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报复行为,林依恍然大悟,联想起方才 任婶的反应,问道:“这馊主意,是任婶给二夫人出的罢?”

李舒一笑,手一抖,一把瓜子儿散落地上:“弟妹真真是聪敏,一猜即中。”

林依也笑,暗道,任婶这狗头军师,已不知是第几回带累方氏了,也亏得方氏还一如既往信任她,实乃奇事一桩。

李舒笑了一气,问林依道:“听说八娘回来了?她可是恨我?”

看来他们并未把张八娘被休的事瞒着李舒,林依宽慰她道:“八娘是明白人,不会乱埋怨人,大嫂别多心。”

李舒拿瓜子尖划着桌面,道:“不埋怨最好,埋怨也无妨,今儿上午二夫人还道要把我休掉呢,我不在乎多一人抱怨。”

林依轻笑道:“大嫂是聪敏人,这事儿怎么想不明白?八娘子的夫家,既是二夫人的娘家,她就算晓得是方家的过错,也不会在旁人面前讲,当着我们的面,她除了抱怨你和你娘家,还能怎样?”

李舒一愣,旋即丢掉那粒瓜子儿,拍着桌子笑道:“你看我,真是当局者迷,光顾着生闷气,就忘了二夫人也是有苦难言。”

林依见她想通,起身一福,道:“八娘子是苦命人,此番被休回家,还要靠大嫂多照拂,我这里替她谢过。”

李舒道:“你是她嫂子,难道我不是?不消你提醒,我自好生待她,怕只怕,我做得再好,也入不了二夫人的眼。”

说曹操,曹操到,林依还没接李舒的话,小丫头来报,称张八娘来了,李舒忙命备茶备礼。张八娘进来,与李舒与林依行礼,唤了声“大嫂”,再到林依身旁坐下。

李舒接过甄婶递来的一只盒子,推到张八娘面前,道:“你才来东京,想必少胭脂水粉使用,我这里有几样送你,你别嫌弃。”

张八娘坚辞不受,二人推来推去,使那盒子跌落,震开盖儿,现出里头的物事来,金灿灿地晃人眼,原来不是甚么胭脂水粉,而 是满满一盒子金首饰。

张八娘诧异无比:“大嫂,你这是…”

李舒摆手止她下面的话,道:“咱们女人,从来都是身不由己,你别问缘由,我也不道那劳什子的歉,快把盒子收起,好好过日子罢。”

李舒讲话爽利,张八娘反不知所措,林依帮她把首饰收好,塞到她怀里,道:“既是大嫂一片心,你就收下罢。”

张八娘这才将那盒子捧了,起身向李舒道谢。

李舒摆了摆手,扶着腰起身,道:“我也歇了好一会子了,再不到前面去,二夫人又要骂,就不留你们了。”

张八娘想起自身,怀着儿子时,服侍婆母也是照常不误,不禁心生同命相连之感,上前扶住李舒,再回头唤林依:“咱们一同去。”

大概是因为见到了儿子与闺女,方氏的精神很好了些,林依几人到时,她已坐起身,半躺在床上,由张仲微喂粥吃。

方氏被亲儿服侍着,本是高高兴兴,但一见林依和李舒进来,就变了脸色,责道:“服侍婆母,乃是儿媳的职责,你们一个二个跑得不见影子,却要我做官的儿子来忙碌,是甚么道理?”

此话全然道理不通,还冤枉了人,林依与李舒念及她正在病中,都不与她计较,默默将这责骂受了。

方氏见她们不作声,愈发来了兴致,推开张仲微道:“儿子,你歇着去,叫你媳妇来喂我。”

林依正要上前,李舒却抢先一步,接过粥碗来,向方氏笑道:“娘,哪有我这儿媳闲着,却叫侄儿媳来服侍你的道理,没得让人闲话。”

此话明是表孝心,实则在提醒方氏,张仲微如今已是大房的儿子,同她不相干了。

方氏见李舒偏着林依,愈发恼怒,便等她将一勺子粥喂到自己嘴边时,故意刁难,咬住半边调羹一用力,让大半勺子的粥酒得满被子都是,随后借机大骂:“伯临娶你何用,连个粥都不会喂。”

李舒知她是故意,不以辩驳,只唤来任婶,替她换被子。方氏当她不理睬,更来劲,声称要休她回家。众人都习惯了方氏的闹腾,从张仲微到张八娘,个个充耳不闻,只帮着收拾床上的那一摊子。

不想方氏趁众人不注意,一巴掌朝李舒脸上招呼过去,李舒挺着肚子,躲避不急,结结实实挨了这一掌,半边脸立时肿起来。李舒何曾受过这种气,立时就哭起来,拉了甄婶就朝外走,道:“既然二夫人瞧我不顺眼,那咱们就家去。”

众人都忙着去劝李舒,只有林依留意到,方氏在李舒讲出这句话后,脸上现出奸计得逞的表情。她不禁心中一动,难道说,方氏不是单纯耍泼,而是故意为之?

