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尔斯看着他离开,然后拿起行李箱也走下楼梯。他将鼻子埋在竖起的领子里,以此隔绝周围潮湿的空气。下到最后一级时他听到背后传来门打开的吱声,心底突然隐约感到一阵恐惧。

他转过身,正如他所料,汉娜站在大开的门前,手上还举着那把枪。但此时,她用两只手紧紧地握着枪,透出的威慑力也显得更真实,不容忽视。

“我试着让你明白,迈尔斯,”她说这些话时就像个孩子,“我试着让你明白。”

他绝望地伸出手。

“不!”他大声哭喊着,“不要!”

接着,爆炸的强音钻进他的耳朵,一团火光朝他喷来,强大的力量压在他的胸口,整个世界随之土崩瓦解。在这之间,只有一个东西的轮廓清晰,屹立不倒:是医生,他正弯下腰看着他,脸上带着陌生而冷漠的邪恶气息。

这一刻,迈尔斯什么都明白了。这些他都经历过,这一个小时他已经重复了千万次,并还将永无止境地重复下去。此时幕布正在落下,当它再次拉起时,舞台又会被布置成家庭派对的样子。因为他身处地狱,而最糟糕的、淹没一切的恐怖便是这一刻。他明白了一切,他看到自己在无止境的死亡循环带反反复复地爬。接着突然眼前一黑,又什么都不知道了——直到下一次……

“他醒过来了。”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他在下降。双手在冰冷的黑暗中乱抓。

注释:

①莫里斯?郁特里罗(Maurice Utrillo,1883-1955年),法国风景画家。

②罗伯特?布朗宁(Robert Browning,1812-1889),英国诗人,剧作家,他的妻子伊丽莎白?巴莱特十五岁时从马上跌落摔伤了脊椎,从此卧病在床。后在布朗宁的爱与鼓励下,伊丽莎白竟在卧床十四年后站起来,并能自己走到街上了。之后两人不顾家人反对私奔,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后逃往意大利,婚后十五年两人一直住在佛罗伦萨,未有一天分离。

经纪人专列

01

这是几年来康奈利——作为一位华尔街经纪人——第一次坐非经纪人专列回家。经纪人专列是专为他这样的人设立的:乘客都和他一样,是华尔街经纪人。他们具备管理能力和专业素养,既富有又聪明,不用互相介绍,一眼就能认出是同行,无须多言便可心领神会。

还不是为了参议员晚宴,康奈利在心里嘟囔着。但参议员坚持要他参加,即使厌恶至极也逃不掉,这讨人厌的周四晚宴。相应的,他不得不搭乘早一班火车回家,更衣整理一番,迎接无聊的夜晚。在过于丰盛的食物和酒精的共同作用下,等待他的将是无比痛苦的明天。

怀着绝望的心情,康奈利步履沉重地走下火车来到熟悉的站台,然后走向自己的车子。由于克莱尔更喜欢开旅行车,康奈利便每天开着轿车往返于车站。两年前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她曾想每天接送他上下班,但后来不知为何,这个想法被他回绝了。看着那些男人每天早晨在车站吻别他们的妻子,他总觉得有点恶心。一想到自己也要处于那样的境地,就让他一阵害臊。这些他并没跟克莱尔说,他只告诉她,他娶她并不是为了要一名管家或司机,她可以去尽情地享受生活,不必太操心家事。

平时最多十五分钟就能开车穿过郊区回到家,但今天,心里想着越来越让人烦躁的晚宴,不知不觉就慢了下来。顺着高速公路开一英里左右,会横穿过一条铁路干道。路口没有防护也没有闸道,只有一盏红灯和警铃,康奈利开过时它叮叮当当不停作响。他赶忙刹车,手指无聊地敲着方向盘,等待这列永无止境的火车轰隆而过。这时,就在他准备再次发动车子的刹那,他看到了他们。

克莱尔和一个男人,他的妻子和一个男人坐在旅行车里,从他旁边呼啸而过,朝镇上开去。男人负责开车,金发、强壮、骄傲地坐在方向盘后面,像个维京人,一只手揽着克莱尔。克莱尔闭着眼,头枕在男人的肩膀上。她脸上的那种表情康奈利曾多次梦到,却从没真正见过。他们一闪而过,但那一幕却如同电影场景般烙印在他的脑中。

这不是真的,他告诉自己;他不愿相信!但那一幕仍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鲜活,可怕得令他不忍直视。他搂着她,她一脸陶醉。那种充满性欲的陶醉。

康奈利的身子开始难以抑制地颤抖,血液直冲头顶,他准备调转车身跟踪他们。然而他又马上全身无力,他们能去哪儿呢?无疑是去镇上,送那个男人等下一班火车回城里。跟去了做什么呢?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声谴责他们?大闹一番?当众羞辱他们,同时也羞辱自己?

