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颔首,回头一牵那铁链子,“凤君嘱托,将流觞也送过来,任由殿下处置。”

第87章 温玉(中)

二百年后,流觞再一次见到凉玉时,她竟然还是不敢逼视她的脸。

从前,她总是被高高捧着的那一个,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享不尽的锦衣玉食,人中龙凤皆是她的朋友伙伴。她是被娇宠坏了的少年神官,盛装之下,她一双稚气的黑色眼眸,总是让人生出一种“不学无术”的错觉。

她也的确如此,除了被监管着的工作还算认真,同女仙嬉闹,游乐人间,轻信他人,甚至倒追男仙……每一件都干得惊天动地,令人瞠目。传闻中,她年少恣意,胡作为非,有今天的位置,全靠一双好父母、一位好老师和天道给的好运气。或许因为她这种绝好的运气,嫉妒她、拿她取乐的人很多,凉玉的声名,一直不堪。

她远远见过凉玉数次,皆是在正式的宴席上。

年少的花神从不认识她们的脸,却总是喜滋滋地跟小花仙们说笑,毫无城府,让司矩提醒一句,才不情不愿地闭了嘴。她的眸光潋滟,灵动可人,像一只左右顾盼的雏鹿。

——却不像个神官,更不足以做花界之主。因此,连红珠那样的小花仙,都敢得寸进尺,为一己私利对着花神哭闹。

可是那一次,眼神稚气的小花神平静淡然、一板一眼地立足了规矩,她才知道,原来凉玉她什么都懂,只是不屑于做。

这便激起了更深的妒忌。尤其她朱笔一勾,便能将她贬斥为下等婢女三百年的时候,她更加愤恨——那红珠不过是心机深沉的白莲一朵,而凉玉竟装模作样地站在红珠那边,随意判定了她的对错和生死。

只因为她是花神。

答应为温玉所用之后,一切就像是开闸泄洪,顺利得可怕,仿佛做了一场梦似的,那个众人熟悉的小花神,便已经魂飞魄散,花界瞬间变了天色,主上一换就是二百年。

每当她想起来这一切,总是觉得冷汗涔涔,半夜醒来,一阵寒意透骨。

温玉是个可怕的女人,她有着最清雅美丽的面容和一颗铁石做的七窍玲珑心。她的心思深沉,不像凉玉,没有人能揣测她的心意,更没有人敢与她讨价还价,流觞完全变成了一枚弱小的棋子,只能依靠主人垂怜,担惊受怕却不敢怀疑,任人摆布。

温玉从不讲“情分”,因此她的人生,也如同一场梦一般,走马观灯似的乱套了。

在这闹剧一样的人生最后,她万万没有想到,当年那个小花神,还能再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回来,以复仇者的姿态,坐在上座冷冷地注视着她的脸。

座上的凉玉容颜未改,依旧是娇俏的少女模样,她静静地看着她,托腮笑道:“流觞,你害得我好惨。”

她从头到脚如坠冰窟,仿佛已经有人用最残酷的刑罚,将她千刀万剐,这一切都不及少女轻飘飘的一个笑,她永远不能忘记,就是这样一个看似纯良的笑,让她的人生,彻底变成了一场笑话。

她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上,恐惧使她抖如筛糠:“殿下……我愿意悔过,一切任殿下处置,只是殿下……求你……”

凉玉剥了个栗子塞进嘴里:“求我什么?”

她不住地吞咽着口水,眼角沁出了眼泪:“我想见见……我的孩子。”

“哦?”凉玉放下栗子,似乎听到了很可笑的事情,“流觞,你那孩子一出生,你便差点将他掐死,我好容易将他养得白白胖胖,怎么能放心把他再交给你?”

流觞也不知道自己的眼泪为何一直滴落。

是,她是恨季北辰的,连带着恨这个孽种。可是她的心太空虚和恐惧了,空虚到不住地想念那小小的、温热的一团,天大地大,只有那一样东西是真正属于她的,是永远与她相依为命、既不会利用她,也不会背叛她的。

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他现在在凉玉手里,生死不知,连一声哭都听不到。她曾经背叛凉玉,害得她魂飞魄散,二人之间血海深仇,万一都应在那毫无还手之力的、脆弱的一团上面……