第一百七十一章 咎由自取

一向冷静的李舒,在挨过方氏一巴掌后,方寸大乱,不听众人相劝,哭哭啼啼地回房,叠声吩咐她房里的下人们收拾衣物细软,准备回娘家。林依赶过去,凑到李舒耳边小声道:“大嫂,你若真回娘家,可就中了二夫人的计了。”

李舒心思玲珑,更胜林依,听了这话,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意思。方氏是故意要赶她回家,好以此为要挟,逼李家按兵不动,别跟着张梁上方家去闹。

一旁的甄婶,也听明白了,趁机劝李舒道:“大少夫人,此去雅州甚远,你又有身孕在身,万有一个闪失,怎生是好?”

李舒已抹去了泪,嘴上却道:“我自然晓得此时不宜远行,只是婆母赶我,我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再待下去。”

林依明白,李舒已不想回娘家,只是还差个台阶下,此时不拘张梁或张伯临,来劝两句便好了,可惜这两人,一人在衙门,一人还在外收束修,远水解不了近渴。她想了想,故意问道:“大嫂,你们这院子不错,租为几个钱?”

李舒不知李舒突然问这个做甚,照实答了价钱,道:“祥符县离东京近,物价不贵,这么个小院子,不比你城里几间房便宜?”

林依顺着她的话,又问:“那是谁人出的钱?”

李舒好笑道:“自然是我出的,他们谁拿得出钱?”

林依把甄婶看了一眼,不再出声。甄婶是人精,马上会意,向李舒笑道:“大少夫人,院子是咱们出钱租的,凭甚么让我们走?且安安稳 稳 大大方方地住下,谁要看不惯,自走不送。”

林依此计甚妙,李舒果然高兴起来,道:“我竟忘了,这本就是我的屋,去留由我自己作主,别个管不了。”说着挽了林依的胳膊,留她道:“你们好容易来一回,吃了饭再走。”

方氏在病中,林依两口子的确不好马上就走,便应了下来。李舒吩咐小丫头道:“让厨房备两桌酒,再使人到衙门知会一声,叫大少爷早些回来陪二少爷。”

李舒在家时,大概是专门受过家事培训的,安排起事务来,井井有条,那些下人,也全是机灵无比,一听说她不回娘家了,不消人吩咐,马上快手快脚把已打包的物事重新归位。

林依一面留神观察,一面暗暗学习,李舒经方氏这一闹,身子疲乏,朝榻上歪了,笑道:“弟妹莫怪我没坐像。”

林依笑道:“又没外人,大嫂想怎么躺,就怎么躺。”

二人吃着点心,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也不管方氏在由谁服侍。小半个时辰后,张伯临大概是听报信人讲了家中情形,匆匆赶回家来,他怕被方氏缠住,不敢先去看她,径直回房,问李舒道:“娘子,你没事罢?”

李舒抬手指了指,叫打帘子的青莲将张伯临拦在门外,道:“我已被休了,大少爷还不晓得?二夫人要赶我回雅州,我挺着肚子走不动,幸好这院子是嫁妆钱租的,想来还是住的。”

言下之意,这院子,张家人是住不得了,张伯临进退两难,僵在那里。青莲心疼她,向李舒求情道:“大少夫人,要休你的是二夫人,又不是大少爷,你与他置气作甚么?”

再大度的正妻,心里都藏有一小坛醋,更何况李舒并不是真大度,青莲当着她的面维护张伯临,恰似只不懂事的猫撞翻了那坛子,酸味飘得满屋子都是。张伯临还算机灵,猜到李舒要吃味,马上抓住青莲的胳膊,朝外一推,道:“你是甚么身份?这里有你讲话的地方?”

