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氏胸口急剧起伏,想寻话来骂,偏偏当初她夺钱时,确是拿的这借口,无法反驳。没话讲得,付诸行动,她抬手挥掉林依手中的茶盏,气愤出门。林依瞧着那只瓷盏在没铺砖的泥地上滴溜溜转了几圈,朝着桌边滚去,撞上了桌子腿,在盏沿上磕出个小缺口来,她急忙赶到门边,冲着方氏的背影叫道:“二夫人,这盏子可是你自个儿摔破的,我不赔钱。”

她眼瞧着方氏脚下一个踉跄,半歪到任婶身上,突然心情大好,转头瞧见目瞪口呆的杨婶,犹豫了下,问道:“我很小心眼儿,是也不是?”

杨婶回过神来,突然一拍大腿,赞道:“就是这般才好,你又不是下人,何苦低三下四奉承她。”

林依一笑,提了水来擦桌椅板凳,心道,往后我凭一双手吃饭,再也不瞧谁人脸色。她哼着小调,手下利落,直擦了个窗明几净才停手,又翻了条张八娘的旧裙,拆开改作窗帘,挂了上去。

晚上,林依正愁床上无被褥,杨婶就送了套半旧的过来,道:“不是全新的,但我前几日才拆洗过,莫要嫌弃。”林依忙谢道:“哪里话,正担心晚上得睡木板哩。”杨婶帮着她铺好床,道:“我明日再与你送床草垫来,睡着软和。”林依福身笑道:“亏得有杨婶。”忙完,拉她坐下吃茶,问道:“二夫人可曾罚了仲微?他若因我受罚,叫我怎么过意得去。”

杨婶眼神闪烁,转头瞧了瞧外面,起身道:“天黑了,我回去歇着了。”

林依一把拉住她道:“你来时天已黑了,休要瞒我,到底怎么了。”

杨婶被她扯住,无法动身,只得重新坐下,叹气道:“白日里二夫人要罚二少爷,被大夫人瞧见拦下了,我往你这里来时,瞧见她又朝二少爷卧房去了,也不知要做甚么。”

林依闻言,忙推她道:“你不是他奶娘?赶紧去救他。”

杨婶奇道:“你非我要讲,讲了又不自己去?”

林依暗道,我又没打算嫁进张家,去惹人误会作甚。杨婶隐约猜到她心思,便道:“我哪有不想去的,只是做娘的打骂儿子,天经地义,谁人拦得起?”林依还是推她,道:“你且去躲着瞧瞧,若只骂几句,随意打几下,也就罢了,若是瞧着不对,就去知会大夫人。”

杨婶暗道,先前杨氏拦下方氏,不过是顺路,哪会特特去管这门子闲事。她虽这样想,但到底也是放心不下张仲微,便依了林依的话,趁黑躲到张仲微卧房窗外,拿指头沾了唾沫戳破窗户纸,偷眼朝里瞧去。

屋内,方氏端坐桌旁,任婶侍立一边,地上跪着张仲微,正在辩解:“就是隔壁邻居,有难搭把手都是该的,我与三娘子搬两样家什,实在算不得甚么。”

方氏似被气到,不顾仪态拍了桌子,怒道:“她是你甚么人,能叫你为了她与娘亲顶嘴?”

张仲微抬头瞧了她一眼,又迅速低头,语气里带了羞涩,道:“她,她是我…婚约…”

这话没头没尾,方氏却听明白了,指着他向任婶道:“瞧这不孝子,明晓得我不中意林三娘,还非要提婚约,且瞧着,明儿我就禀明二老爷,退了这门婚。”

任婶笑道:“二夫人莫生气,你想想,此事二老爷必是同意的,有甚好担心?”

方氏大概是想起了张梁对林依的态度,嘴角带了笑,点了点头。

张仲微闻言大急,抬起头道:“娘这话差矣,我要是退了这门亲事,才是不孝哩。”

方氏又一次拍了桌子,骂道:“胡说。”

张仲微辩道:“此事是祖母在世时订下的,我若退亲,逆了她的意,这不是不孝?”

