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六虚幻境是九死之局。

凉玉满心要以幻术复仇,可是倘若对方早已登峰造极,造得出六虚幻境呢?

她感到一阵绝望,绝望之余,又产生了一阵破釜沉舟的怒火。她踮起脚尖,凑到凤桐耳边:“让我结心弦试试。”

她在袖里掏了掏,将朗月给的那枚练珠子打开,先罩在二人身前。

凤桐让了半个身子给她。幻景中,业火箭仍在弦上,没有受到任何干扰。

凉玉咬破自己食指,点在额心,轻盈地跃至空中,凤桐的碧鸢剑出鞘,寒光一闪,狭长而秀气的剑身载住了她。她足尖立在剑上,闭上双目,风掀起她额前发丝,殷红的血渍触目惊心。

气波震颤起来,业火箭离弦,急促地朝淡红色的结界飞来。

结心弦,可以直接与幻境背后的操纵者对垒,是破局的唯一办法,可是假如实力相差悬殊,必然会造成元神重损,因此凤桐用自己的佩剑作为她的后盾,如有不敌,他可以立即知晓,帮她逃脱。

胜负决于业火箭射来的短短一瞬间。

在那个片刻,她似乎迅速穿越一条狭长的甬道,恍惚之间,听到风吹竹叶的声响,自己依偎在一个清冷的怀抱里,听着他的心跳声。她看见他少年消瘦的下颌,他极缓慢地低下头,那是一张她少女时期心心念念的脸。

箭破空而来,如潇潇急雨,练珠子淡红色的气波上,练珠子急剧抖动两下,如同被戳破的气泡一般,噗嗤一下碎成了无数片,纷纷扬扬飘落下来,修竹林中,叶片上下翻动,眼前的自己闭着眼睛,嘴角带着最天真的笑意,仿佛嘴里衔了一颗糖。北辰君仍是记忆中的模样,低下头来,漆黑的眼眸如整片深沉的湖水,望向了她。

仿佛是那个心底最初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她等到了那个等待了千百年的结局。

脚下忽然动了一下。

凤桐带着碧鸢转了半步,业火蛮横地吞噬了脚下的土地,温度逐渐升高,箭如道道流星,擦身而过,热气掀起他乌黑的发丝,他轻轻一转,衣袖翻飞,站定在她前方。

一支业火箭猛然没入他背部,他面色一变,咬牙受住,火星沿着雪白衣袍向下滚落。骨节分明的手上仍稳稳持剑,长长的剑身之上,少女双目紧闭,绯色衣裙如火,随风飘摇。

这轻微的一颤从脚底直到心底——凤君护身的剑在她脚下。

凤君手上是没有剑的!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她双目中忽然迸发疾雨般的戾气,下一秒钟,手中冰刃飞旋而出,竹叶铺天盖地落下,如同满世界的飞花。

幻境猛地震颤了一下,凉玉的眼睛忽然睁开,凤桐拉住她的袖子,将她扫进怀中。风骤然大了起来,发出阵阵呜咽声,幻境一角已然坍塌,露出黑峻峻的本来面目。结心弦,她打破了幻境的一角。

“是谁?”

凉玉后知后觉,让他古怪地一看,才意识到自己脸上有纵横的泪痕,哽了一下才道:“季北辰。”

他猛然出剑,碧鸢划出一阵冷厉的剑光,冷笑道:“他的幻术不可能已臻化境,是用了六虚图。”

世间有另一种方法造六虚幻境,那就是走捷径——用法器。传说六虚图可以使进入图中的人进入幻境,只是多年不曾见过。季北辰是剑仙,不修幻术,他一定是用了六虚图,那么,一不做二不休……

她迅速反应过来,两手化出冰刃,与凤桐站个对位,碧鸢如流星,狠狠劈过幻境,她撕下一片衣裙,迅速折纸成灵,情急之下,化出个庞然大物,遮天蔽日,二人抬头一看,竟然是一把巨大的剪刀斜扎在地上。

凤桐持剑的手抖了抖。

凉玉讪笑了一声,自顾自开解道:“六虚图既然是图,肯定怕剪刀的嘛!”

