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葵水来了?

直到宫道一个口无遮拦的小宫女,指着她的裙子大叫起来。御前失仪,满殿上的人都看见她沾了污渍的新衣。

少女面皮薄,立即涨红脸,福了福便含着眼泪跑进了内殿。

上座的太后头上的金步摇一晃一晃,冲着身边的皇帝有些惋惜地摇了摇头,眼角两道细细的纹路加深:“这孩子,怕是活泼有余,稳重不足。”

金銮殿上只剩下一个人。

这人是穿着单薄浅碧衣衫、略施粉黛的郑家女儿,她规规矩矩地福了福,声如莺啼:“陛下恕罪,太后恕罪。”

皇帝年轻,对婚事本是敷衍,闻声才抬眼向下凝望。只见她身段纤柔,尤其那不盈一握的腰肢,比刚才那十四岁的半大孩子,多出许多成熟的娇媚,似是一朵含苞欲放的夹竹桃。她脚上一双薄底的舞鞋,他心中一动,脱口而出:“你会跳舞么?”

郑妃适时抬起头来,粲然一笑,一双狐狸眼,眼波流转,小巧的鼻子宛如玉刻,樱唇开合:“民女为陛下献丑。”

一曲鼓上舞,惊艳了年轻的皇帝。

谁也想不到,钦点入宫的云家长女,无声无息碌碌三年,嫁与二品武官为妻,当日伴她入宫的郑氏,一跃成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贵妃。

场景再转,转回宫殿中,郑贵妃环顾四周,似乎是在艰难思考,却看见眼前仍然站着阴魂不散的沈氏,朝她慈爱地笑道:“婉婉……”

她骤然尖叫一声,似是不堪重负,靠着床头,嗬嗬喘息道:“表姐,你已经死了!”

沈氏面容透出诡异的青色,阴森森地笑道:“推月的葵水是你做的。”

温柔善良的沈氏只当是女儿无缘皇命,不会怀疑到自己的好妹妹身上。这一段,是凉玉擅自加的——以郑贵妃的心机,当年怎么会甘愿做个十四岁少女的陪衬?

“呵……是又怎么样……”郑贵妃一张小巧的脸微微扭曲,满脸灰败之色,透露出心中的恐惧。

凉玉手指一捏,操控着“沈氏”七窍流血,眼神怨毒,幽幽道:“你已经让郑家平步青云,为何还要害死我夫君,害我云家支离破碎,你说,我哪点对不起你?”

郑贵妃嘴唇颤抖,双手捂住耳朵:“我没有……不是我……”

沈氏咧开嘴笑了,更多的鲜血从口中涌出,“谁说没有,侯爷都告诉我了。”她缓缓低下头去,地上蠕动着爬过来一个诡异的身影,郑贵妃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胸口剧烈起伏起来。

“你爹用计害死我,我死无全尸……”地上是漫漫黄沙,应侯背上插着一只箭,头扭成一个奇异的角度,眼眶空空如也,蛆虫出入。

凉玉对云戟夫妇道一声抱歉,将幻境扩大拼合,胡乱篡改,正玩得高兴,只见郑贵妃脸色煞白如纸,张了张口还未说话,便径自栽倒在床上,昏厥过去。

凉玉拍拍手收了幻境,冷眼看一眼桌上沙漏,竟还不到四更。窗外夜凉如水,这一个时辰,她坐得专注,一动不动,浑身上下沾满了初春的夜露。

****

翌日,萧老夫人和九岁的应王联合再上一折,称西南十六军乃云氏毕生心血,也是应王府存在的意义,断不可失,但老夫人年迈体衰,应王年少,虽想要保家卫国,心有余而力不足,恳请陛下将镇南虎符一分为二,应王与忠勇侯各持其一,相互牵制,共同捍卫大夏江山。

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满朝沉默。

早先忠勇侯那一党的人,早被噩梦吓破了胆,就连忠勇侯本人,今日也称病没有上朝。事情峰回路转,众人面面相觑,都心照不宣地闭了嘴。

皇帝有些意外,但更多的却是动容,想到梦中景象,感慨于云氏忠烈。更重要的是,兵权独握一人手中,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这牵制的办法切中要害,恰恰说到了他心坎上,当即便拟了旨,将大夏最重要的兵权分成两份。

