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了怔,眼神中带上一丝恍惚的歉疚:“那一次……是我烧糊涂了。”

好,好。她问不下去了。

宛如时光回溯,她拖着残破不堪的身躯,躺在星寸台的血泊里,那个台下她一心喜欢的少年,注视着她的眼里满是厌恶。

她总是重蹈覆辙。像台上人偶,自娱自乐。

“凉玉。”他的声音温和,“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我跟你自然亲厚一些,但是我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你一辈子。我从前太惯着你,往后,你要坚强一些,像个大人一样。”

多可笑,这是她教训云清的话,现在却轮到了她,原来她到了七百五十岁,只要有他在,她还是没长大。

“先前重华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我无以为报,照顾你到七百五十岁,她应该放得下心。”

仅因为母亲一个嘱托,他做到今天早已足够——本就不是他分内事。

不是师徒,不是父女,他没名没分地照顾她到七百五十岁,收拾了无数烂摊子,担下了属于她的一头脏水。她一直麻烦他到七百五十岁,早已足够了。

凉玉不是小孩子了。

她知道该分别的时候,有些东西不需言明,便自然挣断了。像猝不及防一盆冷水当头泼下,她这是顺理成章,可是她心痛如厮,难以自持,咬着牙,竟然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凤桐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袍:“玲珑还在等,今天不过夜便要回去,我先走了,你早点歇息,身上伤还没好全罢?”

盈盈月色落了他满身,他离她不过一个案头的距离,仍然像从前一样对她笑语,却好像一下子就变得触不可及。

“凤君……”她拉住他的衣袖,近乎哀求地看着他,话已说到这份上,她像是笼中困兽,挣脱不得,仍然侥幸地想要孤注一掷,可是破碎的自尊却不许她再说下去。

她已经错过一次。

假如他明白,他一定会懂。

他摸摸她的头,叹道:“怎么这个表情?以后还是可以常来青瓦洞,又不是不见面了,我与玲珑做你最喜欢的核桃酥,专给你留着。”

如父如兄,到此算是极致了吧。她的手痉挛了一下,松开了,眼中只剩一片绝望:“什么时候?”

他微微一笑:“三个月后。”

这样仓促,甚至等不及她重回花界,从此以后,她便只剩一个人了。

是了,她本就是一个人来。

凤桐的身影消失在望月台外,他的茶还热着,袅袅地散发着雾气,可是刚才的见面,就像一场噩梦。她在黑暗里回味这个噩梦,只觉得浑身冰冷,连泪水也是冰冷的,她不知道什么时辰睡了过去,翌日醒来,她伏在桌上,头昏脑涨,而窗外已经大亮。小鸟在树枝上啁啾,白玉兰开了一树,在清晨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第73章 小别离(中)

日夜交替,周而复始,日子一下子变得漫长而孤寂。新伤叠旧伤,她终于大病一场,身体时而冷得像冰,时而烧得像是火炉,鸣夏以为她的“寒疾”又发作了,忧心忡忡地拿了几床被子来,将她裹成一只臃肿的蚕。她额头上是晶莹的汗珠,半梦半醒间,睫毛轻颤,嘴里溢出一声有些沙哑的叫唤:“……娘。”

娘带我去轩辕林吧,就像从前在重莲山一样,不要遇见任何人,凉玉一辈子不要和娘分开。

顿了顿,似乎进入另一个梦境,眉头舒展开,轻不可闻道:“凤君。”

醒来之后,她茫然睁开眼睛,压制不住体内横冲直撞的气息,当场吐了一地的血,吓得鸣夏和啼春跪在地上,双肩抖动。

她躺在床上,看着帐子顶,无谓地抹了抹嘴角,道:“没事,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吐这一回血,仿佛体内淤积的情绪终于疏通了些,心里没有那么难过了。她想,原来吐血是一件好事,从前老是强咽下去,都憋坏了。

这日天气极好,她在院子里看了小云清射箭,少年还没来得及擦一下脸上的汗水,就让推月一个口信叫去了兵营。两年前的云清在院子里顶碗,让凤桐的破空一箭吓得差点尿了裤子,现在竟然可以在军营里真刀真枪地独当一面了。

