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好的一点是,每一个老人都能为我们社团提供许多资助人或潜在资助人。社团会随着这一数字的增加而不断壮大,以此与之对抗。”

特雷德韦尔先生感觉到一阵恐怖的寒意侵入身体。“都是骗人的,是不是?”

“您说什么?”

“你挂在嘴边的所谓的布莱星顿法,”特雷德韦尔先生粗暴地说,“说穿了其实就是除掉老人!”

“没错!”邦斯说,“就是这么回事儿。恐怕连J.G.布莱星顿本人都无法总结得这么精准。您真会遣词造句,特雷德韦尔先生。我一向很欣赏不废话连篇、感情用事,而能直接进入正题的人。”

“但你根本摆脱不掉他们!”特雷德韦尔先生深表怀疑,“你不会以为真能摆脱得掉他们吧?”

邦斯指了指门外宽敞的办公区。“那些还不足以让您相信社团的实力吗?”

“那些人,他们知道我们在说什么吗?”

“他们都是经过良好训练的专业人员,特雷德韦尔先生。”邦斯语带责备,“他们各司其职,只管自己的事。而你和我在这里讨论的,属于更高一级的问题。”

特雷德韦尔先生的肩膀耷拉了下来。“这不可能的,”他虚弱地说,“做不到的。”

“来,过来,”邦斯关切地说道,“您不必反应这么激烈。我猜如今让您烦恼的正是被J.G.布莱星顿称为‘安全因素’部分。您试着这样想,特雷德韦尔先生:年纪大的人过世了,这难道不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吗?而且,我们社团保证会将死亡安排得非常自然,调查员几乎——还从未遇到过这类麻烦。

“不仅如此,若您知道我们的赞助人名单上还有谁,一定会大吃一惊的。政治界有权有势的人,以及金融界名人纷纷来找我们。他们每一位都是我们高效安全的保证书。而且别忘了,特雷德韦尔先生,有了这些高官要员,老人社团便能抵挡无论来自何方的侵害,可谓无懈可击。而这层保护涵盖我们的每一位赞助人,也包括您,您决定将麻烦交给我们处理了吗?”

“但我没有这么做的权利。”特雷德韦尔先生绝望地辩解,“即使我想,也不能这样去决定另一个人的生命。”

“哈,”邦斯身子微微向前,“但您想解决问题,对吗?”

“不是以这种方式。”

“那您能想到另一种方式吗?”

特雷德韦尔先生沉默了。

“看,”邦斯满足地说,“老人社团为您提供了一种可行的解决之道。您还有什么顾虑吗,特雷德韦尔先生?”

“我不知道,”特雷德韦尔先生坚持道,“但就是觉得这么做不对。”

“您真的这么认为吗?”

“当然!”特雷德韦尔先生厉声道,“难道你要说只是因为他们老了,所以随便杀掉也没什么关系?”

“这正是我要说的,特雷德韦尔先生,而且我劝您也最好这么思考问题。如今我们生活在一个不断发展的世界,一个生产与消费的世界,每个人为大家的共同利益而各尽所能。但老年人既不是生产者,也非消费者,他们不过是挡在我们发展道路上的障碍。

“若我们稍微回顾一下,想想田园农耕时代,会发现那时他们确实还有些用。那时年轻人出去耕地种田时,老人便在家里操持家务。但如今这项功能也不存在了,我们能找到上百种机械器具做家务,而且便宜多了。您能否认这一点吗?”

“我不知道,”特雷德韦尔先生仍未被说服,“你把人说成是机器,这一点我完全不同意。”

“老天哪。”邦斯说,“别跟我说你以为人是什么其他东西!当然,我们就是机器,特雷德韦尔先生,我们所有人。我承认我们是独特且高级的机器,但说到底还是机器。为什么,看看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它就是一个庞大的器官,由许许多多无法取代的小零件组成,所有零件都在努力地生产消费,生产消费,直到失去功能。坏了的零件还能待在原处吗?当然不行!必须把它剔除,否则就会影响整个器官的工作效率。要为整体考虑,特雷德韦尔先生,而不是任何一个小零件。您明白了吗?”

