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浮声打开盖子,酸爽的气味扑出来,她下巴指了一下战乌坐的方向,夹起一块白萝卜准备先送钱欣尝尝,谁知钱欣挺尴尬地坐回去,“看着很辣,我不吃了。”

“那我吃了。”柳浮声嚼了几口,辣得直抽气,忽然想起钱欣其实比她能吃辣多了,这会子却说不吃,恐怕也不是因为怕辣。

“怕他下药啊?”她干干地笑了一笑。

“老王不是说,要防着点吗?”钱欣压低声音,“又不熟,谁知道他这个罐子洗没洗,里头的东西干不干净。”

“我觉得他真不是坏人,那个李达盛才是。”柳浮声无奈地说。

“不知道。”钱欣耸耸肩。

4

吃了东西,休整了一下,大家又重新出发,约莫四点钟的时候,有些变天,云层厚了起来,原本被阳光照的金灿灿的岩体变得灰白,植被的颜色也变得乌绿起来。

前头带路的战乌观察了一下两侧的岩体和山势,回头走向于教授,难得开口说了一大段话,“那边是老人们说最吉祥、安宁的地方,我们要从旁边绕过去,脚步要轻要慢,不要停下,也不要吃喝。”

“好,我们会尊重你们的民族风俗和文化。”于教授点点头。

战乌摆摆手,“我也是汉族。那片是先人留下的树葬区,现在这几十年,已经没有人继续这种做法了。”

老王听说了新词汇,赶紧拿出手机想百度一下,却悲催地发现手机信号连2G都没有了,完全出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状态。

有人替他提出了疑惑,“树葬是…?”

“不满一岁的孩子夭折,当时的风俗和做法是不入土,用布或者衣服包裹,有条件的家庭还会做一个小棺材,没条件的,就用盒子或者其他的容器,请觋长老挑选出一棵树,然后把它安放在树上。”

听完战乌的解释,于教授点点头,然后拍了拍他的背,“年轻人,我听你讲话、待人接物,还是很有分寸的。以后有机会、有条件,多学别的技艺,你那个工作太危险,没必要冒险。除了蜘蛛人,还有没有干别的活?”

“家里种了一些烟叶。阿母身体很差,吃的药多…没办法。”他解释了一句就识趣地打住了,指了指前头,继续带路。

柳浮声按他说的,蹑手蹑脚地走,终于看到那些放置在树上的小棺材时,心砰砰跳,有几个因树枝断裂掉在了地上,里头的布包掉了出来,别人也不能去收拾打理。这片区域非常安静,连树叶都好像纹丝不动,真的如同老人们说的那样安宁,可能孩子们都在沉睡,谁也不忍惊醒。

她觉得心痛又惋惜,不禁双手合十,默念往生。想起自己跟关扬分居的几个月,他曾提出要她调理一下身体,生一个孩子来挽救这段婚姻,可她月事一直不调,医生说她是多囊综合症,怀上比较难,但如果要孩子,积极治疗也并非没有可能。但孩子因爱而来,像她和关扬这样没有爱的夫妻,不能也不配拥有一个孩子。

天知道她以前多少次幻想过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景啊!现实就像一面被石头砸破的镜子,噼里啪啦碎裂一地。

众人缓缓通过树葬区,都微微松了口气,只有柳浮声,肩膀微微颤动,泪水盈满双眼,旁人却没有发觉。

天色渐暗,是该选择扎营的地方了。方才路过一处缓坡,还有细细的山泉蜿蜒,又是背风处,众人本想就地歇下,战乌趴在地上仔细嗅着什么,一会儿告诉他们,此处不宜过夜。

“这是为什么?”地质队一人不解,他们自认为野外经验丰富,这里最适合休整。

“有蛇。”战乌短短两个字,太有说服力。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蛇?”毅辉饶有兴趣地问,“你刚才趴在那边闻,闻出蛇的味道了?”