他已经承受不起任何事了,特别是这种耻辱。刚和克莱尔结婚那会儿他就受够了,朋友们都嘲笑他,处在这种地位的人居然娶了自己的秘书,而且年龄只有他的一半!现在他知道他们为什么嘲笑他了,之前他一直忽视这一点。克莱尔帮他处理事务时,办公室里总是弥漫着清新而拘谨的空气;她高雅地坐在位子上,一本正经地帮他做记录;她一贯穿着得体……他第一次邀请她共进晚餐时,她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就是小姑娘第一次被约时单纯的反应。单纯!他突然狂暴地回忆起以前的事,她肯定也在嘲笑我。她,和其他人一样。

康奈利慢慢地开回了家,无暇他顾。家里空空荡荡,他这才想起今天是周四,仆人们休息,对克莱尔来说是完美的机会。他直接进了书房,坐在书桌边,打开了最上面的抽屉。抽屉里放着他的枪,一支点三八口径的短筒枪,他慢慢地拿起枪,用手掂量着冰冷的枪身,细细体会它所带来的力量。这时,某次和希利克法官一起搭乘经纪人专列时,法官曾经说过的话突然划过康奈利的脑海。

“枪?”希利克曾说,“刀?钝器?把这些东西都扔出窗外吧。在我看来,可称为完美凶器的只有一样——汽车。为什么?因为一辆飞速驶过的汽车能杀死所有人。只要那个司机带着遗憾的表情走出车子,就能赢得所有人的同情,至于那个已变成尸体的倒霉鬼,人们会指责他不该这时跑到路上。只要你没喝醉或开得太猛、横冲直撞,你就能在这个国家开着车杀死任何你想杀死的人,代价不过是要承受暂时的尴尬,和一笔不值一提的罚金。

“想想看,朋友,”法官继续道,“对大多数人而言,汽车堪比上帝,上帝想把你撞倒,只能怪你运气太差。比如我吧,我每次过马路时都会小小地祷告一番。”

希利克法官尖酸刻薄又唠唠叨叨的说话方式,给康奈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无须深思,这席话便轻易浮现脑海。他所需要的已经拥有了,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把枪放回去,关上抽屉,锁了起来。

他还坐在书桌前沉思时,克莱尔回来了,康奈利强迫自己像往常那样和她打招呼——这个长着天使的面孔却把他当傻子耍的女人,此时圆睁着双眼站在门廊,手里提着一个与她的体型不成比例的购物袋。

“我看到你的车停在车库里,”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就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很好。”

“可你这么早就回来了,从来没这么早过。”

“以前我总是想尽办法推掉周四晚宴。”

“哦,天哪!”她叫道,“晚宴!我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一整天我快忙死了……”

“是吗?”他说道,“都忙什么了?”

“哦,今天大家都不在,家里上上下下都靠我一个人打理。我发现储藏室里好多东西用完了,又赶紧跑去镇上购物。”她用下巴指了指手里鼓鼓囊囊的纸袋,“我马上帮你准备洗澡水,等我把这些东西放好就去准备你参加晚宴需要的东西。”

看着克莱尔走开,康奈利不禁佩服起她。换作其他女人,或许会现场编一套去拜访朋友了之类的说辞,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露馅,不会想到要带一个没用的纸袋,就为给去镇上找个借口。但克莱尔会这么做,她的智商和美貌同样让人惊叹。

她确实光彩照人得要命。尽管那些男性友人总在背后里笑话他,家庭聚会时还不是个个急不可耐地围着她转。每当他们走进一个满是陌生人的屋子,康奈利就能感受到男人们渴望的眼神,一路追随着她的身影。不,出事的不该是她,她不能出任何事。该被摧毁的是那个男人,就像看到有暴徒闯入自家领地,任何有血性的人都会握着斧头疯了似的冲出去一样。克莱尔当然也会受伤,但这是给她点教训,让她看到在那个男人身上发生的惨剧,能让教训达到更好的效果。

02

康奈利很快就发现,这一计划远没有趁那个男人过马路时撞倒他这么简单,这是一项大工程。有很多的细节,事发前后的每一步动作都有无数细节要考虑,为达完美,需要把每一片拼图都放到合适的位置。

在这方面,康奈利感激地想到,法官的那番讽刺发言可远比他预想的要有用得多。用汽车完成的谋杀可谓完美谋杀,因为,只要注意到所有细节,谋杀就不再是谋杀了!死者只是受害人,凶手高居众人之上,整件事会草草收场,处理方式和谋杀案完全不同。不管怎么说,谁会在意每年死于车轮的三万人里再多一个?他只是个数据,三万分之一。大家顶多议论几句,再无奈地耸耸肩。

