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依福身谢过,送其到门口,待青苗回来,遣她去送赁钱时,却是照着两间房的价。杨氏收了钱,在手里掂量,问流霞道:“你觉着林三娘是甚么意思?瞧我们家穷了,有心帮一把,还是不愿欠我人情,免得拿人手短?”

流霞认真想了一时,笑道:“依我看,林三娘有大智慧,自然是两者兼有。”杨氏也笑起来,道:“这样才好,我宁愿她心眼子多些,也不要个蠢物。”田氏就在一旁,这话有含沙射影之嫌,叫她神色黯然,默默退至自己卧房,大哭了一场。只可惜人人都有事情要忙,谁有功夫来搭理一名寡妇,独自伤心罢了。

林依虽不信杨氏好心,但还是将她的话听了些进去,再与张仲微打照面时,不像先前那般冷颜,免得令他难过,影响了读书的心情。张仲微以为她心思回转,反倒安定下来,全心投入备考,每日除了背书,就是写文章,轻易不踏出房门。方氏瞧在眼里,喜在心里,与张梁玩笑道:“男人都是一时的热度,没几日就倦怠,你看仲微,如今只在房里苦读,根本不搭理林三娘。”

这玩笑话着实没水平,叫张梁听了难受,遂板了脸斥道:“你身为仲微娘亲,竟讲得出这种话,亏得你们方家还自诩。”

方氏最恼他张口闭口“你们方家”,顿时也黑了面,指使任婶把冬麦掐了几下,威胁道:“别以为我不晓得你们捣甚么鬼,别忘了还在孝期。”

张梁恼羞成怒,反击道:“外头谣言纷纷扬扬,都道爹是被你气死的,我念你为张家育有两个儿子,只当没听见,你倒好意思指责起我来。”

任婶在旁默默念经,罢哟,你们二位,大哥不消讲得二哥,这些事体抖落出去,丢死个人,还是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算了。

方氏骂不过张梁,又怕他丢板凳,便将气撒在了冬麦身上,骂道:“好吃懒做的妮子,杵在那里作甚,还不去田里把地翻一翻。”

冬麦是丫头,就算与张梁有私,也不敢在正室夫人面前顶嘴,只得委委屈屈转身朝门口走。张梁认为方氏是在给颜色他瞧,讥笑道:“咱们家的田,不是都租与了林三娘,哪里还有地可翻。”

方氏见他当着下人的面嘲讽自己,火气窜得老高,还嘴道:“怎么没得田,我随嫁田里不是还有几亩旱地?若不是你三年一赶考,花费惊人,变卖了我的田,还有水田给她翻哩。”

哪个男人不忌讳别个讲他吃软饭,私下埋怨也就罢了,她竟当众掀人老底,特别是冬麦还在场。张梁此刻杀了她的心都有,遂将任婶冬麦都赶了出去,关了房门,与方氏一架大吵。

任婶走出门来,立时听到里头传来呯嗙之声,连忙跑到墙边站定,不许任何人靠近。她顾及方氏脸面,冬麦却是幸灾乐祸,走到厨下,站在门口道:“杨婶,我来帮你做饭。”

此话一出,别说杨婶,就连隔壁厨房门口择菜的流霞都惊讶:“今儿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冬麦竟要下厨。”

冬麦说是来做饭,不但不进门,反倒往后退了两步,好让流霞听得更清楚:“二夫人正与二老爷不对付呢,我哪敢去触霉头,这才来厨房躲躲。”

女人天生爱八卦,流霞不由自主抬头,朝正房那边望去,杨婶手里还举着锅铲,也跑了出来,倚门远望。冬麦暗笑,还嫌场面不够大,又去张伯临房门口,向如玉悄悄招手。

如玉心里,自己是跟张家儿子的,冬麦是跟张家老子的,矮了一辈,于是对冬麦颇为尊敬,见她招手,连忙搁了墨条,跑出去问道:“冬麦姐姐有事?”