锦书逮住机会,马上走出去补了一句:“看来家法还没领够,甄婶该再取尺子来。”

甄婶老成,不似两个小的只会互掐,当即朝张伯临使了个眼色, 又向林依道:“二少夫人,我们大少夫人为小少爷扯了几尺布,却不会裁剪,能否劳驾移步,帮忙看看?”

甄婶口中的小少爷,是指庶出的张浚明,她这一句话,语出双关,主要目的是要引走林依,将空间留给李舒两口子;附带目的,是告诉张伯临,李舒贤惠至极,自己怀着嫡子,还想着与庶子添新衣,反观之,方氏要休她,是多么的不明智,多么的无理取闹。

林依暗赞一声好贴心的奶娘,起身随她走了出去,道:“裁剪一事,我也不大懂,甄婶还是上街寻个好裁缝来,别耽误了给浚明做新衣。”

甄婶明了,这便是洞晓她用意,遂一笑:“我是怕大少爷面皮薄,二少夫人见谅。”

林依笑道:“我不是那愚钝之人。”二人分别,林依朝方氏卧房去,张仲微与张八娘正围在方氏床边,竭尽全力哄她开心。方氏见林依进来,连忙问道:“李氏动身了没有?”

林依随口扯了个谎,道:“身没动,胎气倒是动了几分。”

张八娘马上跳起来:“哎呀,这可是张家头孙,我得去瞧瞧。”

方氏也信了林依的话,吓得一颗心狂跳不止,她声称要休掉李舒,不过是虚张声势,与李家施压罢了,那一巴掌,也只是想作个导火索,并非真想让李舒千里迢迢回雅州,此时她听说李舒动了胎气,又是后悔,又是害怕,生怕张梁得知,赶回来将她打死。

林依将她神色瞧在眼里, 很是不屑,既然不是无所畏惧,又何必演那一出,让自己下不来台。

张八娘见方氏愣住,以为她是默许自己去探望李舒,便转身要走。

此时张伯临正在房里哄李舒呢,可不好让旁人打扰,林依忙朝张八娘使了个眼色,示意她放心,又道:“大嫂本要留咱们吃饭,可眼下她那里正忙,咱们就别添乱了。”

张仲微朝外看了看,天色已晚,他很想留下伺候方氏,但无奈第二日还要去翰林院当差,便向方氏告辞,准备归家。

张八娘道:“我留下照顾娘,你们赶紧回罢,冬天黑的早,别耽误了路程。”

方氏还惦记着李舒动胎气的事,生怕张梁回来再打她,就想把张仲微和林依留下当劝客,忙道:“仲微,你们留住一晚,明早再回。”

此去东京不远,明早再赶往翰林院,倒也使得,张仲微犹豫起来,看向林依。林依猜得到这院子里,还有一场大闹,才不愿留下趟浑水,便道:“我倒是愿意留下的,只是住哪里?”

二房所住的小院,是按人头租的,半间也不多,就是张八娘留下,都没得住处。

方氏生怕他们因此都走了,忙朝地上指了指,道:“有多的被褥,你们就在这里打地铺。”

林依问道:“我们睡在婶娘卧房,那叔叔住哪里?”

方氏愣住,这院子,可没有设书房,张梁除了卧房,没有别的去处。她还曾为这个,高兴过好一阵子呢,不想今日却成了掣肘。就在她愣神的时候,帘子掀起,张梁走了进来,见张仲微几人都在,奇道:“你们今日怎到得齐全?仲微不用当差,仲微媳妇不用开店?”

张仲微答道:“听说婶娘受伤,我们赶来探望。”方氏再有不是,也是张仲微亲娘,因此他有些埋怨张梁出手太重,就将“受伤”二字,咬得重重的。

张梁却认为方氏是罪有应得,活该挨打,唬着脸道:“我离家前,她还是活蹦乱跳,哪里来的伤?都赶紧回去,该当差的当差,该开店的开店,莫要在这里耽误了时间。”

方氏生怕张仲微几人就此离去,捂着额头小声嘀咕:“都流血了,这不是伤?”