唯独克莱尔例外,当然。巧合无处不在,但再怎么巧,也不会巧到丈夫恰好撞死了妻子的情人。这也是这项计划最妙的部分。克莱尔知道内情,却什么都不能说,因为不管说什么都必将曝光她的不忠。接下来她这一辈子,每一天都要在战战兢兢中度过,明白自己的不忠被发现了,一场复仇完成了,下一个就是她自己。

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万一她选择不惜曝光自己也要说出一切该怎样?关于这一点,康奈利马上找到了一片合适的拼图弥补,以确保即使这样整件事依旧会按意外处理。如果他从未怀疑过妻子的不忠,并且从没见过这个男人,这次事件就必然会被警方当做意外处理。自然不会对他提出谋杀的指控了。

理清思路后,他开始耐心且专心地执行计划。一开始,他本想请专业侦探为他提供必要的信息,这样更快更有效率,但仔细考虑过之后他放弃了这个想法。事发后,聪明的侦探会马上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若是个诚实的人,可能会去警局告发;没那么诚实的或许会尝试敲诈。很明显,找外人帮忙就不得不面对其中一种风险。但这件事不能存在一点儿风险,一丁点儿都不行。

于是,康奈利花了几周收集信息,而且,他提醒自己,如果克莱尔和那个男人改变固定行程,他就不得不浪费更长的时间。男人只在每周四来,然后,赶在城镇专车抵达车站前,克莱尔会把旅行车开到距离城市广场一个街区的一条几乎已经荒废的便道上。这对小情侣会在车里深情拥吻,每到这时康奈利都会气得浑身颤抖。

男人一下车,克莱尔就迅猛发动车子离开,男人则脚步轻盈地走向城市广场。很明显,穿行于停在路边的汽车之间,以及穿过城市广场时,男人都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怎么注意路上的交通,直到走进车站。第三次目睹这场表演时,康奈利已经能精准地预测男人的每一步会迈向哪里了。

凑巧的是,这期间克莱尔有一次说要去城里购物,康奈利同样利用了这次机会。他站在终点站的候车室角落看着她所搭乘的火车进站,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跟着她走到街上,然后叫来一辆出租车一直尾随她到一幢破旧的公寓楼前——那个男人的住处。男人坐在楼前肮脏的楼梯上,很明显是在等她。康奈利酸溜溜地注意到,两人走进公寓楼时手挽着手,就像一对学生情侣。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差不多整个下午都过去了;最终康奈利没等到克莱尔下来就放弃了。

那天看到的一切让他火冒三丈,恨不得第二天就在城里的马路上上演计划的一幕。不过康奈利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样做就意味着他要把车子开进城里,这种事他之前从未做过,是危险的反常行为。

另外,城里的小报不像古板的地方报纸,他们对交通事故总是采取批评的态度,不止刊登一则新闻这么简单,还会登载受害者和肇事者的照片。他不希望弄成这样。这是一件私事。完完全全的私事。

城市广场无疑是唯一一处解决这件事的理想场所。康奈利越回想整个计划,就越自豪地发现它毫无破绽。

想不出哪里会出错。即使阴差阳错,他的车只撞倒了那个男人,而没能杀死他,他的受害者也会处于和克莱尔一样的境地:除非公开自己的丑事,否则无法开口。即使他连碰都没碰到那个男人,他也不会被扣上谋杀未遂的罪名,因为他手上没有枪或刀之类的凶器;这起事件会被简单地说成“死里逃生的大意行人”。

然而,他不想要什么“死里逃生”,为此,他决定把车子停到比平时离车站更远的地方。他估算了一下,加上这段距离,他就可以斜着开过城市广场,在男人刚从停在路边的车阵里钻出来时撞上他。这样的话,只要解释说没注意到就行了。在法律上讲,突然从车阵中走出来的行人比撞倒他的司机更野蛮。

康奈利不仅确保了车子与车站入口之间的距离适中,还像其他司机那样,把车子倒进去,使得前轮正对着城市广场,这样他就可以迅速加足马力、全速前进。不仅如此,他还能一眼就看见男人走过来。

在最终付诸行动的前一天,康奈利等到回家的路上没车了,才把车子开到一段废弃的马路上停下,让马达空转。他小心地测量,找到三十码远的行道树——据他估计,横穿过城市广场也差不多是这个距离——然后发动车子,全速开过那棵树,突然加速使得这台大机器轰鸣不止。刚开过那棵树他便挺直身子,狠狠踩下刹车,方向盘顶着他的前胸,车子摇晃着发出怪声停下了。

就是这样。他要的就是这样……

第二天,他按照预定时间一秒不差地离开了办公室。秘书帮他穿大衣时,他转过脸,像计划的那样,做了个痛苦的表情。

“有点儿不舒服,”他说,“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韦南特小姐。”