杨婶看到这里,心提得老高,暗道,这糊涂孩子,当面顶撞方氏作甚么,她奈何不了林依,难道还奈何不了自个儿儿子?

果然,方氏怒不可遏道:“你是在指责我对老夫人不孝?”

杨婶嘀咕道:“你对老太爷不孝,满村都传开了,还怕多上一条?”

方氏不曾听到这话,兀自为张仲微生气,命他在原地跪上一夜,想通了,明早再去请罪。杨婶急了,虽才初秋,但夜里还是凉的,这在冷冰冰的地上跪上一夜,明儿准要生病,再说那膝盖也受不了撒。她来不及去知会林依,先跑去杨氏房里,求道:“大夫人,二夫人要罚二少爷跪一夜,怎生是好?”

杨氏为张三郎的病心烦意乱,不肯管别人儿子的事,闭眼躺在榻上,道:“白日里拦了一回,已是尽力了,再无能耐。”

杨婶又苦求几句,杨氏始终不开口,无法,只得去寻林依讨主意。林依听她讲完,好笑道:“上回是戒尺,这回是罚跪,倒也换了个花样。”杨婶嘲讽笑道:“那是她才被砸了个大包,没得力气来打。”她侯了一时,见林依毫无思考的模样,急道:“你不想想法子救二少爷?”

林依奇道:“这还要人救?又没人盯着他,夜里睡一觉,明日早些爬起来再跪,不是一样?”

杨婶顿足道:“你又不是不晓得,咱们家,大少爷最倔,二少爷最老实,二夫人叫他跪一夜,他绝不会只跪到三更。”

林依没了言语,叹气道:“深更半夜,能有甚么法子,总不过是去求人,你挨着去求两位老爷,若是求不动,就只能让他跪了。”说完腹诽不已,这个张仲微,也太老实过头,真真是愚孝了。

杨婶一路小跑,本想先去求张梁,转头一想,他是个赞成退亲的,怎会去救张仲微,于是调了个方向,去张三郎房里寻张栋。张栋听她讲了此事,还在犹豫,张三郎却道:“夜里凉哩,何苦家里再添个病人。”张栋听着儿子声音有气无力,心里一酸,便答应下来。夜已深,他不好直接去寻方氏,只唤了张梁出来说明,张梁对兄长,向来只有听从的,问也不问,就遣任婶去叫张仲微起来。

杨婶尾随任婶,亲眼瞧见张仲微爬了起来,这才将高提的心放下,去回报林依,叫她知晓。林依嘀咕道:“挺简单一件事,非叫他弄得复杂化。”杨婶抹着额上的汗,笑道:“老实总比滑头好。”林依不与她争辩,却叮嘱道:“往后若是仲微再要与我帮忙,你可得拦着他,这般被二夫人罚来罚去,可不好耍。”杨婶也是怕了方氏,忙点了点头,突然想起偷听来的言语,忙将方氏要退亲一事讲与她听。林依却不担心,笑道:“她那是气话,还未出孝,二老爷不会由着她在孝中生事。”

杨婶急道:“孝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你得早作打算。”林依见她比自己还急,忙安慰她道:“放心,我自有打算。”杨婶晓得她一向是有主意的,闻言稍稍放心,辞了出去。

对于自己的这门亲事,林依自做张家租客,就已想好了该如何行事,只是在此之前,须得先赚钱。她心中有目标,任甚么事也影响不到心情,躺到床上舒舒服服睡了一觉,第二日起了个大早,到城里寻到丁牙侩,照着之前谈好的价钱,买下了李三家年产二石的一亩地。她虽借用的是莫须有的“姑姑”名义,但地契上签的名字,其实就是“林依”,丝毫不影响两年后报上“闰年图”。

林依躲在屋里,将加盖了官府印信的地契反复读了好几遍,再小心将其与户帖放在一起,以备来年造“闰年图”之用。再过个把月,就是秋收,连丁牙侩都赞她这亩地买的划算,如今粮价虽降了些,但一斗至少也能卖到四百五十文大铁钱,一石十斗,二石二十斗,这亩地的出产,毛利九千文。

