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最开始的热带雨林,然后一层一层地往上走。

走到“地壳的秘密”那一个展厅的时候,易遥觉得有点累了。步子渐渐慢了下来。最后终于靠着墙壁停下来。不过顾森西倒是觉得很感兴趣。好像男生对于“古代地壳变化”和“冰晶的形成与发展”都比女生的兴趣来得浓厚。

甚至在那个用简陋的灯光和音效构造起来的“火山喷发模拟装置”前面,顾森西也是瞪着他那双本来就很大的眼睛小声地说着:“哦——厉害!”而且看得出他还紧握拳头,很激动。真是有点以外。这应该算是这个平日学校里冷酷叛逆的问题学生“另类的一面”吧。

顾森西回过头看见停下来的易遥,于是转身走回来,“怎么啦?”

易遥摆摆手,也没答话,靠着墙壁继续休息。

顾森西似乎也有点累了,于是也没说话,走到易遥旁边,两个手肘后撑着栏杆发呆。

两个人前面一点的地方聚集着大概二十几个人。顾森西跑到前面去看了一下,然后回来对易遥说:“前面是地震体验馆哎!”

易遥:“然后呢?”

顾森西明显很兴奋:“然后你就不想去体验一下吗?”

似乎一次只能容纳四十个人进行体验。 连城书盟。

所有的人进入一个宽敞的电梯里,头顶是激光刷刷闪过的光线,模拟着飞速的下降感。电梯广播里的女声用一种很轻柔的声音说着“各位旅客欢迎乘坐时光机,我们现在在地下四千米的地方”。易遥想时光机不是野比康夫家的抽屉么。还在想着,电梯门就咣当一声打开了。

出乎易遥意料之外的,是这个地震体验馆模拟得挺像回事的。

四十个人沿着一条散发着硫磺味道的在广播里称为“废弃的矿坑”的隧道往前走着,灯光,水汽,嶙峋的矿石,采矿的机器,其实已经可以算作真实的类似电影般的体验了吧。而且鼻子里还有清晰的硫磺味道。

走到一个铁索桥中间的时候,好像前面路被堵死了的样子,所有的人都停了下来。周围也没有光线,连站在自己身边的人的脸也没有办法看得清楚。

易遥把眼睛睁得很大,也没办法看清楚顾森西站在哪里。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易遥的手轻轻地把衣角捏起来。

“我在这里呢。”

黑暗里,自己头顶处的地方响起来的低沉而温柔的声音。

“没事的。”

更低沉的,更温柔的声音。像哄小孩的声音一样。

易遥还没来得及回话,脚下的地面就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整个铁索桥开始左右摇摆,黑暗里小声的惊呼此起彼伏。不时有一道一道强光像闪电一样炸开来,头顶的岩石层崩裂的声音就像是贴着头皮滚动的巨大闷雷。