话音未落,剪刀似乎是受了极大的鼓舞,腾空而起,朝着天幕而去。凤桐将内力注在剑身上,在剪刀的另一个方向,沿着幻境的破口,用力一划——

剑刃所到之处,火星迸溅,大地剧烈摇晃起来,越来越多的黑色叠加光晕浮现。剪刀毫不留情,咔嚓咔嚓地剪了起来。碎片如落雪,纷纷扬扬地落在她头发上,如同顶了满头闪烁的星星。

“轰隆——”

幻境破开,传世六虚图,竟然毁在他二人手中。

四面一片漆黑,顶窗露出些微的光,照着地上闪闪发光的碎片。“可惜了。”凉玉低叹一声,回身,注意到凤桐的腰有意无意地靠在墙壁上。

“凤君!”她瞥见他背后血迹,惊了一跳,“你受伤了?”

他满不在乎地反问:“这就吓着了?”

她几步跨过去,想绕到他背后,他身子一转,背靠着墙,笑道:“大惊小怪。”

“让我看看,那可是业火!”她瞪住凤桐,两手懒熊抱树似的环住他秀气的腰际,想要用力将他拉开,他用了九成的力气,她拉不动,反而一个踉跄扑进他怀里,他顺手将她一搂,眸中笑意闪烁,“唉,投怀送抱。”

凉玉趴在他怀里,终于想明白一件事,要调戏此人是万万不能的——向来只有他调戏别人的份。

第66章 六虚幻境(下)

她扶着他靠着墙坐下,他将外裳脱下扔在一边,幻境中的箭和火都已消失,只剩下一片血肉迷糊的伤口,粘着被血浸湿的里衣。业火所伤,需养七七四十九日方能恢复,还会留下狰狞的疤痕。

凉玉噙着眼泪。凤桐看着她模样可爱,笑道:“你哭什么?”她吸了一下鼻子,极难为情地偏过头:“谁哭了?凤君不疼吗,话这样多。”

他嗤地笑了:“疼的人都没哭,看也能看哭?”

她嘟囔道:“会留疤的。”

“穿衣又不露背,怕什么。”

凉玉想了想,歉疚道:“每次受伤的都是凤君,我一点事也没有。”

他笑道:“开玩笑,我族长辈带小辈出门,护不住小辈,才教人耻笑。”猛地一皱眉头,“嘶……”

她吓得不敢动弹:“疼么?”

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握着她的手狠狠一撕,将最后一块布料扯下来,伤口顿时血流如注,他念了个止血咒,才闭上眼缓声道:“长痛不如短痛。”

凤桐素来气定神闲,浓墨重彩,让人只觉得耀眼难以逼视。此刻只着单薄的中衣,细碎的光照在他眼睫上,顺着鼻梁游弋到苍白的唇,倒像是个孱弱秀气的少年,引人怜惜。

现在他阖着眼睛,她才敢借着细微的光,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甚至可耻地生出一些绮念来。

“凤君在桑丘时……他们真的拿业火箭射你么?”她的声音被石洞的回声柔化了,有些不真实。

“嗯。”他换了个姿势,转而低叹一声:“让人一箭钉在墙上,缓了许久才缓过来,真是丢人。”

他睁开眼睛,笑着摸摸她的脸:“那是过去很久的事了,桑丘都被青草覆盖了,你也长这么大了。”

凉玉的眼神停留在他脸上,又有些涣散开,许久才道:“假如那时我在,绝对不会让他们伤到你。”

“是么?”他眼里似有细碎光芒,慢慢氤出了一点恍惚的笑意,“你也打不过他们怎么办?”