林依独自一人坐在桌边傻乐了半晌,才想起那地里的稻子,不会自己飞上来,须得有人去收,不过这也不难,大不了再托丁牙侩雇个人来帮忙。事不宜迟,雇人须得趁早,虽还不到收获季节,但总得有人照管。她头回当个小小地主,等不得第二日,当即起身,又朝城里去。

丁牙侩听过她来意,替她出主意道:“现下等着秋收罢了,雇佃农实在划不来,不如我叫李三帮你盯着,待到秋收完,你把几个辛苦钱与他,若是他活儿做得好,明年你再雇他。”

眨眼田地主户变客户,林依暗发几声感慨,福身谢丁牙侩好心提点,让她不花冤枉钱。从丁牙侩家出来,她顺着商铺林立的街道,寻到一家专卖家什器皿的,照着自己房中的那几样挑了,指给掌柜的瞧,问道:“共需几个钱?”掌柜的瞧她年小,又作村姑打扮,懒怠出声,只伸出三根指头晃了晃。林依默念,三千文,也不还价,转身回家。

隔日,户长来张家送“由子”,顺路把林依的也捎了来,悄悄塞给她。林依低声谢过,藏进袖子,若无其事回房,打开来看,原来这“由子”即是一张“纳税通知单”,上列她应缴的秋税数额,共九升粮食。她将“由子”与地契等物叠放一起,仔细藏好,直觉得再世为人后,头一回有了些许安全感。

林依藏好“由子”,走到书桌前去取纸笔,却翻出一张竹纸来,唇边不禁泛上苦笑,抚了好一会儿,才提笔记下一行:三千文。她将写了字的纸条裁下放好,捧着脑袋又开始算账,她手中的五贯余钱,交过饭食钱,付过中人费和头一期买地钱,尚余两贯多,她本想拿这钱去做点小生意,但如今独立成户,手边总要留些钱应急,再者女孩儿家,抛头露面终是不妥,只得将这想法按捺下来。

第三十九章秋收季节

转眼一个多月过去,地里的稻子熟了,金灿灿地惹人喜爱,林依想着手里马上就能有钱,兴奋得好几夜没能睡着。这日,张家二房都下地去了,大房则带了张三郎去成都府求医,家中只得林依一人,她正在屋里坐着练字,忽听得外头有人唤她,出去一看,原来是丁牙侩。她怕被人瞧见,急急忙忙地问:“丁牙侩寻我有事?”

丁牙侩道:“去问问你姑姑,收稻子要使用的镰刀呀,半桶呀,是她出,还是李三出?”

林依在张家瞧惯了佃农做活,一听就明白,回道:“我姑姑前儿才与我讲过,叫李三家出罢,她照规矩多加几个钱。只是她怕被人疑心,不想把谷子运到自家去晒,怎办?”

丁牙侩指了指隔壁,道:“拖到李三家去晒,他家已无田,没得谷要晒,不怕弄混。”

林依犹豫道:“我姑姑不知他信不信得过…”

这事儿丁牙侩可不敢打包票,因此也犹豫起来,想了会子,把张家地坝一指,问道:“听说你租住在这里,既是房屋能租,地坝租一块使不使得?”林依眼一亮,粮食晒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再好不过,高兴道:“好主意,还劳烦你出面,去与这家二夫人讲,她就在田头上,我带去你。”

丁牙侩问道:“你姑姑能出几个钱?”

林依想了想,答道:“我估摸着她只能出十文。”

丁牙侩笑道:“张家有田数百亩,哪里瞧得上十文钱,不如我叫李三去说,如何?”

