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婶喜滋滋,笑道:“怎会,就是比大房的好,我才指与二夫人瞧——”话讲一半,流霞在朝这边来,她忙拉了方氏回房,将门窗关起,这才接着道:“二夫人,我且问你,林三娘手里有钱,哪里买不到屋,为何非要买大房的?”

方氏朝椅子上坐了,抬手示意她倒茶,道:“这还用问,只有张家才能保她平安,且无人讲闲话。”

任婶斟满茶,递到她手中,先拍了一记:“二夫人英明。”又道:“她是要住在张家,又不是非大房不可,咱们二房的屋子更大更亮敞,为何不买咱们的,非要买大房的?”

方氏一顿茶盏,斥道:“胡说,祖产岂可随意变卖,再者,若林三娘真在张家扎根,将来怎好赶她?”在方氏看来,这主意真叫糟糕透顶,她瞧着任婶,越瞧越不顺眼,忙挥手将其遣了下去。

任婶出来,走到墙根处,碰见杨婶,大倒苦水,讲方氏阻挠大房卖屋,自家却不肯趁机卖,又抱怨个不停,活儿多月钱少,一年到头见不到一件新衣裳。杨婶同她一样感受,又忍不住地乐:“十来岁的丫头的新衣,也惹你眼红?”任婶老脸一红,啐她一口,上屋后躲懒去了。杨婶有心要帮林依,瞧着任婶转过墙角,便悄悄朝张仲微屋里去,将方才听来的事转述与他,又道:“大老爷没了亲儿,就属侄儿最亲,你去帮着求几句,指不定就肯了。”

能替林依出力,张仲微眼都不眨,当即起身朝大房屋里去,寻着张栋,一语不发先行大礼。张栋还以为又是方氏发威,要他去救场,忙扶了他起来,问道:“你娘又罚你了?”

张仲微不会绕些弯弯道道,直言求道:“大伯一间正房并两间偏房都空着,何不卖林三娘几间?”

杨氏就在旁边坐着,听见这话,暗道,若不是你娘使坏,早就卖了,哪消你来求。因当着人面,不可言其父母之过,这话她不好讲出口,只隐晦道:“二郎,你娘讲得有理,祖产岂能随意变卖,惹人闲话。”

张仲微虽老实,却不笨,一听这话,便隐约猜到此事与方氏有关,但他身为人子,知道又能如何,只能凭己之力加紧劝张栋:“大伯,三娘子不是外人,她…她…与我有婚约…”一句话结结巴巴讲完,他已是满面通红,却不敢低头错过张栋表情,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

杨氏面有赞叹之色,含笑看了他几眼,帮着劝张栋道:“这孩子实诚,难能可贵,他都忍羞来求你了,你是他亲大伯,不该帮着些?”

其实张仲微并不理解林依为何要买屋,在他看来,她迟早要嫁入张家,若有钱,办几样嫁妆倒还罢了,置屋业实在是多此一举。但既是林依有愿望,他当然要助一臂之力,眼瞧着张栋脸上神色琢磨不透,他连忙道:“若他日有出息,定当报答大伯。”

这时的张栋,卖屋的心思已有了七八分,只是碍着方氏言语,抹不下面子,又实在是怕她那张嘴,四处去乱讲。杨氏瞧出他所想,便道:“咱们只悄悄儿地签契约,对外只称借与她住,待得你孝满出仕,就说她是请来看屋的,如何?”

张栋犹豫,小声问她:“正经买的屋,被说成欠我们人情,林三娘愿意?”

杨氏晓得林依苦处,笑道:“只怕林三娘更不愿别个晓得。”

果然遣流霞去一问,林依不但满口答应,且反过来叮嘱他们莫要走漏了消息。

房内众人听得回报,张仲微喜上眉梢,冲着张栋杨氏拜了下去。张栋虽同意卖屋,心里却并不怎么好受,虚扶了他一把,垂头走了出去。张仲微终于帮到了林依,心中雀跃,向杨氏又谢过,方才告辞。

杨氏吩咐流霞去请林依来,微微侧头,瞥见田氏立在窗前,定定瞧着,脸上神色,一半落寞,一半羡慕。杨氏不悦,重重咳了两声,问道:“瞧甚么?”田氏惊得浑身一颤,勉强笑道:“二少爷痴情人,林三娘好福气。”杨氏面无表情:“那是她命好,不像你是个没福气的。”

流霞不在,无人插科打诨来解围,田氏老老实实立着,听杨氏责骂,直到林依进来,方才脱身。

林依觉出房中气氛不对,瞥了一眼田氏,见她眼圈红红,要落泪又不敢,不禁感叹儿媳难为。流霞请她坐下,斟了热茶来,笑道:“我们大夫人同二少爷两个,轮番劝了大老爷好些时,才叫他点了头。”

林依一愣:“二少爷?”