冬麦“好心”道:“二夫人正与二老爷吵架,你暗中提醒大少爷些,免得他误打误撞跑了去,被哪个迁怒都不好。”

如玉谢过她,却不回房知会张伯临,先朝东边张望,啧啧道:“还真是在吵,听得见声响,也不知二夫人惹了二老爷甚么。”

冬麦又是一阵好笑,站在地坝四顾,还有杨氏婆媳与林依主仆没通知到,杨氏平素待人虽和气,却是不怒自威,她不敢去招惹;田氏是个寡妇,她不愿搭理。再一想到林依,突然记起,方氏之所以与张梁吵起来,起因就与林依有关,冬麦虽嫌林依穷,有些瞧不起她,但对她将自己送与张梁,还是有些感激的,遂走到青苗房前问道:“林三娘在家,还是在田里?”

第五十七章雅州来信

青苗回道:“冬麦正出苗,三娘子怎会在家,自然是在田里看着。”一句讲完,才意识到面前这位也叫“冬麦”,扑哧一声笑了。冬麦最嫌自己的土气名字,听见笑声,狠瞪了她一眼,才转身去田里。

林依正在田间忙碌,指挥众佃农划锄,以防土壤板结。冬麦站在田埂候了一时,见众人都只埋头做活,无人睬她,只得两手合拢作喇叭状,高喊一声:“三娘子。”

林依听见叫唤,抬头一看,见是冬麦,还道方氏又生事,忙上前问道:“何事?”

冬麦故作神秘,非要她爬上田埂,才附耳道:“二老爷与二夫人为了你,正在家吵架呢,听说还动了家伙。”

张梁因金姐一事,恨着林依,因此在对待林依的态度上,与方氏根本没有分歧,岂会因她而吵架。林依根本不相信冬麦这话,敷衍道:“多谢相告。”说完就又下田,仔细查看小麦松土情况。

张梁不喜林依,冬麦并不晓得,犹自唠唠叨叨,眼见得林依渐行渐远,索性也跳下田去,跟在她身后道:“三娘子,你如今也是小有资产的人了,怎受得了二夫人那般诋毁你,还不赶紧回去,与她理论一番。”

林依忙得连水都没空喝,哪有精力来搭理她,一个转身,瞧见她两片嘴开开合合,实在心烦,暗道,祸水东引的招数,使得这般明显,打谅谁是傻子呢?她朝左右望望,自一名佃农那里取来锄头,塞进冬麦手中,道:“我看你闲得紧,想必二夫人没与你派活儿,正好我这里缺人手,劳烦你帮忙翻翻地,中午我管饭。”

冬麦最怕脏活重活累活,连忙把手背到身后去,道:“我不会。”林依不依不饶,非要把锄头塞给她,吓得她转身就跑:“二老爷叫我呢,我得赶紧回去。”

佃农们大笑,皆道:“张家的地虽多上几亩,可还不是农户,怎养了个连地都不会翻的丫头。”有一人见识广些,道:“你们都是村人,那是专门与张二老爷暖床的。”其他人不懂“暖床”含义,纷纷问询,那人得意,一面松土,一面高声讲解。

林依听得他们越讲越不堪入耳,不好站在一旁,抬头一看,已近正午,于是起身回家,准备吃午饭。她进得院门,不由自主朝正房方向瞟了一眼,只见张梁坐在堂屋里,杨婶正在上菜,却不见方氏身影,再朝旁边卧房一看,房门是紧闭的,想必是她还未出来。

回到房内,青苗端上水,捧过澡豆,林依撮了一点儿揉起泡沫,将手洗净,走去吃饭。大房饭厅,原本设在偏房,但如今那间改作了青苗卧房,因此各女眷都到杨氏卧房吃饭。

林依到时,杨氏已在上首就座,田氏打横,待她行过礼,流霞笑道:“大夫人瞧三娘子这几日辛苦,特特向隔壁张六家买了几枚鸡蛋,炒了一盘,三娘快来尝尝味道如何。”

林依忙着道谢,杨氏却责备流霞:“甚么好物事,还特特拿出来讲,三娘子在二房搭伙时,饭食比咱们的强上百倍。”