林依欢喜道:“如此甚好,丁牙侩到底是做惯中人,想得周到。”

丁牙侩接了她递过的十文钱,寻到李三,叫他去向方氏租地坝。李三袖着钱,去与方氏讲了,方氏瞧不上那十个钱,但乡里乡亲,又是邻居,这点子忙怎能不帮,便收了钱,许了他地坝一角。

林依听得丁牙侩回报,很是高兴,又央他道:“待粮食晒干过秤时,叫李三就在这里称,可好?”丁牙侩爽快应道:“这有何难,我去与他讲一声儿便得。”

林依福身谢了,送了他几步,怕人瞧见,未到院门便回转,暗忖,李三为人还未得知,在田里时也须得盯着,不然谁晓得他会不会趁收稻时,偷瞒下几斗粮?她有了这般思虑,到了隔日,大伙儿朝地里去,她便也跟着,眼瞧着李三要收割到她的那亩田,第二日便起了大早,走去他家,向李三媳妇问道:“三嫂子家还未忙完?”

乡间习俗,收稻时节,都是左邻右舍齐帮忙,收完你家收我家,此时李三家已聚了不少来帮忙的邻居,就同在自己家一般,也不消主人招呼,自取碗盛饭,吃饱便去地里忙碌。

李三媳妇取了个碗递与她,笑道:“三娘子也来我家帮忙?”

林依走去灶间盛饭,笑答:“三嫂子莫嫌我力气小。”

旁边有个媳妇子笑道:“力气小饭量也小,三嫂子亏不了。”

众人都笑起来,林依捧了碗出来,觉着这里的气氛,比张家好多数倍,也跟着说笑起来。等着做活的人,吃饭都很是迅速,眨眼都搁了碗起身,准备朝地里去,林依跟在他们后头朝门外走,却被李三媳妇叫住:“三娘子,咱们先把碗洗了。”

林依极想早点去收自家的稻子,但李三媳妇明显是要照顾她,她不能不领情,便停了脚步,回转灶间,帮着刷碗。李三媳妇将林依打量几眼,赞道:“三娘子生得好模样。”

林依被人称赞,心里高兴,但还是作了娇羞状出来,免得被人觉着太过孟浪。李三媳妇又问道:“你家还有些甚么人?”林依将洗好的一摞碗搁进橱柜,苦笑道:“若是还有人,岂会寄居张家。”

李三媳妇疑道:“你不是有个堂叔的?”

林依道:“休要提他,大冬天的罚我跪在外头,差点没把我冻死。”

李三媳妇面露怜惜之色,洗过两个碗,又问:“三娘子十三了罢?”

林依答道:“过完这个年就十四了,三嫂子倒记的清楚。”

李三媳妇笑道:“我家大小子只比你大三岁,所以记着了。”她洗了两只碗,继续发问:“三娘子平日在家作甚呢?”

林依道:“女孩儿家,还能作甚,不过是做些小活计罢了。”

李三媳妇笑得十分欢快,连声道:“甚好,甚好。”

林依看她一眼,奇道,我做活计,你高兴甚么。洗完碗,她随着李三媳妇下到自家地里,心想着收益,手下格外利落,李三媳妇不时拿眼瞧她,乐呵呵道:“三娘子农活也干得好。”

林依那世亦是长于乡间,就算后来念了大学,寒暑假也是要回家帮忙做农活,割稻子自然不在话下。她听得李三媳妇赞扬,谦虚道:“哪里比得上三嫂子。”李三媳妇见她嘴甜,愈发笑得欢,招手叫来她家大小子,安排他与林依一道干活。

乡间民风虽开放,可也没特特要自家儿子与个未嫁小娘子一道干活儿的,林依心思本就细腻,瞧到这里,早将李三媳妇的用意猜了个七七八八。李家大小子她时常见到,黑瘦矮小,大字不识,她虽已打消嫁入张家的念头,可也不愿…

正想着,听得有人唤她,抬头一看,原来是杨婶,她爬上田埂,问道:“杨婶来送水?”杨婶点头,顺手也递了一碗与她喝了,奇道:“这不是李三卖与别个,又转佃回来的地,你在这里帮忙作甚么?”

