。”

凤桐沉吟:“一半……是云戟的意思?”凉玉点头:“奇怪,他争了一辈子的事情,死了竟然一点也不想要了,还说什么‘过盈则缺’……”

凤桐点头:“现在府上孤儿寡母,的确没有办法再统摄原来的西南十六军。”凉玉叹了口气:“只好委屈一点,把祖宗基业分别人一半了。”

凤桐笑道:“明日你上朝去,要把镇南虎符整块要来。”

凉玉奇道:“整块?”

凤桐听了叹气:“凡人买卖东西,大都讨价还价,还价的技巧你不知道?先砍到底,挫了对方的锐气,再慢慢向上提,直提到想要的价格,事半功倍。”

他将骰子往桌上一扑,手掌离开,朝上的恰是两个满点,笑道:“真是白教你这些年。”

应王府的萧老夫人晌午面圣,双手递上一道折子,明明白白地讨要西南十六军的兵权,要求亲自统领。

一石激起千层浪,搅动了朝堂的风云。

皇帝尚在沉吟,忠勇侯不便出面,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是晋城军总督韩荔,他言语句句带刺:“老夫人的确纵横疆场一辈子,但毕竟年事已高——臣记得两年前萧老夫人堕马,不知道旧伤好了没有?”有心人立即附和道:“老夫人年已花甲,有心无力,万一有个好歹……毕竟是要保家卫国的军队,岂能儿戏?”

又装模作样摇头叹息,“可惜,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韩荔当日要娶老二拂月做续弦,本来说得好好的,谁知云戟让凉玉大骂一顿之后,立即推了这门亲事。本就是一场政治联姻,他主动示好,本以为可以与应侯府同气连枝,谁知竟被拒绝,料想那云拂月声名狼藉,竟然有脸拒绝他,之后竟转头嫁了郑家的公子,他顿时气急败坏。

此人睚眦必报,转眼就投了郑家阵营,现在云氏有难,自然免不了要出来跳上一跳。

忠勇侯站在一旁,只含笑听着,高深莫测地抚摸着胡须。无需他开口,一切都胜券在握,因为这孤儿寡母本就是最大的败笔。

凉玉冷眼看着,并不急于解释,眼看朝堂混乱,场面焦灼,时间差不多了,她行了一礼,给左右为难的皇帝一个台阶下:“陛下身系万民福祉,无需现在决断,还请陛下深思熟虑,待想好再下旨不迟。届时无论旨意如何,我云家都欣然接受。”

她心中暗叹口气,叫上站在一旁的云清,转身回府去。

云清这一年长高了不少,然而这宽大的绛色朝服套在他身上,依然显得不伦不类,尤其是他尚未到加冠的年龄,却不得不簪冠束发,配藩王的东珠,映得这孩子如惊弓之鸟一张脸更没有血色。对皇帝来说,加封弥补他内心愧疚的盛宠,可别在别人的茶余饭后,更像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清儿。”她牵住他冰凉的小手。犹记得在拂月的喜宴上,他还是个马猴儿一般上蹿下跳、大声叫嚣着“我一定会把小凤娶回家”的聒噪小孩,一夜失怙,天翻地覆的变化将他打得像霜打的茄子,竟然再也闹不起来了。

云清抬起头,眼神有些怯怯的。凉玉随手摘掉他头上沉重的珠冠,握在手里,半开玩笑道:“我们家清儿是不是丢魂了,怎么不会说话,也不会笑了?”

他冰凉的手在她的掌心里捂得热乎乎的,他垂下眼睫,嘴一瘪,终于露出一丝委屈的神色,而这神色也是隐忍的,他一边走一边抿着嘴抽噎起来,好像让人听见是奇耻大辱一般,要拼尽全力控制。

凉玉只觉得这声音挠得她心里七上八下,站定了脚步:“要哭便哭出来,要骂就骂出声,哼哼唧唧的像什么样子?”她半蹲下来,他立马拿袖子遮住脸,胸口一抽一抽的。“你还知道丢人。”她顿了一顿,缓声道,“清儿,哭不丢人,总是哭才丢人。”

他将袖子移开,瞥了她一眼,红通通的眼睛里有些茫然。凉玉心便软了,将他瘦弱的肩膀一揽,搂进怀里,“怎么了,告诉奶奶,谁欺负你?”

