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这才记起,这院子,乃是张老太爷盖的,不是二房一家之物;至于林依,那是老夫人的族亲,张老太爷亲自接到家里来的。杨氏的话两层意思,她都不好反驳得,急到不行,只得凑近两步,悄声道:“大嫂,非是我驳你的面子,只是咱们家正缺钱哩,能有钱赚,为甚么不赚?”

杨氏板了脸道:“再没钱,也不好意思赚亲戚的钱,再说她还小,哪里来的钱?若我没记错,她与你家仲微,还有婚约在身呢,你怎可如此苛待她?”

方氏听她这话讲得严厉,懒得再顾脸面,还击道:“大嫂不当家,自然不晓得柴米油盐贵,这么些年,你们大房从未朝家里拿过钱,我想方设法添些进账,你还要拦着,是何居心?”

杨氏瞧她一副要吵架的样子,不愿与她斗嘴跌了身份,只与旁边侍立的小丫头流霞递了个眼色,吩咐道:“讲了这半日,嘴干得很,且沏壶茶来。”

林依感激杨氏替自己讲话,正要帮忙去厨房打热水沏茶,却见流霞径直走到搁茶壶的桌边,妆作不经意地朝脸盆架子上看了一眼,叫道:“不想小小眉山城,竟有这般好的澡豆与牙粉卖。”

方氏表情颇不自然,道:“那是大嫂托人捎回来的。”

杨氏脸上隐隐有了笑意,流霞却还没完,又一个“不经意”,路过方氏妆台,感叹道:“难怪二夫人脸上颜色好,原来有这样澄净的胭脂。”

方氏愈发尴尬,道:“那也是大嫂捎回来的。”她见杨氏的笑容露了出来,猜到这是花招,气道:“这些个小物件,能值几个钱,能养家侍奉老人?”

杨氏未在公婆面前尽过孝,在这话面前矮了一头,不敢作声。流霞却道:“二夫人当家有功,可张家的田地,也不是你一人的,大老爷虽没拿钱回来,但也没向家里要过钱,说起来你们花销的那些,里头有大房的一份哩。”

方氏气极,骂道:“你一个奴婢,有你讲话的份?”流霞丝毫不惧,还嘴道:“你背着老太爷卖掉的几仓粮食,里头也有大房一半。”

方氏抓起个茶盏欲摔,又舍不得,想打流霞两下,又不敢动杨氏的人,又气又急,险些内伤。杨氏忙道:“是我的丫头不懂规矩,顶撞了弟妹。”说完斥了流霞几句,命她到地坝跪着去。林依偷瞧窗外,见流霞面色平静,无丝毫不忿,猜想,这大概也是设计好的?果真是官宦人家,不消言语得,几个眼色就能成事。

方氏再恼火,见杨氏主动罚了丫头,也无话可说,但她对杨氏白给屋林依住的提议,实在是不赞同,遂自倒了一盏茶,学杨氏一般慢慢啜着。林依瞧她二人全稳坐不动只品茶,觉着好笑,明明是自己来交租金,怎地演变成了家产之争?她在一旁站到腿麻,见她俩还没开口的意思,只好主动问道:“若是二位夫人不得闲,我明日再来?”

方氏听她讲的是“二位夫人”,不是“二夫人”,脸色一沉,道:“你租的是我的屋,与大夫人何干。”

杨氏指了个凳儿,叫她坐下,问道:“你在那屋里住了几日?”

林依还不知大房二房之争,谁人能胜出,不敢轻易就坐,仍站着作答:“正好半个月。”

杨氏点头,道:“这半个月的钱,我替你出了,往后你搬到向阳的那间粮仓住,我叫流霞帮你收拾。”

林依瞧见方氏的脸色愈来愈暗沉,心内忐忑大过喜悦,犹豫问道:“那租赁钱…”

杨氏挥手道:“不消把得。”

林依不知是应下,还是回绝,把方氏看了一眼,再看一眼,决定跳过这节,另问其他:“二夫人,饭食钱如何算?”

这话问得好,方氏来了精神,也不理杨氏,提笔自算,道:“算你每日吃米两升,菜肉八两,再加上柴火佐料等物,一月下来,正好一贯钱。”

杨氏今日似要与方氏争到底,道:“她小小的人儿,一天一升米都吃不完,哪里来的两升?咱们孝中,桌上少见荤腥,怎地还收肉钱?”