林依瞧得四周的人都离得远,便扯了个谎道:“李三媳妇说人手不够,唤了我来。”杨婶点头道:“隔壁邻居,帮帮忙也是该的。”林依心思转动,暗道,要打消李三媳妇的念头,杨婶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遂将李三媳妇方才的举动讲与她听,道:“都是些闲话,但她笑得奇怪,我这心里总毛毛的。”杨婶过来人,一听这话,再将李三家大小子一瞧,便知怎么回事,气道:“准是想讨你做媳妇,他家没了地,大小子没着落呢。”言罢觉着不妥,林依还是未嫁小娘子呢,忙道:“你不消理会得,且先躲一躲,我去与她讲。”

林依自然乐意,谢了她,寻了个小林子去吹风。杨婶提着瓷壶,走到离李三媳妇近的那边,笑问:“三媳妇可曾见到我们家三娘子?”李三媳妇抬手抹了把汗,奇道:“不是才刚与你讲话的?”杨婶道:“可不是,眨眼就不见了人,我特特与她送水来,也不多喝一碗。”

李三媳妇咂舌道:“我说你怎么走到了我们这边来,原来是与林三娘送水,你待她倒是没话讲。”杨婶故意压低了声道:“她与我们家二少爷有婚约在身,咱们家将来的二少夫人哩,我能不巴着些?”李三媳妇明显愣了一愣:“外头传的竟是真的?”杨婶重重点头:“自然是真的,不然谁拿名节开玩笑,这可是咱们老夫人在世时亲自订下的。”

李三媳妇接着低头搁到,嘀咕了一句:“可惜了。”杨婶听了个正着,赶回林依身旁,啐道:“也不瞧瞧自个儿,穷得卖了地,哪有资格道可惜。”林依拦她道:“莫这样讲,我也是个穷人,被她瞧上正常不过。”杨婶撇了撇嘴,道:“我瞧那些有钱人家的小娘子,还比不得你。”

“杨婶,你这显见得是偏着我撒。”林依玩笑道。

杨婶笑了起来,嘱咐她莫要累着,仍朝张家地头去。林依重新下到田里割稻子,李三媳妇瞧见她回来,想起方才杨婶的话,吩咐她家大小子道:“那边打谷去。”

这话提醒了林依,要晓得他们有无瞒报,盯着打谷才是关键呢。她抬眼看去,打谷的地儿,就在这块田另一头,一人抱着捆才收割下来的稻子,将稻穗那头搁在半桶上,李家大小子就抡了棒子,使劲敲打,让谷子落到桶里。林依怎么看怎么觉着不对劲,她那世家中,已是机器脱谷,但小时还是见过人工劳作的,像这般敲打,总觉着少了一样物事。

第四十章大干一场

中午时分,李三媳妇做好饭送到田间来,吩咐他家大小子道:“趁着得闲,去砍几根竹子,晚上叫你爹做个晒架。”林依听见这话,得了提醒,回忆半日未果的物事,终于记了起来,忙走到李三媳妇跟前,比划道:“何不多砍几根,做个打谷架,把稻子倒挂在上头打,岂不比人扶着便宜?”

打谷架甚为简单,李三媳妇一听就明白,欢喜应了,赶去追上她家大小子,吩咐他去做。下午再下田忙碌时,因打谷架省了个人力出来,收稻速度快了许多,傍晚时分,林依的这亩田已然收割完毕。

李三瞧着太阳还未落山,便将满满两箩筐谷子使根扁担担了,挑到张家去晒。林依收完自家稻子,再没了兴致帮忙,谎称劳累得紧,随着李三回到张家。她卧房有扇窗,正对着地坝,遂将窗帘半掩,掇了个凳儿朝窗前坐了,托腮望着自己的那片儿粮食傻笑。

太阳落山时,李三媳妇来收粮,张家人也正好收工回家,任婶一面收谷子,一面问李三媳妇道:“听说全村百来户,就数你家伙食最好?”