“我……我怕……我想爹,也想娘……”他哽咽着说了一句,便再也刹不住了,温热的眼泪全浸在凉玉肩膀上,身子抖得像中箭的小鹿。

哭到最后,红肿的眼里流不出眼泪了。凉玉拉住他的手,接着带他信步向前,湖边吹来湿润的风,带着一点初春的寒气,凉玉一只手拉着脑袋到她胸口的云清,一只手背在身后,漫不经心地提起步子,“我生来也没有爹,娘在我很小的时候便走了,我也时常想念他们,我常常想着,假如他们还在的话,一定会护着我,不会让我受这么多委屈。”

她讲着,低头一瞧,这小孩不哭了,两只肿着的眼睛怔怔地看着她,正听得认真。她弯了弯唇角,接着道:“你看,奶奶是不是跟你很像?但是你跟奶奶不一样,你虽然没有了爹娘,可还有奶奶和姐姐们,我们都会护着你,不让你受委屈。”

推月忧思过甚,生怕云清担不起肩膀上的担子,让好不容易发展到今天的云氏一族就此没落,却忘记他只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凉玉却比别人更清楚云清的感受。

她一百岁时,初出重莲山,连法术都没修全,便赶鸭子上架似的接管了花界。玉郎和凤君揠苗助长,加以一个阿矩鞠躬尽瘁,废了不知道多大的心力,才稳住了她的位子。外人只道她幸运,却不知道她没心没肺的外表下面,藏了多少惶恐和迷茫。

凤君说的很对,瓜熟蒂落皆有定法,催熟的多半脆弱,万万不能再急于求成。

“可是云清,你爹一走,你是咱们家里唯一的男人了,奶奶和姐姐可以护你一时,不能护你一辈子,别人来欺负我们,我们不一定挡得住。”她低头看他的眼睛,“你明白吗?”

他眼睛一闪,看起来像是要哭,可嘴上却沙哑地回道:“我知道,男人要保护家里的女人。”

她闻言一怔:“谁教你的?”

云清想了想,答道:“爹讲过,小凤也讲过。”

凉玉叹一口气:“清儿,你刚刚听见了,奶奶要把我们的兵权要回来。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你现在还小,你不想以后天天练兵吃沙子,可以让你大姐来,奶奶不愿意逼你,你有权利做个选择。”

云清低下头,又很快抬起头,嘟囔道:“家里只剩我一个男人,我要保护姐姐,我不能当缩头乌龟。”

凉玉抚了抚他的发顶:“你大姐心里着急,吓着了你,你不要怕,也别怪她。”

云清默然垂下眼帘,许久,轻轻点了点头。

“不要担心。”她柔声安抚, “以后的路会很难走,但是千万别怕,因为我们都会帮你。你是小应王,是云家的血脉,你也会成为一个跟你爷爷和你爹一样厉害的人。”

云清仰头看她,日光有些刺眼,奶奶似是在讲故事,却用了笃定的语气,让人整个心里都安定下来。

皇帝做了个梦。

梦里他身在马上。马儿四蹄扬尘,他手上握着弓箭,正要射鹿。四周雾茫茫的,连郁郁葱葱的林子也隐去不见,只依稀看得见脚下的路。那前面没命奔逃的褐色梅花鹿,本来只露了个健硕的臀,却忽然一个急刹回过身来,两蹄一跃,竟然飞到了空中。