方氏被她几句话顶住,索性摔了笔,问道:“那依大嫂看,该几多钱合适?”杨氏回道:“如今米价确是贵些,但菜蔬却是自种的,花费不了多少,一个月四百文,很是公道。”

房租不收钱,饭食钱只要四百,方氏气得想拍桌子,费了大气力才忍住,道:“此事太过重大,我须得与二老爷商议才能定夺。”说完便将林依朝外赶,叫她明日再来。

杨氏先起了身,林依落后几步,二人一前一后出得门来,走到地坝上。杨氏笑道:“一共才几个钱,此事真真是重大。”

林依不语,方氏此举,可不是仅为了几个钱,而是想漫天要价,好叫她自动自觉离开张家——这在方氏眼里,事关儿子亲事,自然是再重大不过的事了。她对杨氏还不甚了解,不敢将这话讲出来,只福了一福,谢道:“承蒙大夫人错爱,那间屋子,不管我有无福气住进去,都是感激的。”

第三十五章方氏挨打

杨氏一笑,没有多话,转身朝流霞走去,道:“起来罢,今日难为你。”流霞爬起来,摇头道:“是二夫人欺人太甚,明明是祖屋,被她讲成二房的。”

林依听到这里,心道,杨氏今日举动,不是为争家产,就是为争一口气,至于免费把屋她住,不过是顺带。既是这样,有她甚么事,还是不要掺和的好,于是向杨氏告了个罪,转身回房,栓了门,取出怀里交子和欠条,算起帐来。

所欠户长三贯五百文,并未约定期限,无须着急,倒是李三家的那亩地,得赶紧买下来,免得饥荒过去,就该涨价了。上回她与丁牙侩约的是先付定金一贯钱,签好地契,这一贯钱就算作中人费;田地总价二十贯,一年内付清,分期次数不限,这个分期付款,乃是与卖家的约定,但林依谎称她“姑姑”不便露面,便只将钱交与丁牙侩,由他转交李三。

林依算了算,手里的五贯多钱,甚至可以暂时不动,以作本钱,做点别的小生意。她喜滋滋地藏好交子和欠条,突然想起,房租和饭食钱还没付呢,若是杨方之争方氏获胜,那就得每月拿出一贯多钱去,照这样,一切计划全得泡汤。她从喜笑颜开想到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倚坐在床边,望着木门发呆。

天色渐晚,杨婶在外敲门,唤道:“三娘子,去吃晚饭撒。”

林依回神叹气,拉开门道:“二夫人不自在哩,我不去触霉头。”

杨婶压低了声儿,道:“瞧出来了,板了半天的脸,还把任婶训了一通,也不知为何。”

任婶吃瘪,林依还是高兴的,笑道:“我去厨下吃。”

杨婶摆手道:“是大夫人叫我来唤你的,你怎可不去?”

林依叹道:“我还在二夫人手下讨生活呢,岂敢顺了大夫人,得罪二夫人?”

杨婶却道:“理那许多作甚?守孝要守足二十七个月,大夫人一时半会还走不了,你就先傍她这尊佛,捡两年便宜再说。”

林依琢磨一时,感叹道:“果然当局者迷,还是你想得通透,反正二夫人不论我怎样讨好,都入不了她的眼,不如跟着大夫人谋些实惠。”

杨婶把她朝饭厅那边推,笑道:“就是这个理。”

林依进得饭厅,当面一张八仙桌,杨氏坐在上首,方氏与田氏打横,她上前行过礼,到下首落座。

方氏愣了愣,问道:“你怎地来了?”

杨氏轻描淡写答道:“我叫她来的。”

方氏忍了气,又道:“大嫂,她不过一个租客,同主人家一桌吃饭作甚么?”

杨氏驳道:“她是租客,又不是下人,为何不能与咱们一起吃饭,又不是不给饭食钱。”

方氏饭食钱还未收到手,哪肯让林依在桌上举筷子,冲她道:“你端去房里吃。”

杨氏不慌不忙道:“端去房里吃也使得,只是这饭食钱,是不是得减几个?”

