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眸中似有自嘲神色,宛如心碎成灰,脸色苍白。

第68章 碧鸢劫(下)

“凤君!”

她跪在地上,小腹的伤口血汩汩涌出,顺着她的指缝涌出,她撑了一下地,咬着牙迅速爬起来,踉跄着拉住他的衣摆。

空中青鸾发出一阵长啸,鱼龙游走,她拼尽全力结起光罩,挡下空中的眩光,才触到便破开,新的光罩结了一半,他侧手将她推开,她狠狠跌在地上,光罩便碎了。

电光火石间,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小小的影子斜扎过来,化成人形,猛地挡在他面前——寒意化作柄柄利剑,没入那个人影的身体中,那小小的影子晃了一下,倒在凤桐怀里。

“玲珑?”

凉玉骤然听到这声,大脑一片空白,满手滑腻的血迹,脚下脱力,艰难地爬过来,看到玲珑苍白的脸,眼神有些涣散,凤桐抱着她。

玲珑在他怀里轻轻道:“我听到百鸟朝凤的琴声……又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没有……”他声音很轻。

“嗯……小山雀飞得慢了,神君勿要怪罪。”

“玲珑,别睡……”凉玉伸手来探,好在她的光罩挡下了先前最厉害的进攻,她虽然伤重,但应该救得回来,只是这些年的修炼怕是都废了。

她握住玲珑的手,拢了拢稀薄的真气,源源输送给她,凤桐看她一眼,那眼神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走。”他将闭过气去的玲珑抱起来,柔声道,“回青瓦洞。”

凉玉猛地站起来,“凤君……”动作牵动伤口,她不想叫出声来,便生生顿止了阻拦,蹙眉低下头去。

凤桐似没有听见,俩人化了烟,瞬间便消失了,只剩下一地湿漉漉的潮气,天上只剩下半只青鸾的虚影。放烟花一般转瞬即逝,长长的青色尾巴,似缱绻的风,温柔拂过她的脸。

她坐在地上,连止血咒都忘了念。

季北辰拄着剑,慢慢蹲下来:“凉玉。”

“别叫我。”她抬起头来,眉宇间带上了森森寒意,“你大可现在捅我一剑,不过……”若不是苍白的脸色和有些颤抖的呼息泄露她的虚弱,她几乎像是个浴血而生的女妖,手上生起一团光晕,“要看看你接不接得住我这一招。”

他眼中带上一丝薄凉的怜悯:“你还是这样。”

星寸台上,即使被火舌吞没,也要死死抓着华蓉剑不肯松手。他原先总觉得跟她无一处合得来,可是唯独这一点执念,竟然跟他如此相似,“多谢你手下留情。”

她冷冷看他一眼,“我不是为你,虚情假意的话就不必说了。”

“凉玉……”他抬起剑来,剑尖对着她,脚下有些踉跄。

“何必浪费时间,来。”她将滑落到脸上的发丝不紧不慢地拢在耳后,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他从未见到过的、全然不同的气质,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宛如一张白纸,天真脆弱的一戳就破的小姑娘。即使脸上狼狈地带着血印,她的眼里仍然带着一股娇纵睥睨的笑意,笑容背后却一点温度也没有,全是冰冷的恶意。

像。

像极了凤桐,言传身教不过如此。原来她本来就是这样的。当年因为喜爱他,才愿意全无防备地面对他,咋咋呼呼,絮絮叨叨。她今日露出本来面目,像一把剑一样锋芒毕露地对准他,都是为了凤桐么?

如果真是这样,他这步棋阴差阳错地走对了。可是心里,蔓延出一种让人不舒服的情绪,像是藤蔓紧紧缠住了他,让他烦躁不堪……

他的剑迫近她的喉咙,她手上的光晕也到了他胸前。

她笑道:“我不能白让你杀我两次。”

他感受到她内力的威压,心下一惊:这么短的时间里,她的修为竟然已经到这种程度了?