她只剩下那一份牵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日日夜夜折磨着她。

她的头磕在地面上,砰砰作响,咬着牙道,“殿下,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

****

烛光微微晃着,日头却还要有六个时辰才能升起。

凉玉拿着龟甲说话:“三世子,明日便是最后期限,你想清楚,我一死,咱们俩的关系可就彻底说不清了。”

“死”字甫一出口,司矩、疏风、司墨三人的眼神,都敏感地集中在她脸上。司矩的眼圈红了,“殿下,我为你算一卦吧。”

玉郎家的五个儿女,都能掐会算,能转星盘。

凉玉抬手盖在司矩欲转星盘的手上:“不必。”

她看着三个人的眼睛:“有什么大不了的,要是算出来赢不了,难道还不打了吗?”她一拉被子,盖住自己,连带着盖住了脸上的情绪:“睡吧,养足精神,明天好打架。”

说来可笑,流着邛戾之血的魔界公主,却是天宫派来讨伐逆臣的战将。她却是反臣,孤军奋战,即便死在这里,也不会迎来增援。

成王败寇,掌权之人恨不得生啖强者血肉,立于至尊之位万万年,容不得一丝一毫威胁,而从不在意手段是否道德,亘古不变,向来如此。

过了一会儿,凉玉又道:“疏风,你替我发请帖吧,明天,请天宫里有闲心的仙友们,都来看热闹。”

疏风情绪有些低落,哑着嗓子问道:“为什么?”

“不管此战如何,对我来说,都是与温玉的恩怨,我想让大家都看着,我与她的最后一场较量。”

****

仙界历史上一共有两次主战人邀请围观群众的大战,一次是紫檀殿君上斗法巍因上神,一次是花神温玉大战叛臣凉玉,而且是凉玉方面遍发邀请函,由此看来,紫檀殿父女二人的狂妄心性一脉相承。

但这一次,因为打架的是两位美人——

仙界诸人都有怜弱之心,尤其怜爱长得好看的,一想到这你死我活的架势下非死即残的结果,一种惋惜之情便油然而生。

这二位身高相近,身材相似,玲珑玉致,各有千秋,竟然商量好了似的一齐穿了绯红衣裙,第一层如星光,第二层如彤云,站在一起,鲜艳夺目,竟如并蒂之花。

可惜这一双并蒂花,却是真仇敌,假姐妹。

温玉是公认的仙界第一绝色,形容出尘绝美,清雅之至,可是众人不得不承认,这一次,她的姿容被同样红衣的凉玉压了一头。

这位传说中堕入魔道无恶不作的少女,眸光潋滟,瞳仁漆黑,她眼中有一种极为纯粹的倔强,映衬着飘摇如血色的红衣,直烧成一道流霞,一束烟火,不死不休,尤其是当她脸上还挂着一种无所畏惧的笑容时,乖张狠戾与天真无邪混杂在一起,碰撞出一种奇异的韵律来。

相较之下,平板无波的温玉的确显得太漠然了,漠然得像是谷间雾气,漫不经心又不谙红尘之情,淡得后退了一步。

红色太具有烟火气,更适合在红尘中打滚的女子,当她眼中有熊熊燃烧的情与欲时,这一抹红便成她颊边之晕,眸中之星,为她倾倒。

“此女确肖紫檀殿……”

有人喃喃低吟,又惹来身边一片感叹之声。

第88章 温玉(下)

凉玉和温玉对视。

一别两百年,兵刃相见,她没有想到温玉也穿了这身衣服,她们竟然想到了一处——这是那一场迟到了两百年的嗣位礼,害她身败名裂、蹉跎光阴两百年的嗣位礼。

“凉玉,好久不见。”温玉淡淡招呼,一如往昔,她眸中神色淡然,与从前不同的是,那空洞无物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浅浅的恼意和探究。

凉玉明白这神色的含义。

眼前的人是一个未成形的胎儿混杂着邛戾的气血和修为形成的杀戮使者,她只为复仇而生,没有感情,世间所有人都是她手中棋子,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凉玉这一块垫脚石,她踩了也就踩了,可是这蝼蚁一样一捻就死的弱者,居然能挣扎着活转过来,像烧不尽的野草,又一次潜滋暗长,站到了她的面前。

这是对温玉的侮辱和挑衅,她绝对不允许。

而天宫派人不利,是因为神仙们都习惯于打哈哈,很少涉及真正的你死我活,而她不一样,魔界不一样,那是一个弱肉强食,不需要规则和法律的世界,她的存在,就是要屠戮和焚烧,要颠倒秩序,要破坏和毁灭。