方氏只差加钱,哪里肯减,只好让林依留下把饭吃完。她憋了一肚子的气,根本吃不下,略动了动筷子就离桌回房,叫任婶去请张梁。张梁正在吃饭,不肯就来,半个时辰后肚子填饱,才晃进卧房。方氏见他这般拖拉,急道:“咱们的房屋,就要被大房夺去了,亏你还吃得下。”

张梁挑了把交椅坐下,又叫任婶搬了张凳子与他搁腿,惋惜道:“房里没个妾,连捶腿的人都无。”方氏气道:“我在与你讲正事。”张梁不耐烦道:“妇道人家,无事就爱瞎想,大哥都说了,家产一分不要,谁来与你争夺?”

方氏急道:“大哥哄你的哩,大嫂今日才逼我把粮仓分一间与她,好送给林三娘住。”

张梁不晓得杨氏心思,探起了身子,奇道:“好端端的,大嫂卫护林三娘作甚么?”

方氏见他心思终于转了些过来,暗喜,也寻了把椅子坐下,端了茶来吃,道:“管她是为甚么,反正房屋都是咱们二房的,大嫂做不了主,这事儿你得与大哥说道说道。”

张梁将方氏瞧了几眼,忽地想起她的秉性,急问:“你不会已跟大嫂吵过了罢?”

方氏端了茶盏遮住半边脸,含混道:“也不算吵,争了几句而已。”

张梁闻言气极,提起腿下的凳子,直直丢过去,方氏正低着头吃茶,不曾留意,待到听见声响,已来不及躲开,那凳子边边将她额角狠擦了一下儿,撞得她眼冒金星,昏头昏脑。任婶听见动静,跑了进来,见方氏额上好大一个包,唬了一跳,连忙上前去瞧,称要去寻游医。张梁好歹是个读书人,不愿让别个晓得他打娘子,便道:“请完游医,顺路把她送回娘家去。”

方氏忙拉住任婶,道:“幸亏是圆凳子,没得角,并不怎么疼,你且先下去,莫要声张。”

张梁胸中之气未消,恼道:“蠢货,就不该把你接回来。”

方氏额上疼痛,倒吸了几口气,气道:“我护着家里也有错?”

张梁又骂了几声“蠢货”,问道:“咱们的两个儿子,将来是种田,还是做官?”

方氏有些莫名其妙,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儿子,答道:“州学每年的束修可不少,花了那么些钱,自然是想他们奔个好前程的。”

张梁恨得牙根痒,气道:“既然晓得儿子们将来是要做官的,那你去得罪大嫂作甚么?咱们亲戚里,就只有我大哥与你大哥是个官,瞧你大哥那副德性,将来肯定是指望不上的,再不把我大哥拢着些,怎生是好?”

他将道理讲明,方氏顿悟,若两个儿子有出息,做了官,少不得要靠人提携,靠人照拂,她明白朝中有人好做官,却还是嘴硬,道:“你怎么就晓得我大哥指望不上,他可是正做着官的人,你大哥还在丁忧,两年后在哪里还指不定呢。”

张梁恨不得再提个凳子丢过去,骂道:“瞧瞧你方家是如何待八娘的,他们苛待我闺女,难道会厚待我儿子?再说他自家也有儿子,岂会将我儿子放在前头。”

这话不假,外甥哪有儿子亲,张栋虽也有儿子,却是个病秧子,少不得要将心血花在亲侄儿身上。方氏再寻不出话来反驳,垂着头坐了一时,道:“我头疼得紧,先去歇歇。”

张梁好似没听见,拽了她的胳膊拖到门口,指着外头道:“去与大嫂陪个不是,她不领情,你不许回来。”

方氏做惯了当家主母,猛然要她去低头,有些难为情,踌躇着不肯挪步。张梁朝她后背心猛推一把,催道:“还不赶紧去,若是大嫂已歇下,你就自回娘家去罢。”说完顿足捶胸,懊恼道:“不该将八娘嫁去方家,害我如今休不得你,你这样的媳妇,又败家,又得罪人,真不晓得留着有甚么用。”

第三十六章林依搬屋

方氏被张梁逼着,磨蹭到屋檐下,掏了条巾子勒住额头,掩住那浑圆的大包,才到杨氏房前敲门。小丫头流霞出来,将她接了进去,报于杨氏知晓。杨氏正半躺在榻上,由田氏捏着肩膀,听得禀报,便叫田氏住了手,抬身坐直,请方氏坐下。

方氏没做过道歉的活计,不知如何开口,扭捏了半晌,寻了个话头,道:“大嫂寻了个好儿媳,着实孝顺。”

杨氏见她这般,还道她有话不好叫人听见,便遣了田氏与流霞下去,才问:“弟妹这般晚来我屋里,有甚么事?”