皇帝一惊,热血上头,干脆把箭也扬起,对准了鹿首。

那牲畜到了空中,像充了气似的,忽然膨大了数倍,原本怯弱可爱的脸,因为剧烈膨胀而变得狰狞不堪,一双眼睛如铜铃般大,张开血盆大口,向他扑来。

他满心惊骇,放了箭,箭打在鹿脸上,像是用竹签掷了大象,轻飘飘的没有力道。

他惊呆了,本能地拼命拉弓,一支,两支,三支……

眼前这怪物毫发无损,鹿嘴里竟然有刀锋般的牙齿,冰冰凉凉,已经挨住他的脖颈,再逃不过去了。

眼前一黑,他闭上眼睛。

“噗”的一声,温热的液体溅在他脸上,一股腥臭的血腥味蔓延开来,他睁开眼睛,原来是天降一柄巨大的铁戟,将鹿的脑袋整个砍了下来。

那凶鹿像是被戳破的皮球一般,迅速瘫软下去,砸在地面上。

皇帝定睛一瞧,吓了一跳,满地血泊中,不见鹿的尸体,只有一个身首异处的裸身女子。

那铁戟斜插在土地上,闪闪发光,不一会便烟消云散,烟气缭绕中,出现一个魁梧男人的影子,朝他行了个礼。

“等等,你是谁?”他伸手去抓,却一下子从梦中惊醒过来。

皇帝坐起来,披着衣裳,失魂落魄地招来侍立的宫女,要了一碗水喝。深夜里一片寂静,冰凉的液体流过喉咙,神智恢复了大半。

那个男人的影子颇为熟悉,他仔细一想,莫不是才战死的应侯?

他一下子愣住了,梦中铁戟……应侯正是单名一个戟字。

皇帝长叹一声,只觉得心中无比动容。惊魂初定,又不禁回忆起那令人恐惧的凶鹿来。梦中情景虽然荒诞,但竟然如此逼真,简直就像是亲身经历一般。

为人君者,往往心思深沉,这位皇帝也不例外,他立即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一头看似柔弱的梅花鹿,却差一点要了他的命,这个梦究竟暗示着什么?

是了,鹿的尸体最终化成一个妙龄女子。女人看似柔弱,若是心思歹毒,是不是也会忽然反身咬他一口,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皇帝年纪不大,身边的宠妃寥寥,最温柔者,非郑妃莫属……

他烦躁地扶住额头,一时间头昏脑涨。

“好一个一石二鸟……”凉玉捡起一面雕花菱镜,默然看着上面的画面,心中已经不住地点了好几次头,心中称赞,“凤君果然比我厉害很多。”

皇帝已经醒来,梦境在镜子里慢慢褪色,雾散般消失。

凉玉看了又看,随手将镜子轻轻搁在郑贵妃珠光宝气的妆台上。

四周一片漆黑,守夜的宫女倚在门框上不住地打盹儿,宫殿里一片静悄悄的,郑贵妃宿在内殿,床上两层蚕丝帐幔,帐子顶上的铃铛都岿然不动,整座宫殿都在梦中。

第62章 造梦

看了紫檀殿的笔记,凉玉才知晓,原来父亲这一脉幻术,起初是从造梦和造境开始的,那看起来最简单拙劣的折纸成灵,反倒是登堂入室的阶段——大道至简,正因幻术的出神入化,他才能与最简单的白纸心意相通,撕纸作天地日月,将造物发挥到极致。

当日母亲担心自己时日无多,这一门幻术失传,这才急功近利地先教了她折纸成灵。而她开始便用半吊子的法术,以凡人的血去造凶灵,一切与父亲的初衷南辕北辙,也难怪她的幻术会裹足不前。

自从拿到笔记,她便没日没夜地重头修习,她本就聪敏,央求凤桐全书“翻译”两三遍之后,那龙飞凤舞的狂草,竟然也变得亲切了,她只恐不能全部掌握,干脆将那四本手札从头到尾背了下来——其中包括紫檀殿写在扉页的事:从造梦和造境开始,慎用折纸成灵。

造梦乃入梦改变梦境,而造境是在对方清醒的情况下造出一个原本不存在的场景。前者很简单,因为做梦的人毫无防备,大多数仙君都能轻松入境,梦里传个话儿、开个玩笑都是稀松平常。毕竟是紫檀殿着重强调的事,凉玉不敢怠慢,抓住这次机会,先拿忠勇侯、平昌王和军队里心怀鬼胎的数人练了手,造了应侯含冤而死又变鬼吓人的梦震慑他们,因为皇帝多疑,造梦棘手,便丢给凤桐。

现在,她造梦信手拈来,不仅可以随意篡改凡人的梦境,还能从镜中看到别人造出的梦。凉玉飘忽到了内殿,用昏睡符将守在外间的贴身丫鬟放倒,掀开帘子,轻手轻脚地坐在了郑贵妃床畔。