易遥一个踉跄,重心不稳朝边上一倒,慌乱中突然抓住了一双有力的手。

易遥抬起头,顾森西轮廓分明的侧脸在突然闪现的强光里定格。有些被小心掩饰着的慌张,但更多的是坚定的表情。

易遥还没来得及反应,脚下就开始了更加剧烈的地震。

一声响亮的尖叫声从前面传来,易遥抬起头,在突然被闪光照亮的黑暗空间里,顾森湘长长的头发从齐铭的胸口散下来。

顾森湘把脸埋在齐铭的胸口上,手抓着齐铭肩膀的衣服,用力得指关节全部发白。

而于之形成对比的,是齐铭放在顾森湘背后的手,手指平静却依然有力量。它们安静地贴在她发抖的背上。

地震是在一瞬间就停止的。

灯光四下亮起。周围是人们此起彼伏的劫后余生的叹息声。

亮如白昼的空间里,齐铭和顾森湘安静地拥抱着。

就像所有好莱坞的灾难电影里,劫后余生的男女主角,一定都会这样拥抱着,直到亮起电影院里的顶灯,浮起煽情的主题曲,工作人员拉开安全出口的大门。

甚至连渐渐走出矿坑的人群,都像是电影院散场时的观众。

天时地利人和,烘托着这样安静的画面。

在很小的时候,易遥还记得刚刚上完自然课后,就拿着家里的放大镜,在弄堂的墙边上,借着阳光在地面上凝集出那个被老师叫做“焦点”的光斑。

墙角的一只瓢虫,慢慢地爬动着。

易遥移动着光斑去追那只瓢虫。瓢虫受到惊吓于是立马把身体翻过来装死。

易遥把明亮的光斑照在瓢虫暴露出来的腹部上,过了一会儿,就从腹部流出来亮亮的油来,之后就冒起了几缕白烟,瓢虫挣扎了几下,就变成了一颗焦黑的黑色小硬块。

易遥手一软,放大镜掉在了地上。

那个场景成为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易遥的噩梦。

直到现在,易遥都觉得所谓的焦点,都是有两种意思的。

一种是被大家关注着的,在实现聚焦的最中心的地方 ,是所谓的焦点。

就像是那一天黑暗中彼此拥抱着的顾森湘和齐铭,在灯光四下亮起的瞬间,他们是人群里的焦点。

而一种,就是一直被灼烧着,最后化成焦碳的地方,也是所谓的焦点。

就像是现在的自己。

被一种无法形容的明亮光斑笼罩着,各种各样的光线聚拢在一起,定定地照射着心脏上某一处被标记的地方,一动不动的光线,像是细细长长的针,扎在某一个地方。

天空里的那面巨大的凹透镜。

阳光被迅速聚拢变形,成为一个锥形一样的漏斗。

圆形光斑照耀着平静的湖面。那个被叫做焦点的地方,慢慢地起了波澜。

终于翻涌沸腾的湖水,化作了缕缕涌散开来的白汽,消失在炙热的空气里。

连同那种微妙的介质。也一起消失了。

那种连接着你我的介质。那种曾经一直牢牢地把你拉拢在我身边的介质。

化成了翻涌的白汽。

第二天早上依然是吃着那两种药片。

放下水杯的时候,易遥甚至有点滑稽地觉得,自己像是在服那种武侠小说里的慢性毒药。每天的那个时辰服下,连服数日,则暴毙身亡。

之不过死的不是自己而已。

中午吃饭的时候,本来是易遥自己一个人。

刚坐下来就远远听到有人小声叫自己的名字。

再也熟悉不过的声音。

齐铭坐下来,看了看易遥碗里仅有的几片素菜,轻轻地叹了口气,“还是吃不下东西么?”

易遥点点头,心不在焉地用筷子拨着碗里的青菜。

“那里没有不舒服?”齐铭脸上的表情很关切。“我是说……吃了那个药之后。”

易遥摇摇头,说没有。

其实也的确没有。从昨天到现在,除了在走回教室的路上那突如其来的刀绞一样的剧痛之外,几乎就没有任何的感觉。

但易遥刚刚说完没有之后,就像是遭报应一样,胃里突然一阵恶心。

易遥捂着嘴,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掏纸巾,两张电影票从口袋里掉出来。

“昨天你也去看那个球幕啦?”

“穷人就不能看电影么?”易遥把嘴里的酸水吐掉,不冷不热地说。

“你说什么呢!”齐铭有点不高兴。

话说出口后,易遥也觉得过分了些。于是口气软了下来,找了个台阶下,“看了,看的《海底火山》。”

齐铭脸色变得好看些,他从自己的口袋里也掏出两张电影票,看了看票根,说:“我们看的是同一场哎/不过我迟到了。开头讲了些什么?”