刚下过一场雨,院子里满地白色夹竹桃的花瓣,风吹得又凉又舒服,凉玉撑着脑袋靠在石桌上,闭上了眼睛。

朦胧间感觉到有人急匆匆地来了,他的衣摆带过一阵焦急的风,可到了她的面前,脚步又立即慢下来,似是在踌躇该不该惊扰,站定在她面前,竟然半晌不发一语。

她好容易才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的人着白袍,腰上一圈红色的蹀躞带,样式有些眼生。她往上看去,吓了一跳:“疏风仙友?”赶紧揉了揉眼睛站起来,低头整理自己褶皱的衣领。

“你……你坐着就好……”他的眼神闪烁,脸竟然通红。

每次疏风见她,都显得很紧张,弄得凉玉也有些窘迫,引他坐下:“你……你也坐吧。”

疏风撩摆坐了,还怔怔看着她的脸,二人相视无话,半晌,凉玉率先开口:“那个……”

这一下,疏风总算记起来火急火燎所为何事了,他从袖中掏出一份奏章来,推到凉玉面前。

凉玉看见奏章上一个“密”字盈盈闪光,不禁蹙了眉头,看了疏风一眼,后者示意她拆开。

凉玉犹豫片刻,拆了信展开,一行行略过,心里猛地一沉。

他观察着她的神色,叹了口气:“折子递到司墨仙君那里,他私自扣住了……”

凉玉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急了:“你见过司矩和她哥哥了?”

他点点头:“此事已到不可转圜的余地,司墨兄妹主动找到我,我们商议了一下,觉得还是得知会于你。”

凉玉这几日一直病着,脸色十分苍白,点头笑道:“我晓得了。你快快回去,别让人看见。”

她的眼神落在雪白的信纸上:温玉上秘奏于天地,奏报前花神凉玉入魔,血债累累,罪不可赦,两百年前并未身死,如今尚苟活人间,已知其容身处,请天宫出兵速速将其捉拿问罪。

不知为何,真的到了这一天,她反倒松了口气,仿佛像是卸下了千斤重的担子一样。

“殿下!”疏风见她没有反应,脸色凝重,“接奏的文官不只司墨一个,挡住了这一封,谁知道会不会还有第二封、第三封,早已递上去了!”他呼吸颤抖,“这件事情一旦让天帝知晓,便是整个天宫对你一个,你……”

凉玉默了片刻,答道:“我知道。”

她看了那折子一眼,微微笑道:“只是,现在谁沾上我,谁就是活靶子,你们还是……”

他忽然强硬地打断道:“没有还是,这封折子我会就地销毁,永远不会让它见天颜……”

“好仙友!”她叹息道,“你不懂我的意思吗?或许这折子只是个引子,反倒将你钓出来了。”

疏风也叹了一声,语气和缓下来:“无所谓。”他看着她的眼睛,慢慢道,“我和司矩仙君一样,自打知道这件事开始,我们便已经是一起的了。”

凉玉心中一热,看了他很久,深深吸了口气:“你知道公然与天宫为敌有什么后果?”

“当年鸿渐上神被诛杀于南天门外,叱咤天宫的凤桐神君,让天帝逼作下界谪仙。”他的脸上青白交加,是一种愤慨和不屑相融的神色,额角青筋都暴出,“无非贬斥,最多一死!”

她被他突然拔高的语气吓了一跳,缓声道:“或许到不了那一步,不要想得那么糟……”

他的神色缓和下来,有些窘迫,咳了一声,又恢复了谦谦君子的姿态。

凉玉看着他,倏忽笑起来,她在院子里踱步,裙摆逶迤,“每天要防备那么多暗算,真是烦死了死了,倒不如摆到台面上来,大家真刀真枪地打一场。”

疏风本已跟着微笑了,听到“真刀真枪打一场”后,眉头立即皱了起来:“殿下……”

凉玉轻轻一笑,没有回话,接着道:“我原以为,只有我一个的。”

疏风的眼眶发红了:“殿下要做什么,小仙自当尽心竭力。”他环顾四周,似乎觉得一句承诺仍然不够,眼神忽忽一明,“我回去叫上司矩他们,今天便搬来!”

凉玉:“……”

什、什么?

司文的疏风弃文渊阁奔她而来,还要带着司矩司墨一同过来,这不是公然反了吗?

凉玉眉心直跳:“兹事体大,仙友还是先回去……咱们慢慢商议。”

“慢慢?”他拧起眉,看上去比她还发愁,苦口婆心道,“殿下,我们若不快些应对,你不怕天宫的人明日就来抓你上天吗?”

