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星衍轻轻偏头,看着一动不动的孟濡,扯一扯嘴角勾笑,“你不是也经常送我东西么?”

他轻飘飘问:“我想送你足尖鞋,有什么不可以?”

“…”

听起来似乎没什么太大差别,但,孟濡送给他的都是单一的、不太花费心思的礼物,哪里像他一样用三年的时间收集一整衣柜足尖鞋?

太隆重了不是吗?

孟濡说不出话,陆星衍以为她不肯收,摸了摸耳钉,有些狡猾又有些勉强地说:“就当是弟弟送给姐姐的礼物,也不行么?”

又是这招。

孟濡吸一口气,想说什么。

但她抬起时对上陆星衍清明沉澈的双眸,少年的眼太过真诚,让她一时想不出拒绝的话。

过了半晌,孟濡才想起来问:“你买足尖鞋的钱是打工赚的吗?”

陆星衍歪头,诚实地说:“嗯。”

说完,似是不想让孟濡在这方面问太多,陆星衍上前取出孟濡头后那层架上第一双浅橙色的足尖鞋,转移孟濡的注意力问:“这些足尖鞋的带子为什么没缝上?需要自己缝么,我缝了一双,你看看?”

孟濡接过,在看清陆星衍缝的成果时静默了下,抬头看陆星衍,半天没说话。

陆星衍:“?”

孟濡斟酌,以一种不太打击人的口吻问:“你以前缝过东西吗?”

陆星衍:“没有。”

孟濡指了指鞋后跟缎带的缝接处,坦白说:“这里开线了。”

“…”陆星衍小朋友略受伤。

“不过针脚还算缜密。”孟濡看了一圈后补充,停了停,实在没忍住,翘着嘴角轻轻溢出一声笑意。

“?”

她摸着陆星衍的头发,笑时眼睛弯弯的,温软又有点无奈地语气:“不过你知道,芭蕾舞演员的足尖鞋,最好自己亲手缝缎带吗?”

这点陆星衍是真的不知道。

他以为缝上这根带子就完事儿了。

陆星衍干巴巴问:“那这双鞋子不能穿了?”

孟濡看了下缎带缝接出,安慰少年说:“我把这根缎带重新缝一下,应该是可以穿的。”

她问陆星衍,“你只缝了这一双?”

陆星衍点点头。

因为每位芭蕾舞演员的双足都不一样,缎带缝纫的位置也有细微的差别。

孟濡天生脚背软,缝纫缎带时也需要更用心一些。

陆星衍事先不知情,也不能怪他。

孟濡将足尖鞋放回柜子,和其他大部分芭蕾舞演员一样,她对足尖鞋也有一种强烈热爱。

孟濡自己本身的足尖鞋也很多,但这次没带回来多少,和这一整柜的足尖鞋相比还是相形见绌。

如果不是孟濡十点钟预约了医生,她可能会将这里每一双足尖鞋都仔细看一遍。

时间来不及了,孟濡走出次卧,来到玄关换鞋准备出门。

陆星衍立在身后,已经穿好上衣,头发清爽,沉不住气地问孟濡:“你到底要去哪里?”