后宫之中,郑妃一反常态的安静。有命妇进宫,偷偷带出了消息,说贵妃进来神情萎靡,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而随着这一次兵权之争的落幕,她似乎再度失去了君王宠爱。

第63章 赴约(上)

一转眼两个月过去,自分兵权后,各方势力维持着风平浪静,萧老夫人请求免了云清的上朝,依旧留在应王府教养,年幼的应王也消失在朝堂上,云氏剧变,犹如一枚石子落入潭底,最终了无痕迹。

云戟的死讯终于传到东瀛,加急的家信传回来,却是郑衬的笔迹,说拂月已有四个月身孕,这件事暂且瞒着她,恳请月份足些再回来奔丧,言辞中充满忧虑。

推月看着信纸感叹:“真快啊,二妹都有孩子了。”又叹息,“要是爹知道,不知道该多开心。”

凉玉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兀自出神。

萧氏阳寿只剩一年,而她要做的事情太多。

——已经三个月余了,朗月像是人间蒸发一样,再也联系不上,这起先第一件事,就让她心神不属。

她袖里一枚炼珠子,是朗月给她的最后一样东西,她试着循着上面的气息去探寻,总是半路被齐齐截断,即使元神出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玉郎原来说过,倘若找不到一个人,必定是这个人不愿意让人找到——看来郎月是故意躲着她了。她知道第二次招魂之后,朗月必然暴露,可是他虽然忌惮温玉,却也绝不会百依百顺,难道温玉用什么法子拿捏住了他?

前几次朗月是她黑暗中的一双眼,侥幸让她占得几次先机,可现在却是如同闭目塞听处于夜色中,她还能屹立不倒么?

“老太太……”锦冬站在门口探头探脑。这一年来,小丫头抽条似的长高了一个头,性子也慢慢稳重起来。

凉玉抬手将她招了进来,锦冬道,“奴婢在门口遇见郑二公子……”

凉玉眉心一跳:“你看到郑袖了?他人呢?”

锦冬脸通红,从怀里掏了半晌,掏出一块帕子来,恋恋不舍地递了过来:“他不肯进来,只是让奴婢……让奴婢把这个交给老太太。”

看她的样子,不用想也知道,以朗月的性子,必定是拉住路过的锦冬调戏了一番才作罢。

凉玉伸手接过帕子,翻过来倒过去地看了半天,心凉了半截:正反洁白,质地绵软,这就是一块普通的真丝手帕。

凉玉当下心生怒意,元神出窍,循着帕子上的气息极速追去,一下撞上了一道无比坚固的结界,顿时天旋地转。

有一道眩光仓促出现在她背后,稳稳地将她元神送了回来。

凉玉回过神来,看见凤桐站在一旁,蹙着眉头:“冒进。”

她顿时脸上发烧,将帕子递给凤桐,捧着脸坐在桌前,出神道,“要是没有凤君,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凤桐手指间把玩着那块丝帕,嘴角含了一丝笑:“最近倒是嘴很甜。”

她手指把瓷杯敲得当当响:“我方才还在想,若是没有凤君,我恐怕早就和父君一样消失了,到底还是你厉害。”

凤桐微微一滞,眼睛依旧没有离开帕子:“我想要做的事情,往往都能做成。”凉玉笑道:“我知道,巍因上神也这样说。”

她顿了顿,肯定地补充道:“世上只有凤君一个人希望我活着。“凤桐觉得她的话实在是凄凉得不中听,偏偏她这样满不在乎地说出口,眼中罕见地泄露了一丝少见的偏执。转念一想,除了眼前的人,又有什么人拼了全力希望自己留在世上呢?