正像他所知道的那样,面对这种情况,好秘书都被训练为担心地皱起眉,说:“你只是工作太辛苦了,博林格先生。”

他唐突地挥了挥手。“早点儿回家休息一会儿,什么病都好了。”他拍了拍大衣的口袋,“我的药,韦南特小姐,在最上面那个抽屉里。”

只是一个装着几片阿司匹林的信封,却能给人留下印象,身体不舒服也会被考虑为酿成惨剧的原因之一。

他已经很熟悉早班火车了;这几周坐了好几次,不过都小心地把脸藏在报纸后面。但今天不一样。列车员过来查看月票时,康奈利瘫在坐椅上,一看就十分痛苦。

“列车员,”他问道,“能给我点儿水吗?”

列车员看了他一眼,急忙走开了,回来时递给他一杯水。康奈利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从信封里拿出一片阿司匹林,就着水吞了下去。

“您还有什么需要吗,”列车员说,“可以告诉我。”

“没有了,”康奈利回答,“没有了,我喝点儿水就行了。”

到站后列车员又热心地过来扶他下车,并随口说了句:“您不常坐这趟车吧,对吗?”

康奈利心中暗喜,说道:“不,这是我第二次坐这趟车,我平时都坐经纪人专列。”

“哦。”列车员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露齿一笑,说道,“你确实一表人才。希望我们的服务和经纪人专列一样让您满意。”

康奈利在这个小站内的长椅上坐了下来,靠着椅背,看着售票窗口里面的钟表。有那么一两次,他看到售票员担心地朝他瞥了几眼,这没关系,真正有关系的是越来越强烈的紧张感。紧张感搅得他胃部一阵痉挛,心跳剧烈得仿佛要跳出胸腔。他坐了十分钟,每过一分钟这些感受就又强烈一分。他要在钟表的分针抵达那个小黑点之前,努力调整心神,让自己能及时站起来冲到车子那里。

那一刻到来了,他站起身,惊讶于做出起身这个动作居然如此费力。然后,他慢慢向站外走去。售票员的目光一直跟着他,直到他走出车站往车子走去。他爬进驾驶座,狠狠地关上门,发动引擎。坐椅下马达的轻微轰鸣声为他注入一股新的力量,他稳稳地坐着调动浑身的力气,眼睛盯着不远处的城市广场。

那个男人出现了,看着他迈着大步朝这边走来,康奈利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那个金发男人只是个人偶,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带往命运的终点。随着他慢慢靠近,康奈利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上挂着明媚的微笑,年轻而富有活力的声音哼唱着歌曲——得意扬扬的。这一幕打消了他所有无力的想象,推动汽车咆哮着冲进狂乱的现实。

即便已经在心里彩排过无数次,康奈利还是被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吓到了。男人目空一切地从车中钻出来,康奈利猛按喇叭——这是临时想到的点子,对警示来人没任何用处,却能进一步确保计划成功。男人的脸随着喇叭声转过来,脸上满是惊恐,双手突然举起好像要阻挡冲来的东西。撞击声淹没了高声尖叫,惨烈程度远超康奈利的预想,接着就只能听到刺耳的刹车声。

事发前城市广场上空空如也;现在,人群从四面八方拥来,康奈利不得不拨开人群才能看到尸体。

“最好别看。”有人警告道。但他还是去看了,那惨不忍睹的扭曲景象,双腿交叉成不自然的姿势,脸色苍白如土。他的身子晃了晃,好几只手伸出来扶他,但此时他并不是被吓瘫的,而是因为全身受到猛烈的、令人眩晕的成功感的冲击,四周的声音进一步升级了这种成功感。

“眼睛看都不看就直直地走了出来。”

“我在一个街区外都听到喇叭声了。”

“可能喝醉了。你看他站在那儿的样子就知道……”

目前还有一个不确定的危险性等着排除。他必须小心,继续一步一步按计划进行,才能确保安全无恙。他坐在车里,接受一名警察的官方询问,从警察语气中透露出越来越强烈的同情意味,他知道自己表现得不错。

险情排除,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回家。指控,当然,这种事难以避免,不过看现场情形……可以,他们很乐意帮他给博林格夫人打个电话。他们也可以送他回家,不过如果他坚持叫夫人来的话……

这场骚乱浪费的时间足够克莱尔回家了,等她来的这十五分钟他一直坐在车里,忍受着窗外人群近乎病态的好奇兼同情的眼光。商旅车逐渐靠近时,人群中神奇般地闪出一条通路,等克莱尔走到他身边,这条通路又神奇般地消失了。

即便惊慌失措,她也是个漂亮的女人,康奈利如此想着。而且,他不得不承认,她很擅长扮演好太太的角色,知道如何表现对丈夫的关心和爱,哪怕都是假的。但她能做得这么好也可能是因为还不知道实情,是时候告诉她了。

她先扶着他坐上商旅车,然后自己坐上驾驶席,康奈利伸出一只手紧紧的搂着她,透过开着的窗户,带着明显的焦虑出声问道:“哦,对了,警官,你们知道那个男人的身份了吗?他身上有能确定身份的东西吗?”