第34章 Deer 34

十点。

医院。

尽管今天不是双休日, 医院仍旧人满为患。

等候厅没有一个空位, 就连孟濡挂号的科室也不例外。

虽然孟濡提前预约了, 但她来的比预约时间早,也要在外面等候一会儿。

拿着挂号单,孟濡坐在诊室外的长椅中。

她来之前在家里喝了杯牛奶, 但是刚才在医院的厕所中全吐了。这会儿肚子很空, 孟濡从包包里拿出几颗牛奶糖,随便挑了一颗剥开糖纸放入嘴里。

奶糖外的糖衣在口中化开, 浓郁奶香发散, 虽然还是没什么食欲, 但孟濡心里舒服了。

她对面坐着一位小女孩,女孩的妈妈在旁边陪着她。女孩大约十三四岁模样,身材清瘦, 脸蛋暗黄。

女孩妈妈拧开一支矿泉水递给她, 女孩伸手去接。

空荡荡的袖口下, 女孩的手腕瘦到皮包骨, 孟濡只看了一眼,就移开视线不再看。

女孩喝了几口水, 下一秒就忍不住去一边的垃圾桶旁吐了出来。

女孩妈妈看着她的背影,眼眶蓦地红了,忍不住转身拭泪。

孟濡拿在手中的挂号单被她捏皱了, 指尖细微地颤, 她用了些力才忍住。

心里恐惧, 以前她虽然也知道自己生病了, 但这是孟濡回国后第一次来医院。也许是周围的人多,焦虑与畏惧的气氛更能感染人,再加上面前这对面容憔悴的母女,孟濡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她好像病得很严重。

她有点害怕。

害怕自己会和那个女孩一样。

脑海里不断回忆女孩那截细瘦的手腕…

孟濡的心被揪紧,浅浅吸了一口气。

几分钟后,轮到孟濡进诊室。

诊室中央坐着一名穿白大褂的医生,戴着眼镜。

医生看到她,温声问:“你怎么了?”

从诊断到检查身体,用了一上午时间。

医生询问了孟濡的症状,又了解她这个状况已有半年时间。让孟濡先去检查体内微量元素,又去做了胃镜,最后结果出来后,医生先给孟濡开了几种口服液药物,让她定期来医院复查身体。

孟濡站在医院门口,转眸寻找过马路的斑马线,耳边却还是医生最后说的那句话。

——“不一定有用,这属于心理疾病,如果不是刻意节食,你有什么工作压力吗?建议你调整心态,保持乐观的心情。如果后期没有用,可能精神心理科更适合你现在的情况。”

孟濡将小半张下巴缩进樽领毛衣里,过了路口站在路边打车。

一辆的士在孟濡面前停下,司机问她去哪,孟濡犹豫了半天,还是说出家的地址。

她现在其实不太想回家,但除了家里,好像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早上出门时陆星衍问孟濡到底去哪,孟濡撒谎说:“舞团组织体检,你也要跟去吗?我会跟大家说你是我弟弟。”

“…”

陆星衍这才放弃了。

最后陆星衍和孟濡一起出门,他去学校,孟濡去医院。

回到家,空无一人。

孟濡喝掉两小支医生开的口服液,路过陆星衍房间,门开着。

装满足尖鞋的那扇柜门已合上,外表看起来毫不起眼,里面是送给她的童话王国。

孟濡情不自禁地上前,打开柜门。

这次她将每双足尖鞋都拿出来看了一遍,再逐双摆放回去,仿佛能看到少年收集这些鞋子时所费的心思。

孟濡还看到了三年前她为自己定制的那双足尖鞋。

也就是说,陆星衍从三年前就开始为她买鞋子了。

要怎样的心思,才能坚持这么久。

孟濡现在还想不到,她拿下那双被陆星衍缝缎带缝得乱七八糟的足尖鞋,走回自己房间,找到针线盒打算重新缝一遍。

她拆掉陆星衍的线头,按照他缝纫的痕迹再一点一点穿针引线。

她以为陆星衍旷课打工是自我放弃。

她以为陆星衍从来不在乎她是跳芭蕾,还是跳别的什么。

nb s  她以为…

却原来,陆星衍会用他打工的钱,给她买一整柜足尖鞋。

缝好缎带,孟濡穿上试了下,大小和舒适度都刚好,她踮起脚尖在地板上转了个圈。

忽然又想起医生说的那句话。

心理疾病。

孟濡缓慢地停下,手扶着一旁的柜子。

她知道,医生那么说不无道理。其实从一年前开始,孟濡察觉到自己的事业进入瓶颈期,就开始有些焦虑。

舞台效果不完美,技巧和乐感停滞不前,孟濡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一个怪圈。

永远觉得自己不够好。她拼命努力,想将更好的舞蹈呈现给台下的观众,同一个动作可以重复练习几个小时,忘记吃饭,却仍旧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多。

孟濡太过用力,事实往往不尽如人意。

一次她在俄罗斯的莫斯科大剧院上台演出之前,由于太过劳累,身体虚弱,晕倒在了后台。

那场演出不得不换成另一名首席演员代替她登场。孟濡休息了三天,学习舞蹈的人都知道一句话,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三天不练,观众知道。

之后孟濡更加努力地练习,从早到晚,不知疲惫。

同一芭蕾舞团的演员们看到她这样,也不免很有压力——舞团最优秀最年轻的芭蕾舞演员都这么努力,她们还有什么资格休息!