“嗯。”

毅辉也俯下身去闻,像一只正在拱白菜的猪,但什么都没闻出来。

“山谷气候湿热,蛇冬眠得晚,加上水源,小鸟、山老鼠不少,蛇就常来。凡是这样的地方,都会有蛇独特的味道。过夜不一定会遇上蛇,但周围有蛇总归不好。”战乌抬头仰望两侧山势,指着一处土黄色扇形表面,“这两座山以前发生过滑坡,半夜如果下雨,这个位置也不安全。在往上走一段有块平地,是两座山之间的连接处,那里好。”

钱欣第一次在山林里露营,望着逐渐昏暗的天边和沉翳的树影,战战兢兢地问:“深山老林的会不会有老虎啊…”

“可拉倒吧,又不是野生动物园,哪有老虎啊!”毅辉大笑。

战乌不禁扬扬唇角,低声嘀咕了一句,“以前有过。”

柳浮声耳朵尖,听见了,愕然,“真有老虎?!”

“解放前。”

老王一听,乐了,开玩笑道:“那我就放心了!解放后的老虎不允许吃人,即使有志愿者翻越动物园围墙以身饲虎,也只能浅尝一小口,不能大快朵颐。”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连严肃的地质专家们都憋不住噗嗤出声。

见他们太过放松,战乌老实地提醒,“有狼。”

柳浮声还有些回不过神,“解放前还是解放后?”

“这会儿。”

大家一听,懵了。老王本来很紧张,可能忽然想起李达盛的话,看战乌的目光变得有些轻慢起来,之前谈好的价钱是带一趟来回一千块,估计是嫌太少,这当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坐地起价易如反掌。他目光有些冷,不动声色地试探:“那您说,万一有狼,怎么办呢?”

战乌不知听没听出他那一句“您”之中的嘲讽,很实在地回答:“狼习惯群居,非常贪婪,跟老虎、豹子那些动物不一样,猎足了口粮不罢休,还要咬死其他活物。遇上一群狼的话,大家都会很危险。现在这里开发了,狼群往更北边的原始山林去,我刚才看过这附近,没有狼的脚印和粪便。在狼群看来,这里不是它们的领地,今晚一群狼忽然跑到这来…不太可能。”

柳浮声望着老王,轻轻地哼了一声。

一行人沿着缓坡而上,半个小时就走到了双山之间的鞍部,这里视野开阔,因为背风背阳,所生的植物都矮矮小小,大部分地面都是岩石干土,但并非全然没有水源。只见一汪山泉水,几平米见方,中间还在突突突冒着水,清澈见底。周遭几个被人丢弃的塑料袋、易拉罐太煞风景,不过,正好说明了战乌所言不假,这个位置相对安全,早前已经有人露营野炊过了。

不一会儿,大家的帐篷就错落有致地搭了起来。柳浮声把睡袋放进帐篷,又探出个头来,看见战乌把塑料袋和易拉罐都捡起来,分出两个看上去还很完整的塑料袋出来,一个装易拉罐,一个装其他塑料垃圾,很明显,一个是打算去卖的,一个是要带出山扔进垃圾桶。

地质队的人装备挺全,正在用迷你煤气灶烧开水。不多时,大家都吃上了泡面和温热的罐头。柳浮声带的是自热米饭,看到战乌还远远坐着啃他中午带的那几个硬邦邦的面坨,连唯一可以配着的泡菜都进了她的肚子,有点不太好意思,就拿了一盒过去给他。

“你吃这个。”

“我带足了干粮。”他没接。

他说得没错,确实很干。

“你那个都凉了,而且看着一点也不好吃。”柳浮声三下五除二就撕开包装,一副生米煮成熟饭的样子,倒了点水在发热包上,盖好捧着,放在战乌面前,抬眼,“你等几分钟就可以吃了。”

战乌望着她的眼睛,优美的流线弧度,长而密的睫毛,深色的瞳仁,暗夜里,里头竟还有光,倒映着星汉灿烂。

“很贵吧。”他的声音很低。

“是比泡面贵一点。”柳浮声点点头,“就当是交换吧。”

“交换什么?”

“你不是给了我一罐泡菜?”

“那也算?”

“当然不算。”柳浮声摸摸下巴,“比一比那天的蘑菇,我还赚到了。”

“好吃?”他很认真地问。

“可好吃啦。”她反问,“你自己没吃过啊?”