“我不知道。”特雷德韦尔先生不太确定地说,“我从未这样思考过,很难一下子全部接受。”

“我能理解,特雷德韦尔先生,但这也正是所有赞助人最欣赏的一部分,布莱星顿法提供了一种我为人人的途径——不止您一人获益,而是在为整个社会器官作贡献。与我们社团签订保证书,将是您今生做过的最高尚的事。”

“保证书?”特雷德韦尔先生问,“什么保证书?”

邦斯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打印文件,小心翼翼地放到特雷德韦尔先生面前。特雷德韦尔先生读了一遍,马上坐直了身子。

“怎么回事,这上面写着我要承诺即日起一个月内支付你们两万美金。你之前可从未提过这笔钱!”

“一直也没适当的机会提啊。”邦斯回应道,“不过社团已经对您的资产收入情况进行了一定的调查,报告显示您有能力支付这笔钱。”

“你说的‘有能力’是什么意思?”特雷德韦尔先生反驳道,“两万元可不是个小数目,无论你怎么看。”

邦斯耸了耸肩。“每份保证书条款都是按照资助人的支付能力设定的,特雷德韦尔先生。您别忘了,对您来说昂贵的数额对很多资助人来说可是非常便宜的。”

“我将得到什么呢?”

“在您签订保证书一个月内,您的岳父问题便将得到解决。事后您必须马上支付全额保证金。然后您的名字就将被记入我们的资助人名单,这样就完成了。”

“我不喜欢我的名字被记入任何名单。”

“我能理解,”邦斯说,“不过我要提醒您,向类似老人社团这样的慈善机构捐款是免税的。”

特雷德韦尔先生的手指轻轻放在那份保证书上。“我假设一下,”他说,“假如有人签了这份东西然后没有履行支付条款。我想你也知道,这种保证书是不受法律保护的,对吧?”

“对,”邦斯微笑着说,“而且我知道有很多慈善组织无法兑换手中的大量保证书。但老人社团从未遇到这类困难。我们的解决之道是不断提醒我们的资助人,也就是年轻人,如果他们不小心,也很有可能像老人那样突然死亡……不不,”他按住纸张,说道,“您只要在最下面签字就行了。”

02

三周后,特雷德韦尔先生的岳父失足从东斯克斯特码头坠入河中溺亡(这老头儿总在码头边钓鱼,尽管有很多来自不同组织的人劝他这附近没鱼),这则消息很快便登入东斯克斯特区的“意外溺亡记录”。特雷德韦尔先生亲自安排了一场不负众望的盛大葬礼。而正是在那场葬礼上,特雷德韦尔先生第一次冒出那个念头。那念头不怎么令人愉快,且转瞬即逝,但正好害得他进教堂时踩空了一级台阶。那一刻他脑子里一片混乱,但好在这念头不难驱散。

几天后,当他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时,那个念头再次突然造访,这次就没那么容易驱散了。它在他的脑海里越变越大,直到醒着的时间全被恐惧填满,即使睡觉也会做一系列有关的噩梦。

他知道,只有一个男人能帮他处理这个麻烦;于是他再次造访老人社团,迫不及待地要见邦斯。而把支票交给邦斯,又将收据装进口袋的过程他都不怎么记得了。

“最近总有件事烦着我。”特雷德韦尔先生开门见山地说。

“什么事?”

“嗯,你还记得你曾对我说,二十年后这个国家将会有多少老年人吧。”

“当然记得。”

特雷德韦尔先生松了松衣领,以此缓解紧绷的喉咙。“你想过没有,我也将是其中一员!”

邦斯点了点头,一针见血地说:“如果你好好照顾自己,显然会的。”

“你没明白事情的关键。”特雷德韦尔先生急切地说,“到那时,我会整天担心会不会有社团的人去找我女儿或女婿,向他们推销那个主意!余生都要在担心中度过,这太可怕了。”

邦斯慢慢地摇了摇头。“你不该这么想,特雷德韦尔先生。”

“为什么我不该?”

“为什么?呃,想想你的女儿,特雷德韦尔先生,你想念她吗?”