“住手!”

“喂喂喂……你们这是干什么?”

季北辰目光似刀,转向拉开他剑尖的朗月。

少年黑色披风在风中烈烈,凉玉失血间出了神,恍惚地想着,原来他肩上那两个小小的尖角是挂披风用的,魔界的衣裳真有趣。

季北辰抽了剑,剑身被朗月紧紧抓在手里,他身上伤得太重,站不稳当,竟然反被他带得踉跄几步,他目光威胁:“你怎么来了?”

朗月直视他的眼睛:“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二人言语含糊,却不肯明说,季北辰道:“我们的事情轮不到你来管。”

朗月笑了,偏头看了凉玉一眼:“有趣,你觉得我若是不拦住你,死的真的会是她吗?”季北辰想起方才她手上幻术意料之外的威压,若有所思,审时度势地收了剑,化烟而走:“记住你答应过温玉的话。”

朗月蹲下来,小心翼翼道:“小花神?”

凉玉伸出手臂,咬紧牙关:“三世子,你拉我一下。”

他伸出手来将她拉起来,感觉到她整个身子的重量几乎都靠在他身上,顿了片刻才笑道:“怎么样,被最亲近的人伤害的滋味如何?”

她笑了笑,垂下眼眸:“你说的这个人……恐怕是我。”她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凤桐漠然的眼神,浑身上下都冷得颤抖起来,“我……连玲珑都不如。”

最初的最初,只不过是怕他失控,怕他再次被天界合力诛杀,他本已经被打压得无处可去了,若是再为了她……

若是凤君误会她对季北辰犹有余情,她有吗?怎么可能有!她没有吗?在六虚幻境里面,她耽于回忆,伤了凤君。生死一线,方能看清真心,她这时候有所顾虑,只能寒了他的心!头脑仿佛要爆炸一般,越想越一团乱,恨不得立即用剑戳死自己。

“凉玉?”朗月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能行吗?”

她睁开眼睛,冷静地用止血咒止住血,苍白的脸,越发显得眼眸漆黑。她站直了身体,轻轻道,“我的事情还没做完。”

“拨月,我要带回去。”

“……”朗月扶她的手慢慢撤开,“这是世上最后一个鬼妖了。”

“你知道他是谁?”

“不知道……他是郑贵妃召来的。”

凉玉看着他的脸,语露讽刺:“倘若你不把事情告诉郑贵妃,她怎么知道有我的存在,怎会走火入魔?鬼妖为求自保,行事从来偷偷摸摸,郑妃是个凡人,你要是不诱导她,她哪里来的路数?”

“你对你的好姐姐就是这样,一步一步,一手用怨恨毁了她?”

“呵。”朗月眯起眼睛,“凡人走到这一步,都是自作自受,人有贪婪怨恨之心,怪不了别人。”他绕着她走了一周,慢悠悠道,“你不必这样质问我,我是魔,我就是要诱人向恶,就是要顺水推舟,就是要从中作梗,倘若我什么也不做……”他看着她的眼睛,露出个单纯无辜的笑容,笑得有些顽劣,“那不就变成你们刻板的神仙了吗?”

“所以,一开始本不同路,在一起也不过是利益驱使?”她的笑也冷冰冰的。

“是这样没错。”朗月觉察到她的迁怒,收了笑容,眼中恼怒散开,慢慢变成了冷漠,“在你还有利用价值之前,最好有趣一点,不要让我失去兴致。”

“朗月。”

他的脚步顿住,耸耸肩笑道:“我真的不知道这个鬼妖是谁。”

“温玉用什么威胁你?”

“……”他身子一僵,无谓地笑道,“不关你的事,你也解决不了,不要太高看自己。”他接着走,边走边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着最渗人的话,“总有一天,温玉会死无葬身之地。”

她扯了扯嘴角,抬手炸开头上一块石板,用力敲了敲,“贵妃娘娘。”

“……小仙女?”郑妃像是发现猎物的狼,本能地兴奋起来,咯咯地怪笑,“你出现了?”