林依在田氏对面坐了,笑道:“在大夫人这里吃白菜萝卜,也比在那边吃肉香些。”

田氏语气带着些幽怨,道:“林三娘就是会讲话,难怪大夫人喜欢你。”

林依听着这话味道不对,没敢接,一笑带过,与杨氏商量道:“二房伙食好,全靠养猪养鸡,他们养得,我们也一样能养,等到开春,咱们把猪和鸡都养起来,只怕桌上的肉比他们的还多些。”

流霞与青苗都是勤快人,不待杨氏开口,先连连点头。杨氏道:“养鸡倒使得,养猪恐怕不能,剩下的两间偏屋,一间要作粮仓,一间堆着菜。”

林依问道:“正房不是还空着一间?把菜挪去可使得?”

杨氏脑中,没有正房用作杂房的道理,遂道:“不如你将正房租去,腾出偏房来改作猪圈。”

林依才不愿与方氏挨得近近的,出入都要与她打照面,便坚决摇头,道:“大夫人不愿用正房,也使得,咱们在屋后另搭个猪圈,如何?”

杨氏还是摇头:“养猪不比养鸡,难着哩,猪是要吃粮食的。”

猪吃粗粮,的确是一般人家的养法,正因为如此,村中养猪人家,只限于大户,没得百来亩地的人家,根本不敢搭猪圈。

林依夹了一筷炒鸡蛋,道:“鸡能吃菜,猪也能吃,还有,漫山遍野的猪草多着呢,每日叫丫头们去打上几筐,尽够了。”

杨氏不信肥猪光靠吃草吃菜就能活,便道自家信佛,又在孝期,养几只鸡与林依换换口味便得,养猪实在不必。林依劝服不了她,无法,只得罢休。

三人饭毕,挪到旁边吃茶,流霞来收拾饭桌,问道:“大夫人,听说二夫人病了,咱们要不要备一份礼,去探望探望?”

杨氏与田氏都还不知方氏与张梁吵架一事,俱惊讶道:“早上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流霞朝额上指了指,笑道:“上回是这里,这回不知是哪里起了包。”

杨氏明白过来,敢情是两口子干了架。流霞道:“分家时二夫人霸道,咱们吃了亏,这次定要去探病,趁机奚落她一回。”

田氏面露不忍,道:“何必,得饶人处且饶人。”

杨氏对于田氏之言,向来是要反驳的,这回却赞赏点头,道:“远观笑话尚可,落井下石,不是聪敏人所为。”

林依在旁听着,暗道一声受教,心生几分佩服。

方氏这一病,张家安静许多,林依顿觉背后少了一双眼睛,赶忙进城,将卖菜赚的钱买了十来亩水田,顺路教青苗如何与牙侩谈价,如何立契。

此时两百余亩小麦已全部出苗,林依带了青苗,每日在田里查苗,发现有缺苗断垄的,立时补中浸种催芽的种子,佃农们从没见过这般仔细的种法,啧啧称奇,也有些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的人,或不屑一顾,或讲些风凉话。林依被方氏冷嘲热讽惯了,听了倒不觉得甚么,青苗却是年小气盛,每每气得不轻,与人吵嘴不停,往往要林依停了工去劝架,头疼不已。

一日,李简夫来信,称收到张伯临与张仲微的文章,十分喜爱,邀请他们来年赴雅州一聚。张伯临与张仲微并不当回事,张梁却是欣喜若狂,捧了书信与张栋瞧,道:“这可是李太守亲笔所书。”

张栋亦是高兴,道:“看来李太守极为赏识大郎二郎,明年他们出孝,正好去雅州一趟,只是我们重孝在身,不得随往了。”

张梁微微有些失望,但还是道:“他们也大了,独自出门无甚要紧,待得两年后我们出孝,正是开考之年,我带他们赴京前,再亲自去拜访李太守。”