可是眼前的凉玉,却是一个自不量力的救世主。

凉玉眼中没有咬牙切齿的恨意,也没有胆战心惊的怯意,有的只是一种令人生气得发狂的轻蔑和怜悯,她的声音带着幸灾乐祸的意味,“温玉,季北辰好些了吗?即便他是你的玩具,我差点要了你的玩具的命,你也该有些表示吧。”

温玉看着她的眼睛,不顾周围围观者哗然,微笑得体。

“不劳你挂心。”她眼中只剩下面对敌人的嗜血的好战和兴奋。

凉玉觉得,即便是现在的自己,也比季北辰更能引起温玉的兴趣,可怜季北辰爱得失去自我,也没能换来一丝垂怜。

温玉飞至空中,凶剑华蓉周身闪烁着微弱的红光,倏忽出鞘,闪过一溜星光,她一双纤白的手扣住剑柄,当空袭来。

剑势大开大合,姿势诡异,剑光所至之处,寒风白雪尖叫着逃窜,发出“呜呜”的悲鸣,原来与上一次季北辰使的是同一招。

温玉显然想要速战速决,出手狠辣之至,凉玉左右闪避,被凶狠的剑气威压,颈上出现了道道红印,火辣辣地疼痛。

华蓉剑带着红光,一路穷追不舍,二人从云头飞下雪原,又横插入峡谷,剑光和红影映得纯白昆仑都如烈火燎原,凉玉的冷汗浸透了后背,温玉此举,就是为了耗光她的体力,再将她削成肉泥。

温玉眼带红光,周身沐血色,一剑挥出,便将围了她的司墨和疏风甩至十丈外。

一时间,风雪形成巨大的漩涡,远远退开,不敢近身。

围观的众仙脸色发白:“她怎么会有如此巨大的威压……”

“唰——”凉玉再次从狭小的缝隙中突出,纵然反应足够敏捷,纤弱的红色身影在重岩叠嶂中,仍然显得吃力,屡屡与华蓉利刃擦肩而过,看得人心脏狂跳。

凉玉飞身而出的瞬间,温玉忽然□□为二,红影罗刹般挡住了照在她脸上的一点阳光。

她的脸笼罩在阴影中,低垂眼眸,眸中不屑而漠然,红唇微启:“去死吧。”

凉玉避闪不及,回身一挡,华蓉“当”地劈在司矩的剑上。

一声惊天动地的剑啸,长剑“卡啦”一声断成两截,两面的山巅发出轰隆隆的巨响,左右分开,巨石乱滚,雪浪与尘土像急雨般飞洒而下。

温玉发髻已乱,一头丝缎般黑发当空飞舞,慢慢变得狂乱似枯草,竟然不断加长,长得如同黑瀑滑落九天,遮天蔽日,令人目瞪口呆。

一点银白的剑光,顺着断口迅速流失,司矩的剑掉在地上,这把剑已经废了。

凉玉就势一滚,在狂风中艰难地摩挲衣裳,抽出一张黄麻纸,咬破指尖——

剑影已到眼前,罡风如刀,令人睁不开眼。

飞沙走石间,一道木质盾牌飞来,挡在她面前,挨了华蓉一剑,滋啦一声从中裂开。

“丫头,答应你父君的一百件玩物,今日都送给你!”

巍因上神的声音远远传来,随即咔咔的声响如雨后春笋,无数木刻机械遮天蔽日,全往这边涌来,将温玉围在其中。

四轮的战车足有两人高,一路颠簸,车上机关启动,小小的木利箭从车头飞出,蝙蝠在空中游来游去,发出奇异的声响,一只巨鸢拍飞着翅膀,一口叼走了跪坐在洞中的凉玉。

凉玉升至半空,看见剑光过处,木屑不断地飞出,温玉在其中大开杀戒。

只是巍因上神的木傀儡们挡得住她一时,却不是长久之计。巨鸢啼鸣,她飞身一跃,跨坐在鸟背上,从袖中掏出琥珀弓,搭上一支骨箭。

箭“嗖”地飞去,正中温玉的手臂,她约是从未想过会见血,那一瞬间,戾气暴涨,发出了一声震天动地的长啸,气波震颤。

黑色发丝如同铁铸的大网,一扫,不断扑上去的木傀儡被割成断壁残垣,从中心飞出,如同一阵阵波浪翻涌,露出温玉的脸。

她绝美的一张脸煞白,眼眸黑中带红,翻滚着浓重的杀气,右手盖在左臂的骨箭之上,“咔哒”一声便将其折断。

她衣袖挥过之处,红光炫目,如同烈火。

木蝙蝠如纸片般啪嗒啪嗒地跌落下来,那一只小木狗,被她玉足轻轻一踏一碾,哀叫一声,便碎成粉末。

凉玉呼吸颤抖,调转巨鸢的头,再次搭上了一支骨箭。

温玉一步一步而来,如同两百年前,她瞳孔写满杀意,绝美的脸此刻却似地狱恶鬼,“哒哒”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带来看不见光的梦魇。