杨氏笑道:“二郎一心向着你,羞到脸红,还来求大老爷。”

林依心中装了另外一事,与张仲微有着十分干系,打算买屋之后,讲与杨氏知晓,求她帮忙,此刻听说了此事,万分感动,不免犹豫起来。

杨氏见她一脸为难,问道:“可是钱不够?无妨的,反正有四间房要两年后才能交付,你先付一半便得。”

林依忙摇头,定了定神,道:“我要不了那许多房,大夫人就将空着的三间卖我便得。”

杨氏急用钱,自然想都买,但她一时交不了房,讲不起话,只好点头,道:“正房一间,偏房两间,全盖的是瓦,共九贯,如何?”林依一听这价钱,唬了一跳,怎这般便宜?

杨氏见她惊讶,忙补充道:“铜钱,足陌。”又笑:“在外惯了,忘了这里使铁钱。”

第五十三章林依退婚

林依明了,默默计算,铜钱与铁钱,乃是以一抵十,换算过来,就是九十贯,所谓足陌,即是每贯一千文足,共计铁钱九万文。这价格,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林依本可还价,但她白住大房房屋几个月,想还一个人情,于是便未还价,答应下来。

杨氏确是急需用钱,见她连价都不还,料到她是存心助人,冲她感激一笑。她们都是能书会写,不消劳烦别人,即刻命流霞捧上笔墨,将契纸写好,林依当初买田、立户时,遮遮掩掩,生怕别个晓得,如今赚钱到了明处,反无甚顾忌,大大方方提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杨氏自林依要买屋,就料到她立了女户,此刻见契纸上果然签的是“林依”二字,便向流霞笑道:“林三娘仔细人,这置办嫁妆若换做别人,定是不拘写哪个族中至亲的名字,哪会特特去立个户籍。”

林依听了这话,恍然,怪不得无人惊讶她买屋一事,敢情都当她在置办嫁妆。她心中另有打算,不愿这误会继续下去,遂一面慢慢折契纸,一面斟词酌句。杨氏瞧她这般,猜到她有话要讲,便命田氏与流霞退了下去。林依折好契纸再抬头时,发现屋内只剩了她与杨氏两个,不禁暗赞一声,好个玲珑人。

她琢磨了这一会子,开口时却先扯了句旁的:“房契还需请个中人签名才算作数。”杨氏没料到这话,一愣,笑道:“此事不宜走漏消息,咱们就请二郎来,可使得?”

林依听她提张仲微,目光一黯,垂下头去,艰难开口:“大夫人,我有一事相求——我想与张家退亲,身边却无双亲帮我,能否劳动大夫人替我去说说?”

杨氏惊道:“这是为何?”

林依苦笑:“这门亲,迟早要被二夫人寻机退掉,以其等她上门,不如我先提。”

杨氏明白过来,被退亲的女子,总会让人疑心有甚么毛病,哪还寻得到甚么好人家,只有主动去退,占个先机,才是两说。

林依坐在杨氏侧面,面容平静,双手却紧攥着裙带,微微颤抖。杨氏是过来人,瞧得这幕,便知晓她还是舍不得,只不肯委曲求全罢了。

林依久久未得到回应,便起身道:“是我鲁莽,叫大夫人为难了,且当我不曾讲过。”

杨氏淡淡一笑:“准备寻媒人去?”

林依心思轻易被她猜到,不禁怔住。杨氏抬手,叫她坐下,微微侧头,似在回忆:“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当年大老爷出仕,老夫人却不许我跟去,使得我年过三十才生头胎,差点没把这条命断送了。三郎三岁头上,老夫人要留他在身边亲自养活,不许他跟着我们去任上,我们离家不出三日,三郎突发急病,深更半夜,乡间又无郎中,等到奔去城里请了来,已是延误了病情,不然三郎怎会终日泡在药罐里,叫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林依欲安慰她几句,但她口中的“老夫人”,乃是林依族亲,叫她不知怎么张口,只得掏出块帕子,递了过去。

杨氏拭了眼泪,没劝林依要忍耐,却道:“你这门亲,若换作我,也是要退的。”

林依正以为她要答应帮忙,她却又道:“大老爷同意把祖屋卖与你,皆因你迟早是张家人,若你退亲,这门生意,怕也是做不成了。”

林依暗自权衡,买屋重要,还是退亲重要?张仲微待她,自然是好的,但若要她与方氏成为一家人,简直不敢想象。她的手抚过腰间白玉环,突然想起浸在苦水里的张八娘,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问道:“大夫人,若我退亲,还能继续在你家租屋搭伙么?”