李三媳妇将张家厨房瞧了一眼,道:“哪里话,怎敢与你家比。”

任婶一手揽着簸箕,一手叉腰,阴阳怪气道:“若不是伙食好,怎会叫我家有人吃里扒外?我张家地里正缺人手哩,她倒好,跑到别家去帮忙。”

李三家如今是佃农,说不准明年就要租种张家田地,哪里有底气来回嘴,李三媳妇低着头,匆匆将谷子装好,唤了李三来担走了。任婶犹觉不过瘾,嘴里骂个不停,杨婶极想回两句,但方氏就站在跟前不言不语,叫她不敢这个口。

林依如今住的是大房的屋,二房赶不得,饭食钱业已把足,口粮扣不得,方氏黔驴技穷,只好寻了这样个站不住脚的借口,且还不敢指名道姓,只敢远远儿地叫骂。林依瞧着听着,只觉得好笑,她正准备将窗帘拉起,忽见张仲微将张伯临拽着,拖到任婶面前,道:“哥哥,你奶娘这般叫骂,实在没道理,我们张家都是读书人,你不能由着她,没得辱没了门庭。”

张伯临对兄弟,向来是有求必应,当即向任婶道:“你不晓得我娘不喜吵闹?张家没得你这样的泼妇,再骂,叫我娘将你送把别家去。”他比张仲微心眼子多,晓得先将方氏抬得高高的,果然,方氏被他这话堵着,只得不情不愿开口,责备任婶道:“你消停些,赶紧收粮。”

任婶虽挨了训,却晓得自己讨了方氏喜欢,脸上丝毫不见狼狈,端着簸箕,将背挺得直直的。杨婶暗地里朝张伯临竖了竖大拇指,指了指他,又指了指张仲微,意为叫张仲微向他学着点。

林依倚在窗前,嘴角啜着笑,仿佛看一出热闹剧目,主题与自己无关。张仲微的目光朝这边投来,她忙闪身躲进帘后,直到瞧见地坝上无人,才走了出去,到厨房拎水洗澡。

过了几日,粮食晒干,李三来称过,比预期的两石还多了三、四斗。林依装着帮忙,亲眼瞧着他将粮食送去了城里,隔日便起了大早,去见丁牙侩。

丁牙侩见着她,笑道:“你还真是手脚快,我昨日才把李三担来的粮食卖了,今日你就到了。”

林依接了交子,一张张数着,笑道:“我姑姑正缺钱使,催着我来,没得办法。”卖粮的钱,一共一万零三百五十文,她默算会子,福身道:“多谢丁牙侩,这粮食卖的是最高价哩。”

丁牙侩将一包留种的稻谷递与她,摆手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往后还要靠你多照顾生意。”林依接了,又数出一百文钱,请他转交李三作工钱,再将交子叠好,藏进怀里,又将零散铁钱使个破烂布袋子装了,准备离去,丁牙侩却唤住她问道:“你姑姑不用缴秋税么,怎地不留点子粮食?”

林依回头一笑,答道:“今年丰收,粮价马上就要降了,待到缴税时,再来街上买。”

这行情,丁牙侩也有预料,因此才先替她将粮食卖了,但听得这番见解从个女孩儿口中讲出,难免惊讶。林依瞧见他脸上神色,忙将此事推到她“姑姑”身上,这才混了过去。

林依带着“巨款”回到张家,栓门藏钱,铺纸记账,今日粮钱,加上往日积蓄,总计一万一千八百余钱,她提笔算了算,一年的饭食钱,须得四千八百文,开春后还得买农具,加上日常用度,至少需留足六千文;再还掉一部分欠债,手头所剩无几。

这般下去,不是办法,开源还是节流?按说住在乡下,没得拿现钱吃饭的道理,但她现下自己没得厨房,就算有米菜,也无法做得饭,节流一项行不通。开流,继续做活计十文十文地赚?林依坚决摇了摇头,她托腮苦思冥想,忽地一拍脑袋,真真是远的想得到,近在眼前的却没瞧见,自己不是还有一亩地,怎能由它空到明年春天去。她那世村中,家家户户都是收完稻子种青菜,待到十月里,再种冬小麦,虽是穿越了,气候土质却无甚变化,那世能种,这里定然也能种。

林依越想越觉得有奔头,隔日就去地里施了底肥,谋来白菘种子撒了。她专心致志干活儿,不曾留意,任婶自她从茅厕里担农肥起,就一路尾随在后,待她种完白菘回到张家,马上被方氏叫了去。

方氏自家务农,却嫌她身上有臭味,只许她远远儿站在门口,问道:“那块地是哪个的?”林依早已想好说辞,忙道:“我卖络子挣了几个钱,又瞧着那块地现下正空闲,便租了来,种点儿白菘。”

方氏笑起来,向任婶道:“我还从未听说过水稻田里种菘的,真真是奇谈。”任婶迎合道:“怕是她拿不出下月的饭食钱,缺钱缺慌了。”二人齐声笑起来,方氏对她一阵冷嘲热讽,又问道:“你种白菘我管不着,但偷我家农肥作甚?”