张栋瞧着兄弟有两个好儿子,春风得意,说不羡慕,是假的,想起早逝的张三郎,难免黯然,又不好显露,还要强打精神与张梁出谋划策,将以前听来的李简夫喜好等事,讲与他听。

张梁自觉攀上了权贵,儿子前程有望,欲开席设酒,宴请亲朋,但时值孝期,不得铺张,只得从简,命杨婶拾掇了一桌好菜,请大房一家吃饭。林依不在被邀之列,大房又没开火,正愁午饭无法解决,就见如玉端了只托盘来,站在门口笑道:“我到厨房拣了几样菜,也不知合不合三娘子胃口。”

林依忙叫青苗把托盘接过来,又请她进来坐坐。如玉也不推辞,进得屋来,却不落座,只站着说话,问道:“三娘子近日忙呢?”

如玉还是头一回进林依房门,林依料得她有事,又感念她送饭来,便道:“无事瞎忙活,你有事?”

如玉道:“若是青苗得闲,我想请她教我一样活计。”

林依好奇问她要学甚么,她却扭捏着不肯答,林依见她这副模样,猜到与张伯临有关,便不再问,道:“青苗白日里要下地,你若不是要紧事,我叫她晚上去寻你,可使得?”

如玉欢喜道:“不消她去寻我,我自来找她。”

第五十八章 空白鞋垫

林依应允,晚上特意没安排青苗的活儿,让她去会如玉。他还没掌灯,青苗就哭丧着脸回来了,一问才知,原来如玉是要她帮忙绣双鞋垫,许诺十文钱,但她却不会这活计,错失赚钱的机会。

林依道:“她既有十文钱,再添上些,到城里买一双便得,何苦寻你来做?”

青苗回道:“她说有个甚么‘吃’的物事要绣上去,外头买不到,这才到处求人。”

吃的?林依捧着脑袋想了好一时,走到书桌旁取了本词集来与青苗瞧,问道:“可是这样的?”

青苗认不得几个字,只大略记得形状,犹豫着点头:“大概就是这个。”

林依问道:“她要纳鞋垫与谁?”

青苗撅着嘴道:“除了大少爷,还能有谁?”她还在为没挣到十文钱懊恼,林依瞧着好笑,便道:“如玉要绣哪首词,你去要了来,我教你纳鞋垫。”

青苗惊喜道:“三娘子会?”

林依点头:“杨婶教的。赶紧去,再耽误就要掌灯了,十文钱可打不到灯油。”

青苗忙应了一声,飞奔而去,转眼带了张纸回来,递与林依瞧。林依接过来一看,上头写着两句:“脸慢笑盈盈,相看无限情。”原来是首情词,瞧上去还是张伯临的笔迹,林依一问,果然是他写来赠与如玉的。

青苗羡慕道:“大少爷待如玉真好,特特写‘吃’送她,她还与我念了个甚么‘书中自有颜如玉’,说那个‘如玉’就是她,真是闹不懂,她怎会进到书里去?”

林依笑道:“不是‘吃’,是‘词’。至于书中为何有颜如玉…待得农闲,我多教你认几个字,你也读上几本书,就懂得了。”

青苗点头,认真瞧她纳鞋垫,看了一时,突然疑惑道:“我虽不懂甚么‘词’,但也晓得是好东西,可如玉为何要将它绣到鞋垫上,任大少爷的臭脚丫子踩?”

林依忍俊不禁,丢了才绣了几针的鞋垫,伏在桌上一阵大笑,青苗不明白,也跟着傻笑一气。

过了几日,鞋垫绣好,如玉付了钱,另加两文封口费,将那鞋垫以自己的名义送与了张伯临。张伯临见那上头绣了词句,直夸如玉知情识趣,又拿到张仲微面前炫耀,道:“谁叫你把个丫头送了人,不然也有人与你绣鞋垫。”

其实因他们即将远行,杨婶早就绣好了几双鞋垫送过来,但那都是些“万字格”,哪有这双“情词”鞋垫好看,张仲薇嘴上讲着不在乎,其实心里羡慕得紧,第二日就将林依堵在了麦田旁的小竹林。

此时方氏仍在装病,任婶在跟前侍候,没了这两个盯梢的,林依没像往常那般急着躲开,问道:“有事?”