“无非就是科学家本来觉得不应该有生物出现的地方,其实却有着很多的生物,屏幕上看好像是一些虾子吧,都会有神奇的生物存活下来。”

易遥说完看了看齐铭,“就这样。”

“哦。”齐铭点点头,用筷子夹了口菜送进嘴里。

“其实你进来的时候并没有迟到多久,开场一两分钟而已,所以不会错过什么。”

“恩。”齐铭低头吃饭。过了好一会儿,齐铭慢慢地抬起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盯着易遥的脸,问:“你看到我进场的?”

易遥点点头,说:“是啊。”

四周是完全而彻底的黑暗。

没有日。没有月。没有光。没有灯。没有萤。没有烛。

没有任何可以产生光线的东西。

从头顶球幕上笼罩下来的庞大的黑暗。以及在耳旁持续拍打的近在咫尺的水声。

汩汩的气泡翻涌的声音。窸窸窣窣不知来处的声音。

突然亮起的光束,笔直地刺破黑暗.

当潜水艇的探照灯把强光投向这深深的海沟最底层的时候,那些一直被掩埋着的真相,才清晰地浮现出来。

冒着泡的火红滚烫的岩石,即使在冰冷的海水里,依然是发着暗暗的红色。

喷发出的岩浆流动越来越缓慢,渐渐凝固成黑色的熔岩。

在上面蠕动着的白色的细管,是无数的管虫。

还有在岩石上迅速移动着的白色海虾。它们的壳被滚烫的海水煮的通红。甚至有很多的脚,也被烫得残缺不全。

它们忙碌地移动着,捕捉着蕴含大量硫磺酸的有毒的海水中可以吸食的养分。

这样恶劣的环境里。

却有这样蓬勃的生机。

是不是无论在多么恶劣的环境里,都依然有生物可以活下去呢?

无论承受着多么大的痛苦,被硫酸腐蚀,被开水煎煮,都依然可以活下去呢?

那么,为什么要承受这些痛苦呢?

仅仅是为了活下去吗?

四张电影票安静地被摆在桌子上。

如果这四张票根,被一直小心地保存着。那么,无论时光在记忆里如何篡改,无论岁月在皮肤上如何雕刻,但是这四张票根所定义出的某一段时空,却永恒地存在着。

在某一个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方,相同的光线和音乐。

无论是我和他,还是她和你,我们都曾经在一个一模一样的环境里,被笼罩在一个粉红色的温柔的球幕之下。

唯一不同的只是我和他并排在一起。你和她并排在一起。

这像不像是所有青春电影里都会出现的场景?

连最深最深的海底,都有着翻涌的气泡不断冲向水面。不断翻涌上升的白汽。连续而永恒地消失着。

那些我埋藏在最最深处,那些我最最小心保护的连接你我的介质。连续而永恒地消失着。

连躲进暗无天日的海底,也逃脱不了。

还挣扎什么呢。

齐铭吃完了一碗饭,起身去窗口再盛一碗。

易遥望着他的背影眼睛湿润得像一面广阔的湖。

齐铭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响了起来,易遥低下头看了看屏幕,就再也没办法把目光移动开来。

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的名字是:湘湘。

不是顾森湘。

是湘湘。

易遥抓起手机按了挂断。然后迅速拨了自己的号码。

在自己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的同时,易遥看见了出现在手机屏幕上自己的名字:易遥。

不是遥遥。

是易遥。

尽管连自己也会觉得遥遥这个名字恶心。可是,恶心总是要比伤心好吧。

易遥挂断了打给自己的电话,抬起头看到齐铭。

易遥把手机递给他,“刚顾森湘打你电话,响了一会就挂了。”

齐铭把手机拿过来,拨通了顾森湘的号码。

“喂,你找我啊?”齐铭对着电话说话,顺手把饭盒放到桌上。

“你干嘛挂我电话啊?”电话里传来声音。

齐铭回过头看了看易遥,然后对电话里的人说:“哦,不小心按错了。我先吃饭,等下打给你。”

挂掉电话之后,齐铭一声不响地开始埋头吃饭。

易遥站起来,盖上盒饭走了。

齐铭也没抬头,继续朝嘴里扒进了口饭。

易遥走出食堂,抬起袖子擦掉了脸上的眼泪。

一脸平静地走回了教室。

那种不安的感觉在内心里持续地放大着。

该怎么去解释这种不按呢?