杨氏听得这话,便知她是铁了心了,叹息一声,点头道:“你与二房退亲,与我大房何干,自然一切照旧。”

林依放下心来,将房契掏出,当着她的面撕作粉碎,随后起身行礼,道:“劳烦大夫人。”

杨氏望她良久,心中有话,却还不到时候,只得点了点头,道:“我伺机与你去说,你也莫要着急,等我消息便是。”

林依晓得,方氏主动退亲是一回事,被退亲却是另外一回事,断不会轻易同意,于是点了点头,谢过杨氏,转身辞去。途径厨房,杨婶正在煎药,见她脸色不对,忙问出了甚么事。林依哪肯讲退亲一事,便反问道:“与何人煎药,哪个病了?”

杨婶扇着炉子,瞧她一眼,道:“秋燥,二少爷喉咙的老毛病犯了,有些咳嗽。”

林依在炉前左挪两步,右挪两步,晃得杨婶眼花,抗议道:“三娘子作甚?无事就来帮我煎药,莫要乱晃。”

林依似在等这话,忙应了一声,蹲下,去接蒲扇。杨婶还道她又开始待见张仲微,喜上眉梢,将位置让与她,笑道:“煎好你去送,他就在房里。”

林依忙道:“我不过瞧你辛苦,帮忙罢了,莫要与他讲,药也还是你去送。”

杨婶不解,嘟囔道:“二少爷待你如何,你不晓得?送个药,叫他高兴高兴也好。”

林依苦笑,张仲微待她种种,她自然都记得,人心又不是铁打的,何况本就有些感情在,哪有不感动的,但她窃以为,既不选择与他在一起,何苦给些无心暗示叫他误会,欲拒还迎,最为不齿。

她一面看炉子,一面与杨婶闲聊,待得药煎好,提了一句:“干咳无痰,服药无甚效果,不如拿淡盐水早晚漱口,只怕还好些。”

杨婶一向信服识文断字之人的话,马上开了柜子取盐,来冲盐水,暗道,林依连张仲微是怎样咳法都清楚,想来对他还是有意的,大概是碍着方氏,才刻意装作满不在乎。

林依朝外看看,见无人,便掏出三张交子,塞进杨婶荷包,道:“帮我交与二少爷。”

杨婶正想着那些,就见她塞纸张,还道是书信一封,大乐,忙应了一声,端着托盘,快步朝张仲微房里去。

第五十四章竹林问话

张仲微接过四四方方的一沓纸,听说是林依所书,药都顾不得吃,忙把杨婶遣出,先来看信,欢欢喜喜展开一看,却原来是三张交子,共三贯钱。他不知林依为何突然送钱与他,一阵云里雾里,跑到厨房问杨婶,杨婶也讲不上来,建议他去当面问林依。

张仲微袖了交子,到林依房前晃了晃,却没见着人,正准备去田间找找,张伯临的丫头如玉经过,见他立在林依房前,好心告诉他道:“林三娘就在屋后,挑小麦种子哩。”

张仲微谢过,自后门出去,绕至屋后,果见林依守在一只大箩筐前,一面挑种子,一面指点青苗:“只挑粒大饱满的,莫教他们把瘪壳的也种下田去。”

张仲微碍着青苗,不好开口,打过招呼,在旁磨蹭一时,向林依道:“你叫青苗下去,我问你件事。”

林依晓得他要问甚么,但她的两百余亩田,地已整好,底肥也已施足,立等播种,需赶着挑种子,只好歉意道:“劳你等一等,十天内冬麦得下地,不然错过了播种时机。”

张仲微虽未种过小麦,但农时不等人的道理十分懂得,闻言点头,但却不走,在箩筐的另一边蹲了,帮她们挑种子。林依担心方氏或任婶瞧见,忙道:“你回去等,我挑完再来寻你。”

张仲微以为她嫌自己不会,问道:“可是挑小麦种子与挑水稻种子不同?你教我呀。”

林依摇头,朝墙那头指了指,道:“小心又挨跪。”

张仲微脖子一梗:“我不怕。”

