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遥大概在手术室外面的椅子上坐了半个小时,才从里面出来一个护士。她取下口罩看了看易遥递过来的病历,然后问她:“今天的最后一次药吃了吗?”

易遥摇摇头。

护士转身走进房间里面,过了会拿着一个搪瓷的茶盅出来,递给易遥,说:“那现在吃。”

易遥从口袋里拿出最后一次的药片,然后捧着那个杯口已经掉了好多块瓷的茶盅,喝了几大口水。

护士看了看表,在病历上写了个时间,然后对易遥说了句“等着,痛了就叫我”之后,就转身有走进房间里去了。

易遥探过身从门缝里看到,她坐在椅子上把脚跷在桌面上,拿着一瓶鲜红的指甲油小心地涂抹着。

易遥忐忑不安地坐在昏暗的走廊里。

那种定时炸弹滴答滴答的声音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易遥用手抓着胸口的衣服,感觉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顾森西在易遥的教室门口张望了很久,没有发现易遥,看见坐在教室里看书的齐铭,于是扯着嗓子叫起他的名字来。

齐铭走到教室门口,顾森西问他:“易遥呢?”

“生病了,没来上课,”齐铭看了看顾森西,说,“在家休息呢。”说完就转身走回座位,刚走了两步,就听见门口唐小米的声音:“休息什么啊,早上来上学的路上还看见她生龙活虎地骑自行车朝医院跑。”

齐铭回过头,正好看见唐小米意味深长的笑,“那个,医院。”

顾森西看了看唐小米,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

齐铭走到唐小米面前,低下头看着唐小米,“你不要乱讲。”

唐小米抬起头:“我讲错了什么吗?生病了是该去医院啊,在家呆着多不好。只听过养身子,但没听过养病的,把‘病’养得越来越大,怎么得了!”

说完撩了撩头发,走进教室去了。

齐铭站在教室门口,觉得全身发麻。

就像是看见满地毛毛虫一样的全身发麻的感觉

易遥掏出口袋里正在振动的手机,翻开盖子,看见顾森西的短信:你又去那里干嘛!!!

连着三个感叹号。

易遥想了想,打了四个字“你别管了”就发了回去。看见信息发送成功之后就退出了画面。

安静的待机屏幕上,一条齐铭的信息也没有。

易遥把电源按钮按了下去,过了几秒钟,屏幕就漆黑一片了。易遥把手机丢进包里的时候,隐隐地感觉到了腹腔传来的阵痛。

“阿姨,我觉得……肚子痛了。”易遥站在门口,冲着里面还在涂指甲油的护士说。

护士回过头来看了看易遥,然后又回头看了看还剩三根没有涂完的手指,于是对易遥说:“才刚开始,再等会儿。还有,谁是你阿姨?乱叫什么呀!”

易遥重新坐回长椅上,腹腔里的阵痛像潮水一样一波一波地往上涨。

又过了十分钟,易遥重新站在门口叫着“护士小姐”。

护士涂完最后一根指甲,回过头来看看易遥满头细密的汗水,于是起身从玻璃柜里拿出一个小便盆一样的东西递给易遥,“拿着,去厕所接着,所有拉出来的东西都接在里面,等下拿给我看,好知道有没有流干净。”

之后她顿了一顿,说:“没有流干净的话,要清宫的。”

易遥什么都没说,低头接过那个白色的搪瓷便盆,转身朝厕所走去。

易遥做在马桶上,一只手扶着墙壁,另一只手拿着便盆接在下面。

易遥满头大汗,嘴唇被咬得没有一丝血色。

像是有一只钢铁的尖爪伸进自己的身体,然后抓着五脏六腑一起活生生地往身体外面扯,那种像要把头皮撕开来的剧痛在身体里来回爆炸着。

一阵接一阵永远没有尽头的剧痛。

像来回的海浪一样反复冲向更高的岩石。

开始只是滴滴答答地流出血水来,而后就听见大块大块掉落进便盆里血肉模糊的声音。

易遥咧着嘴,呜呜地哭起来。

上午快要放学的时候,齐铭收到顾森湘的短信:“放学一起去书店么?”