一阵酸涩漫过了心底,他叹息道:“去拿个烛台来。”

她很顺从地端过烛台,引了一星火苗,火光摇曳,在她苍白的脸上添上几丝跃动的色彩,她睫毛低垂,认真地用手护着。

他把帕子抖开,均匀地放在火上,不一会儿,上面显出了两行棕色的字迹。

凉玉瞪大眼睛:“这……”

凤桐言简意赅:“淘米水。”

看她一眼,勾起嘴角:“不知道也很正常,这是凡人写密信常用的法子。”

凉玉两手小心翼翼地捏着帕子的边角:“……我竟然傻到元神出窍去追。”

凤桐露出个嘲弄的笑:“总是揪着一点气息便去追,跟小狗有何异?”

眼见少女气鼓鼓的脸颊红扑扑的,他眸中带了笑意,指了指帕子,“快看三世子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今夜……芷兰行宫……不见不散……”她低声念着,摸不着头脑,帕子上除了这几个字之外,还有几笔极丑的简笔画,月亮旁边几颗歪歪扭扭的星星,“倘若要约见,派人传个话就好,他何必如此?”

凤桐低声道,“或许他已经在温玉监视之中,不敢轻举妄动。”

“先前他送的东西,好几次差点要了我性命。”她将帕子揉成一团丢在一边,流露出一丝迟疑,“凤君,这次去也不去?”

凤桐摇头笑道:“你觉得他专程送信一趟,会给你不去的机会吗?”说着,将帕子抖开,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几颗歪歪扭扭的星星。

****

芷兰行宫一年只热闹两回——春秋两次狩猎,皇帝会将大队人马带出皇宫,浩浩荡荡入驻芷兰行宫,其余时候,都显得辽阔而空寂,甚至有些阴森。

此地有全国最大的园囿,将小片森林囊括于内,内有奇花异草,珍禽异兽遍布。那些零零散散的华贵宫殿点缀在外围,反倒像是陪衬。除了身份尴尬的前朝公主贺兰多勒和几位不得宠的妃嫔常年住在这里,各宫只有两名内侍看守,地广人稀,不像宫城中的夜夜笙歌,每当夜幕降临,便关门闭户,人气早早地散了。

一轮冷月已经当头,广袤的夜色笼罩四方,宫殿门口挂了红彤彤的宫灯,像是孱弱的几星残火,分外无力。

凉玉蹙眉望着银钩似的月亮,轻轻一跃,立在屋檐上,琉璃瓦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四周太静了,宫人都已闭门歇息,夜风吹来,远处葱茏的林木如波浪翻涌。一袭披风覆在她肩膀上,带了扑面而来的暖意,她伸手裹紧了,回头低声道:“凤君还是暂时避一避吧……先前朗月警告过我。”

凤桐笑道:“那是因为三世子害怕本君。他不敢惹我,只敢吓唬你罢了。”掀摆坐了下来,随手拉了拉她的衣角,“坐。”

两个人肩并肩坐着,夜露打湿了衣袖,凉玉伸手摸到一片濡湿,身上发出若有若无的光,将檐上寒霜全部烘干了。凤桐啼笑皆非:“小火炉,爬这么高做什么?”

原先在花界也是这样,司矩手上拿了要事,急匆匆遍寻花神不得,这心大的丫头多半正坐在高高的望天树枝杈上看天空呢。亏得司矩脾气好,好言好语地哄下来,换了玉郎,只恐怕气得一阵风将她刮到地上,回屋就要抄轩辕柏藤条,追着她满屋跑。

“自从上次骂了年画一句‘你要上房揭瓦’,她脑子直,几次三番地往房檐上爬。”她咬住牙,用纤纤素手硬生生掀了一片瓦下来,揣在袖里,“我带一片回去给她,省得她老是惦记着。”

凤桐强忍住没有阻拦,半晌才语气古怪道,“嗯,上房揭瓦也做了。还有什么离经叛道的事,都列出来,本君一样一样陪你做。”

凉玉抖了抖袖子,回头瞥见他在月色下的侧脸,下颌柔和,月光倒映在眸中,含了三分嘲笑,七分纵容。她的心剧烈碰撞起来,抬手搂住他的脖颈,毫无预兆地在他脸上印了个蛮横的吻。