凉玉似是没听见他语气中的戏谑,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死也不会。”

凤桐一怔,将手放在她的发顶,须臾,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我们接着走。”

前方的路幽暗潮湿,虽然眼前黑暗,但并不是雾松宫地下那个小小的地宫。显然,他们从一个结界走入另一个结界。

今晚实在热闹,操纵六虚幻境的人是季北辰,杀人的是鬼妖,请君入瓮的是朗月,这是巧合,还是计划之中?

针对她也就罢了,无辜的年画儿又是怎么卷进来的?

切莫伤害年画,否则……

凉玉敛声闭气,注意着四周的动静。

水声。

声音很清脆,像江南水乡到了采莲季节,少女们划着小船到湖中央,用桨轻而娴熟。一只,两只……无数只小船从四面八方涌来,不断地激起水花,水声越来越响,从悦耳动听渐渐变得无情,仿佛一个接一个浪头盖过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这里怎么会有水呢?

眼前黑峻峻的一片,她本能地想要捂上耳朵,可是四肢沉重僵硬,耳膜已经在隐隐胀痛,满脑子都是汹涌的水浪。

慌乱中想起了紫檀殿留下的笔记,捏了个最简单的心法,造了个空荡荡的梦境,才躲在梦境中勉强喘了口气。

她站在昏暗的梦境中大口喘息,什么东西从面颊上滴落下来,伸手一抹,满手鲜红,凉玉惊了一跳:自己方才险些七窍流血,元神重创!

这是什么邪法?她不敢耽搁,立即将梦境扩大,心念微动,将身旁的凤桐拉了进来,他脸色苍白,唇边溢出一缕细细的血丝,兀自强忍着,眉头蹙紧,双目紧闭。

“凤君……”她踮起脚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碰到他的瞬间,他的眼睛猛然睁开,那一刻眼底的杀气肆虐,惊得她本能地倒退了一步。

他眸中迟疑一瞬,已经清醒过来,环顾四周。梦境越来越稀薄,灰暗的云烟像被人搅散了似的,飞速左右退却,暴戾的浪潮声再次席卷而来。

凤桐用手背拭了一下唇边血迹,从袖中掏出九寸长的玉屏箫,撩摆一坐,萧声立即响起来。

因吹箫人气息不稳的缘故,箫声开始气若游丝,时断时续,但如蒲草顽强,始终细细地盘桓不去。萧声起时,浪花声响便被压下去一头,曲子已过半,萧声愈加流畅,幽怨空灵,天地间荡漾着回声。

吹的是引魂曲,过去二百年日日夜夜,倒背如流的引魂曲。

凉玉茫然站在原地,忽然看见前方隐约有一团黄光,忽明忽暗中,云烟缭绕,光下只看得见一个穿着蓑衣的渔人盘腿坐在船中,巨大的斗笠遮住了脸,小船起起伏伏,他却岿然不动,膝上一架七弦琴,琴弦嗡嗡颤动。

原来他们听到的浪声,竟然是这人的琴声。

萧声在结界中回荡,愈加霸道,那人用力拨弦,十指都微微痉挛,琴声仍旧被压制着,发出的声响越来越小。

凤桐将玉屏箫移开,冷冷一笑,眼中掩不住的嘲讽之色:“我当是何方神圣,原来只是个稻草人。”

凉玉惊讶地仔细看那个人,忽然觉得他的身影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见过。

“九歌?”

当时在宫中,凤桐曾假借九歌的身份脱身,那时不过远远见过一面,她也有些记不清了,不过这斗笠蓑衣和身形,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

戴斗笠的渔人猛地停住,慢慢抬起头来,一张苍老的皱纹弥补的脸,泛出枯草般没有生命的颜色。凤桐眼睛毒,凉玉细细一辨,眼前这人确实是个成精的灵物。

凉玉叹道:“世人尊称阁下为‘音魔’……这物种搞错了,应该是音妖才对。”

她初始语气还算客气,说着说着,脸上的笑便顽劣起来,甚至带着一丝玩笑般的轻佻,“九歌先生为什么要淌这趟浑水?好好地当你的江湖隐士多好,何必让大家都知道你是个稻草人?”