骨箭破空而出,直奔她的眉心。

在那个瞬间,温玉伸出嫩白的玉手,一把抓住了箭头,手上微微用力,那可穿神仙骨的利箭,倏忽化为齑粉。

四周一片静默,只剩下倒吸冷气的声音。

她轻启血红的唇,对着脸色苍白的凉玉,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

水波之下,巨浪滔天,有东倒西歪之势。朗月嗅到空气中一丝微弱的血腥气,闭着的眼眸睁开,低声道:“出什么事了?”

喉间一凉,一柄剑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血的气息骤然浓重起来,集中于他身后那人身上,他的声音低沉悦耳:“三世子。”

朗月向上一瞥,头顶一只青鸾幻影尾麟,火树银花,翩然摆尾。

水中漂浮着魔族的尸体,一具一具瞪圆双目,颈上一抹血痕。风桐一身玄衣,长发披在身后,风姿绰约,骨节分明的手中轻巧地拎着一把纤秀的长剑,如入无人之境。他以剑尖一挑,那紧闭着的玉白的门便无声地向内打开。

他手中长剑莹莹闪光,碧色符文鱼龙游走,头顶两只青鸾幻影光影璀璨,展翅摆尾。

碧光和水光映在他波澜不惊的面容上,为其增加一丝虚幻的妩媚,他鼻梁高挺,眼尾上挑,嘴唇轻轻勾起,将剑松垮垮地抵在少年脖子上:“三世子还记得我吗?”

朗月放下茶杯,背对着他,眼中闪过一丝玩味,“呦,孤身入我魔宫,杀我族人,你胆子太大了些。”

此人身上血气虽重,可都是魔族人的气味,他一路孤身而来,不发出一丝声音亦不挂彩——朗月不敢轻举妄动。

风桐轻轻一笑,“我今日来,有一不情之请。”

手一松,寒潭中淬过似的长剑依然停留在朗月脖颈上,逼得更紧了些,而他已绕过朗月背后,坐到了对首。

寒星般的眸中带了一丝狂妄的笑意,“我手酸了,不介意这样聊吧?”

朗月识时务地点点头,仔细观察他的表情,风桐散漫轻松的面皮只是表象,他眼底深处仍然蹦紧着神经,像是反复擦拭战前利刃,那是一种古怪的镇静。

朗月心底一突,脸色难看起来:“你……不是为了我而来。”

年轻的神君轻轻一笑,笑得周遭那血红的妖花黯然失色,“三世子是不是有点自恋了——”

“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朗月的笑容褪得一干二净,从不以正形示人魔界三世子,此刻的呼吸竟然有些颤抖,“你怕是疯了,这不行。”

风桐抿了一口酒,酒香醇厚,他舔了舔嘴唇,那唇□□人至极,抬眼笑道:“哦,这么说,三世子是不愿意帮忙了?”

他虽然在笑,可眼底的肃杀之气迅速扩散,寒意缠绕周身,引得架在朗月脖子上的长剑也跟着躁动起来。

朗月的嘴唇动了动,眼中的难以置信渐渐变成了坐立不安,几乎有点失态了:“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不敢。”

风桐嗤地笑了,眼睛看着酒杯:“你也有不敢的时候?”

朗月唇色发白,顾不得挣那一二分颜面,脑子里像炸开一溜炮竹:“实话告诉你,这东西虽为魔界所得,可是这么多年,就算是魔宫的人,除却温玉仗着邛戾的血可利用一二,也没有人敢碰它。”

对面的人默默地听着,透明的酒液在他手指挟着的杯中旋转晃动,他漫不经心道:“你不需要碰它,你把门打开,我来。”

朗月一时间失语,看他许久,才古怪地笑道:“你是仙界中人,应该比我更清楚,天道不可改——”

“天道不可改,却可借。”他抬眸看着朗月,眸中灼灼光华,轻飘飘道,“我想要做的事,一般都能做到。”

朗月终于败下阵来,冷汗顺着额头滚落,仍然有些难以平静:“我乃魔界三世子,万一动静太大,要以我魔族陪葬,我如何能答应?”