凤桐的笑滞住。

她面如火烧,只觉得腿发软,心虚地抬起袖子帮他擦了擦脸。见他面上笑容消失,上挑的眼中显出熟悉的、属于长辈的警告神色,声音顿时软了下来,“凤君你别生气呀——我错了。”

她见势不好就退缩的毛病已成习惯:只要她拖长了调子道歉,态度诚恳,次次他都心软。整整三百年,屡试不爽。

凉玉汗湿了手心,睫毛颤动,只觉得浑身憋得难受,嘴里念叨道:“奇怪……上一次老二成亲的时候,你不也亲了我嘛……”

“……”他猛然看她一眼,又移开目光,干脆不理她了。

她注意到他耳廓微红,心里觉得格外惊异,拉住他的袖子,刚想接着软磨硬泡,他像是背后长了眼睛,毫不客气地打断:“坐好,待会儿朗月要来了。”

凉玉百思不得其解。

轻烟一般的云雾拂过月亮,聚拢又散开,凉玉浅绯色衣摆上的月光忽明忽暗,她起先还耐心等着,慢慢有些坐立不安,低声道:“凤君,我觉得有些不对。”

凤桐眼中并无惊诧之色,只是嗯了一声,压低声音:“哪里不对?”

“我们坐在雾松宫殿顶——”

就是他曾在地牢中挨了三百多鞭的雾松宫,天子宠妃贺兰多勒的寝宫,他自然记得一清二楚,他垂下眼帘,听她有些发颤的声音:“这下面……没有人气。”

就算多勒行走江湖,夜不归宿,宫里面总该有一两个值夜的宫人守着,何况多勒身份特殊,门口禁卫自是少不了的。

可隔了一座殿顶,下面的确死气沉沉,连一点活气也探寻不到。

他立即伸手,拉着她站起来,此处很高,一排排翘起的殿顶触手可及,像庞大怪兽的脊梁,宽阔的宫道就在脚下,一览无余。

一盏盏澄黄灯笼挂在道旁,忽然齐齐颤动起来,噗嗤噗嗤陆续消灭。凉玉睁大眼睛,一股浓重的妖气慢慢从四周涌了出来。

“不是魔界的人。”他低头望着脚下。

妖气是从雾松宫涌出的,初时还是一缕风,越聚越多,直到聚拢成深紫色的云雾,翻滚不息,把雾松宫包裹在其中。

宫道上忽然出现一个身影,在这寒冷的初春,竟然只穿了一身单薄的浅碧色裙,几乎可以透过薄纱看到她白藕似的双臂。

月光拖长她的影子,像是脚上安了一双轮,几乎感觉不到她迈出的步子,她像个僵尸,平直地飞速移动过来。

“这是……”凉玉急切地等着她走近,心下骇然,“郑贵妃?”

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郑贵妃,钗环尽褪,梳着整整齐齐的少女发髻,一张小脸白的惨然,那一双灵动的大眼睛,赫然只剩下眼白。

一看这白瞳,凉玉悚然一惊:“她将自己的魂魄卖给鬼妖了?!”

第64章 赴约(下)

一般情况下,六界不通姻。因为鬼是人死后所化,两界关系更密切,民间偶有人鬼交合,也可生下鬼胎,但那只是一股气,没有实形。一千余年前,妖仙大战,因为妖、魔、鬼三界联合,公然与另三界为敌,人界和鬼界自此划清了界限。

直到混战结束,六界重创,尤其是本来就形同傀儡的鬼界,更加凋敝不堪,鬼界为求生存,竟然渐渐妖魔交合的现象发生。

妖魔身负法力,与人不同,加以鬼所负怨气,生出来的鬼妖不但具有实体,且威力巨大,可抽人魂魄以自饲,将活人变成一样的傀儡。

为防鬼妖作乱,仙界联合新上任的魔君、鬼君和妖王,诛杀鬼妖,命令禁止鬼界与外族通婚,现存的鬼妖屈指可数,他们藏匿于六界角落,哄骗着单纯的凡人,以各种心愿为条件,换取他们的魂魄,苟延残喘着。

凉玉觉得不寒而栗:“她身边……竟然有鬼妖。”

这鬼妖是哪里来的,怎么找到了郑贵妃?为什么将她带到这里来,同多勒的雾松宫又有什么关系?