警官点了点头。“从城里来的年轻人。”他说,“因此,我们还得去城里确认一下。名叫伦德格伦,罗伯特?伦德格伦,如果名片上的是真名的话。”

他不是通过耳朵,而是通过手臂感到她倒吸一口气,同时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她的脸变得和那个躺在外面的男人一样苍白。“好了,克莱尔,”康奈利柔声说道,“咱们回家吧。”

她一秒都没有犹豫,就发动车子开上了出镇的路。面无表情,双眼直视。车子开上高速公路时,他恨不得大声感谢上帝。这时她终于平静地开了口,语气透露出心中的惊讶。“你知道了,你什么都知道了,于是杀死了他。”

“是的。”康奈利说,“我知道。”

“你真是疯了。”她依旧面无表情,双眼直视着前方,“只有疯子才会去杀人。”

她那平静、说教式的口吻比言语更能激发他的怒火。

“那是正义的审判,”他咬牙切齿地说,“降临到了他的身上。”

她依旧不为所动。“你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她转向他,他看到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我认识你之前就认识他了,早在去你那里工作之前。我们影形不离,简直是天作之和,不在一起就奇怪了。”她停顿了不到一秒,“但事情就是没那么顺。他野心勃勃,却赚不到钱,我受不了了。我出身贫寒,不想嫁给一个穷人,到死都穷困潦倒……所以我嫁给了你。我曾努力做个好太太——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努力!——但这并不是你想要的。你只想要个花瓶,不是老婆。让你能拿出去在人前炫耀,接受众人羡慕,和其他你所拥有的令人艳羡的东西一样。”

“别说傻话了。”他粗鲁地说,“看着路,要在这里掉头了!”

“听我说!”她说,“我正准备告诉你一切,同时提出离婚。我一个子儿都不要,钱、东西,都不要——我只想离婚,然后和他结婚,弥补被我们浪费的时光!这是我今天刚跟他说过的话,如果你能问问我——跟我说说——”

她会忘记这一切的,尽管事实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老话说得好,一切都过去了。如今她的婚姻已换不来任何东西了;一旦她明白了这一点,他们就能重新开始了。他能想到利用车子当凶器真是高明,并且完成得那么是时候。完美武器,法官曾这么说,但他肯定没想到会这么完美。

铁路闸道上的警示铃声把康奈利从幻想中拉回到现实——他马上惊恐地意识到车子仍在高速行驶。火车鸣笛声盖过了周遭的一切动静,吓呆了的他抬起头,刚好看到喷着白气呼啸而来的铁皮车,正是经纪人专列。

“小心!”他大声呼喊,“天哪,你要干什么!”

意识残存的最后一秒,他看到她狠狠地踩下油门。他什么都明白了。

布莱星顿法

01

特雷德韦尔先生个子虽小,却讨人喜欢,在纽约一家业绩出色的公司工作。他身居高职,有一间独立办公室。六月里一个晴朗的午后,他的办公室里走进一位陌生人。来人长得壮实,穿着得体,仪表堂堂。粉红色的皮肤光滑细腻,靠得很近的小眼睛在厚重的板材框眼镜后面散发着愉悦的光。

他放下沉甸甸的公文包,握住特雷德韦尔先生的手,力气大得仿佛要捏碎它。他说:“我叫邦斯,是老人社团的代表。此次拜访意在帮你解决烦恼,特雷德韦尔先生。”

特雷德韦尔先生叹了口气。“我从未见过你,”他说,“也从未听说过你所代表的那个机构。另外,最重要的是,我没有值得你关心的烦恼。因此我不得不抱歉地说,虽然不知道你想推销什么,但很明显我不需要。好了,如果你不介意——”

“介意?”邦斯道,“我当然介意。老人社团不卖任何东西给任何人,特雷德韦尔先生。它是个纯粹的慈善组织。通过研究旧档案撰写报告,解决现代社会大家所面临的最可悲的问题。”

“什么问题?”

“不是清楚地表现在社团名称上了吗,特雷德韦尔先生。老人社团致力于研究老人及他们所带来的问题。别和老年病学搞混了,老年病学关心的是老年疾病,老年社团解决的是老人这个问题本身。”

“我会努力记住的。”特雷德韦尔先生同情地说,“那么,我想一笔小额捐款是被允许的吧?五美元,如何?”