风桐放在桌下的手指一刻不停地掐算着时间,腿紧紧绷着,面上却露出不耐烦的神情来:“看来一把剑不足以让三世子以身犯险。”

他回过头去,看着空中莹莹闪光的琉璃宝塔,回头粲然一笑,“加上这个呢?”

神器的光晕映照在他侧脸,宛如悬挂在魔界上空的太阳。

朗月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坐了半个时辰,直到冷汗“啪嗒”一下砸在桌面上。他终于站起身:“你跟我来。”

觉察到身后的人淡然跟了上来,朗月的步子顿了一下:“神君,我想问你一句。”

他微微侧过身来,脸上神情莫测:“小时候,我心爱的鸟不小心跌进蛩戾大人的陷阱里,我哭着闹着求我父君救命。可我父君说,对于做不到的事请,只能尽力。尽力就是闭上眼睛,等一片刻,鸟死得很快。这只死了还会有别的,日子还会继续。”

“神君,不过是几百年的情分,值当吗?”

风桐的衣摆轻柔的拂过地面:“三世子,这一闭眼的记忆很长,不是吗?否则不会到今日你也念念不忘。”

他笑道:“你明知道,最短的途径是跳下去,如果你们有命,就能一起飞出来,谁的陷阱也挡不住。我不单是在成全她,也是在成全自己。”

第89章 天道之意(上)

温玉将骨箭捏碎了!

凉玉骑着巨鸢极速后退,朝围观的乌压压一片人群大喊:“没箭了……赤魄神君来了吗,倒是再多给几根箭啊!”

四面嘈杂声一浪高过一浪。

凉玉回头细细一看,骤然发现那些人面前升起了一道透明的屏障,这道屏障将她与温玉二人封在其中,发现事情不对的众仙,正各显神通欲将屏障打破,更多的人呆呆地望着她们,不知如何是好。

温玉眼底弥漫着森森寒意,是一种被激怒的、要将她挫骨扬灰的狠厉,她慢慢抬起袖口,招了招手。

巨鸢大声啼鸣起来,那声音渐渐变成了惨叫,一下一下地被看不见的绳索向下拽着,离温玉越来越近。

凉玉咬了咬牙,立即弃巨鸢腾空而起,从怀中撒出一把黄麻纸,咬破食指,两手一拍,一条青色游龙摇头摆尾,她直落下去,骑在龙身上,抱住龙头,龙尾如鞭,直向温玉的脸扫去。

还好还好,前些日子刚见过应龙。

温玉站定在原地,笑容古怪,忽然以手指天,空气中传来了震天动地的龙啸,一只玄色巨龙在空中显形,此龙巨大,缠绵数里,一头撞过来,瞬间便将她的青龙撞得打在了石壁上。

凉玉的脊背狠狠撞在石头上,五脏六腑都翻了个儿。

温玉看着她,嘴唇微动:“你以为,只有你会幻术吗?”

凶恶的玄龙每一片鳞都尖如利刃,尾巴一扫,罡风袭来,小青龙的尾巴生生撕开,惨叫一声,凉玉腹部只擦到了龙尾,只觉得骤风宛如一把利刃生生将她割裂开来,一口热血涌到了嘴边。

小青龙载着她在空中闪来躲去,晃得得她浑身都骨头都快散架,她在眩晕中抽出一片纸,抹上指尖鲜血,撕为两片,化作手中两条长鞭。

一条照着黑龙直扫过去,另一条紧紧勾住温玉手里的华蓉剑刃。

玄龙挨了一鞭,吃痛长啸,一时间鳞片飞溅,如同天上下刀子,它双眼赤红,一尾扫过来,力道之猛,将凉玉胯/下小黑龙一劈两半,竟然变回片黄纸,飘落下去。

“该死……”飞速下坠中,凉玉一鞭飞起,灵敏地缠住黑龙身躯,止住了下落,借力腾身而上。

温玉再次以手指天,黑发变粗变长,不断向外延伸,一团团光晕交替爆炸之间,黑龙应声而断,化作一抹黑云直上。

失去了支撑的凉玉再次下坠。

温玉手中也出现一道长鞭,于云海中盘绕,带过咻咻冷风,一鞭横打在凉玉腰身上。

凉玉被鞭子卷着,狠狠砸在地上,滚了几圈,冰冷的白雪融化在深可见骨的伤痕上,痛极难耐,她哼哼了一声,想要爬起来,却又没撑住翻了个身。疼痛如跗骨之蛆紧紧缠绕上来,冰火交替的恍惚顿时席卷周身。