齐铭打了个“好”字。然后想了想,又删除掉了,换成“今天不了,我想去看看易遥,她生病了”。

过了会儿短信回过来:“恩好的。帮你从家里带了胃药,放学我拿给你。你胃痛的毛病早就该吃药了。”

齐铭露出牙齿笑了笑,回了给“遵命”过去。

发送成功之后,齐铭拨了易遥的电话,等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的声音。

齐铭挂断电话,抬起头望着窗外晴朗的天空,白云依然自由地来去,把阴影在地面上拖曳着,横扫过每一个人的头顶。

易遥恢复意识的时候,首先是听见了护士推门的声音,然后就是她尖着嗓门的叫声:“哦哟,你搞什么呀,怎么躺在地上?”

然后就是她突然拔得更高的声音:“你脑子坏掉啦!不是叫你把拉出来的东西接到小便盆里的吗?你倒进马桶里,你叫我怎么看!我不管,你自己负!”

易遥慢慢从地上怕起来,看了看翻在马桶里的便盆,还有马桶里漂浮着的一摊血肉模糊的东西,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就昏过去的。只记得从马桶上摔下来的时候,头撞在墙壁上咚的一声。

易遥抓着自己的裤子,有点发抖地小声问:“那……我该怎么办?”

护士厌恶地看了易遥一眼,然后伸手按了冲水的按钮把那摊泛着红色跑摸的血肉模糊的东西冲进了马桶。“怎么办?清宫呀!不过话说在前面,清宫是很伤身体的,如果你已经流干净了,再清宫,很容易回大出血,我不负责的!”

易遥抬起头,问的第一句话,不是有没有危险,也不是会不会有后遗症,而是:“清宫的话,需要额外加钱么?”

护士拿眼睛扫了扫紧紧抓着裤子的易遥,说:“清宫不用加钱,但是你需要麻醉的话,那就要加钱。”

易遥松了口气,抓紧裤子的手稍微松开来一点,摇头说:“我不要麻醉。”

易遥躺在手术台上,头顶是曾经看过的泛黄的屋顶。依然是不知道蒙着一层什么东西。

耳边断续响起的金属撞击的声音。

易遥抓着裤子的手越抓越紧。

当身体里突然传来冰冷的感觉的时候,易遥的那句“这是什么”刚刚出口,下身就传来要把身体撕成两半的剧烈的痛感,易遥喉咙里一声呻吟,护士冷冰冰地回答:“扩宫器。”说完用用力扩大了一下,易遥没有忍住,一声大叫把护士吓了一跳。“你别乱动,现在知道痛,当初就不要图舒服!”

易遥深吸了一口气躺着不动了,闭上眼睛,像是脸上被人抽了耳光一样,易遥的眼泪沿着眼角流向太阳穴流进漆黑的头发里。

一根白色塑料管子插进自己的身体,易遥还没有来得及分辨那是什么东西,就看见护士按下了机器上的开关,然后就是一阵吸尘器一样的巨大的噪音,和肚子里千刀万剐的剧痛。

易遥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再一次醒过来的时候,易遥躺在休息室的病床上。

“你醒了?”护士走过来,扶着她坐起来,“已经清干净了,你可以回家了。”

易遥点点头,然后慢慢地下床,弯腰穿好自己的鞋子。直起身来的时候头依然很晕。

像是身体里一半的血液都被抽走了一样,那种巨大的虚脱感从头顶笼罩下来。

易遥低声说了声“谢谢”,然后背好自己的书包拉开门走出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护士摘下口罩,叹了口气,有点同情地说:“你回家好好休息几天,能不动就不动,千万别剧烈运动,别吃冰的东西,也别碰冷水。最好今天明天都不要洗澡。这几天会少量地流血的,然后慢慢会减少。如果一直都没有减少,或者出血越来越多,你就赶快去医院。知道吗?”