林依没料到她连两桶粪肥也要计较,无奈之下,只好将个好处抛与她,道:“二夫人的地,种不种白菘?若是不种,租几亩与我,再搭些农肥,可好?”

任婶抢先嘲讽道:“谁与你一般傻,要种那劳什子。”

方氏没急着出声,心道,自家田地,空着也是空着,租把她折腾,能赚几个钱,何乐而不为;再者,她种得越多,赔得越多,到时两手空空交不出饭食钱,岂不正遂自己心意?她想到这里,转了笑脸出来,道:“我家田留着还有用处,腾不出空来,但你要赚钱,我哪忍心不助你,每亩且算作一百文罢,你要租几亩?”

她在盘算,林依也在盘算,租种张家田地,本是灵机一动,但细细思量,租田来种却是好处多多,来年种水稻前,村中田地都是空着,略讲一讲价,租金定然十分便宜;农闲时节,雇几个佃农,价钱想来也不贵,通共算下来,赚头极大。

她脸上笑容,比方氏更盛,讨价还价道:“二夫人,我打络子不易,钱不多,只出得起五十文钱,你若愿意,我将你家百亩地,尽数租下。”

每亩五十文,百来亩地至少能收入五千文,但张家今年粮食卖了不少钱,方氏不缺钱使,就想要高价,咬定一百文不松口。林依也不多话,转身就走,她越想越觉得租田是个好主意,暗道,反正种白菘一事已让方氏晓得,索性多租几亩地,大干一场。她心里想着,脚下就没停,直接向户长家去,走到半道,却又思忖,私下租地,若是到时他们瞧见赚头来反悔,怎办,还是寻牙侩,办个合法手续的好。

她抬头瞧了瞧天色,离日头下山还早,便转了个方向,直奔城中,来寻丁牙侩,玩笑道:“昨日你才说要我照顾生意,今日就与你送来了。”

丁牙侩笑问:“你姑姑还要买甚么,不是我夸口,只要她想得到,我就与她买得到。”

林依答道:“我姑姑想租几亩地,雇几个人来种。”

丁牙侩脸上现出疑惑,奇道:“这时节租地作甚么?”

林依笑道:“容我先卖个关子,待得你再去我们村子,便晓得了。”

丁牙侩久做中人,知晓进退,见她不愿开口,也便罢了。待林依付过中人费,丁牙侩又递过一张纸,让她付个定金,再拿回去请她姑姑签名字。林依暗忖,租契不同地契,乃是一式两份,到时村中熟人见到契纸上“林依”二字,哪有不传的,与其让丁牙侩去疑心,不如自己先挑明。

她思及此处,便朝丁牙侩一笑,问他要了笔,从容签下“林依”二字。不料丁牙侩见多识广,丝毫不以为怪,了然一笑之后,反关心她道:“你租地耕种,若赔了本倒还罢了,要是真赚了钱,不怕人人都来扰?”

林依苦笑道:“怕,我现下就在心慌。”

丁牙侩奇道:“那你还租?”

林依抬头道:“被人算计死,总比饿死强。”她来时路上就已横下了心,横竖是没得出路,与其畏畏缩缩遭人欺负死,饿肚子饿死,不如先搂些钱在怀,享受几日衣食无忧的生活,再来操心旁的烦恼事。

她决心已定,步子格外有力,昂首挺胸回家,不料才到家门口,就听得任婶唤她道:“林三娘,二夫人唤你。”

第四十一章田产之争

林依走进方氏卧房,只见她一手按纸,一手提笔,似在算账。她略站了站,没等方氏抬头,便问道:“二夫人寻我何事?”