“你想要如何?”

头顶上脚步混乱颠倒,郑贵妃在横七竖八的尸体中间,喝醉酒一般兜着圈子乱走,嘴里絮絮叨叨:“想怎样?你不是很厉害吗,嗯?你不是可以让陛下厌弃我,不是让表姐阴魂不散吗……怎么,也有求我的一天?”

她言语混乱,行事颠三倒四,乃是因为魂魄的一部分抽给了鬼妖,只剩下浓重的怨气。鬼妖浓重的妖气盖住了一切,凉玉寻不到拨月的气息,四周一片安静,一个凡人小姑娘,挨得住吗?

凉玉径自道:“……拨月在哪里?”

“想不到……哈哈,你肯定想不到……你以为你拿到兵权便是赢了吗……”

凉玉毫不犹豫:“兵权给你,你将人放了,怎么样?”

“……”对方沉默半晌,接着笑起来,“你也会低声下气如此……告诉你,早在表姐刚嫁过去的时候,我就在你们云家埋下一枚旗子,那小傻子,死到临头都当他是亲人……最后赢的还是我!”

凉玉脑子里嗡嗡作响,忽然感觉到地下有异动,立即扬袖,劲力透过石板上的洞,将郑贵妃震翻。

她手上升起一团火来,照亮不远处一个半浮在空中的影子,他没有脚,头上却生有荆棘的树枝,满是倒刺,一张鬼魅般苍白的脸上,镶着紫色的眼睛,四周是翻涌不息的云气,簇拥着他,宛如倚靠着废弃宝座的王。

“……是你。”凉玉看着他的眼睛。

“奶奶?”拨月在那人背后,探出半个小脑袋来,连她也感觉到此刻非同寻常。

在这个阴森森,潮乎乎的地方,一切都不对劲,都让她浑身难受,她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心里又激动又不安,刚想大声喊,又乖觉地闭了嘴,怯怯道,“奶奶,我要告状,秦沅他欺负我。”

第69章 拨月儿(上)

半夜里,她被一泡尿憋醒,赤着脚爬下床,脚丫踩在地砖上,透心凉。

她也不懂为什么守在外间的丫鬟小菊不在,没人给她穿鞋披衣裳,只是想着,要快,要快,快点去茅房,快点回到温暖的被窝里来接着做梦。

她光着脚走了两步,撞到一个人身上,他弯下腰在她单薄的亵衣外,裹了一件暖和的披风。

披风是他的,很大,拖在地上。她走了两步,被绊了一下,想起来奶奶教过她要礼貌,回头傻笑:“秦沅,谢谢你。”

男人有一双冷厉的眼睛,一看就是练家子出身。没人知道他有多大年纪,看身形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可是他眼里没有年轻人的朝气,他眼底时常一片漠然,见人也爱答不理,仿佛对什么事都没有兴趣,可是一旦有人接近他,他会在漠然之上露出一丝客气的戒备。

府上上上下下都说,秦沅脾气古怪,况且他要一个人贴身保护难缠的三小姐,众人便知趣地躲远了。他的生活里,就此只剩下了应侯府一方小天地,和这个脑子有问题的小女孩。

拨月有时会自己回忆一下,最开始见到秦沅的时候。

那时她只有四五岁,别的孩子已经开始读千字文了,她才刚学会叫爹娘,迟钝也就算了,明明千辛万苦学会走路,却偏爱在地上爬,就像个小动物一般,一看不住就挥舞着手臂,挂着鼻涕,矫健地爬远了。

有一次,丫鬟抱她在花园里玩,没看住,就这样爬到府门外,街边流浪的少年们见她趴在地上,话也说不清楚,只知道瞪着一双好看的眼睛冲人傻笑,都上来打她,骂她“傻子”“白痴”,她伸手抱住脑袋,仍然冲人傻笑。