“不不,特雷德韦尔先生,不要您一分一毫。我很了解其他慈善组织的传统运行模式,但老人社团与那些组织完全不同。我们的首要目标是为您解决麻烦。目标达成之后,我们才会考虑是否有必要向您收费。”

“很好,”特雷德韦尔先生亲切地说,“这下我明白了。但我没有麻烦,因此你拿不到钱。你要再考虑一下吗?”

“再考虑一下?”邦斯的语气里带着些许悲痛的意味,“该再考虑一下的是您,特雷德韦尔先生,而不是我。老年社团处理过的最让人遗憾的案子,往往是当事人一直不承认、不敢面对问题。您的资料我已经研究好几个月了,特雷德韦尔先生。我没想到您竞也是这样的人。”

特雷德韦尔先生深吸一口气。“抱歉,请你先告诉我,你说研究我的资料好几个月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从未向任何该死的社会团体或组织提供过资料!”

邦斯费了点儿劲儿打开公文包,从中抽出几张纸。

“请您原谅,”他说,“我先简单总结一下这些报告。您现年四十五岁,身体健康。在长岛的东斯克斯特有套房子,但还有九年的房贷没付清,另外您还有一辆古董车,还差十八个月的分期付款。不过,由于您薪水不错、职位稳定,这些都不是问题。我说得对吗?”

“和信用代表提供的报告一样准确。”特雷德韦尔先生说。

邦斯选择忽视特雷德韦尔先生的话。“接下来就是重点了。您结婚二十三年,生活幸福,独生女儿也于去年结婚,现在和丈夫一起住在芝加哥。自她离开家之后,您的岳父,一位脾气乖张的鳏夫搬进了您家,与您和您的夫人一起生活。”

邦斯的声音压得很低,让人不禁动容。“他七十二岁,除了右肩有黏液囊炎外,身体异常健康,在如此高龄可谓奇迹。他曾在各种场合表示还想再活二十年,而根据我们社团所掌握的保险统计数据推测,他很有可能如愿。现在您明白了吧,特雷德韦尔先生?”

过了好一会儿,特雷德韦尔先生才给出答案。“是的。”他的声音轻得近乎耳语,“我明白了。”

“好,”邦斯语带同情,“很好。第一步总是最难的——承认身后有个麻烦如影随形,过去的每一天它都笼罩在头顶。事到如今也没必要问您为何把这个麻烦藏在心里,甚至欺骗自己。其实您很想告诉特雷德韦尔夫人这些不痛快,对吗?”

特雷德韦尔先生点了点头。

“如果我告诉您,其实特雷德韦尔夫人与您的感受一样,不知能不能让您好受一些?”邦斯说,“她也觉得父亲每天在家里晃来晃去是个负担,而且这负担的重量与日俱增。”

“她怎么能这样!”特雷德韦尔先生沮丧地说,“西尔维娅搬走后空出了一间房,那时是她提出让父亲搬过来一起住的。她提起我们刚结婚时父亲慷慨相助,说他多么好相处,而且花不了多少钱——是她劝我接受这个提议。我不敢相信她并非真心!”

“她当然是真心的。她知道年迈的父亲独自过活,做女儿的该有怎样的感受,于是代表他说出该说的话,她每时每刻都是真诚的。她领你跳入的陷阱其实是一种邪恶的思维,时刻准备占领人的大脑。就是这样的,没错,我有时会认为,夏娃偷吃苹果仅仅是为了取悦巨蛇。”邦斯说完冷冷地摇了摇头。

“可怜的卡罗尔,”特雷德韦尔先生低吼道,“要是我早点儿知道她和我一样痛苦——”

“嗯?”邦斯问,“您会怎么做呢?”

特雷德韦尔先生皱起眉头。“我也不知道。但如果我们齐心协力,一定能想出个法子。”

“什么法子呢?”邦斯问,“把那个老头撵出房子?”

“哦,我不是这个意思。”

“还有什么法子?”邦斯紧迫不舍,“把他送去某个机构?倒是有几个非常豪华奢侈的机构能满足您的要求,不过您可得好好想想,因为那老头可不会因此而感谢你们。或者,在这种情况下,我还能幻想他好心地建议你们把他送到一所公立机构去吗?”