林依叹道:“你不怕,我怕。”

张仲微颓然,方氏确是无理搅三分的人,若瞧见他在这里,连着林依一起怪罪,极有可能的事。他垂头丧气起身,蔫道:“晚饭后再来寻你。”

林依随口应了一声,头都没抬,手下速度依旧,倒是青苗不忍,将张仲微背影瞧了几眼,道:“二少爷有些失望呢,三娘子你与他多讲两句又能怎地。”

林依将挑好的一簸箕种子倒进空箩筐里去,用眼神示意她赶紧干活儿,道:“哪里有空,今儿不把种子挑出来,明日就开不了工。”

青苗连忙回神,专心挑种子,问道:“若是天黑前挑不完,咱们要打夜工?”

林依语气坚决:“那是自然,除非想饿肚子。”

青苗一听任务繁重,忙去厨下借了两只小板凳,与林依一人一个,坐下干活。主仆二人直忙到天黑,还未完工,匆匆扒了两口饭,回房掌灯,继续忙活。张仲微见她们忙碌,不忍再去打扰,直到瞧见两百余亩的小麦种子全部下地,才去寻林依,将她拦在田边的小竹林里。

林依左右瞧瞧,这环境若被人看见,够被误会一场的,便不等他发问,主动解释道:“那是家具钱,我也不晓得具体几多,若是少了,你与我讲,回头添上。”

“甚么家具?”张仲微问道。

林依见他口中发问,眼睛却望着别处,一看就是心虚模样,忍不住笑道:“不会扯谎就别讲,我屋里的家具,不是你买的?”

“不是。”张仲微脸红,却把交子还到她手中,抵死不认。

林依将交子捏了捏,道:“你不收钱也罢,但买家具的钱,哪里来的?”

张仲微道:“找村中木匠做的,也没花几个钱。”此话一出,他臊得别过头去,方才还不承认,此刻却不打自招。

林依暗笑一气,转身朝林外走,张仲微忙道:“我还没问完。”林依只得停住,背靠一株老竹,听他言语。张仲微绕到她面前,盯着她的脸,认真问道:“为何总不理我,我哪里不好?”

林依垂了头,犹豫再三,还是没讲她托杨氏退亲一事,只叹息一声:“不是你不好,是你娘…她待我如何,你也瞧见了,无事还要为难我几回,若我理你,日子更不好过。”

提及方氏,张仲微语塞,将地面一层竹叶踢了几脚,道:“是我考虑不周,我来想办法。”

林外传来话语声,似是佃农来林边歇息,林依怕被人瞧见,虽不相信张仲微有解决之道,但还是胡乱点了点头,先一步离去。张仲微照着她吩咐,留了一刻钟,方才走出林子,朝家里走去,才到房门口,就听见如玉唤他:“二少爷哪里去了,叫我一阵好寻,大少爷找你瞧文章呢。”

张伯临卧房就在他隔壁,两步即到,走进门去问:“哥哥又新作了文章?”张伯临招呼他坐下,取了支笔与他,道:“我诗作虽胜你一筹,文章却不如你,劳你帮我改一改。”

张仲微也不谦虚推辞,接笔,逐字逐句读去,圈了两三处出来,笑道:“我写的那篇,还不如这个,哥哥真是精益求精。”

张伯临将书桌上搁的一张名帖拿起来,抖了一抖,忿忿道:“还不是爹,非要我们寄文章给李简夫,我虽不屑于此,但若写的不济丢了脸面,终归不好。”张仲微讪道:“怪我没把他名帖收好,叫爹瞧见了。”

原来张梁有一日考校儿子们学业,在张仲微书房看见李简夫名帖,得知他对张伯临颇有赏识,惊喜交加,当即要遣兄弟俩去雅州拜访,但孙子与祖父守孝,须得一年,孝期未满,不好出门,便改作命他们一人作篇文章,先寄去与李简夫瞧,请他指点一二。

作文章,张伯临与张仲微都不怯场,但却不屑于巴结权贵,张仲微老实,虽有不满,但也无甚怨言;但张伯临性子直,胆子又大,文章虽是作了,却每日要把李简夫骂上数遍,捎带着还要埋怨张梁。

张伯临取回文章,照着张仲微的指点一一改了,唤进如玉,命她重新洗笔磨墨,预备他誊写文章。张仲微讲了几句“爹也是为了我们好”等语,张伯临摆手道:“我又没怪你,念叨这些作甚。”言罢唤如玉:“口渴,倒茶来吃。”

如玉应着,忙丢了墨条来倒茶,冲张伯临娇羞一笑。张仲微愣头愣脑,心道不过递个茶,有甚么好笑的。张伯临冲他挤眉弄眼,努嘴道:“可曾后悔把丫头送出去了?”