有一个少年眼里闪着诡异的光,抱住她,把她的衣服扒光,她终于流下眼泪来,鼻涕糊了一脸。他们顿时失去兴致,嫌恶地放下她,接着用脚踢在她身上。

有一个人在人群里看着,他很高很瘦,穿了一身灰色的短打,他的眼神漠然,但是看着她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悲悯,随后变迅速成看不懂的戾气。

记得那一次,丫鬟跪了一地,爹爹在外间骂人,骂得很凶,奶奶给她洗澡,处理伤口,忽然叹了口气:“嫣然走得早,看不到今天,也算是好的。”

她听不懂,透过窗子,看着爹爹骂得累了,脸上挂下来两行泪水,半晌,他嘱咐管家:“去给老三找个护卫来,她走到哪跟到哪,要是再看不住,让人欺负了去,都提头来见!”

隔天秦沅就变成她的贴身护卫。

听说他是自己找上门的,他武功很高,地府上所有的侍卫都打不过他,爹爹对他青眼有加。

她一开始很不喜欢秦沅,因为他和其他很多的人一样,都只在爹爹在的时候显出和她很亲近的样子,其他时候,都对她爱答不理的。

可是他不理她,还要什么都管着她,不准上树,不准在地上爬,不准随随便便脱衣服,比爹爹还凶。

丫鬟们有自己热衷的事情,她们会讨论时兴的衣服或者花样子,所以顾不上理她,可是他什么也不做,只是坐着发呆,宁愿这样也不跟她玩笑,只知道凶她。

所以她每天都要跑到奶奶房里告一次状,萧氏待她优厚,每次都信誓旦旦地说要替她出气。她得意洋洋地告诉秦沅,开始他还有些手足无措,可是慢慢的,发现萧氏只是在哄她,渐渐也不当回事了,甚至比从前还要嚣张,还要凶。

而拨月抱怨归抱怨,早上一觉起来,又是高高兴兴的,傻乎乎地叫他,冲他笑,竟然什么也不记得了。

周而复始,每天都如此,秦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听见她喊“秦沅”两个字,就会条件反射地出现在她面前。

拨月很喜欢吃,尤其喜欢甜食。她总是在吃东西,点心像流水一样送进她肚子里,吃的整个人圆滚滚的,她是个多动的孩子,吃东西的时候居然格外专注。

慢慢地拨月发现,自己吃东西的时候,秦沅会看着她,眼神中有些疑惑,仿佛在问“真有这么好吃?”

她用小手拈起一块来,用力塞进他嘴里,糊了他一嘴的饼渣子,入口是豆沙的香甜,她兀自在笑:“好吃吗?”还留恋地甜甜嘴唇,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以后我的吃的都分你一半。”

秦沅默默地吃了她的饼,替她擦了擦嘴。这样的时候越来越多,她渐渐长大,不在地上爬,在草丛里抓蝴蝶的时候,夏天钻进花园里折花的时候,他都会用有些疑惑的神情,专注地看着她。

这些平平无奇的东西,真的有那么好玩?

她也不管他愿不愿意,拉过他的手,强行拖着他参与到幼稚的游戏中,从蚂蚁搬家玩到纸青蛙三口之家,她的眼睛在阳光下充满了快乐和虔诚,宛如一汪水微微晃动。拨月的眼睛最像母亲,她不谙世事地活在自己的乐园里,不显得呆滞,只是充满单纯,反倒像是个无忧无虑的天外人。秦沅很喜欢看她画画,那时候她比吃东西还专注,长长的睫毛半天都不动一下,笨拙的地握着笔,笔下倾泻的却是流动的□□。

有一天晚上,秦沅把她摇醒,抱着迷迷糊糊的她,飞身翻过了高高的府墙。

他轻功很好,被他带着像是飞一样,她兴奋得大呼小叫,口水都流下来了也不知道。秦沅带着她来到了僻静的街上,有几个人手被绑着,痛苦地蜷缩在地上,他说:“他们欺负过你,现在你欺负回去好不好?想怎么样都可以。”