小船飘飘荡荡,他缓慢地眯起眼睛,眼角的皱纹摧枯拉朽似的将整个面皮皱起来,他抿住嘴,是一个不善的表情。

凉玉面上笑得越发灿烂, “咦,凤君——稻草人也能成精?” 凤桐旁若无人:“眼前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凉玉笑道:“凤君觉得他的琴弹得如何?”

他漠然一笑,随口道:“班门弄斧。”

他二人一唱一和,似将这天地都不放在眼里。

九歌果然被激怒,胸腔中发出嗬嗬的声响,转眼便到了眼前,带过一阵疾风。他手上竖抱着琴,紫色流光闪烁,锋利的攻击如闪电,不料却“铛”地一声撞在凉玉伸出的玉屏箫上。

凉玉横肘举着萧,看着九歌的眼睛笑道:“技不如人,输就是输。”

“小心些,一千年就用顺手这么一只箫,别给我折了。”凤桐斜她一眼,手上却没有阻拦。九歌低头细细地看着凉玉手中通体润白的玉屏箫,眼神中几乎放出光来,炙热得宛如注视着自己的情人,“此箫何处得来?”

凤桐道:“故友所赠。”

九歌伸出皱纹密布的手来,手上毫无水分,愈发透出枯草暗淡无光的气色,待要摸到玉屏的那一瞬间,凉玉猛然撤手,故意让他扑了个空。

九歌暴怒之下,眼珠一转,回身猝不及防地朝凤桐伸出来,他的骨节忽然间膨大,变成坚硬的草梗,在瞬间伸出数寸。

一道青光闪过,碧鸢剑已然出鞘,“刷”地架在他脖颈上。

凤桐一手持剑,一手接过凉玉手里的玉屏箫,从容地揣回袖中,“我早说过,箫哪有剑用着顺手?”

九歌的脸色枯败,微微扭曲,暗算不成,又为人挟制,他花白的发丝在空中飞舞,嗓音干哑:“你凭什么说我班门弄斧?”

凤桐笑笑道:“你这小妖空顶了一副苍老的面皮,见识倒短——你手中这七弦琴,乃是家父的法器。”

只因鸿渐千年前出了事,才叫他凤凰一族的七弦琴下落不明,不知流落人间多少年,兜兜转转,以至于为妖魔所用,戾气倒灌,威力巨大。刚才自己竟被七弦琴所伤,惊怒之下,心中潜沉多年的的恨意再次被调动起来,刹那间心神不稳,竟吓着了凉玉。

“每天被扎在田埂上,只能看、听却不能动……一年四季,唯有听着琴声才是快乐的……”

若不是麦田的主人用这把琴日日奏曲,稻草人也不会在神器的滋养下迅速结灵,他因乐悟道,音律俨然成了终生所求,说是个“音痴”也不为过。

听得七弦琴的来历,他望向凤桐的眼神种狂喜和悲恸混杂,“我死之前,能否有幸听全七弦琴的声音?”