林依也认为方氏挨打,乃是自找的,特别是她打李舒的那一掌,也该让张梁还回去,与李舒讨个公道。

张梁听见方氏嘀咕,将手一抬,作势又要打,吓得方氏一缩头,再不敢腔。

张梁转身,将张仲微三人都赶出门去,称方氏无病无灾,不消他们来探望。张仲微看着被张梁关上的大门,觉得有些荒唐,他来探望伤病的亲娘,却被亲爹赶了出来,林依心想,李舒的下人,一个比 一个精,想必过不了多时,李舒被打的事,就要传到张梁耳中,方氏又该自讨苦吃了。

方氏在打李舒的时候,难道想不到张梁的反应?林依觉得,她还是知道的,只是她没想到,李舒不是张八娘,不仅不会逆来顺受,还会不动声色反击一下。

林依厌恶方氏为人的同时,也心生几分佩服,她为了维护娘家,甘愿冒被打的危险,这份勇气,几人能有?

林依想心事,张仲微气恼张梁,张八娘担心方氏,一路无语。

回到家中,脚店盖饭店都已打烊,杨婶与青苗围上来,问道:“二夫人无恙?”

张仲微与张八娘都是无精打采,连开口作答的意思都无,林依朝杨婶和青苗眨了眨眼,道:“咱们还没吃饭呢,快炒两个菜端上来。”

青苗道:“我猜到你们是饿着肚子,早让杨婶做好了,热热便得。”

第一百七十二章 方氏吃瘪

杨婶下厨去热菜,须臾端上来,三人吃了,林依先送张八娘到隔壁丁夫人处借住,再回来与张仲微两个安寝。

隔了一日,祥符县来人送信,称张梁收齐束修,已奔赴雅州。待向李太守借足了人手,再朝眉州去;另还捎来李舒与林依的书信一封,信中,李舒感谢林依在方氏面前提动胎气一事,让她寻着了借口,如今天天躲在房里安胎,轻易不出房门半步,到方氏跟前伺候的事,顺势就免了。

既然已不在家,张八娘就想去方氏房中打地铺,照顾她养伤,但店中忙碌,少不得人,只好趁 上午客人少、较空闲的时候赶去祥符县,午饭前再回来。她这般来回跑,林依担心她累着,便道:“我叫肖嫂子来帮几日忙,你住到祥符县去,待二夫人伤好再回罢。”

临时雇人,可是要花费的,张八娘不好意思让林依多出钱,摇了摇头,仍旧两头跑。幸好方氏身子算结实,没出几日便大好,这日张仲微听张八娘讲了方氏痊愈的事,便又告了一日的假,买了些吃食,带着林依和张八娘上祥符县去探望。

他们到得方氏房间,方氏跟前只有任婶一人侍奉,她一见张仲微等人来,马上诉苦:“我有儿媳,却跟没有似的,整日不见人影,病中时也不见她来侍候。”

正巧李舒听说林依来了,赶来相见,听见这话,故作惊讶状:“二夫人这样快就娶了新妇?”

方氏一时没听明白,唬着脸道:“甚么新妇,你莫要打岔,说的就是你。”

李舒笑道:“我不是方才被二夫人休了么,二夫人适才怪儿媳不侍候,不知讲的是谁。”

李舒平日总以温文尔雅示人,方氏从来不知她也是伶牙俐齿的,不禁愣住。青莲上回当着李舒的面维护张伯临,没能讨到好,这回学乖了,帮腔道:“二夫人都已将大少夫人休了,怎还好意思住她的屋?”

俗话说的好,见好就要收,过了,便成欺人太甚,青莲多加的话,恰是后者,惹来李舒瞪眼,锦书察言观色,忙将其拖了出去。

方氏奈何不了李舒,就打起林依主意,当着李舒的面,起了劲地夸她,最后表示,想留她在这里陪自己。

林依一口回绝:“大哥大嫂都在这里,婶娘却独留我侍候,置他们于何地?”

张八娘忙道:“娘,我留下来侍候你。”

方氏只愿折腾儿媳,闺女还是心疼的,忙道:“罢了,你二嫂又不肯放你的假,来回跑累得慌。”

张八娘替林依辩解道:“二嫂许我回来的,是我自己不肯。”

方氏在李舒和李舒处都没讨到好,唯一的闺女又还偏着林依,直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闷得慌。

张伯临中途从衙门回家取物事,听说李舒在方氏方里,以为她又被方氏刁难,火急火燎赶来,随便寻了个借口,迅速扶着她离去。

方氏不招人喜欢,竟已到了如此地步,林依几人面面相觑,都不知讲甚么好。方氏也觉出气氛不对,生出几分伤心,挥手道:“你们都不愿陪我这老婆子,去罢,去罢。”