她定睛一看,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几个人是几年前在门口打她的少年。

可是当年爹爹就已经让侍卫教训过他们了呀,她无端觉得有些害怕,缩进了秦沅怀里:“我不要,我冷。”

秦沅没有说话,带着她回去了,她回头看了一眼,秦沅的披风很大,划过那些人的脸,他们躺在地上,像是死了一样。

她闭上眼睛,装作没看见,默念道:别怕,别想,秦沅保护我,秦沅会保护我。

她不喜欢背书,那些字符在她眼里像是妖魔鬼怪,但因为奶奶和秦沅都很想要让她读书,她只好每天跟它们斗争。她的确迟钝,有时候他也在反复的告诫中失去耐心,背过身去不理她。

她不知道做很多事情的意义,却唯独知道不能让旁人不高兴,她拉着秦沅的袖子晃,“你别生气,我……我把饼全部让给你吃……”

他若还不理她,她就气急败坏:“我去找奶奶告状,让她打你!”她的脚步声差点将地板穿个洞,他以为她走了,一转过身来,看见她躲在门口,又蹦又跳:“哈!秦沅不生我气了!”

慢慢的她也发现了秦沅的好,他虽然不怎么理她,可是跟那些心里嫌弃她丫鬟还是不同,她感觉得到,他像奶奶和爹爹一样,是喜欢着他的,他会在意她的一言一行,做她的玩伴,替她抓蝴蝶,给她打坏人。

她再也不孤单了。

二姐成亲以前说,嫁人就是要一直和一个人住在一起。

那她要嫁给秦沅。

拨月今年十三岁了,豆蔻梢头二月初。她屋里的侍女散得差不多了,因为那些丫鬟各怀心思,没有人比秦沅更尽心竭力,大家都默许他出现在她的房间内,代替侍女照顾她。

有一个满月夜,他变得有些古怪,头上戴了奇怪的帽子,上面长了一棵树,他的眼睛变成紫色的,他表情很痛苦,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眯着眼睛,假装睡着了,一直熬过了子时,看见他头上的树慢慢消去了,眼睛也变成正常的颜色。

秦沅好厉害,她躺在床上想,他是不是一棵树变的?他会结出水果来吗?

他显得精疲力竭,守着她坐了一会儿,掀开她的被子,钻了进来。

黑暗中到处都是他的气息,他将她抱在怀里,一双长满薄茧的手,沿着她的脸,慢慢下滑。

她惊呆了,睫毛簌簌抖动,他问道:“你醒着吧?”

她老老实实地睁开眼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奶奶警告过她,不可以让别人摸她,可是秦沅不是别人呀。

“你讨厌我吗?”

她赶紧摇摇头,抱紧了他。

他回抱得更紧,身下的姑娘已经初具玲珑的身形,此刻她又暖又软,不是个痴儿,怕是个仙子。

“别怕……”他从来没有如此温柔地对她说话,她便闭嘴了,他的眼神很奇怪,倏忽自责,倏忽蛮横,倏忽又陷入矛盾和挣扎,可是眼里都倒映着她。

拨月当真一声没有吭,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只记得那天晚上,秦沅的的吻落在她的发丝上,她懵懵懂懂,看着他给她穿上衣服,“我不会伤害你的,你知道吗?”

她当然知道呀,秦沅怎么会伤害她呢!

秦沅待她越来越好了,很久没有骂过她,也不再逼她背书,甚至会常常对她笑一笑,她觉得很奇怪,但是每一日都很开心,一日塞一日的高兴。

今天,也是半夜。

他的披风披在她身上,很暖和,只是脚上没穿鞋子,冷嗖嗖的,她蜷起脚来。守夜的丫鬟不知道哪里去了。

眼前秦沅好像比往常高出很多,一袭黑衣,就好像一座山一样。他头上又长出枝枝叉叉来,紫色的眼眸像是冰冷的宝石。

拨月心想,秦沅又变成树啦,他的眼睛真好看。啊,他居然是飘在空中的,他没有脚,难怪不觉得冷。

“你去哪里?”他问,伸手抱起了她。

她想到那天晚上,他变成树以后发生的事情。还要脱衣服,再穿回来,又疼,又麻烦,难道又要再来一次吗?