凉玉瞪着他:“呸呸呸!”

疏风自知失言,闭了嘴,面颊微红。

这一炷香的时间里,磨砺了两百年,终于变得稳重有礼的疏风,在她面前已经失态数次,要是让文渊阁小童祈年看见,一定会惊得合不拢嘴。

疏风终于坐了下来,皱着眉头问道:“那……殿下以为呢?”凉玉想了想,道:“谁说我们不先发制人了?既然温玉决定摊牌,那我们比她摊得更早就是。”

“你是说……”

“写一封明奏上去,说温玉乃魔尊跫戾之女,暗合季北辰,诬陷谋害凉玉,以夺其位,请求彻查。还有人证,司矩算一个,还有一个……”

她眼眸一黯,露出一抹苦涩的笑,“想必,我要去一趟青瓦洞。”

脚上一双金丝履,轻盈地落在高处,少女的表情有些心不在焉,她向前迟缓地走了几步,又顿住了,就地蹲下来,烦闷地扒拉着地上的青草。

凉玉的皮肤白皙,穿了轻烟似的藤萝色衫裙,腰带一系,显出了纤细的腰肢,但宽大的罩衫规规矩矩地穿在外面,将裸露的肌肤遮住,那柔软的妩媚被挡住了大半。长发束得有些松了,斜斜地披在身后,蹲在茂密的草丛里,似一只惴惴不安的白兔。

她捋了两下草,指间带下一大把湿热的草杆,植物混着露水的气息又让她出神,这是桑丘和青瓦洞的味道,是凤君身上的味道。

她的眼神变得涩然,有些自嘲地勾起嘴角,拍了拍手站起来,裙摆窸窸窣窣地划过草叶。

还是得去。

对七百五十岁以前的凉玉来说,桑丘就是乐园。这里没有玉郎的棍子和训斥,没有写不完的策论和练不完的法术,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奇小玩意儿,有两个笑眯眯的侍女变着花样做好吃的糕点,有一个陪她玩、惯着她,天不怕地不怕,怎么都会保护她的凤君。

他常常出言讽刺她,可是却耐心地教她写字,奚落她,却手把手地教她用剑,他的手轻盈地带着她的手,剑刃一挑,花瓣纷纷落下,铺了一地,她“哇”地撒开手去接,他嘴角含了一抹笑,站在她背后看着。他会带着她下棋,她像屁股上长了倒刺似的左蹭又蹭,抓耳挠腮,他睨她一眼:“坐端。”伸手点点棋盘,笑道,“第十盘了罢?你看你连玲珑都不如。”

他会陪她到人间,走过天山脚下,东海之滨,一时兴起,就横出玉屏,吹奏一曲,吹完了侧头问她:“好听吗?”凉玉咬着手指,不耐烦地绞着他的袖口,恹恹嘟囔道:“我饿了。”

他笑骂一句没出息,还是将她衣袖一牵,下馆子去。

逛到夜晚,她困得眼皮打架,他背着她回去,隐约听见他的声音低低传来:“你怎么这么麻烦?”回头看她一眼,手伸到背后摸了摸,确认她没有滑下来,才道,“夜里冷,别睡着了,醒来跟我说说话。”

她迷迷糊糊道:“说什么?”

他道:“花灯好不好看?糖葫芦好不好吃?”

她把头点得像小鸡啄米,“嗯,下次还要。”

他冷笑一声:“还要?玉郎布置的策论,你写了吗?”

凉玉: “……”

他眸中带着笑,半回过头去追问:“嗯?”她紧紧闭着眼睛:“凤君我好困,我睡着了……”

有时他禁不住她的软磨硬泡,也会挽起袖子帮她写策论。将字放得轻而软,仿得九成相似,她举着纸迎着光看,眼睛几乎要贴在纸上,惊叹连连:“凤君神啦,简直一摸一样!”