张仲薇盯着地上的一根竹笋,道:“马上要过年了。”

林依不知其意,茫然点头:“是,怎么?”

张仲微仍盯着那根竹笋瞧:“过完年我就要动身去雅州了。”

林依依旧茫然,去雅州,并未出蜀,算不得远行,为何特特讲这个?她想不出答词,只得傻傻讲了一句:“一路顺风。”

张仲微一脚踢断竹笋,提高了些声量:“我要去雅州了。”

林依从没见过他这般磨磨唧唧,也不耐烦起来,道:“有话就直说,没话我可就走了。”

张仲微见她真要转身,忙道:“路远…费鞋哩…”

林依琢磨好一阵,试探问道:“你没鞋穿?这个我可不会,买双与你?”

张仲微面露欢喜,连忙道:“不必,做双鞋垫便得。”

林依哭笑不得,绕半天圈子,就为双鞋垫,为何不直截了当讲来,这可不像他的性格。

张仲微磨蹭一时,扭捏道:“如玉才给我哥哥绣了双带词的,你也与我绣一双。”

林依见惯了直愣的张仲微,头一回瞧见他害羞的模样,很觉得有趣,盯着他渐红的脸瞧了好一时,才笑着应了,问道:“你要绣哪首词?”

张仲微听了这话,竟恼起来,气鼓鼓道:“这你还来问我?”林依明明没有做错事,却莫名有了心虚感觉,不敢去看他的眼,胡乱应了一句,故作镇定重回麦田,随手捞了把锄头,开始翻地。青苗在旁惊呼:“三娘子,我们在浇冬水,你翻地作甚,把麦苗都折断了。”

林依慌忙丢了锄头,道:“我有些不舒服,先回去歇歇,你在这里多盯着点。”

青苗瞧她脸上潮红一片,真似病了,忙问:“我去请游医?”

林依连忙摇头,一路跑着回家,踏进房门,突然有疑惑,若没有张仲微这层干系,杨氏还会不会爽快租屋与她住?抬眼四顾,那床,那柜,都是张仲微雪中送炭,还有桌上昂贵的竹纸,细心装订的字帖…收摘白菘,张仲薇替她拦下偷菜人…泼皮上门,全靠张仲微相挡…她林依如今能安然住在这里,受着张家庇护,能说不是因为张仲薇?但她却一味拒绝,一味将他往外推,美若名曰长痛不如短痛——一面享受着他带来的好处,一面如此姿态,是否有忘恩负义之嫌?是否比欲迎还拒更加可耻?

林依越往深处想,越发痛恨自己。不知不觉陷入深深迷惑,取了针线来绣鞋垫,更是不晓得要绣甚么词,才能表达自己的矛盾心情,最后索性甚么也没绣,留了一片空白。

鞋垫绣好时,方才装病结束,开始出房门,四处巡视,林依不好亲自与张仲微送去,只好托了青苗代办。青苏见了那双空白鞋垫,大惑不解,道:“三娘子巧手,为何不绣朵并蒂花儿上去。”

林依白了她一眼:“诗词你不解意,花儿倒是懂得。”青苗一缩头,忙将包好的鞋垫接过来,拿去送去张仲微。张仲微接过包裹,迫不及待打开,却见一片空白,不仅无他想要的词句,甚至连朵花儿也不见,疑惑道:“三娘子不会绣?”

青苗一挺胸:“才不是,我们三娘子手巧着呢。”

张仲微将鞋垫晃了一晃:“那这是为何?”