房中没了外人,方氏胆大了些,结结巴巴将张梁叮嘱她的话讲了,又道:“都照大嫂吩咐的办,还望大嫂大人不计小人过,莫与我一般见识。”

杨氏不晓得张梁才拿凳子砸过她,还以为她是真心所致,很有几分触动,忙将出场面话自责了几句,又恭维了几句,直到见她脸上勉强露了笑意,才唤田氏来送了她出去。

流霞进来,接了方才田氏的手,继续替杨氏捏肩膀,杨氏眯了会子,吩咐道:“你去讲与林三娘知晓,叫她明日搬屋。”

流霞忙应了,穿过地坝,敲门进到林依房间,道了声恭喜,笑道:“大夫人一心为你打算,好容易说动了二夫人,把对面的粮仓腾一间与你住,每月的饭食钱,也只收你四百文。”

林依没想到杨氏真个儿争过了方氏,惊喜道:“当真?替我先谢过大夫人,明日再当面拜谢。”说着摸了几个钱出来,塞进流霞手里,口中称:“莫嫌弃。”流霞忙推辞道:“你孤身一人,年纪又小,每月四百文也不少哩,还是留着自花。”

林依听她讲得诚恳,便将钱收起,另取了个毽子来谢她,道:“我也没甚么好物事,这小玩意,你留着闲时耍罢。”

流霞接了,反福身称谢,又道:“三娘子明日几时搬家,来唤我一声儿,我与你帮忙。”

林依想傍杨氏这株大树,自然有心与她的丫头结交,又见流霞懂礼节知进退,对她很有几分好感,便留她坐下,闲话几句。流霞却不肯坐,只站着说笑,道:“我是大老爷拿一瓶流霞酒与人换来的,大夫人便与我取了这个名儿,唤作流霞。”

林依赞道:“大夫人有学识,流霞是个好名儿。”

流霞听得她赞誉,抿嘴笑了,又道:“我们大夫人好着呢,待人从来和和气气不红脸的,这几日,实在是二夫人欺人太甚。”

林依不明用意,不敢轻易接嘴,便转了话题,另将张三郎的病来问她。流霞叹了口气,道:“三少爷的病,躺在床上不动,隔日还要犯一回,这回回来奔丧,路上奔波劳碌,他哪儿经得起这个折腾,昨日郎中才来瞧过,说他…”

话未完,门外杨婶在唤:“流霞,大夫人问你怎地还不去回话。”流霞忙应了一声儿,向林依辞过,推门去了。

林依栓好门,宽衣上床,想到每月省下了不少钱,心内激动,翻来覆去,好一会儿才睡着。

第二日早饭时,方氏未露面,称头痛病犯了,在房内歇息。杨氏关切道:“想是老太爷丧事操劳,累病了,正巧替三郎请的郎中今日要来,叫他顺路与二夫人也瞧瞧。”

田氏起身应了,道:“媳妇记着。”

流霞瞧着二房的下人都不在,便凑到杨氏跟前,悄声道:“听说二夫人不是头里面疼,乃是外头疼。”

外头疼?杨氏想了又想,犹豫问道:“长疖子了?昨晚她来,我没瞧见呀。”

流霞笑道:“好大一个疖子,昨日被她头上的巾子掩着,咱们才没瞧见。”众人都不解,齐齐拿眼望她,她抬手在额角比划几下,道:“碗口大一个包,听说是被二老爷砸的。”

杨氏瞪了她一眼,斥道:“胡说,二老爷读书人,怎会朝娘子伸手。”流霞挨训,忙垂了头,退到后面去。杨氏侧头,冲林依笑道:“我这丫头,甚么都好,就是嘴碎。”

林依回道:“我瞧着倒好,大夫人会挑人。”

杨氏见她会讲话,很是高兴,笑道:“你是个聪敏人,不枉我送你间屋住。”

林依正欲起身相谢,杨婶冲了进来,急急忙忙喊道:“大夫人,不好了,三少爷吃饭时摔了。”