林依生怕待久了,方氏又生出花招来,一听这话,就真告退,先行溜了出去。没过一会儿,张仲微与张八娘也出来了,称方氏怕耽误他们的正事,不要他们陪。林依心想,方氏还零点是厚此薄彼,一点不加掩饰。

几人回家,生活重新走上正轨。张仲微照常当差不误,林依料理脚店,张八娘成为店小二中的一员。如此过了几日,林依渐渐发现,店中的客人,开始对着张八娘指指点点,她心下奇怪,正想寻个相熟的客人差距一问,就被来店里吃酒的赵翰林夫人招手唤了过去。

赵翰林夫人问林依坐下,指了张八娘问道:“张翰林夫人那是你家小姑子?”

林依答道:“是,我家二房的闺女。”

赵翰林夫人又问:“听说她是被休回来的?”

赵翰林夫人鄙夷的神态,丝毫不加掩饰,林依皱了皱眉,道:“这是我们家的家事,想来不影响赵翰林夫人吃酒。”

赵翰林夫人听出林依的不满,叫道:“我是替你着想,家中有人被休,已是很丢脸,你还留她在店里晃悠,生怕别个不晓得?”

赵翰林夫人的声量不小,店中人都听到了,齐齐扭头望过来,张八娘的脸涨得通红,已有落泪的趋势。

孙翰林夫人是同赵翰林夫人一道来的,见林依黑了面,忙解围道:“被休的是二房的人,张翰林夫人是大房的媳妇,谈不上丢脸。”说完又小声劝林依:“张翰林夫人,恕我讲句不好听的话,这小姑子,要么送回娘家,要么另嫁他人,留在你店中,确是不好看,当心影响了生意。”

就算她们是好心劝告,也犯不着拿到店里来讲,更不该当着张八娘的面讲,林依心下气恼,沉着脸站起来,准备赶人。但还没等她开口,已有人抢了先,屏风后传出一洪亮的声音:“一派胡言!”

声音之响亮,引得店中客人纷纷回头去看,只见屏风后走出一年轻女子,头戴珠冠,穿着打扮不俗,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却目不斜视,径直走到赵翰林夫人这桌,冷着面道:“被休的女子可耻?照你们这样讲,我们这些做人媳妇的,就算被婆家折磨死,也不能回娘家来?”

女子的话铿锵有力,但也不是反驳不起,依照三从四德,依照纲常伦理,为人媳者,就该恭顺无怨言,就该逆来顺受,哪怕死在婆家,也不能回来让娘家蒙羞。

赵翰林夫人脾气冲,按说听过这番话,会将桌子一按,起来回嘴,但此时她却噤若寒蝉,甚至露出一丝惧意,让林依好生奇怪。

珠冠女子讲完,见赵翰林夫人和孙翰林夫人都没反应,丢下一句“懦夫”,命丫头结账,走出店门去了。

赵翰林夫人与孙翰林夫人见她的背影从门口消失,才拍着胸口,大喘了口气,匆匆丢下酒钱,也离去了。

林依悄声问杨婶:“刚才那戴珠冠的客人是谁?”

杨婶摇头称不知,道:“以前没来过,是位新客人。”

林依将好奇和疑惑压下,走去安慰了张八娘几句,张八娘含着泪,不敢讲话,生怕一开口,眼泪就要掉下来。林依见她已是伤心至极,不忍再叫她忙碌,便让她进里间休息,另唤了肖嫂子来临时帮帮忙。

随后几日,在张八娘背后讲闲话的客人有增无减,吓得张八娘不敢再出来,林依又是气愤,又是无奈,只好让她去陪丁夫人做针线打发时间。

张仲微在翰林院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敌对一派的同僚,笑话他张家家教不严,妹子德行有缺,才被休回了家;拉拢一派的同僚,劝他赶紧给张八娘另寻人家,好止住流言。

对于张八娘德行有缺的诽谤,张仲微很想辩驳,但方睿是他血缘上的舅舅,若当着外人的面埋怨,那些爱揪错处的同僚,又该说他德行有缺了。

因张八娘被休,让张仲微和林依都郁郁寡欢,张八娘十分过意不去,回娘家住了几天,又给张伯临和李舒带来了同样的麻烦,她感到绝望,三番两次提起,要重回方家。

方氏一直担心娘家危机,又见张八娘被休一事让张伯临和张仲微遭人笑话,就有几分意动,支持张八娘回眉州去。但张伯临兄弟和林依坚决反对,李舒存心想看方家被打,若张八娘回去,这出戏可就看不着了,于是也帮着去劝张八娘,这许多人坚持,方氏闹腾不起来,张八娘又是个没主意的,你一劝,我一劝,就又留了下来。

一个月后,杨升娶亲,张仲微与林依前去相贺。新人拜过堂,挑开新妇的盖头来,只见新娘子样貌平淡无奇,甚至算得上丑,众人不禁都好奇,杨家有钱,杨升又生得相貌堂堂,牛夫人为何与他挑了一房丑媳妇?