青苗摇头:“你读书人都不晓得,我怎么知道。”

待她离去,张仲微独坐苦思,仍得不出答案,欲去问林依,又无奈方氏盯得紧,只得走到隔壁,向张伯临请教。张伯临正盯着如玉新换的花袄儿出神,想以此为题,作首好词,听了张仲微所问,心不在焉道:“满腹心思,不知如何道得,自然是空白一片。”这便是所谓旁观者清?随口之语,反无意猜中。

张仲微听了这话,再瞧门外站岗似的任婶,若有所悟,自此以后,无事再不去招惹林依,以免与她添麻烦。

麦田里浇过冬水,家家户户开始忙年,有钱的宰猪,无钱的杀鸡。地里已无甚么要紧事做,只等来年麦苗返青,林依每日便只去田边查看一遍,余下时间,忙着帮张家大房准备过年物事。

这日,张家二房杀年猪,照规矩请左邻右舍、相熟亲友吃猪血饭,方家亦在被邀之列,林依本以为他们不会来,不料张八娘却得了王氏特许,由方正伦陪着,回娘家来了。林依喜出望外,不顾方氏也在,朝堂屋坐了,听张八娘言语。原来她已有孕三个多月,王氏这才放了她回来。林依打心里替她高兴,方氏激动得跟着杨氏念起了佛,张梁则不顾重孝在身,在外与方正伦吃了个大醉,直呼闺女有指望。

方氏心情好,看谁都顺眼,与张八娘讲完话,许她去林依房里叙旧。林依小心翼翼扶了张八娘胳膊,慢慢走着,张八娘笑道:“不过怀了身子,甚么大事。”林依不听,依旧慢慢走,张八娘且嗔且笑,反搀了她胳膊,亲亲热热到房中坐下,互诉别后生活。

林依瞧张八娘脸上都是笑,便放心先发问:“方正伦如今待你可好?”张八娘成亲不算久,讲起这些,还带些羞意,只将头点了点,道:“自我有了身孕,就不曾去过勾栏,只收了个通房。”

这叫待她好些?林依张口结舌,正欲“点醒”她,忽地想起在她心中,男人纳妾是天经地义的,这想法放在大宋,确是没错,但她柔弱,又无甚心眼儿,林依很是担心她能否弹压得住,遂婉转提醒道:“你能容人,是你贤惠,但须记得妻妾有别,莫要太惯着她。”

张八娘笑道:“我自真心待她,她也定当真心待我,彼此诚心相对,自然和睦。”

林依经历太多磨难,平素的性子,不自觉带着些漠然,但一到张八娘面前,就急躁起来,恨不得跳起来敲她两下,好把她敲醒。她晓得,有些话对张八娘讲是徒然,遂忍了下来,只问她些孕期趣事,待到她辞去,才悄悄去寻方氏,将方正伦新收了通房的事讲了,又道:“八娘子说她要真心待那通房,若那通房好,倒还罢了,若是个坏的,八娘子岂不要吃亏,有些话,我说了她不听,二夫人劝着她些。”

第五十九章 任婶挨打

方氏晓得林依与张八娘相厚,所言应是真心话,她欲亲自回娘家与王氏理论,但无奈尚在孝期,不好出门,便招来任婶,面授几句,遣她代行。

任婶得令,朝方家而去,称她是代方氏来探望张八娘,王氏懒怠见她,直接叫她去了张八娘房里。张八娘才从娘家回来,就见任婶又来探望,虽惊讶,但仍欢喜,拉着她讲个不停。任婶一面搭话,一面留神立在张八娘身后的通房,只见她面儿上表情虽还算恭敬,但一双眼却不甚安分,但凡张八娘要茶要水,她服侍起来总似慢了半拍。

任婶将这情景牢记在心,回报方氏得知,方氏大怒,顾不得甚么孝期不孝期,跑回了娘家去,指责王氏道:“八娘子怀着身孕,本就辛苦,你既为婆母,又是舅娘,不体谅她些也就罢了,还塞个狐媚子到她房里去,万一惹她动了胎气,如何是好?”