初春的夜晚寒凉,她的动作带来一阵冷气,床榻上的郑贵妃青丝披散,睡得并不安稳,翻了个身,将手臂缩进被子里。

凉玉看着她的脸:入她的梦轻而易举,但眼前的人曾经折辱伤害过凤君……

她心里一直记着这一笔账。

她伸出两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默念口诀,将气息注入圆内,一点苍白的星光从圆心浮现,光晕愈来愈大,整个宫殿都被笼罩在浅浅的白光中。然后她伸出手,毫不客气地拍醒了眼前沉睡的女子。

第一次造境,送给“重点照顾”的郑贵妃。

眼前场景早已变化,是小巧玲珑的女儿闺阁,远不及原本的宫殿开阔奢华。郑贵妃迷迷蒙蒙地睁开眼,眨了两眨,一下子变了脸色。她环顾四周,从床上坐了起来,有些恐慌,却很快被掩藏起来,只剩威仪,后背靠紧了床头,高声道:“秀儿?”

四面一片寂静,只听得不远处一声轻笑,令人毛骨悚然。

“秀儿,给本宫更衣!”她仍在高声呼唤自己的侍女,声音有些颤抖。

“婉婉,你的丫头不是瑶儿吗?秀儿是谁?”一个笑吟吟的妇人挑了帘子进屋来,这女子身材瘦削,衣着华丽,虽然有了年岁,但一双眼睛里满是笑意,显得温柔可亲。

郑贵妃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小巧的嘴唇颤抖着,许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沈……沈姐姐……”

凉玉造的正是云戟已经身故数年的正妃沈氏,郑贵妃的远方表姐。

造境之术,她在与幻蛊王相斗的时候有幸见识过一次,造出的境与人心相连,一切都如记忆再现,最容易让人信以为真。

沈氏道:“婉婉怎么了,脸色看起来这么差——还是小时候的毛病,气血不足?”说着,竟然满脸忧色,抬手要拭她的额头。

幻境中“影子“所说所做,信马由缰,全凭境中人的记忆。场景记得越深刻,越会在幻境中浮现得清晰。

凉玉旁观半晌,看明白了大概。原来沈氏虽然和郑妃是血缘淡薄的远方亲戚,但她们的关系非常亲密,郑家发迹之前,几乎一直通过联姻仰仗着沈氏一族庇护,郑妃出阁之前,便颇受年长的表姐照顾。

郑贵妃回过神来,惊恐地打掉了她伸过来的手,沈氏吓了我一跳:“婉婉?”

郑妃的脸色变了又变,喃喃道:“我是在做梦?”又抬起眼来,有些阴阳怪气地问道:“表姐,推月进宫没有?”

沈氏神色一黯:“这孩子才十四岁,就要进宫伴驾,我实在舍不得。”

郑妃的神色有一瞬间的迷茫,慢慢地沉浸在了幻境中。她脸色苍白,强笑道:“自打姐姐嫁了侯爷,沈家算是平步青云,这两年应侯府越发得皇上器重,要是再出一个天子妃,可真是想也不敢想——爹爹混了这些年,还是混不到陛下眼前,不知我们郑家,什么时候出得了头?”

沈氏有些奇怪地看她一眼:“婉婉,别说孩子话,一家荣宠,哪能是女人家在宫闱里换来的?”

郑贵妃低笑一声,眯起眼睛,露出狐狸般的魅惑神情,又掺杂着些许嘲讽:“陛下登基不久,妃位空悬,没有遇上让他真正迷恋的人,才会痛斥外戚专权。”

沈氏有些吃惊:“你这孩子……”

郑贵妃却忽然恢复了一派天真的少女神情,“表姐,推月进宫,我能陪着她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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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岁的推月,五官轮廓已经和后来十分相似,但眉梢眼角满是稚气。第一次入宫面圣,面上镇定,其实紧张得手脚僵硬,连走路也有几分忸怩。

凉玉蹙了蹙眉——不知怎么的,推月裙子后面沾染了一大片血迹,自己却一无所知,仍在回廊中缓步走着,脸上热得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