她顿时不乐意了,从他怀里钻了出来:“我要尿尿。”

他一怔,松了手:“快点回来。”又叫住她,声音有些僵硬,“把鞋子穿上。”

第70章 拨月儿(中)

拨月几乎是一溜小跑进了闺房,一方面是因为冷,一方面是因为秦沅的嘱托。她心想,解决了人生大事,现在再脱光光她也不怕啦。

她吃了一惊,屋里黑乎乎的,到处都是黑气,秦沅头上的树盘踞了整个屋顶,几乎要破空而出,他表情痛苦扭曲,黑气正是从他身上发出的。

“秦沅……”她往那边跑,却一把被他掀翻,“滚!”

她摔了个跟头,有些蒙了。

他喘息一阵,面色恢复如常,只是表情有些僵硬:“过来。”

她反倒有些害怕了,往后退了一步。他紫色眼眸中冰冷无情,充满了杀意,像是拎着小猫的后颈,一把把她拎了起来:“跟我走。”

这不是秦沅,秦沅不会对她这么凶!她张嘴要喊,他用手臂一挟,忽然而来的狂风冷得像刀子,吹得她闭了嘴。

转瞬之间,他们就来到一个黑乎乎的地方。她挣扎起来,他将她顺手一丢,她狠狠摔在地板上,摔得眼泪都出来了。

“秦沅你欺负我……呜呜呜……我要去告诉奶奶……”

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她才惊觉自己所处的地方竟然这么大。她吓得噤声,适应了黑暗以后,这才发现大殿里不止她一个,站了很多人,那些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僵硬地站在原地。

到处都是牙齿打颤的声音,他们听起来很害怕。

他们在害怕秦沅吗?她眨了眨眼睛,刚要说话,忽然一阵凄厉的喊声吓坏了她,她看见那个穿金甲的侍卫轰然倒下,在地板上挣扎,头顶慢慢的生出一缕烟,被黑衣的秦沅吸嘴里,那个侍卫在地上翻滚,抽搐,五指张开,拼命在空中抓着什么,最后慢慢地不动了。

又是一声,一个宫女倒下去了……

她躲到了桌子下面,抱膝坐着,披风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了,这里很冷,她直哆嗦。她突然想到几年前秦沅带着她去报复那几个欺负过她的人,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对他们的吗?

这些人……死了吗?

她觉得有些害怕,可是却不是害怕死人,而是害怕眼前的秦沅变得不像秦沅,变成树的秦沅好凶,她一点也不喜欢。

手边有一块石头,她捡起来,开始在桌子底下画画。她很喜欢画玉簪花,家里有她画的几百张玉簪花,秦沅也很喜欢,奶奶说她给笔施了法,以后她画的花花就是真的了。

画画的时候,她一点也不害怕了,玉簪花真漂亮,它一定像娘一样漂亮,像奶奶一样温柔。要是能变出一枝真的花就好了,到时候送给秦沅,他肯定愿意笑一笑,不会这么凶了。

“出来!”秦沅身上翻涌着黑气,粗暴地将她拖出来,石头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终于感到有一点害怕。

屋里好黑,冷飕飕的,她小小的身子瑟瑟发抖,“奶奶……”

“闭嘴。”他坐在她前面,跟夜色融为一体,满地都是他的枝干,他的声音也变得奇怪,阴狠又陌生。

她想奶奶,想哭,想回家去。一切都像梦一样,“你不是秦沅……我要原来的秦沅……”他一阵袖风将她扫到地上,他的手掐住她的脖子,女孩的脖颈柔软又脆弱,像是初春的一根笋,一折而断,“你看清楚,我从来从来都是这样。”