王氏看在未出世的孙儿份上,让着她三分,好言辩道:“那丫头性子好,又细心,平常只在八娘身前伺候,都不大朝正房跟前去的。”

方氏家中是个有冬麦的,哪里肯信她的话,不管王氏怎么讲,她反复只有一句话:“卖了那通房。”

王氏暗骂,给你脸不要脸,气道:“八娘身子沉重,没法服侍正房,我拨个通房与他,不是正理?你既瞧不惯我挑的通房,那就请你们张家送个来。”

方氏细琢磨,觉得这主意不错,回去与张梁商议道:“反正正房是要收通房的,与其让他娘安插心腹,不如我们自己送个过去,也让八娘有个臂膀。”

张梁头一回觉得方氏还算有些头脑,赞同道:“咱们闺女性子柔弱,是该送个跋扈的过去,帮着她些。”

方氏开心笑了,将门外闲站的冬麦一指:“就是她,如何?现成的通房,不消再去花钱买。”

张梁立时黑面,但他与冬麦交情在暗,不好明说,便道:“冬麦与八娘不熟,只怕不服她管教。”

任婶也悄声提醒:“二夫人,那妮子狡诈着呢,万一反帮着舅夫人,怎办?咱们还是挑个既信得过,又与八娘子交好的人儿过去。”说完,直朝外丢眼色。

方氏不瞧,也晓得她所指何人,张梁亦是心知肚明,没有作声,来了个默认。方氏犹豫道:“她与仲微还有婚约在身,送她去通房,是否不妥?”张梁瞪她一眼,道:“哪个叫你去送?咱们怎能做出那等事体。”

“那…”方氏疑惑。

张梁骂了句“蠢货”,道:“明明是她自己要去的,她自愿悔婚,去与方家做小,与我们甚么相干,说起来还是我们吃了亏。”

方氏兴奋起来:“那我们等天黑了行事?”

张梁莫名其妙:“为何要等天黑?”

方氏一怔:“天黑才好绑了她去…”

“蠢货。”张梁终于忍不住骂出声来,“你嫂子又不是不晓得她与我们家有婚约,你硬绑了去,她会敢收?”

“那怎办?”方氏虚心求教。

张梁道:“去与她多讲些好处,再诉诉八娘子的苦,她那人,吃软不吃硬。”又提醒道:“莫要蠢头蠢脑自己跑去,遭人诟病,叫任婶去讲。”

方氏点头,吩咐任婶几句,命她把预备过年的瓜子果子等物抓了一盘子,端去林依房里。

任婶站在林依房门口,笑道:“二夫人看大夫人并未预备这些,特特叫我与你拿了些过来。”

林依才不信方氏有这般好心,但依旧笑脸相迎,将任婶让了进来。青苗接过盘子,却搁到柜顶上,另取了一只四格攒盘出来,放到桌上。林依把攒盘朝任婶那边推了推,笑道:“我也备了几样过年吃食,任婶尝尝。”

任婶一看,却只认得一样五香瓜子,另几样都没见过,经林依介绍一番才知,那一样是杏片,一样是狮子糖,还有一样是香糖果子。

任婶先前在方家,后来又到张家几十年,这两家都有些钱,因此她一向以大户人家的奶娘自称,自诩见过世面,此时却让这几样果子衬得村起来,于是很不高兴,疑道:“眉山城可没这些卖,你哪里得来的?”

林依笑道:“这是东京果子,大老爷同僚途径眉州,捎带了几样来,大夫人可怜我,便送了我些。”

任婶不信:“大夫人与二房更亲,稀罕果子怎会只送你,不送二夫人?”

林依奇道:“怎么没送,还是我陪着流霞去的,难道二夫人没端出来与你们尝尝?”

任婶不曾想到,林依也会使挑拨离间,立时中招,暗骂方氏还不如林依大方,几样果子都舍不得端出来与人瞧。她腹诽毕,倒还记得此行目的,将林依屋内家什指了一指,装了怜惜口吻,道:“三娘子这屋子,可真够简陋的。”说着又拉过她的手细瞧,啧啧道:“瞧这双小手,都磨起了茧子。”

林依见了她这副虚假模样,浑身鸡皮疙瘩,唬得直想不逃,连忙不动声色把手抽出来,道:“只要吃得饱饭,苦些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