杨氏闻言大惊失色,丢了筷子,带着田氏与流霞,顾不得大家仪态,提着裙子冲去了堂屋。林依意欲跟去,杨婶却拦住她,悄声道:“我瞧着三少爷是不大好的模样,你别去触霉头。”

林依犹豫道:“我才得了大夫人恩惠,岂能不去帮忙,她们只带了一个丫头,恐怕人手不够。”

杨婶急道:“你是未嫁小娘子,他是已成亲的少爷,你帮哪门子忙,休要再提,惹人笑话哩。”

林依光想着报恩,忘了这层,若真去帮忙,指不定就有人乱嚼舌根子,这年岁,名节胜过性命,她惊出身冷汗,连忙福身,郑重谢杨婶提醒。杨婶摆手道:“谢个撒子,我哪能看着你吃亏,走,我帮你搬屋去,免得多住一天,叫二夫人管你要房钱。”

二人一同出门,朝林依卧房去,途径厨房,瞧见流霞已在生火煎药,杨婶欲去搭把手,林依却将她拉走,悄声道:“你记得我的名节,怎不晓得替自己打算,你可是二房的人,与三少爷煎药作甚么,万一他…牵连到你怎办。”

杨婶在乡间待了一辈子,哪想过这般复杂的事体,眼中满是不相信,但还是依了林依,不再理会煎药一事,径直去帮她搬家什。张仲微不知从哪里得来了消息,她们前脚进屋,后脚他就来了,想跟进去,又不敢,站在门口言之凿凿:“那柜子你们肯定抬不动,还是我来。”

林依回身看着他,想的却是别的,这屋里仅有的三件家什,都是方氏之物,若是搬了过去,保不准要被她追讨价钱,不如不搬的好。张仲微被她直直瞧着,还道她是在留意自己,又是兴奋,又是脸红,心道,她到底还是念着我的,上回讲的,全是气话。

林依见他莫名其妙脸就红了,很是奇怪,将他又瞧了两眼,道:“你且回去罢,我不搬家什。”

张仲微惊讶道:“那边粮仓可是空的,你不搬家什,怎么过活?”

他不明白林依想法,杨婶却瞧出来了,推他道:“三少爷犯病了,你是他堂兄,该过去瞧瞧。”

张仲微直道那边有人照料,挡在门口不肯挪窝,林依见他还不如杨婶明白,只好将话讲明,道:“这些家什,都是你娘的,我要搬去的屋子,乃是大房的,怎好把你们二房的物事带去?”

张仲微疑惑道:“大房的屋?我怎没听说,不是我娘把给你住的?”林依没好气白了他一眼,抱了个早就扎好的包袱,站到他面前:“让开。”张仲微不知这叫迁怒,让她脸上冷冰冰的表情唬住,连忙朝后退了一步,让出道来。杨婶也拎了两只大包袱,路过他身旁,叹道:“瞧这样儿,三娘子是真铁了心了,你且回去罢。”

张仲微扯住她袖子,不许她走,急道:“胡说,你怎知她…她…”

杨婶举高了包袱与他瞧,道:“里头都是衣裳,她把衣箱都腾空了,不愿唤你们来帮忙。”张仲微张了张口,没法出声,他还想借着搬衣箱,赖着与林依帮一回忙呢,却不曾想她把这条路也给堵上了。

杨婶瞧着他默默离去,念叨几声“造孽”,将包袱与林依送了过去,又同她合力搬了衣箱,把衣裳重新归位。这间粮仓,比林依先前住的偏房大上许多,却只地上摆了两只衣箱,更显得空荡荡。杨婶忧道:“连个床也无,你晚上怎么睡觉?”林依朝屋后指了指,道:“搬几束稻草来,二夫人该是不好意思收钱。”

杨婶撇嘴道:“那可说不定,还不如去寻大夫人,叫她好事做到底。”

杨氏正为张三郎的病焦头烂额呢,怎好这时候去求她,林依摇了摇头,走到后面去抱稻草。待她再回来时,杨婶眼神颇有些怪异,问她道:“你寻过户长了?”林依素来与她相厚,闻言倒也不慌,稳稳地答道:“寻户长作甚,只是去找过户长娘子,求她教我些赚钱的门道,听说她最是会生财的。”

杨婶放下心来,拍着胸口念了声“阿弥陀佛”,道:“唬煞我也,还以为你想与户长家做小。”又笑道:“户长娘子赚钱,靠的是户长关系多,你哪里学得来。”

林依问道:“我不过去寻过户长娘子一回,你怎地就晓得了?”