原来刚才那惊涛骇浪,仅仅是一根弦的声音,九歌一生耽于音律,日日钻研,因不得要法,最终倾尽全力也只能拨动一弦。

凤桐手上的剑仍然抵住他的喉咙,左手在他怀里抱着的七弦琴上信手拨了一行——一弦狂风呼啸,二弦波涛翻涌,三弦蜂蝶狂舞,四弦花开叶落,五弦百虫齐鸣,六弦暴雨倾盆。

凉玉暗自惊叹:一把月琴,在方圆百里间独尊,说是呼风唤雨也不为过。

“还有一根,还有一根呢……”九歌激动的声音微微发颤。

凤桐顿了片刻,用手抚摸琴身上刻出的纹路,无声地叹了一声,许久,才勾了第七弦。

第七弦只是“叮”的一声脆响,琴弦嗡嗡抖动,似乎跟普通的木琴没有什么区别。

片刻后,远处传来了一阵鸣声,随即另一个角落也传来了啼鸣,噼里啪啦的一阵轻响,几乎是立即汇聚成震天动地的拍打的声音。

“嘭——”结界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嘭!”一只尖尖的喙伸了进来。

结界破裂开,噼里啪啦的声音震颤不绝,满天都是飞禽,遮天蔽日,似黑云压城。羽毛似雪花般飘飘洒洒。

凤桐抬眼看着天空,敛袖行了个礼。天上黑压压一片的鸟儿一下子散开了,纷纷低飞空中打旋,啼鸣一致,像是某种回礼。

他的眸子倒映出蔚蓝的天色,轻轻道:“第七弦,是‘百鸟朝凤’。”

第67章 碧鸢劫(上)

凤桐松了九歌的桎梏,收剑入鞘,语气张扬恣意:“回去告诉你的主人,多谢她还回七弦琴。”

九歌似乎仍沉浸在刚才的盛景中,眼中混混沌沌的,步履也有些踉跄,连滚带爬地坐回那只被群鸟啄得千疮百孔的小船,倏忽消失在结界的残骸中。

“噼啪——”一滴冰凉的水落在凉玉额头上,一股混杂着湿气的血腥味灌入鼻中,俨然又回到雾松宫那个阴森的地牢中。

“呵……”女人尖利的笑声,被石板阻隔,隐隐约约传来,犹如鬼魅。

“表姐……你在哪里啊?”

“小仙女,你出来啊!”

郑贵妃的声音从头顶断断续续地传来,带着癫狂的狂喜,似蛊惑,隐约透露着浓重的怨气。凉玉此刻才明白凤桐为什么给门上画了活印,让她能进到殿中——此时神志不清的郑贵妃正是她的引路人。

她咯咯地笑道:“我知道你找谁……表姐,你的小女儿在地牢里捉迷藏……”

“好玩吗……你满意吗?婉婉带着拨月一起捉迷藏……呵呵呵……”

凉玉兀自听着,心里急切道:“老三就在地牢里!”

刚要往前走,凤桐忽然伸手来抓她的手腕,她注意到他背后的伤口又崩裂开来,背上濡湿一片。

可是他的手指触到她的瞬间,忽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吸向旁边,她像是被什么东西硬隔开来,狠狠甩到一旁。

再睁眼时,四面空荡荡都是白墙,干净得不知道该在何处落脚,倒映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斑斓水光,宛如一片明净的牢笼。

只有她一人,凤桐已经不在身边。

有完没完!这又是什么地方?

她默念了几遍清心咒,强行压制住烦杂的心绪。

“咳。”背后忽然传来呼吸声,她立即回头,少年黑衣上用红线绣了大片曼陀罗,肩上挂披风的地方微翘起两角,一张如玉的脸上两个甜甜的酒窝,笑容揶揄,“小花神,好久不见。”

“朗月。”她眸中黯了片刻。

他伸手搭上她的肩:“怎么,看到是我,你很失望?”

她微微一笑,伸手轻巧地拂掉他的爪子,像是拂去肩头一片枯朽风落叶:“好久不见。”

“啧,你真见外。”他讪讪收回手去,见她要开口,眼珠一转,又来了兴致,“你先别说话,我猜猜你要问什么。”

凉玉翻了个白眼。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得意地看着她,见她表情淡漠,接着夸张地模仿她的语气,“‘凤君在哪里?’……让我想想,对了,应侯府那个小傻瓜关在哪里了?”

凉玉气笑了,咳了一声,如他所愿:“所以这里是什么地方?凤君在哪里?拨月被你们关在何处了?”

朗月盘腿坐在地上,不知从何处摸了个蛇果来啃着,含糊不清道:“此处是我魔界的天牢,是不是跟你想得不大一样?”

凉玉环顾四周,嘲讽道:“在天牢里招待客人,凉玉受宠若惊。”

朗月也不恼,笑嘻嘻道:“凤桐神君跟季北辰在一起。”

她一惊,声音抬高:“你这个时候将我支开?”