朗月在哪里,又究竟为什么要把他们约到这里来?

凉玉与凤桐对视一眼,隐了身形,化烟从雾松宫的窗缝中飘了进去。

屋里黑压压的一片,翻涌着汹涌的妖气,凉玉扬袖一翻,点了大殿中的一排烛火。

昏黄的光晕闪烁间,只见巨大的白丝刺绣屏风上溅满了黑红的血点,地板上横七竖八地倒了许多人,有穿盔甲的侍卫,也有只穿着中衣的宫女,人人五指张开,向上呈翻起呈爪状,面容惊恐,脸上一团弥漫不去的黑气,连尸体都僵硬了。

她倒吸一口冷气:这足算得上是大开杀戒了。

凉玉提起裙子,小心地查看了一周,没有找到衣着华贵的年轻女子的尸体。凤桐看着那屏风上的血迹,“想来贺兰多勒是活着被带走的。”

是了,鬼妖杀人,可直接抽出魂魄,像杀死地板上这些人一样,没必要见血,那么这些血迹……她皱了皱眉头,“是郑贵妃?”

殿门开始噼啪作响,女子的手掌机械地拍在厚重的门上,发出金属钝重的回声。凉玉急促道:“既然她仍在此地,那么活着的多勒……”她望向那条通往地牢的暗门,此刻隐在黑暗中,向下一看,地上两滴圆滚滚的血迹,被拉出一道长印,已经干涸。

凤桐将碧鸢剑倒置手中,以剑鞘画符于门上,门外传来一声沉闷的响声,想来是失去意识的郑妃被骤力击倒,仰面摔在地上。

他一手拉住了想要往暗门走去的凉玉,眼里有些薄怒:“如果多勒在下面,鬼妖必然同在。假如多勒是饵,你怎么办?”

凉玉还未开口,忽然越过他背后看到一道小小的白光闪过,将他漆黑发丝都映得寒凉,外面惊起闪电,轰隆隆的雷声有如庞然大物轰然倒塌,铺天盖地而来。

来芷兰行宫两次,竟然都是电闪雷鸣。

她本能地走到跟前,一枝沾着露水的白色花朵,咕噜噜从楠木桌上翻到地上,摔出肆虐的水痕。她捡起来拿在手里,花瓣洁白如玉,枝干上一枚叶子柔软光洁,叶脉一缕一缕,像姑娘软软的发丝。

“人间二月初四,百花只有素馨和迎春,怎么会……”她心中忽然有一阵不好的预感。

竟然是玉簪花。

“玉簪,拨月喜欢玉簪。”

不知何时起,年画儿只酷爱画玉簪,满满当当堆满了书桌。冬天到了,锦冬给年画儿套上厚厚的袄子,她伸出小手小心地摸着瓶里插的最后一枝玉簪花,花瓣蔫萎打着卷,横亘着泛黄的道道折痕,她嘴角向下一掉,眼看又要哭了。

鸣夏束手无策了,求救似的看着凉玉:“今年咱们园子里的玉簪花,专程请花匠来搭了个小暖棚来,已经开得比往日时间长很多了。只是这天气要冷,花儿要谢——没办法。”

凉玉正吃着水果,闻言将年画随手抱在膝上,“哭什么,这一批谢了,明年还有新的。”

年画半天不吭声,压低了声音抽抽噎噎,忽然道:“奶奶,你摸摸花花好不好?”抓着她的手往瓶边凑,“二姐姐嫁人那天,你摸了玉簪,花花就活了。”

拂月出嫁那一日,她身负花神命格,触碰到新娘头上簪花,便使花朵舒展开来,这一幕让小年画看到了。泄露仙踪不是什么好事,凉玉叹一口气,见她眼里一片赤诚,心中不忍,便接过她手里的笔,在笔尖上施了个小小法术。

“你看,奶奶不摸花花,摸你的笔,以后你画出来的花花就是活的。”