方氏抬头,笔尖仍未离纸,道:“咱们先前谈的价钱,还可以商量,算你每亩七十五文,可好?”

林依既已委托了丁牙侩,懒怠理她,嘟囔道:“我只出得起五十文,哪有多的拿出来。”

她哭了穷,方氏不好逼她,待要降价,又舍不得,不甘不愿地放她去了。

没出几日,丁牙侩将事情办妥,托人捎带消息来,请了林依进城,把一沓租地契纸递与她签名儿,道:“村里的田都空着,听说有人租,差不多都是肯的,但你本钱不多,又还得留钱买农肥,因此只替你租了一百亩,依的就是你出的价,每亩五十文,直租到来年三、四月间;我与他们讲的都是活话,你若嫌多,退些也不妨。”

林依早就算过帐,就照着张家白菘地的产量,勤些施肥,一亩地至少能产两千斤白菘,按每斤两文钱算,毛利四千文。照这般,成本并不难收回,林依似乎能听见铁板儿叮当作响,忙道:“一百亩我全要了。”她运笔如飞,一会儿功夫就将数十张契纸全部签好,又问:“我没雇过菜农,如何把工钱,还要请教丁牙侩。”

丁牙侩道:“我已替你物色了几个又会种菜,人又老实的,讲的是三七分成,你看使不使得。”

三七分成,乃是佃农种粮分成的老规矩,林依接过名单一一看了,点头道:“使得,我信得过丁牙侩,就是这几个人。”她掏出会子,将租地的钱付清,又向丁牙侩打听了一家诚信的种子铺,将白菘、豇豆、黄瓜等种子各买了几包。待到她回到村中,还未到家,先被户长娘子拉了去,问她道:“三娘子,你租那许多地作甚?”

林依扬了扬手里的种子,答道:“种点子白菘。”

户长娘子闻言,反应同方氏如出一辙,虽未出言嘲讽,却是满脸怀疑之色,还好心劝她道:“三娘子,我晓得你急着用钱,可也别拿种地当儿戏,亏了本怎办?你欠我家的钱,迟些还没得事,莫要着急上火…”

林依不愿深谈,打断她道:“我还没谢你将地租我哩,不留几亩也种几棵?”

户长娘子连连摇头:“我多大人了,可不学你闹着顽。”

林依笑了笑,称家中还有事,与她别过。

张家院门口,任婶正在专程候林依,见她进来,几步上前,质问她道:“咱们家的米,白把你吃了?宁肯租别家的地,也不租我们家的。”

林依懒得与她争辩,道:“去跟二夫人讲,五十文一亩,若是愿意,就去城中寻丁牙侩。”

她态度一强硬,任婶反倒胆怯,嘴也不敢回,直径去方氏跟前,将她意思转达。方氏不甘心,亲自到林依房中,先问:“听说你租了不少地,哪里来的钱,打络子挣得了那许多?”

林依如今不是白吃白住,懒怠理她,随口编了个理由:“城中借了高利贷。”

这般胡诌的借口,方氏居然信了,且暗暗窃喜,望她种菜失败,欠上一屁股债。她存心想要林依多欠几个,便道:“你住着张家的屋,吃着张家的米,多出几个钱不应该?”

林依暗道,屋是杨氏的,饭食钱不曾欠,亏你好意思将这话讲出口。她妆了副为难模样,道:“非是我不愿意,只是里正与户长,都只赚了五十文,若是你家把多了,岂不是摆明让他们吃亏,万一向我追讨差价,那可吃不消。”

方氏不甘心,出主意道:“咱们悄悄儿地办,不叫他们晓得。”

林依不耐烦道:“二夫人,我这可是加了官府印信的红契,你要不让别个晓得也行,牙侩的封口费,你出。”

方氏还真把这敷衍的话听了进去,默默算了算,发现是个亏帐,垮了一张脸,起身回房。

不出一会儿,任婶过来,站在门边道:“五十文就五十文,一百二十亩地,都租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