他坐在一旁,端着茶盏笑道:“顿挫锋芒不足,若说字如其人,难免让人以为你软糯好欺负,以后可要好好练练。”

凉玉走到青瓦洞门口。

除却两百年前被凤桐抱回来那次,哪一次她不是欢天喜地冲进来,像一阵挡不住的风。可这条路,如今却变得这样艰难,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你看,你连玲珑都不如。”

“我和玲珑做你做喜欢的核桃酥,专给你留着。”

还有那一日在芷兰行宫,她在他颊边一吻,他脸上的警告神色。

他是会陪她玩乐,代她受过,什么事都是他一力承担,她永远没有长大,需要人照顾,而玲珑才是那个和他平起平坐,能为他分担风雨的人……

门忽然开了,她一惊,已经看见里面一串红绸的一角,似旗帜般飘飘荡荡。

玲珑衣衫款摆,站在门口,怀里抱着一个襁褓,婴儿的啼哭清脆,她正低下头温柔逗弄着:“乖一些,不哭了。”

玲珑骤然见着她,有些惊异,见凉玉出神盯着她怀里,表情又有些尴尬,膝盖微微一曲:“殿下?”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委婉的请求。

凉玉收回目光来,僵硬地笑了笑:“玲珑。”

第74章 小别离(下)

玲珑看了一眼怀里的孩子,回身道,“殿下怎么忽然生分如此?快进来坐啊。”

凉玉像个游魂似的进了门,满脑子都是眼前温柔的女子抱着婴儿的模样,头痛欲裂,不禁伸手扶住了头。

“不舒服吗?”玲珑将孩子放在塌上,回身倒了茶,看见凉玉脸色苍白,急忙放下茶杯,一时间有些手忙脚乱,“郎君和锦绣都不在,有些顾不过来……”

郎君,凉玉心里被这二字敲了一下。

房梁上的红绸鲜艳欲滴,像是最妩媚的一抹唇色,不断被风荡起来,耀武扬威。还有两个月才成亲,现在就已经改口了吗?她又将目光茫然移至婴儿身上,襁褓里铺着厚厚的羽绒毯,孩子满脸褶皱,她见过推月的孩子,知道这是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只是……婴儿不住地哭闹着,幼嫩的脖颈上竟然有两点青紫的指印。

狐疑一下子将她从恍惚中带出, “玲珑,这孩子……”

玲珑一边倒茶一边笑道:“殿下,这是流觞的孩子。”

凉玉愣住,眨了眨眼睛,冰冷的手脚慢慢回过温度。

不是他的孩子。

却是季北辰的孩子……她看着挥舞着手脚的小婴儿,他身上一圈光晕,显然是天生仙胎,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他的脖子上怎么有伤?”

玲珑娴熟地将婴儿抱在怀里,一面怜惜地摇着,一面无奈道:“流觞初初恢复神智,记起来这是季北辰的孩子,竟要将他活活掐死……”她神情中流露出一丝后怕,“还好锦绣及时发现,把它抱了出来。”

凉玉看着她的神色,由内而外散发出一种温柔而自信的娇美来,是因为快要和心爱的人成婚了吗?凤君看上的人,不会是毫无理由的……

够了,够了……

她的指甲狠狠嵌进掌心,逼迫自己从不住的胡思乱想中抽身而出。

玲珑很好,她一直晓得。

“我这次来,就是为这件事。”

玲珑一怔,问道:“殿下,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凉玉微笑,“我只是想着,你与凤君成婚在即,流觞和这个孩子留在这里,多有不便,我想将他们带回去。”

玲珑看了看她,似乎是有些疑惑,却很乖觉地不动声色,只是温柔地笑道:“郎君走前交代了,流觞先留在青瓦洞,殿下要是一定要带,就带这个孩子走吧。”

“可是……”

“郎君什么都为殿下好,难道殿下还不相信郎君吗?”玲珑说这话时,她的眼神微微避开,虽然笑着,但语气仍有些僵硬。

凉玉想,原来玲珑并非毫不在意的。她身为侍女,察言观色这么多年,眼看自己的夫君为另一个人费心费力,多少还是会吃心吧。

她一方面歉疚着,另一方面却可耻地嫉妒着——玲珑现在是青瓦洞的女主人了,她可以跟凤君一样教训她,再也不必看她脸色。

过去的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她转而道:“凤君……他去哪里了?”

“只是说有事要忙,并没有交代去了哪里,不过,傍晚前应该回得来。”玲珑伸出纤纤素手,娴熟地浣洗茶杯,语气亲昵而随意。

凉玉面前的茶水一滴未碰,她的背挺得很直,连坐姿都透露出一股浓重的不安。她看着夕阳斜照在玲珑发丝上,她浑身透露着一种贤淑的安然。

她懂得,跟自己在一起太累,颠沛流离,惊心动魄。这样的岁月静好,在她身上可望而不可即,可是眼前的女子却是伸手就能触碰到的鲜活。也许他们一直如此。在她看不见的时候,像是人间无数对平凡夫妻一样活着,能相互慰藉、平静、安稳、长久地生活着。

只是她太迟钝,一直不知道。

她慢慢地问道:“玲珑,你的伤好些了吗?”