“怎么可能?”特雷德韦尔先生说,“至于你说的那些奢侈机构,哦,我确实曾经考虑过,但在得知它们的收费标准后我就马上放弃了。要花一大笔钱。”

“或者,”邦斯建议道,“单独给他买一幢房子——一幢不太贵的小房子,再找个人照顾他。”

“既然如此,他当初干吗要搬来和我们住呢。而且找个人照顾,你知道那要花多少钱吗?贵得你不敢想象。况且也要能找到合适的人。”

“没错!”邦斯一拳砸在桌子上,说道,“您的观点完全正确,特雷德韦尔先生。”

特雷德韦尔先生生气地看着他。“什么意思——没错?我以为你来是想帮助我们解决这件事,可到现在你一点儿意见都没提,还表现出一副我们已经取得显著进展的样子。”

“确实有进展,特雷德韦尔先生,确实有。尽管你未发觉,但我们刚刚完成了解决问题的第二步。第一步是承认问题存在;第二步是意识到无论选择哪条路,似乎都找不到合乎逻辑且确实可行的解决之道。此时你不再只是见证者,而是实际地参与了进来。最终,了不起的布莱星顿法将把唯一的方法送到你的手上。”

“布莱星顿法?”

“抱歉,”邦斯说,“我太激动了,用了个还未被学界广泛认可的词。我来解释一下,布莱星顿法是我在经营老人社团的同时,在实际操作中总结出来的一套方法,以J.G.布莱星顿命名,他是社团的发起人,也是这个领域最厉害的人之一。他的发现还未受到世界赞誉,但总有一天会的。记住我的话,特雷德韦尔先生,总有一天他的名字会比托马斯?马尔萨斯①还要响亮。”

“真奇怪我竟从没听说过这个人。”特雷德韦尔先生说,“我经常看报纸关心新闻的。另外,”他眯起眼盯着邦斯,补充道,“我还没问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资料的,并且对我的事那么熟悉?”

邦斯愉快地笑了。“在你看来这很奇妙,是吗?不过,事实上这一点儿都不奇妙。您看,特雷德韦尔先生,我们社团有上千位调查员,遍布咱们这片伟大的土地,每条海岸都不错过,尽管不为大众所知。根据规定,社团内的所有人都不能暴露调查员的身份——否则就起不到效果了。

“这些调查员并非以特定的某位老人为目标,他们对所有愿意聊聊自己的老人感兴趣。你要是知道老人们说起死亡话题有多么起劲,一定会吓一跳的。事实就是这样,而且特别是身处陌生人中。

“我们与目标人物在公园的长椅上接触,或者沙龙里,或者图书馆——地点随机,任何能营造舒适的聊天环境的地方都行。调查员先和老人们成为朋友,然后约他们出去——重点探究他们所依靠的年轻人的信息。”

“你是指,”特雷德韦尔先生越来越有兴致了,“养他们的人。”

“不不,”邦斯说,“这是个人们常犯的错误,将依靠和供养等同。确实,大部分案例里包括金钱依赖,但钱只占整件事中很小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对他来说无所不在的情感依赖。哪怕老人与年轻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这种情感依赖也依旧存在。如同连接他们的电流。对年轻人来说,仅仅是想起还有个老人存在,就会感到罪恶和愤怒。J.G.布莱星顿正是亲身体验过这种悲惨的两难,才创造出这一伟大发现。”

“换句话说,”特雷德韦尔先生说,“你的意思是,即使老岳父不和我们住,我和卡罗尔的情况也还是这么糟?”

“你看起来不太相信,特雷德韦尔先生。那告诉我,如今是什么让你觉得糟?用你自己的话说。”

特雷德韦尔先生思考了一番。“哦,”他说,“我想,只是因为房子里总有第三个人,日子久了就会让你神经紧张。”

“可你女儿作为第三个人与你们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二十多年,”邦斯指出,“我想你并不觉得她烦吧。”

“那不一样。”特雷德韦尔先生反抗道,“和孩子在一起很开心,你可以和她玩,看着她长大——”

“停!”邦斯说,“说到点子上了。女儿和您一起住的时候,您为能看着她长大而开心,像在培育一株花,努力扮演成年人的角色。而老人在您的家里只会逐渐枯萎、凋谢,目睹这一过程会给您的生活带来阴影。是这样的吗?”

“差不多吧。”

“如果是这样,你觉得他搬出去会使情况好转吗?你会忘记他正在逐渐枯萎、凋零,并望眼欲穿地等待你专程去看他吗?”

“当然不会。卡罗尔可能会因担心他而整日睡不着觉,我则会因为她而记挂着他。这很正常,不是吗?”

“确实,而我必须高兴地告诉您,您认识到这一点,就意味着完成了布莱星顿法的第三步。您已经意识到问题的根源并非老人在身边,而是老人的存在。”

特雷德韦尔先生深思着咬紧嘴唇。“我不喜欢这个说法。”

“为什么?我只是陈述事实,不是吗?”

“可能吧,但这么说让我感觉很差。仿佛在说我和卡罗尔摆脱麻烦的唯一办法是让他去死。”

“对,”邦斯大声说道,“差不多就是这样。”

“哦,我不喜欢这样——一点儿也不喜欢。期待一个人快点死让我觉得很卑鄙,况且我从没听说哪个人会为此去杀人。”

邦斯微笑着柔声说道:“是吗?”