那一段时间,整个斯卡拉芭蕾舞团都格外紧张,生怕自己一偷懒就落后这个中国女孩一大截。

所有人都觉得孟濡很优秀,但孟濡自己不那么觉得。

她为此一年没有再登台演出,舞团团长也告诉她,她现在的状况不太适合上台表演。

孟濡没有任何抱怨,依然跟着舞团的成员一起训练。

直到一次周末,孟濡和舞团成员一起去吃她最爱的中国菜。

一样一样可口熟悉的饭菜端上来,孟濡举起筷子,却没有任何食欲。

她夹了一块红烧排骨,还没吃进去就有点想吐。她放下喝了一口水,也是咽不进去。

舞团成员看着她,说:“孟,你的症状很像厌食症。”

那个时候,孟濡才意识到自己不是不饿,而是生病了。

她去医院诊断,医生判定为厌食症。

医生建议孟濡住院接受治疗,时间少则一个月,孟濡不想在医院浪费时间,而且她在医院也不能练习芭蕾。

正好覃郡芭蕾舞团的人联系孟濡,邀请她回国担任指导老师,指导覃郡芭蕾舞团的成员排练。

孟濡想着回国休息半年,或许能让她的情况得到改善,于是答应了。

阮菁以为她回国是为了陆星衍。

根本,不是。

晚上陆星衍说会回家,孟濡在他回来之前收好诊断单和药,还做了一桌子菜。

孟濡在国外也会自己做菜,手艺虽算不上太好,但家常小菜绰绰有余。

陆星衍推门进屋,孟濡正把最后一道滑菇鸡丝粥端到餐厅桌上。

少年的脚步微怔,看向孟濡问:“都是你做的?”

“当然。”孟濡毫不谦虚,解下围巾放在置物架上,对陆星衍说:“快去洗手吃饭。”

“为什么做这么多菜?”四菜一粥,孟濡回到家后还从来没有认真做过菜。

孟濡坐在餐桌后,手托着下巴说:“多吃自己做的菜,少吃外卖,不好吗?”

当然好,陆星衍找不到理由说不好。

少年依言洗完手,回到餐桌边,接过孟濡递来的筷子还没有坐下就夹了一块仔姜焖鸭。

孟濡仰头看他问:“好吃吗?”

陆星衍爽快地点点头,竖了下拇指。

孟濡又噙着笑问:“和你做的比呢?”

陆星衍不回答了,抬眉看对面的女人,试图绷了下脸,没绷住:“故意埋汰我?”

孟濡浅笑,不置可否。

陆星衍主动给两人一人盛了一碗粥,孟濡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粥,几乎没吃什么菜。

也许是今天看到那个女孩的场景刺激了她,也许是收到陆星衍送的一整柜足尖鞋心情很 好,孟濡努力让自己多吃一点,最后成功吃掉了半碗粥。

剩下大部分菜都进了陆星衍肚子,少年今天胃口很好,盛了两次粥。

最后看到孟濡一小碗粥还剩下半碗,陆星衍微微皱了皱眉,还是什么都没说。

饭后陆星衍收拾碗筷,擦桌子时问已经坐在沙发上准备看电视的孟濡,说:“你吃这么少不会饿么?”

孟濡换台时的手顿了下,扭头朝陆星衍一笑说:“不会啊,我白天吃得很多。”

陆星衍凝视她,神色不动,没来由地冒出一句:“程麟说你是仙女。”

孟濡:“…”

孟濡没反应过来,陆星衍转身进厨房,留给孟濡一个背影说:“仙女都不用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