易遥点了点头,忍着眼泪没有哭,弯下腰鞠了个躬,背着书包走了出去。

易遥摸着扶手,一步一步小心地走下昏暗的楼梯。

两条腿几乎没什么力气,像是盘腿坐了整整一天后站起来时的麻痹感,完全使不上劲儿。

易遥勉强用手撑着扶手,朝楼梯下面走去。

走出楼道口的时候,易遥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顾森西。

顾森西被自己面前的易遥吓了一跳,全无血色的一张脸,像是绷紧的白纸一样一吹就破。嘴唇苍白地起着皱纹。

“你……”顾森西张了张口,就没有说下去。

其实不用是说出来,易遥也知道他的意思。易遥点点头,用虚弱的声音说:“我把孩子打掉了。现在已经没事了。”

“你这哪叫没事。”顾森西忍着发红的眼眶,走过去背对易遥蹲下来,“上来,我背你回家。”易遥摇了摇头,没有动。过了会儿,易遥说:“我腿张不开,痛。”

顾森西站起来,翻了翻口袋,找出了一张二十块的,然后飞快地走到马路上,伸手拦了一辆车,他抬起手擦掉眼泪,把易遥扶进车里。

弄堂在夕阳里变成一片血红色。

顾森西扶着易遥走进弄堂的时候,周围几个家庭妇女的目光在几秒钟内变换了多种颜色。最后都统一地变成嘴角斜斜浮现的微笑,定格在脸上。

易遥也无暇顾及这些。

掏出钥匙打开门的时候,看见林华凤两只手缠着纱布趟在沙发上。

“妈你怎么了?”易遥走进房间,在凳子上坐下来。

“你舍得回来啦你?你是不是想回来看看我有没有死啊?!”林华凤从沙发上坐起来,披头散发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高大的顾森西。

“你是谁?”林华凤瞪他。

“阿姨你好,我是易遥的同学。”

“谁是你阿姨,出去,我家不欢迎同学来。”

“妈!我病了,他送我回来的!你别这样。”易遥压制着声音的虚弱,刻意装得有里些。

“你病了?你早上生龙活虎的你病了?易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你病了就不用照顾我了?别以为老娘下床来伺候你了?你逼丫头脑袋灵光来兮的嘛!”

“阿姨,易遥她真的病了!”顾森西有点听不下去了。

“册啦,你以为你是谁啊你!滚出去!”林华凤走过来把顾森西推出门,然后用力地把门摔得关上。

林华凤转过身来,看见易遥已经在朝房间里走了。她顺手拿着沙发上的一个枕头朝易遥丢过去,易遥被砸中后备,身体一晃差点摔下去。

“你想干什么?回房间啊?我告诉你,你现在就陪我去医院,我看病,你也看病,你不是说自己有病了吗,那正好啊,一起去!”

“妈。”易遥转过身来,“我躺一会儿,我休息一下马上就起来陪你去医院。”

顾森西站在易遥家门口,心情格外地复杂。

弄堂里不时有人朝他投过来复杂的目光。

转身要离开的时候,看见不远处正好关上家门朝易遥家走过来的齐铭。

“你住这里?”顾森西问。

“恩。你来这里干嘛?”

“我送易遥回来,她……生病了。”

齐铭看了看顾森西,没有再说什么,抬起手准备敲门。

顾森西抓着齐铭的手拉下来,说,“你别敲了,她睡了。”

“那她没事吧?”齐铭望着顾森西问。

“我不知道。”

齐铭低着头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了回去。

顾森西回头看了看易遥家的门,然后也转身离开了。

躺下来还没有半个小时,易遥就听见林华凤的骂声。

好像是在叫自己做饭什么的。

易遥整个人躺在床上就像是被吊在虚空的世界里,整个人的知觉有一半是泡在水里的,剩下的一半勉强清楚着。

“妈,我不想吃。冰箱里面有饺子,你自己下一点吧,我今天实在不想做。”

“你眼睛瞎了啊你!”林华凤冲进房间一把掀开易遥的被子,“你看着我缠着纱布的手,怎么做?怎么做!”