朗月表情不悦:“本世子是在保护你。”他向前走了半步,衣襟上的曼陀罗像是要挣开似的娇艳,“要不是我从中帮你,对上季北辰的就是你,你在劫难逃。”

凉玉眼中闪过一丝恼怒,勾起嘴角:“既然三世子是在用力地‘帮我’,费尽心思用帕子约我出来的时候,怎么不告诉我还有一个季北辰?”

他面上表情无辜,从她怀里拈出丝帕,抖展开:“这你可冤枉本世子了。”他指着上面画得歪歪扭扭的星星,用手指虚虚连了一下,“这是北辰星,暗示够明显了吧。”

凉玉:“……”她表情扭曲地看了半晌,撑着额头指了指旁边的月亮,“这个呢?”

他眨了眨眼睛,语气理所当然:“夜中相见啊。”

这……谁能看得出啊!

她忽然想到拿到帕子的那一日,凤桐对着帕子上的星星出了好久的神……或许他一早就看出来了,一早就知道季北辰在,却半个字也没有对她说。凉玉心情复杂,或许他们之间,确实到了需要一个了断的时候,而连这了断,凤君也想要悄无声息地帮她挡了。

“你是不是被温玉挟制了?”

朗月表情变了一下,很快便恢复如初,夸张地抱怨起来:“本世子为了谁?也是命苦,吃力不讨好,两边受排挤。”凉玉哼了一声,“三世子还有脸说,我九死一生那么多次,哪一次少了你?”

她顿了顿,又问:“季北辰来做什么?”朗月把吃剩的果核在手里抛着玩,“明知故问。”

总不会是找她叙旧的。她自嘲地笑笑:“我知道。”她抬眼看着朗月,“多谢三世子照顾,现在可以让我回去见季北辰了么?”

他面上讶异神色一闪而过,伸手打开了通道,笑道:“拖了这么些时辰,想来他们已经分出胜负了,只不过……”话音未落,凉玉早已走远了,他面上闪过一丝怒意,“你回来!”

凉玉远远回过头来,风吹起她的长发,额前的碎发拢到了一边,本还有一二分稚气的脸,竟然因此而添了几分妩媚,她远远笑道:“对了。”

朗月脸色得意,低声道:“还不求本座跟你一起去?”

朦朦胧胧的光晕中,她拢了拢发丝,眼珠漆黑,笑容似满树香甜的桂花,绝不犹豫,也不屑后悔:“第三个问题还没回答我呢,老三到底关在哪儿啦?”

朗月一怔,旋即饶有兴致地笑起来:“你就这么自信,单枪匹马能救得了她?”

凉玉扭过头走得远了,抛下一句模模糊糊的话:“你们妖魔老看不起凡人,却不知道凡人比你我强得多——事关亲人,他们明知自己弱小,还善于飞蛾扑火。”

再不理会身后的朗月,她一路走一路看,细长的甬道上穿梭着生着翅膀的怪鱼,背上背着蜡烛,像梭子一样往复不停,偶尔咧开嘴,嘴里生着倒刺一样的牙齿。

魔界的牢笼真的与她想象中不同,四周太过洁净,飞鱼像炫光一样无声地穿梭,因为四周的白色太过纯粹干净,反而生出一种密不透风的压抑感,光怪陆离,让人满心都是凉意。

她想起人间的灰尘大,阳光从屋门口透进来,光柱里就满是细尘飞舞,鸣夏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臂,跪在地上擦地板。胖乎乎的拨月像小尾巴似的挂在她身上,险些把纤瘦的鸣夏压塌了,她回过头去冲着咯咯笑的年画儿道:“三小姐去屋里玩,地上全是灰。”

……花界呢?花界也是有阳光的,她的梳妆台纤尘不染,斜放着几朵鲜花,花瓣熠熠生辉,她透过妆台的镜子,看见季北辰的脸。曾经他看着镜中她簪花的娇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从镜中对上他的眼睛,侧头笑道:“好看么?”