拨月疑惑地看了看自己手上一如既往的笔,又看了看凉玉,破涕为笑:“拨月画的花花是活的。”

年画儿有个特点,那就是无条件相信奶奶的话,她自始至终坚信奶奶不会骗她,因此即使画出来的玉簪跟以往没什么两样,她也毫无怨言,每天乐呵呵地沉浸于画画。

纸上花朵有几千种姿态,栩栩如生,但凡人气运有限,想要触发笔上法术,也绝不是一件轻易的事,何况拨月心智不全。读书万卷下笔有神,法术也是一样,要怀着赤诚之心操练百遍,才可能看到意外之喜,当时凉玉赠她这个法术,也暗含着这样的苦心。

可是现在……

玉簪在她手里一转,她双掌合十,重重一拍,光芒从她指缝间迸出,在摊开手时,掌心已经空空如也。

她半跪在地上,四处搜寻,手摸到楠木桌子下面,有凸凹不平的刻痕。

她心中一沉,钻到桌子下面,借掌心的一团火光去看,粗糙的桌子底,斑斑驳驳的漆面上,用石头深深浅浅地刻着一朵带着露水的玉簪。

凤桐将满身尘土的凉玉从桌子下面拖出来,她坐在地上,双眼发红:“这是调虎离山!”

他叹了口气:“拨月也是饵。”借着地上的血泊,扬袖一挥,镜面之上浮现出应王府熟悉的场景。本应在沉睡中的应王府,灯火通明,鸣夏披着衣服,手上提了一盏血红的灯笼,四下叫喊:“三小姐,三小姐——”

啼春持剑守在一遍,锦冬吓得声音也抖了起来:“姐姐……老太太也不见了……”

他抹去幻景,一手将面无血色的凉玉带了起来,看了一眼笼在阴影里通向地牢的暗门:“别慌,我们下去找。”

他回过头,剑鞘划过沉重的殿门,发出尖锐的声响,淡紫色光芒大盛,从门中央涌出,是活印的式样。

凉玉记得,上一次下地牢,她便是这样手脚僵硬。凤桐的温度不住地通过掌心传递给她,她才勉强打起精神,抽出朗月送来的手帕,分元神而入,这一次畅通无阻,他的气息就在周围……无处不在。

她没有再向前,默然退了出来,心中一片凉意:被套了,朗月果然又骗了她一次。

下方是浓重的黑暗,弥漫着陈腐的气息,一点稀薄的血腥,若有若无地掺在其中。

凤桐敏锐地停住了,侧身挡在她前面。

眼前并不是记忆中那个狭小阴暗的地牢,眼前场景飞速变换,犹如片片雪花飞速旋转,聚拢,拼凑在四面八方——不出片刻,眼前便明亮起来,那是……桑丘?

如果不是远方矗立的望天树遮天蔽日,凉玉几乎认不出眼前这是桑丘。

那时桑丘还不是青草离离、绵延万里的模样,漫山遍野巨石嶙峋,石缝间生着泼墨似的荒草,除却候鸟高飞,渺无人烟。

远处的断崖上,黑压压站了一群人,居高临下向这边望来,盔甲上反映出青色的冷光。

凤桐望见此景,脸色猛然苍白。

第65章 六虚幻境(上)

“……褫夺神职,贬为地仙,莲花塔即日闭锁,三千童子尽数遣散。”

声音从山那头传来,回声久久不散,领头那人合上卷轴,悠悠道:“凤桐神君可满意了?”

凤桐忽然揽住她的腰,一回身闪进山洞,力道之大,勒得她生疼。

下一秒,石洞里传来滴滴答答的水声,凉玉慌张道:“凤君?”

身后空空如也,半晌,传来刻意压低的脚步声,石壁上出现了一只毫无血色的手。少年的身影随之而来,额上发丝被雨水打湿,狼狈地贴在太阳穴上,头上一枚菱形仙印,忽明忽暗地闪着光。

凉玉后退半步,一句惊呼压进肚子里:“你……”

少年神君漠然抬起眼来,径自越过了她,闪身出洞。

“不能出去,外面……”她顾不得整理混乱的思绪,一把拉住他的衣袖。

他苍白面颊上未见波澜,眸子微微一闪:“为何?”