杨婶回道:“她才刚来过,叫你上她家走一趟。”

林依一惊,忙问:“她上家里来了?”

杨婶摇头道:“不曾,只在外头站着,我请她来家坐坐,她只是不肯。”她说着说着,脸上又现了紧张神色,道:“她的赚钱法子,哪有能教你的,寻你去作甚么?你可千万莫要耳根软,听信别个的鬼话,妾哪里是个人哩,做不得的。”

林依听她劝诫真切,心下感动,挽了她胳膊,笑道:“银姐我是瞧见了的,比二夫人聪敏百倍,最终还是吃了亏,我哪会去走她的旧路。”杨婶见她明白,欣慰点头,走到墙边替她铺稻草,又催她道:“户长娘子得罪不起,既是她叫你,你就快去罢,这里有我。”

林依摸了摸胸口,五张会子贴身带着,不怕杨婶无意翻出来,便谢了一声,动身朝户长家去。

第三十七章顶撞方氏

户长家整整齐齐一座三合院,与张家不差上下,迎面一间敞亮堂屋,户长正坐在桌边,翻看几本册子,户长娘子从猪圈里出来,一眼瞧见林依站在院门口,忙上前招呼,道:“怕你添麻烦,去寻你时特意没进去,只叫了杨婶出来。”林依谢她道:“多谢你费心费神,若是此事瞒得好,待我赚了钱,明年还来谢你。”户长娘子大概是收礼收惯了,一点不客套,只关心问道:“你有赚钱的法子了?”

林依愁道:“正是还没想出来哩,你见多识广,可有好主意教我?”

户长娘子引着她进屋,道:“女人家,除了养蚕织布,还能做甚,再顶多绣几朵花儿罢了。”

林依不过随口一问,本也没指望她答出甚么来,闻言便只一笑,上前几步,与户长行礼。户长招手叫她近前,指了桌上的一张纸与她瞧。林依探头一看,那张纸虽大,上头只书了“丁账簿”三字,墨迹还未干透,显然是户长特特写来与她看的,她虽认得那三个字,却不知晓意思,便望向户长,请教详细。

户长解释一番,原来丁账簿专门记载纳税户财产状况,作为按户等征发赋税徭役的依据。林依奇道:“我身无分文,也得纳税?”户长道:“立女户有规矩,须得有财产,才能立户。”

林依暗怒,上回来怎没提这个,哄她打了欠条才讲,幸好她有准备,道:“若是户长愿意帮我办成,我借钱也要去买一亩地,充作财产。”

“一亩地?”户长失声而笑,原来大宋粮食产量不高,没得二十亩的农户,都只能算作贫下之民,这区区一亩地,根本无法糊口,能算得甚么财产?

林依知晓了原委,很是尴尬,自己煞费苦心要买的地,在户长眼里,连财产都称不上。户长娘子惦记着林依方才许的谢礼,推了户长一把,道:“她才多大点子,有亩把地不错了。”

户长很听娘子的话,闻言便收了笑,正色提笔,一面问询林依,一面在方才那张纸上书写,记下她的籍贯、姓名与财产。林依瞧着他收笔,问了他几句,得知女户赋税大约是亩输一斗,她默默算了算,计划中的那亩地,年产两石,共计二十斗,拿一斗出来交税,这赋税,还真不算轻。

她谢过户长,告辞回家,过了不到四、五日,户长娘子借着来看望张三郎,与她送了本户帖来,这户帖即是北宋的户口本,上录有财产详细情况,林依瞧过,暗乐,田还未到手,户帖上倒先有了记录,户长也算是神通广大。她将户帖捂在胸前好一会儿,激动的心久久不能平复,直到门外杨婶在唤,她才匆忙将其藏起,走出门去。

杨婶指了指正房,道:“二夫人找你。”说完又指了指院门口,好奇问道:“三娘子好个会赚钱,这才几日功夫,就买了家什来。”

林依一头雾水,想要问她详细,又怕方氏等着,只好将疑惑压下,先去见方氏。方氏额上还勒着巾子,躺在榻上,脸色很是不好看,她将林依上下打量一番,道:“果真是饭食钱收少了,都有余钱打家什了。”

林依见她们都提家什,愈发不解,忍不住问道:“甚么家什,我怎么听不懂?”