他轻巧地避开她坏笑的眼,垂眸道:“嗯。”

然后就是在青瓦洞外,漫山遍野桑丘的青草,随风摆动。问天树这一面的天空澄澈如琉璃,凤君浅灰的衣袍上沾染了暖意,年幼的她坐在他膝头上,也觉得浑身暖融融的。午后他有些倦,闭眼假寐,把她拎起来又放了回去,懒洋洋笑道:“最近少吃点罢,腿都压麻了。”

她一骨碌滑下来,跑进殿中,气得脸颊涨红:“我再也不来找你了!”

他连眼也没睁,抬袖伸出两根手指摆了摆,做了个“去”的手势。

阳光斜打在他顺滑的黑发上,面色白若透明,面前的小桌上还摊着念了一半的书,他嘴角竟然若有若无地噙着一丝笑意。

这条光道通往地牢,从明到暗,大概是今日的终点。

凛然杀气扑面而来,凤桐正背对她站着,对面一个模糊的人影,她先注意到的却不是这两人,而是空中相互追逐的两只青鸾幻影,尾摆划过天幕,拉出一道道旋转的青光,流光溢彩。

凉玉瞪大眼睛,闪烁的青光映照她苍白的脸。

凤桐手上碧鸢剑出鞘一半,剑鞘嗡嗡颤抖,似是急不可耐,亮出的那半截剑身上,有一道细细的青碧光晕游走,像游龙走蛇地勾勒出一串符文,与天上的青鸾幻象遥相呼应。

“嗤——”剑鞘又往外脱了一寸,抖动得更加厉害,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

碧鸢剑曾历过妖仙大战,平日里轻易不动用,真到了杀气暴涨时,会有满天青鸾印,映得天地满是流光倒影,是一场恐怖盛宴。人道“青鸾一出,必见血光”。一千年前,他年轻气盛,天帝为使他降服,用了上古凶剑轩辕,一击将碧鸢撞了个豁口,将他九成功力全部削去,自此碧鸢盛景不再。

自打凉玉认识凤桐以来,只听过坊间传言碧鸢曾经如何厉害,但统共也没见过几次——尤其是这样杀气全盛的青鸾剑灵。

狂风拔地而起,他的黑发和衣袍都在风中浮动,青鸾在空中舞动又隐去,剑气化作巨大的寒意,让人打了个哆嗦。那厢晃了一下,季北辰也是强弩之末,仗剑勉力支撑着。

这一剑要是出去,必然取季北辰性命!凉玉心下猛惊,看不见凤桐的表情,却感觉得到他毫无收手的打算,连剑气中都带着一丝失控的、狂怒的戾气。

凤君真的要杀他么?

季北辰是在籍的仙,身上背了天宫的神职……这一剑要是出去,天罚天规,哪个放得过他……

“凤君,收手!”她喊起来。

他身上的杀意滚滚溢出,空气于身前凝成片片雪花,旋转飘落,将她阻隔在外,那声音如沸水中投入一颗石子,转瞬便淹没。

“凤君!”

倒是季北辰听见了,望往这边望,满天青光之下,他看着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嘲讽的笑。

“唰……”碧鸢剑全部出鞘,一瞬间的寒光刺目。

雪花似一阵旋风,猛地卷成一团,向上飘飞,又被剑气猛然打散,飞溅开来。

她顾不得许多,一个筋斗翻到二人中间,正对着凤桐的脸,没有料到一瞬间袭来的劲风这样凶猛,生生穿腹而过,她咬住了溢出口的惊呼,抬眼望定他的眼睛。

他眼眸有些迷茫,眸中映出她的影子,下一刻,瞳孔猛地收缩。

她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的眼神,震惊,绝望,恍然。

只是一瞬,他刚出手的剑突然收住,万千剑气无法撤回,不能宣泄,调转方向,满天眩光都朝他反噬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