她有些语无伦次:“他们在……等你。”

“知道。”他垂下眼眸,轻轻一抖袖子便睁开了她的手,嘴角一抹血迹沁出,他咳了半晌,手背在嘴角揩了一把。自嘲地笑了笑,如一阵柔风掠过了她,“躲远点,当心误伤了你。”

巨大的悲怆如浪潮涌出:“凤君!”

那少年的脚步顿了片刻,继续向前走去。

这是一千年前的桑丘,一千年的凤君还不识她。

凉玉快步追上去,紧紧跟着他飘摇的背影。

洞口外面,身着朝服的人抬起手来,无数支燃着业火的短箭像雨丝一样飞过来,打在石壁上,石壁被击成粉末,脚下燃起丛丛火焰,在漫山遍野的巨石上蛇一样蔓延。

碧鸢剑出鞘,青鸾只冒了个头,虚晃的光晕便如风中星火,迅速消逝了。先前碧鸢正对轩辕剑,被一剑撞了个缺口,碧鸢已残,是折了凤桐的翅膀。

“哼,还想要负隅顽抗?”那人头上长了一对颇为狰狞的龙角,连带额头都微微鼓出,他扬袖一挥,一团白色打了个旋儿滚落在他们脚下,是血肉模糊的一团白鸟。

对面的人语气已变做哄笑:“这童子不识好歹,我们只好代神君管教。”

凤桐将鸟儿拢进手里,低眉看着。

凉玉感觉到他身上迸发的寒意,只听得他道:“这就是大人所说,‘三千童子尽数遣散?’”

重伤的雏鸟微微偏过头,露出绿豆大的一双漆黑眼睛,凉玉喃喃道:“芳龄?”

“神君还不接旨?”

“……”他将芳龄揣回袖中,冷淡地面对桑丘之上的诸位神君,云头聚拢来,三千弓箭手张紧了弦,一簇簇火光染红了天际。凤桐一身红衣在风中飘飞,袖口如流霞。

“哼……放箭!”

“谁敢!”凉玉两手一拍,一道金黄的结界从掌心迸出,结界还未成形,凤桐微微扬袖,一道巨大的力量便将她的结界打了个稀碎,下一秒,整个人被远远推向一边。

飞沙走石间,业火箭如同无数流星飞掠而来,炽烈的热气将空气中的水汽全部蒸发成一朵朵白云,碧鸢剑左右抵挡,剑光微弱,撑出一道仙障,他的身影立即被茫茫箭雨包围。

少年退无可退,业火箭冲破仙障,穿右臂而过,将他生生钉在石壁上,他齿间溢出一丝克制的痛呼。

凉玉浑身上下的血液发冷。

难怪凤君不用右手,难怪他手臂阴雨天必然剧痛,原来……

那人收了手,冷笑:“离经叛道。”

弓箭手再次搭弓上弦,密密麻麻的箭头,带着炽烈的火光对准他们。

“岂有此理,圣旨只是贬斥,哪里容你们赶尽杀绝!”凉玉向前一步,眉间爆发出阴沉的戾气,手里聚起一团白光,忽然被人擒住手腕,一把拉到背后。

眼前猛然亮了,仿佛雾气散开,眼前人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积压的威仪,镇住了凉玉。

凤桐脸上嘲弄的笑容阴沉:“阁下神通广大,连六虚幻境也造得出来,在下佩服。”

“……”凉玉回头望他,声音里带了一丝哭腔,“凤君……”

凤桐怔了片刻,不知道她为何双眼发红,安抚道:“幻境而已,都是假的。”

“是真的。”她眸中有一股执拗,咬了咬唇,恨道,“六虚幻境是吗?”

六虚幻境是每一个幻术修行者造境的巅峰,可以假乱真,环境里的一切攻击,全部可以造成同等伤害,而进入幻境的人对幻境的所有反击,也将全部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