一知情者道出天机,原来牛夫人担心杨升娶了媳妇忘了娘,因此特意选了个面貌普通的,免得他过于沉迷。众宾客听了,议论纷纷,牛夫人却是满面春风,四处敬酒,似对新娶的儿媳十分满意。

林依这桌,坐的都是晚辈,按说牛夫人不必到这边来,但她偏偏拐了个弯,凑到林依身旁,借着与她碰杯,小声道:“仲微媳妇,赶紧把张八娘送回去罢,闲话纷纷扬扬,都影响到我家生意了。”

林依如今最恨听到这话,毫不客气回嘴道:“外祖母家的脚店,自从被府尹罚过款,生意就惨淡,怎能把罪过推到我们八娘身上。”

牛夫人见林依讲话如此犀利,不敢置信:“我可是你外祖母,你这样与我讲话?”

林依一心想把青苗培养成甄婶那样的人精,就没接这话,只把青苗看了一眼,青苗没辜负她的期望,立刻上前道:“牛夫人,你面前的可是位官宦夫人,你这样与她讲话?”

第一百七十三章 旗开得胜

牛夫人没想到连青苗也这般伶牙俐齿,登时张口结舌,林依心想大喜的日子,总要与杨升几分面子,于是向牛夫人递地警告性的眼神后,安静坐下。

所谓欺软怕硬,世人大抵如此,牛夫人连碰两枚钉子,就不敢再招惹林依,端着酒杯上别处去了。青苗附在林依耳边,低声笑道:“二少夫人,看来还是做恶人的好,叫别个怕咱们,胜过咱们怕别个。”

林依轻轻一笑,心道,那都是托张仲微的福,若不是她有个官宦夫人的身份,断不敢与名义上的外祖母顶嘴。

杨家有钱,听说新妇娘家也有钱,因此婚礼捧场极大,新房的嫁妆摆不下,都搁在院子里供人参观,酒席不但府中有,三家脚店也摆开了,菜色流水般地朝桌上端。

酒席吃到一半,变故变生,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将一名年轻女子推攘至 牛夫人面前,笑道:“牛夫人,我们夫人得知你今日娶新妇,特意送个妾来道贺。”

众宾客纷纷朝牛夫人处望去,她们才见过了其貌不扬的新妇,再看那兰芝,直觉得美若天仙。

牛夫人并不介意杨升纳妾,但今日新妇才进门,此时纳妾,无疑是打新妇的脸,打新妇娘家的脸。

这时候,新妇虽已进了新房,不曾看到这一幕,但女家有些家眷,还在席 上坐着,个个盯着牛夫人,看她如何行事。

牛夫人心想,陆翰林与杨家无冤无仇,他断不会无缘无故送兰芝来搅场,其中必有缘由。牛夫人并非蠢人,能想 到这屋,就不敢轻举妄动,将那领头的婆子拉到一旁,塞去满满一把钱,好言问道:“不知陆翰林有何指教?”

婆子收下钱,皮笑肉不笑道:“哪敢谈指教,我们老爷一片好心,听说牛夫人家缺人手,特意送两个过来。

两个?牛夫人朝兰芝那边看了看,先是疑惑不解,待得想明白,吓出一声冷汗,结结巴巴道:“陆,陆翰林,想要如何?”

那婆子是受过陆翰林叮嘱才来的,并不想把这事儿闹大,自怀中取出兰芝的卖身契,道:“我们老爷讲了,妾本来就是送来送去的物事,不值甚么,加之杨少爷年轻气盛,更是能理解,这里是兰芝的卖身契,牛夫人拿一千贯钱来,兰芝就归你。”

牛夫人叫道:“兰芝如今是残花败柳,一千贯也太贵了些。”

那婆子不慌不忙道:“看来牛夫人是许久不曾买过人了,如今下等婢女,也要四百贯一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