他摇摇头,目光在发热包升腾的白雾中变得迷蒙。

柳浮声之前看过一些新闻报道,说有些采摘松茸的人从来没舍得吃松茸,捕上大龙虾的人从来没舍得吃一次龙虾。那一堆菌子能卖那么多钱,战乌怕也是从来舍不得自己吃。有些事你不理解,但并不代表这世上没有这样的人,还有许多在贫困线上挣扎偷生的人,过着我们不了解也不理解的生活。

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他是一个自己从来没接触过、也摸不清的生物。于是又问:“你没带帐篷,晚上怎么睡?”

“我一会儿生一把火。”

柳浮声还等着他说下去,可他没有。

“然后?”过了很久,她才问。

战乌也一脸茫然,他可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回答之后还有一个“然后”。

“你睡在火堆旁边,就不怕翻个身就提前体验火化?”

战乌明白了她的疑虑,补充道:“我看着火,就不睡了。”

毕竟在野外,哪能全员陷入沉睡呢?

从来没有野外生存经验的柳浮声还是曲解了他的意思,“火就点着呗,你跟他们说一下,找个帐篷睡。”

看着火,一是保证它不灭,二也得阻止它不小心往别的地方烧,尤其在这样的山里,难保一丁点火星不发展为燎原之势。她不知道,这片是能生火的最后一点区域,往前走二十里就是原始森林区,谁敢在那边点火,抓着就是坐牢。

这两人,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柳浮声没等到战乌进一步的野外生活普及,就被钱欣叫走吃饭,战乌捧起热乎乎的一盒饭,再往那边望一眼,眼中似有微光,很快又黯淡下去。

天越来越黑,最后真的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黑暗剥夺了人们的安全感,时不时几声什么鸟类发出的怪叫,柳浮声他们几个不禁互相靠在一起,取暖,也是壮胆。

城市里见不着这样漫天的星斗和斜上浩瀚的银河,大熊和毅辉忙着拍银河,因为没有信号,其他人都不再顾着玩手机,聚在一起说了会儿笑话,气氛缓和起来,尤其听战乌说那怪叫是猫头鹰发出来的后,都不再自己吓自己。

说笑到九点多,再多段子也说完了。林子里冷起来,因为湿气重,所以格外刺骨。本来个个熬到十一二点才想着睡觉的人,现在百无聊赖又哈欠连天,都洗了把脸钻进了睡袋。

绿色睡袋里的钱欣像一条虫一样蠕动到柳浮声身旁,跟她并肩躺在一起,“哈,浮声,看不出你是个大好人。”

“我做什么好事了?”她困得很,懒洋洋地问。

“出发前说好的各管各的,那个饭,你嫌重,一共才带了两盒。我刚见你给了那个谁一盒,明天你咋办?”

“说是明早上再走俩小时就到了,下午就回程,顶多再睡一晚上帐篷就能回到宾馆。再说,我还带着泡面和面包饼干呢。”

“你可别对那些人太好,临了开口向你借钱,你借不借?”

那些人…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等她搭话,钱欣笃定地评价道。

欲加之罪,令柳浮声无言,只当是自己已经睡去。

傲慢和偏见,真是这些喜欢将人分三六九等之人最大的惯性。

5

柳浮声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隐隐有种胃胀的感觉,一睁眼,醒了,听见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帐篷外那一点火光一直都在,给人一种安全感。她探出手看了眼手机,已是凌晨一点多。

想再睡,可是胃部不适感却赶走了睡意,她把拉链拉开了些,看见战乌还坐在火堆旁,穿着带来的深色大棉袄,灰扑扑的,看着像大大的一团棉花,看着很笨拙迟钝,唯一的优点恐怕就是保暖。他的身后有一小堆手腕粗细的树枝,显然是他捡回来续火的,暖橙色的火光将他半个身子也染成了橙黄色,随着火焰的摇动时明时暗,柳浮声发现,他鼻梁挺高,侧脸轮廓明朗,还蛮有几分英气味道…如果忽略下巴上长长短短的胡茬的话。

长夜漫漫,她在睡袋里拱了几下,却一直没睡着,就干脆披上外衣起来,轻手轻脚、弯着身子从帐篷里钻了出去。

战乌很警觉,一听见异动就绷紧身子,飞快地扭头看来,见是她,一愣,很快释然,下巴往左边偏了一偏。

他以为她是起夜方便的,于是给她指了个“暗处”。

“呼!好冷!”她蜷缩身子小跑过去,像一只兔子一巅一巅的,近了,感觉火焰的热度腾腾。

“往左边走,那里可以。”他出声提醒。

“我…”她尴尬地笑了一下,“我就是出来透透气。”

半夜两点,出来透气?战乌没有多想,“你最好回去。”

“啊?为什么?”