拨月不吭声了,可她没听懂,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么暴躁,她只是害怕,喘不上气,涨红了脸。

秦沅松了手,转过身去:“你最好乖乖地待着。”

他再也不跟她说话了。

少女手上仿佛点着一盏明灯,破除黑夜而来,是一张她从来没有见过的、好看的脸。可是这股气息她很熟悉,这是奶奶,她如此的笃定,这就是她奶奶。

“是你。”凉玉开口了,看向秦沅,眼中满是憎恶,“你一早就是郑贵妃埋下的棋子?”

“奶奶……”

她不懂为什么奶奶和秦沅之间剑拔弩张,不过她很清楚,奶奶是来接她回家,奶奶待她一直很好。

“年画。”凉玉的眼神柔和了些,“你别怕,乖乖坐着,一会儿我们就回家。”

“嗯。”她听话地坐下来,又有些担心起来,“奶奶,你别凶秦沅,他在跟我闹着玩呢。”

秦沅脸色一凝,嘲讽地笑了,“我没在跟你闹着玩,我一早就是有目的接近你的。”

“……”拨月有些疑惑地出神。

“秦沅。”凉玉警告地打断他的话,“没看出来是我的错,不干她的事,你将人放了,别逼我动手。”

他的眼神从她脸上慢慢下移,看到她小腹的血洞,冷笑道:“话不要说得太满,你伤得不轻,未必胜得过我。”

他是世上最后一只鬼妖,在六界密不透风的通缉下,像过街老鼠一样长大,为了活下去,拼命掩藏自己的身份。

但他要吸食魂魄,于是他所在的地方,总有命案发生,久而久之,就会被当做灾星。那些人打他,用石头扔他,甚至想用火将他烧死,他便把那些人都杀了。

他的少年时代,居无定所,四处漂流,他不想杀人,可是本性却迫使他不得不吸食魂魄以延续性命。

直到他遇见郑贵妃。

彼时她已宠冠六宫,开始只是把他当成讨饭的流浪儿来养,因为无关利益,她待他很优厚。后来他半夜里杀人无意让她撞见,他本以为她会害怕,可是她看见他紫色的眼睛和头上的角,眼里竟然莫名兴奋:“你不是人对不对?”

那时他才知道,原来人的心里有那么多欲望。

那样多的欲望,总不能个个实现,但人不能达成的事情,如果有非人的力量替她完成,那当然再好不过。她的双眼闪闪发光,在黑暗中,蛊惑地看着他:“你留在我这里,留下来,好不好?”

这个诱惑对他来说太大了,常年的漂泊和躲避让他厌倦,市井百态,也都丑恶无聊,如果能停留下来……

她是贵妃,权势滔天,给他准备吃食又不落痕迹,是再好不过的选择,更何况,她是在落难时唯一收留他、接受他,甚至重用他的人。

合作关系就这样达成。他是宠妃的一枚暗子,在黑夜里活动。他最大的一个任务,就是监视着应侯府和其他权贵,帮助郑贵妃和郑家铲除所有的障碍。

他需要一个稳定的身份,方便做事,又能实时监控势大的云家,暗中帮助郑贵妃争夺兵权,恰巧应侯府需要一个侍卫,而三小姐是个傻子,看不出端倪。

第一次见到拨月的时候,那个小孩被人拳打脚踢,却毫无还手之力,那些街头混混用最恶劣的话羞辱她,欺负她,那个瞬间,他想到了自己的童年。

原来贵为侯府女,也一样任人欺凌。

他有一瞬间的怜惜,但着怜惜很快消失了。云拨月跟他不同,她不会抵抗,不会记仇,连恨也不会,她自欺欺人地生活在亲人给她构筑的理想世界里,每天都在笑——谁让她是个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