玲珑一怔,才明白过来她指的是什么,低下头,有些赧然:“郎君守了我三天,大惊小怪,其实根本没什么大事。那些修为,以后慢慢练回来就是了。”

凉玉指尖有些抖,她慌忙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我也说过,帮人帮到底……那天将殿下一个人扔在那里,算怎么回事?郎君他脾气拧,一时上了头,殿下不要生他的气。”

凉玉许久才笑道:“我怎敢生凤君的气。”她语气中带了一丝来不及掩饰周全的凄凉,玲珑听在耳中,并不以为意,抬起头来,看了她半晌,似乎终于下定决心,“殿下,玲珑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说罢,转身即走,竟然全然不顾凉玉的回应。凉玉站起来,跟在她身后而去。

玲珑轻车熟路地分花拂柳,来回穿梭,凉玉缄默地跟着她,中间隔了四五步距离,二人一路无话。玲珑纤细的手指一路抚过凹凸不平的石壁,停留在一处洞穴前,“殿下,你还记得这是什么地方么?”

这里是冰室,里面有一座寒玉床,专保仙体不坏,现在萧氏的躯壳正躺在那里,在这之前,睡在床上的正是凉玉。

“我自然记得。”

玲珑微微一笑,可是那笑容像冬日的阳光,疏于温度,仅仅只为了礼貌:“那二百年,你知道……郎君是怎么过来吗?”

凉玉的脸在阳光下显得没有血色,愈发显得她的眸子漆黑发亮,她抿着唇,专注地听着。

“为了给殿下补上心脏,将自己的修为炼化,若是不成,就要反噬,日日吐血。”

玲珑看了她一眼,道:“无论我如何阻拦,他从来不听,还要强撑着吹引魂曲,他吹了多少遍,殿下可晓得?殿下知不知道,每吹一遍引魂曲,对他都是一次内耗?”

凉玉默然看着她的嘴唇开合,仿佛那里面说出的是紧箍咒一般,让她头痛欲裂。玲珑仍在轻轻的、慢慢地说:“殿下出事那天,是郎君强行破开封印救出殿下,身上已有伤,又强行催动昊天塔,后来天罚降在他身上,他挨了几道雷,你可知道?”

“玲珑……”她艰难地阻断,“别再说了。”

“殿下自然是不知道的,郎君从来不在人前说这些,更不可能对小辈提及。”玲珑叹息,“我知道有些话不该由我说出口,我却不得不对殿下说,还请请殿下恕罪。”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几乎有些站立不稳了,“我欠凤君太多,大恩……难报……”

“殿下的母亲待郎君有恩,滴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这是应该的,玲珑绝不应该论半句是非,可是……”她怀着复杂的情绪看着凉玉苍白的脸,似乎最终还是不忍说出口,“殿下的光罩既然能挡下碧鸢剑的剑气,想必修为早已今非昔比,就算郎君此时抽身……”

她停住不说了,顿了顿,只是道,“殿下明白吗?”

凉玉笑了一声,慢慢转过身去:“我明白……我心里一直明白,凤君待我,已经仁至义尽。我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再也不会……连累他半分。”

玲珑跟在她身后,似乎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一路的树叶发出清香,一切声音似乎都静止了,只剩下露水落在地上的声音。一声轻微的“噗。”然后拥抱大地,融入泥土,再也看不见。

****

“殿下似乎内息不稳,要不晚两日再来带这孩子?”玲珑看着她,脸上浮现忧色。

凉玉瑶瑶头,接过襁褓来抱在怀里,一个沉甸甸的、温软的生命,“呀呀”地挥舞着小手,让她慢慢活转过来了,她的脸色恢复如初,看着婴儿的脸,面无表情道:“帮我转告流觞,我想要她的一份证词。”

凉玉把裹在厚厚襁褓里的孩子抱回青瓦洞,一时想不清凤桐此举有何用心,头脑迷迷茫茫的,一片混乱。这娃儿自打离了青瓦洞,日日夜夜都在哭,哭得小脸涨红,声嘶力竭,几欲背过气去。偶尔累得睡得过去,醒来必然是一声惊天动地的一嗓子,贯穿耳膜。

本来还算悠闲的四个丫鬟一下子忙乱起来,围着这小阎王团团乱转。鸣夏和剪秋轮流抱着哄,他还是兀自挣扎啼哭,锦冬愁眉苦脸地站在一旁,问道:“他是不是饿了呀?”