方氏沉着脸道:“少跟我装,柜子桌子都运到家门口了,你还不承认?”

林依忍了这些年,实在是受够,一想如今自己住的乃是大房的屋,饭食钱也已交过,为何非要遭这冤枉气,便硬邦邦回道:“大夫人与我住的屋子,没得家什,我自出钱打了几样,这有甚么好说道。”

方氏与林依处了这几年,还从未见过她顶嘴,一时竟愣住了,待得回过神,真个儿是又气又恼,连头上的大包都在隐隐作痛,这要放在以前,她宁肯林依去张梁面前抖露银姐的假卖身契,也要赶其出门,但如今林依住的乃是大房的屋,与她毫不相干,奈何?

林依瞧了她几眼,晓得她拿自己无可奈何,便问:“二夫人可还有事?无事我先出去了,家什还等着摆放呢。”方氏气得讲不出话来,只晓得捶塌沿,林依不再睬她,潦草行了个礼,自推门离去。

因方氏方才提及家什在院门口,林依便穿过地坝去瞧,果见有几样家什摆在那里,一张小圆桌,四只圆凳,一只矮柜子,还有一张书桌,配着一把椅子。她正瞧着,杨婶走来,悄声问她道:“你真个儿有能耐,这几样,花费了不少钱罢?”林依好笑道:“我才交了饭食钱,那有多的去买这些。”杨婶不信,道:“在我跟前你还没实话?若不是你自己,哪个会那般心细,还搬张床来?”

林依抬头再瞧,院门外果然还有一张木床,却不是偏房搁的简陋木板床,而是与张八娘闺房内的那张一模一样。她奇道:“莫非是大夫人助我?”杨婶摇头道:“郎中昨日才来过,称三少爷熬过今年都是难事,大夫人正忙着哭呢,哪有空来理你的家什。”说完又问一句:“真不是你自个儿买的?”

林依毫不犹豫,张口就要答“不是”,突然心中一动,想起些甚么,忙将原话咽了回去,改口道:“是我赊来的,方才二夫人唤我去,就是为此事骂我,你可千万莫要传出去,免得她更加不高兴。”

杨婶朝正房那边看了一眼,不满道:“住屋没得家什,买几样有甚么,又不是花得她的钱,真是管得太宽。”

林依想了想,将方才顶撞方氏的情形讲与她听,道:“我今儿也以下犯上了一回,只怕二夫人下个月不把饭我吃。”

杨婶笑道:“她舍不得那四百文钱。”林依也笑了,笑完又望着堵了半边院门发愁,桌子她与杨婶两个,倒还搬得动,可柜子与床,怎生是好?杨婶没等她想出法子,先替她拿了主意,跑去唤来张伯临与张仲微,先抬了木床进屋。林依本欲阻拦,另唤隔壁小子来帮忙,张伯临与张仲微却跟串通好了似的,齐齐不理她,埋着头只朝屋里冲,抬着整张床,还跑得那般快,叫她追不上。

任婶瞧见这边情景,忙跑进方氏屋里,报与她知晓。方氏气上添气,先叫任婶去唤张仲微,张仲微却忙着琢磨床是靠着左墙好,还是右墙好,根本不理她。方氏听得回报,又添一重气,要亲自去抓人,不料躺得久了,猛一起身,眼前黑得很,忙扶着任婶站了好一时才缓过气来,待她扶着任婶的手,一步一扶额地走去林依房里,张仲微早就搬完柜子离去了,让她扑了个空。

林依才摆好桌子,笑眯眯站在那里,客气道:“二夫人来瞧我的新屋?快来坐坐。”

第三十八章老实仲微

方氏站在门口,朝里扫了几眼,只见几样家什摆得恰到好处,叫她气不打一处来,信口胡诌道:“你哪里来这许多钱买家什,别是偷拿了张家的钱罢。”她虽未落座,林依还是遵着礼节,斟了一盏茶,捧到她跟前,笑道:“二夫人贵人多忘事,我纳鞋垫,打络子,赚钱着呢,不是还有几百钱你替我保管着,不知二夫人何时能还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