不安全。不安分。不安稳。不安静。不安宁。不安心。

身体里像是被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随着时间分秒地流逝,那种滴答滴答的声音在身体里跳动着。格外清晰地敲打在耳膜上。对于那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突然到来的爆炸,所产生的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的世界就会崩裂成碎片或者尘埃。

其实身体里真的是有一颗炸弹的。不过马上就要拆除了。

但是电影里拆除炸弹的时候,剪下导线的时候,通常回有两种结局:一种是时间停止,炸弹被卸下身体;另一种是在剪掉的当下,轰然一声巨响,然后粉身碎骨。

易遥躺在床上,听着身体里滴答滴答的声音,安静地流着眼泪。

齐铭埋头吃饭的沉默的样子,在中午暴烈的阳光里,变成漆黑一片的剪影。

这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易遥与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倒是林华凤坐在桌子边喝粥的时候,发出了一两声叹息来。

易遥皱了皱眉,本来没想问,后来还是问出了口:“妈,你怎么了?”

林华凤放下碗,脸色很白。她揉了揉胸口,说:“人不舒服,我看我是发烧了。你今天别去学校了,陪我去一下医院吧,我等下打电话给你老师,帮你请个假。”

易遥点点头,然后继续喝粥,喝了两口,突然猛地抬起头来,说:“今天不行。”

林华凤本来苍白而虚弱的脸突然变得发红,她吸了口气:“你说什么?”

“今天不行。”易遥咬了咬嘴唇,把筷子放下来,也不敢抬起眼睛看她,顿了顿又说,“要么我陪你到医院,然后我再去上课。”

“你就是恨不得我早点死!我死了你好去找那个该死的男的!”林华凤把筷子重重摔在桌上,头发蓬乱地顶在头上。

“你不要借题发挥,”易遥平静地说,“我是今天有考试。”想了想,易遥有说:“话又说回来,出门走几分钟就是医院,我上次发烧的时候,不是一样被你叫去买米吗?”

话没说完,林华凤一把扯过易遥的头发,抄起筷子就啪啪地在易遥头顶上打下去,“你逼嘴会讲!我叫你会讲!”

易遥噌地站起来,顺手抢过林华凤受里的筷子朝地上一扔,“你发什么疯?你有力气打我你怎么没力气走到医院去?你喝杯热水去床上躺着吧!”

易遥扯过沙发上的书包,走到门口伸手拉开大门,“我上午考试完就回来接你去医院,我下午请假陪你。”

说完易遥关上门,背影消失在弄堂里。

林华凤坐了一会儿,站起来把碗收进厨房。

刚走进厨房门的时候,脚下的硬塑料拖鞋踩在地砖上一滑,整个人朝前面重重地摔下去。

瓷碗摔碎的声音,以及两只手压在瓷碗碎片上被割破时林华凤的尖叫声,在清晨的弄堂里短短地回响了一下,就迅速消失了。

易遥走进弄堂口的时候看见了跨在自行车上等自己的齐铭,他看见易遥走过来,就顺过背后的书包,掏出一袋牛奶。

易遥摇了摇头,“我真的不喝,你自己喝吧。”

齐铭一抬手把牛奶丢进路边的垃圾桶里。

“你发什么神经!”

齐铭扭过头,木着一张脸跨上车子,“走吧,去学校。”

易遥转身把自行车转朝另一个方向,“你先走吧,我不去学校。”

“你去哪儿?”齐铭转过身来拉住易遥的车座。

“打胎!”易遥丢下两个字,然后头也不回地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