张仲微摇头,暗道,我才不要有个傻头傻脑的丫头,没事冲人笑。他走到书桌另一边,接过如玉手中的活儿,将她遣出去,又命她随手关门,转头向张伯临道:“哥哥,我有一事请教。”

第五十五章杨氏勉励

张伯临口中问:“何事?”眼睛却朝外面瞟,兄弟磨墨,哪有美人儿来得赏心悦目。

张仲微叹了口气,将方氏不待见林依之事讲了,问道:“哥哥可有办法,叫娘亲喜欢三娘子?”

张伯临将个笔帽抛了抛,撇嘴道:“这哪能怪娘,谁人会喜欢儿媳与自己顶嘴?”

林依在方氏面前不甚恭敬,那也是被欺压狠了,不得不反抗,她被方氏冤枉那回,张仲微是瞧见了的,难道这样,也不能有丝毫怨言?

张仲微道出心中疑惑,张伯临立刻作了肯定答复:“那是当然,儿媳在婆母面前,自当恭顺,不能有半个‘不’字。你若真想叫林三娘进咱们张家门,就劝她忍耐些,你自己在娘亲面前,也莫要执拗,一味惹她生气,只有哄得她开心,亲事才有指望。”

张仲微听得一愣一愣,只是逆来顺受这招,对方氏有用么,林依一日无钱无依靠,她就一日瞧不上,再恭顺又有何用。张伯临瞧出他心中所想,道:“伯父与我们讲过谏议大夫的家训,你忘了?”

张仲微回想一时,背道:“子甚宜其妻,父母不悦,出;子不宜其妻,父母曰,是善事我,子行夫妇指礼焉。”

张伯临见他磨墨磨得心不在焉,抢夺过来,道:“可知晓意思?”

张仲微的脑袋垂了下去:“娘不喜三娘子,我再喜欢,也得出妇。”

张伯临道:“既然晓得,就顺着娘些,与她作对有甚好处。”说完朝窗外招手,叫如云进来磨墨。

张仲微得了建议,起身告辞。顺从方氏,他能做到,但难与林依启齿,着实烦恼。他在房前焦躁走来走去,被流霞瞧见,进去报于杨氏知晓,杨氏略一思忖,吩咐道:“请二少爷进来说话。”

流霞得令,出去请张仲微进来。张仲微进屋行礼,见只有杨氏在座,便问张栋。杨氏笑道:“你伯父才读完同僚来信,写回信去了。”

张仲微道:“伯父虽丁忧,却仍关心朝中之事,叫人佩服。”

杨氏摆手道:“走了为官这条路,身不由己罢了。”

说话间流霞端上茶来,杨氏笑道:“尝尝我这茶,比你家如何。”

张仲微心中有难事未解,哪里尝得出味道来,胡乱吃了一口,道:“果然好,伯母哪里买来。”

杨氏瞧出他是客套,也不介意,道:“这是自东京捎来的。”

“东京繁华,难怪。”张仲微一面顺着她的话朝下讲,一面疑惑,好端端的,杨氏为何特特寻他来闲话?

杨氏掀盖吹了吹,慢慢啜着,突然问了句:“二郎可曾想过去东京?”

张仲微不好意思一笑,答道:“自然想过,后年科考开场,我与哥哥,都想赴京一试。”

杨氏欢喜道:“你有志向,甚好,必能高中进士及第。”

张仲微谦逊两句,没了话讲,静坐不语。他脸上写满烦恼,一瞧便知,杨氏故意问道:“既是要参加科考,为何不回房读书,在门口晃甚么?”

张仲微虽唤杨氏一声伯母,但多年才见,并不相熟,不大愿意与她讲心事,只道:“谢伯母教诲,我这就回去背书。”

杨氏见他真个儿起身,忙道:“且慢,让我猜猜,可是与林三娘闹了不愉快?”

张仲微一愣,没有作声。

杨氏自顾自道:“女人怕婆母,人之常情,若是有出息中进士,谋个官当,带了她去任上,岂不两两快活。”

张仲微不由自主接道:“这个我曾想过,可那也得我娘先答应迎娶三娘子过门。”

杨氏只字不提林依要退亲一事,只道:“二郎,与你打个赌,只要你考中进士,我就能让林三娘嫁你,如何?”