啼春一听,火急火燎地请了奶娘来,奶娘气都顾不上喘,解了衣衫,接过娃儿退到屏风后面,一面哄一面试图喂奶,就差将胸部怼到婴儿嘴里了。

然而娃儿大义凛然,偏过头去不理会,仍然大声啼哭。

“那他肯定是冷了!”锦冬拧起眉,用力给它裹了厚厚一层被子,憋得小阎王手脚并用,硬生生扑腾开,在床上翻滚着大哭。

鸣夏及时制止了不死心的锦冬:“行了,不会照顾孩子就别瞎胡闹。”又忧心忡忡冲凉玉道:“老太太,这怕不是病了吧?”

病?凉玉有气无力地看他一眼,看他哭得中气十足,哪像是有病的样子。

凉玉很想说一句这是仙胎,怕是不能按人间婴儿来养,想了想,还是无力地闭了嘴。

她有些发愁了。

别说她没照顾过这么小的婴儿,就是经验十足的乳娘站在这里,也束手无策,连连道:“怪事!”

一来二去,一连折腾了三天,啼春终于有些崩溃了:“老太太,这孩子打哪儿抱来的?孩子的娘呢?”

凉玉扶住额头,幽幽道:“娘是找不到了,想想办法先让他别哭了吧。”她看了一眼啼春怀里蹬腿大哭的孩子,心里有些怀疑,流觞别是受不了这种折磨才差点把他掐死的吧?

第75章 密函(上)

她又想到夕阳之下,玲珑温柔耐心哄着孩子的样子,心里一紧。她挥挥手道:“你们先下去吧,我来看看他怎么回事。”

凉玉盘腿坐在床上,把他抱在膝上,放下了帘子,一面忍受着他的魔音灌耳,一面上下检查着他的身体——灵气充沛纯净,没有什么异样。

婴儿哭得撕心裂肺,她被闹得心烦意乱,片刻不得安宁,终于有些力不从心,忍不住捏着他的小胳膊,沉了脸色:“别闹啦。”

娃儿眼睛一翻,声音顿止,换成了哼哼唧唧的哭。

好啊,竟然是个欺软怕硬的主!

“闭嘴,再哭,再哭就把你送到猪圈里去当小猪!”凉玉压低声音,继续恶狠狠地威胁。

那一丝哼唧也烟消云散了,他一双眼睛睁开着她,把手指塞进了嘴里,安静地吮吸起来。凉玉乐了,却立即绷住表情,仍旧显得恶狠狠的:“待会儿在人前也要乖乖的哦。”

娃儿把手指从嘴里拿出来,看她半天,咧开了嘴,居然露出一个真诚的示好的笑来。

凉玉:“……”

丫鬟们都觉得很惊奇。

一夜之间,小阎王让凉玉整顿得服服帖帖,乖巧极了,凉玉看他一眼,他竟然还能咧开嘴很可爱地笑。简直跟几日前撕心裂肺不肯配合的模样判若两娃。

锦冬揉揉眼睛:“老太太这是……用了什么法子呀?”凉玉没有回答,只是淡淡嘱咐道:“他要是再哭,你们不必留情,使劲骂他。”

善良的鸣夏却心软了,全然忘记几天前怀里这一团是怎么将她折磨得生不如死的,她怜惜地抱着娃儿:“那可不行,看他多乖——”她偏过头来,“老太太,给他起个名字吧,总不好老这么‘小阎王’‘小阎王’地叫着。”

你看,才半日就倒戈了!

凉玉和那婴儿对视一眼,他的瞳色很浅,但眼睛很又大又亮,神情单纯,触及到凉玉的眼神,他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乖乖地闭上眼睛。

孩子是最聪明的,他虽然不会说话,却知道这群人里面只有凉玉是他的同类,而且她有足够的能力教训他。

凉玉摇着摇篮出神。

老天爷,这是季北辰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