“殿下……殿下……”

迷茫之间,听见司矩在屏障外喊她。

喧哗声越来越大。手掌下方,尖利的石棱已经划破她的手掌,她艰难地掏出一张黄麻纸,将血涂在上面。

用尽心头血为止。

狂风呼啸,黄纸慢慢升起,猛然一跃,化作炽烈的太阳,迸射出无尽光辉。

结界之外,众人一片哗然:“……折纸成灵!”

与此同时,一柄柄飞旋的利刃从凉玉手中飞出,将温玉手中长鞭断成数截。温玉向后一退,一手支起屏障,可是回旋利刃径直破屏障而入,似长眼了一般,“噗”地刺入她的后背,又有一柄划过她的小腿。

温热的血流出,温玉的脸色森然如厉鬼,受伤令她暴躁。偏偏在烈日的炙烤下,汗水不住滴落,又迅速蒸发,变成丝丝缕缕的白烟。她嘴唇开裂间,血迹顺着嘴角向下蜿蜒,在这么下去,她会被烈日生生晒死。

她猛然伸出手去,排动乌云弥漫苍穹,狂风呼啸,巨大的乌云在空中组成了巨兽的嘴,将那烈日一口吞下!

天地瞬间阴暗下来,飞沙走石间,有雨丝飘落,越来越急,越来越大,豆大的雨点打得扬尘四起——

凉玉黑色眸中倒映着急坠的雨丝,脸色因失血而苍白:撕纸做日月,已是她幻术之极限……

可是温玉也能破,她也能破……

头顶忽然剧痛,雨点打在她身上,立即化为滚烫的铁水,将脆弱的皮肤烧出一个个血洞。

鲜血顺着她的头顶和面颊流下,凉玉一个激灵,从地上挣扎起来,伸出鞭子将雨点挥开,可是总有精疲力尽时,一旦她停下来,她就会被这铁水吞噬,变作一具千疮百孔的干尸。

邛戾之女出手,怎会给人喘息的余地?

凉玉腾至半空,思绪一片混乱,忽然看到了屏障外面,定定望着她的巍因上神的脸。

恍惚中是在问花阁里,小童不情不愿地从书柜中取出一本册子:“这个也给你。”

“这是什么?”

“这东西于我已经没用,但现下对你却有用。你非但要修成你父君那么厉害的折纸成灵,还要知晓怎么去破。”

当时她愣住了:“自己破自己?”

是凤君在旁边点头:“唯有如此,方能精进。”

她心里拿了主意,强撑着越飞越高。

脚下一片脆弱的云头被那残忍的雨打得左右摇晃,如同浪中浮萍。

她扔掉长鞭,伸出手掌,口中念诀,淡淡光华从她掌心倾泻而出。

雨点仍在继续,很快白皙的手掌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血洞,一簇簇白烟从她掌心升起。

天光猛然闪烁,一时四面声响都被扭曲拉长,变成喑哑的惨叫。挣扎了片刻,云开雾散,所有幻术一刻间破开。

雨停了。

幻术能为她所用,也能一招全破。

初战是天光破晓,到了现在,不知道日月几何,她的呼吸中都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血气。

二人都到了力竭的边缘。

温玉望着她,两眼中红色越发明显,如同发狂前的征兆,她淑女的面目已破,喉间呼呼低鸣,揉得心弦震颤,像是蛰伏着的野兽的咆哮。

凉玉慢慢退着,感受着手掌中的涌动的不安的力量,掐算着最后的时间。

她看一眼屏障外面目不转睛的众仙,伸出右手,掌心越来越滚烫,如同血管骨骼之中,藏了一颗小小的心脏,她高声喝道:“华蓉,两百年为他人所用,蒙蔽本心,还不认主!”

温玉手中华蓉剑,红光倏忽熄灭,剑身剧烈晃动起来,光芒大盛,瞬间便挣脱了温玉的手,在空中划一道炽烈的痕迹,飞向了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