“有狼。”

“你吓我呢。”她不屑。

这回,战乌的下巴往右抬了抬,柳浮声不以为意地朝右边瞥了一眼,整个人如同被孙悟空施了定身咒,半张着嘴呆住了。

一只半人高的灰影出现在那个方位,身形比犬类大上许多,皮毛灰黑相间,四肢更长,更加劲瘦,尾巴也不似犬类那般柔软,硬邦邦的,被扫着一定挺疼。只见它向上龇着嘴,像是在狞笑,露出白森森的獠牙,一双绿莹莹的眸子一闪一闪,十分骇人。

柳浮声不知所措地转头看看战乌,又揉揉眼睛,生怕自己仅在做梦。

认清这不是梦境后,她整个人瑟缩起来,像个七八十岁的罗锅老太太,第一次没有隔着动物园的铁栅栏和狼面对面,她头皮一阵阵发麻,声音都带着颤,“怎…怎么办啊…不是说这里…没有狼吗!”

战乌却面色如常地安慰道:“没关系,它不会过来。”

柳浮声怕死了,挪动着贴着战乌,缩在他身边。

女性身体独特的软态和馨香一下子充斥了被火光包裹着小小空间,战乌喉头一窒,好像被藤蔓缠着,一下子卡住了,原本不甚在意的心跳忽然清晰起来,如同擂起的战鼓,咣咣敲击着胸腔,他甚至能感觉到血液奔腾着涌入心室,又被激烈地挤压出去,热血顺着蜿蜒的血管,急速分散全身,所过之处,点起熊熊战火,从上到下燃烧着肌肤血肉,勾动撕扯,眼前明明是漆黑的夜,看到的却是赤目的红。身体某处急速苏醒贲.张,又因布料束缚,一瞬间竟有几丝刺痛。

“这周围到底有多少狼?它们…它们是不是找吃的来了?”柳浮声颤抖着问。

战乌吞咽一下,心脏激烈跳动的不适感略微平息,“它是头孤狼,毛秃了好几块,还有几块血痂,应该前不久干过架,不过,输了,被战胜他的年轻雄狼赶了出来。一头…过气的老狼王,行踪不定,因为饥饿会变得更凶残,不过,它能出现在这里,恰好说明这里没有狼群。”

“它会不会来咬我们?”柳浮声根本没听进去,一门心思不想被狼给叼走。

“这里有火,而且,还有一个身形比它大得多的大型动物,它孤身一个,绝不敢轻举妄动。”

柳浮声几乎炸毛,“哪里还有个比它大的‘大型动物’?”

“我。”

她轻叹一声,“你…等等,我也比它大,怎么不也算一个?”

面对她一个人时,战乌少了许多慎意,急剧贲.起的胀痛在男性.生理的调节下已经轻缓,理智与自知压抑着自然的反应,努力把音调维持得跟平时一样:“食肉动物都分得出来谁是‘老弱病残’,就好像,再凶猛的一群狮子也不会挑族群里体积最大的公牛为攻击对象。”

“你不怕它饿极了不顾一切扑过来、逮着一个是一个?!”

“我有刀。”战乌拍了拍布包,刀柄恰好露在外头,形势一旦有变,很快就能抽出刀刃,“回去睡吧,我看着火。”

柳浮声一颗心七上八下,哪里还睡得着!她紧贴着战乌,双手紧紧收在胸前,看一看狼,又抬头看一看他,搞的战乌不自然起来,有些窘迫地别过脸去,也不知是火烧得太旺还是其他,口有些渴不说,脸还越来越烫。

“啊!它动了它动了!”

孤狼只是由站立变成半蹲,柳浮声就大惊小怪嗷嗷叫了起来,倒是吓到了那匹狼,没坐几秒,一下子又站起来。

战乌觉得几分好笑,但没有笑出来,“不刺激它,待会儿它就走了。”

柳浮声只得捂住嘴,巴巴地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