被掀开被子的易遥继续保持着躺在床上的姿势。

和林华凤对峙着。

像是挑衅一样。

站在床前的林华凤呼吸越来越重,眼睛在暮色的黄昏里泛出密密麻麻的红血丝来。

在就快要爆发的那个临界点,易遥慢慢地支起身子,拢了拢散乱的头发,“你想吃什么?我去做。”

易遥走去厨房的时候抬眼看到了沙发上的书包。

她走过去掏出手机,开机后等了几分钟,依然没有齐铭的短信。

易遥把手机放回书包里,挽起袖子走进了厨房。

从柜子最上层拖下重重的米袋,依然用里面的杯子舀出了两杯米倒进淘米盆里。

拧开水龙头,哗啦啦地冲起一盆子脏兮兮的白色泡沫来。

易遥把手伸进米里,刚捏了几下,全身就开始一阵一阵发冷地开始抽搐起来。

易遥把手缩回来,然后拧开了热水器。

做好饭后易遥把碗筷摆到桌上,然后起身叫房间里的林华凤出来吃饭。

林华凤顶着一张死人一样的脸从房间里慢慢走出来,在桌子边上坐下来。

易遥转身走进房间,“妈我不吃了,我再睡会儿。”

“你唱戏啊你!你演给谁看啊?”林华凤拿筷子的手有些抖。

易遥像是没反应一样,继续朝房间走。

掀开被子的时候,易遥说:“我就是演,我也要演得出来啊。”

说完躺下去,身手拉灭了房间里的灯。

在黑暗中躺了一会儿,就突然听见门被哐当撞开的声音。

林华凤乱七八糟语无伦次的咒骂声,夹杂在巴掌和拳头里面,雨点一样地朝自己打过来。

也不知道是林华凤生病的关系,还是被子太厚,易遥觉得也没有多疼。

其实经过白天之后,似乎也没有什么痛是经受不了的了吧。

易遥一动也不动沉默地躺在那里,任林华凤发疯一样地捶打着自己。

“你装病是吧!你装死是吧!你装啊!你装啊!”

空气里林华凤大口喘息的声音,在极其安静的房间里面,像是电影里的科技音效,抽离出来脱离环境的声音,清晰而又锐利地放大在空气里。

安静的一分钟。

然后林华凤突然伸手抄起床边的凳子朝床上用力地摔下去,突然扯高的声音爆炸在空气里。

“我叫你X逼的装!”

眼皮上是强烈的红光。

压抑而细密地覆盖在视网膜上。

应该是开着灯吧。可是睡觉的时候应该是关上了啊。

易遥睁开眼睛,屋子里没有光线,什么都没有,可是视线里依然是铺满整个世界的血红色。

窗户,床,凳子,写字台,放在床边自己的拖鞋。所有的东西都浸泡在一片血红色里,只剩下更加发黑的红色,描绘出这些事物的边缘。

易遥拿手指在眼睛上揉了一会儿,拿下来的时候依然不见变化。视线里是持续的强烈的红色,低下头闻了闻,浓烈的血腥味道冲得易遥想呕。

易遥伸出手掐了自己的大腿,清晰的痛觉告诉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易遥一把掀开被子,整个床单被血液浸泡得发涨,满满一床的血。

动一动,就从被压出的凹陷处,流出来积成一小摊血泊。

一阵麻痹一样的恐惧感一瞬间冲上易遥的头顶。

挣扎着醒来的时候,易遥慌乱地拉亮了房间里的灯,柔和的黄色光线下,干净的白色被单泛出宁静的淡黄色。易遥看看自己的手,苍白的手指,没有血的痕迹。

易遥憋紧的呼吸慢慢扩散在空气里。

像一个充满气的救生艇被戳出了一个小洞,一点一点地松垮下去。易遥整个人从梦魇里挣扎出来,像是全身被打散了一样。

睁了一会儿,就听到林华凤房间里的呻吟声。

易遥披了件衣服推开门,没有回答。看见林华凤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林华凤。”易遥喊了一声。

房间里安静一片,没有回答。只有林华凤断续的呻吟的声音。

“妈!”易遥推了推她的肩膀。依然没有反应,易遥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就突然一声大喊:“妈!”

易家言被手机吵醒的时候,顺手拿过床头灯看了看,凌晨3点半。易家言拿过受机看了看屏幕,就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披了件衣服躲进厕所。

电话那边是易遥语无伦次的哭声,听了半天,才知道是林华凤发烧已经昏迷了。

握着电话也没说话,易家言在厕所的黑暗里沉默着。电话里易遥一声一声地喊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