张仲微先是欢喜,可仔细一琢磨,这赌约于杨氏并无好处,她为何好心帮自己?他向来不会拐弯抹角,心中有疑惑,就直接问了出来。以杨氏精明,怎会做无利之事,但她只是微笑:“我拿你当亲儿,替你打算,你倒疑心起我来了。”

张仲微听出她话语里有怨气,不敢再问,又想,不论如何,考个进士总没有错,于是谢过杨氏,回房苦读。流霞收拾了茶盏,道:“二少爷一门心思都在林三娘身上,二夫人却想方设法要退亲,林三娘半句话也不敢与他多讲,他怎沉得下心来读书。”

熏炉里有块香饼燃着,杨氏盯着那烟望了一时,出声道:“林三娘在哪里?”流霞自窗子朝外望了一眼,回道:“在家呢,我请她过来?”杨氏摇头道:“不必,我去瞧她。”

她站起身来,扶了流霞的手,朝偏房那边去,进得屋内,一阵淡淡香气扑面而来,原来是桌上一只粗瓷瓶,插了一把野菊花;四面环顾,一床、一桌、一柜,床下隐约可见两只衣箱,房内陈设,实为简陋,但靠窗却有一张书桌,有笔,有纸,一只竹节做成的笔筒,立在算盘角上;林依正坐在桌边,捧着本书,专心致志翻看。

青苗自外面回来,瞧见杨氏与流霞静静立在门口,忙上前招呼,往屋里让。林依听见声音,这才晓得来了客,忙起身相迎,笑道:“看书入了神,竟没瞧见大夫人。”

杨氏落座,接了青苗递过来的茶,望向书桌,问道:“甚么书叫三娘子这般入迷?”

林依大方取了书与她瞧,原来是本《齐民要术》,道:“眉山城到底小地方,我买了好几本农书,只有这本看得,其他都是胡诌。”

杨氏笑道:“你不晓得,许多写农书的人,自己根本没下过地。”她将书随手翻了几页,仍还与林依,道:“我那里有本《四时纂要》,你若想看,我叫流霞取来。”

林依欢喜谢她,又惊讶问道:“大夫人也看农书?”

杨氏道:“大老爷在任上时,也曾置过几亩地,后来三郎病中缺药钱,才卖了。”说完命流霞回房取书,又吩咐青苗:“我那里农书有好几本呢,你随流霞姐姐去瞧瞧,看哪些三娘子没得,就拿来。”

这分明是要支开下人,好与林依讲话,青苗却转不过弯,兀自道:“我认不了几个字,哪里晓得三娘子要甚么…”一语未完,被流霞硬扯着出去了。

自家丫头不够机灵,林依有些不好意思,面儿上讪讪的。杨氏善解人意,忙道:“老实些才可靠。”林依一想也是,不然为甚么拿冬麦换了她来,遂展颜笑了,又道:“大夫人所来何事?是退亲一事,二夫人不同意?”

第五十六章夫妻吵架

杨氏亲自起身,关了房门,再才重新坐下,道:“退亲的事,我没与二夫人讲。”

林依奇怪,问道:“为何?”

杨氏道:“二郎正在苦读,以备后年科考,此时提退亲一事,势必叫他分神,因此我没去讲。”

这层干系,林依真没想过,此时经杨氏一提,觉得有理,不由自主轻轻点头。杨氏瞧在眼里,道:“你与二郎的婚事,乃是老夫人订下,老太爷也点过头的,此时尚在孝期,就算二夫人要提退亲,也至少是在两年后。”她讲完理由,又与林依商议:“既然如此,你何不再等上两年,就当是为了仲微前程。”

林依素来心细,想到,张仲微前程,与她杨氏何干,为何如此热心快肠?因此,她虽认同此话,但却未立时同意,先问:“是仲微求大夫人来与我讲的?”

杨氏摇头,道:“是我自己的主意,仲微是我侄儿,自当替他考虑。”

林依暗忖,杨氏用心不可得知,但讲的这些话却是有道理,于是便答应下来。杨氏将张仲微前程看得极重,见她点头,很是高兴,拍了拍她的手,起身告辞。林依亦起身,问道:“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青苗还在地上睡着,指不定哪天就病了,我看大夫人还有一间偏房空着,可否一并租与我,我拿来与青苗住。”

杨氏正是缺钱的时候,有人要租屋,哪有不肯的,忙点头应下,又道:“每月百文,如何?只消把那间的钱,你现住的这间,还是不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