两人沉默地端详着彼此。特雷德韦尔先生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拭了拭前额。

“你,”他下定决心似的说道,“要么是个疯子,要么是来搞恶作剧耍我的。不管是哪一种,都请你从这里出去。这警告很严肃。”

邦斯的脸上写满同情与关切。“特雷德韦尔先生,”他呼喊道,“您没意识到您已经走到第四步了吗?您没发现您已经离圆满解决问题很近了吗?”

特雷德韦尔先生指了指门。“出去,在我报警之前。”

邦斯脸上的关切之情转为厌恶。“哦,好了,特雷德韦尔先生,我们之间的这次谈话无论您怎么篡改、编排、添油加醋都不会有人信的。请您在毁掉一切之前三思,机不可失啊。另外如果咱们的谈话内容被外人所知,遭罪的必定是你自己,相信我。我会给您留张名片,无论何时,只要您打电话,我随时为您服务。”

“我为什么一定会打电话给你?”脸色苍白的特雷德韦尔先生质问道。

“原因有很多,”邦斯说,“不过最根本的原因是,”他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向门口,“您再好好想想吧,特雷德韦尔先生,所有已完成布莱星顿法前三步的人都无法拒绝第四步。您在短时间内取得了显著成效,特雷德韦尔先生——您一定会马上打来电话的。”

“还是地狱里见吧。”特雷德韦尔先生说。

不管最后这句话说得多么狠,接下来的日子对特雷德韦尔先生来说可并不好过。问题出在布莱星顿法,一旦知道有这么个东西,他就再也无法置之不理了。它诱使大脑产生一些不好的想法,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将那些想法赶出脑海,同时,它把特雷德韦尔先生与岳父的关系搞得不怎么愉快。

眼下这个老头似乎变得前所未有的冒失,实在过分,并且他似乎有种特殊能力,让每句话都像算好了似的正好惹恼别人。更让特雷德韦尔先生愤怒的是,这个闯入者没事儿就跟外人念叨家里的私事,迫不及待地与那些拿着薪水的调查员分享家庭生活的细枝末节,好让那些人来找麻烦。特雷德韦尔先生怒火中烧的大脑已认定,调查员能了解得这么详细,全都拜上述原因所赐。

没过几天,认为自己一向头脑冷静的高端商业人士特雷德韦尔先生,无奈地承认自己的处境很糟糕。他开始从各个方面考虑那项完美计划的细节。他能想象出上百个,不,上千个邦斯那样的人闯入全国各地像他这样的人办公室的情景,不禁额头上冒出冷汗。

但是,他告诉自己,整件事情太完美了。这一点只要回想一下与邦斯的对话就能很好地证明了,于是他这么做了,一遍又一遍地回想。最终,整件事变成一个最普遍的社会问题。哪句话能使一个真正有智慧的男人羞愧得逃避呢?没有。若硬要下个结论,那就是其实那个想法早已在他脑中成形,他不过想找个出口释放。

终于决定去老人社团走一趟后,特雷德韦尔先生感到松了一大口气。他设想自己将会看到这样一幅画面:一两问昏暗肮脏的屋子,几个低薪办事员,组成一个散发着腐臭味的小慈善组织——这些就足够往他们的招牌上抹黑了。带着坚信会见到上述场景的强烈信念,特雷德韦尔先生差点儿走过了社团所在地——拥有巨大窗户和格子间的大厦。他迷惑不已地随着微微发出轻响的电梯上楼,迷迷糊糊地走进主办公区的接待室。

被引领着穿行在迷宫般望不到尽头的宽敞办公区时,特雷德韦尔先生仍旧处于迷茫状态,引路的是一位年轻漂亮的长腿小姐,身边还有更多充满活力、肩膀壮硕的年轻小伙子,以及一整排流线型机器,不时发出滴滴答答、如轻笑般的运行声。走过数不清的不锈钢索引卡片,同时感受着灯光照在塑料或金属上形成的刺眼反射,直到终于被领到邦斯面前,他走进办公室,关上了门。

“没想到,是不是?”邦斯说道,很明显他正在品味特雷德韦尔先生此时的迷茫模样。

“没想到?”特雷德韦尔先生哑着嗓子回应,“怎么能想得到啊,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办公场所,整套设备得值一千万吧!”

“有何不妥呢?科技每天每夜都在进步,就像弗兰肯斯坦的实验一样,特雷德韦尔先生,只为能突破生理极限,更加长寿。目前咱们国家六十五岁以上的人口共有一千四百万,二十年后,这个数字将升至两千一百万。再过几年会变成多少已经无法估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