“当然。”

“难道你没看到一个可爱的孩子,全身心地爱着你,并期待得到你的爱吗?没看到一个善良的年轻姑娘,刚刚迈人婚姻的殿堂却依旧总想回来看你,迫切地想让你知道她有多么爱你吗?”

“这些我都知道。”

“那您再用心看看她的丈夫,那个强壮的小伙子。每次握手时您能从他的掌心中感受到温暖吗?您知道他有多感激您定期给他们提供金钱援助吗?”

“可能吧。”

“而现在,您坦率地讲,特雷德韦尔先生,您能想象这一对充满爱意、真诚相待的年轻人会做一件——哪怕一小件——伤害你的事吗?”

“不能,”他断言道,“我不能想象。”

“这就对了。”邦斯说,他靠在椅背上,露出一个友善又聪明的微笑,“别忘了这一点,特雷德韦尔先生,时时珍藏它。剩下的日子您就靠它让自己解脱,并获得安慰了。”

注释:

①托马斯?罗伯特?马尔萨斯(Thomas Robert Malthus,1766-1834),英国人口学家和政治经济学家。他的学术思想悲观但影响深远。

埃策希尔?科恩的罪行

01

经历过一阵迷茫后,诺亚?弗里曼终于清醒了。眼前的景物让他不辨东西:混乱的交通,浑浊的台伯河①,《甜蜜的生活》②里的威尼托大街,好莱坞电影里常出现的特莱维喷泉③,《托斯卡》④里的圣天使堡。这里是罗马。

“罗马?”来之前爸爸惊讶地问,“为什么去罗马?异国他乡,那么远的地方。”

的确。不过对弗里曼老爹来说,离纽约一小时车程的罗克兰县是个遥远的地方,他把每年夏天去那里过两个星期算做一次冒险。不过事实上,听到儿子要去那么远的地方旅行,老爹并没有太吃惊。毕竟这个儿子原本要当医生——最起码也是老师——结果却成了警察。

“家里出了个警察,”老爹会时不时地念叨几句,“家里有个带着枪的警察,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而他是我的亲生儿子。要是你妈妈知道会怎么说,她还能安息吗?”

不过有一点诺亚不得不承认,这老家伙有件事说对了,罗马确实很远,这种遥远不仅表现在与纽约之间的距离,还包括现实与想象的差距。学生时代的诺亚?弗里曼,曾一度沉浸在与斯巴达克斯、恺撒和尼禄有关的文学作品中,眼前的罗马却与当时在头脑中幻想的那个令人血脉贲张的城市相去甚远。

比如这家藏在小巷深处,紧挨着亚伦露拉宾馆,名为艾尔菲拉的家庭小旅馆,就激不起人的一丝热情。传说偶然造访罗马的美国游客都会遇到一些倒霉事,对诺亚来说,这件倒霉事就是在菲乌米奇诺机场搭上艾尔菲拉夫人的妹夫的出租车。

在艾尔菲拉家庭旅馆,诺亚不得不时刻保持清醒。这里确实价格低廉,但食物乏味,服务不够热情,水管喜怒无常。还有其他房客们:这才三月初,住在意大利乡村的老人似乎约好了似的,全都带着悲伤的眼神来罗马看望生命垂危的好朋友。除了女主人艾尔菲拉夫人和那个坐在前台的姑娘,这里几乎没人会说英语,因此诺亚与其他房客之间的交流就仅限于点头和耸肩,理解方面没问题,就是无法排解孤单。

值得一提的是那个坐在前台的姑娘。她高挑、优雅,是诺亚在罗马遇到的所有女人中真正称得上漂亮的几位之一。大部分罗马女人都让人幻灭,看过才知道和意大利电影里的完全不同。她从清早到深夜一直坐在那张桌子后面,沉浸在只属于自己的悲伤世界中。她谦恭有礼,却冷漠矜持,拒人于千里之外。

诺亚会被她吸引似乎是必然的。她说英语几乎没有口音,那纯正的英式英语甚至让他怀疑她原本就是个生活在罗马海岸的英国人。还有绕在她脖子上的那条好看的大卫盾金项链,大卫王之星,明白无误地表明她是犹太教徒。刚看到这个小巧、熟悉的饰物时诺亚吓了一跳,不过接下来就大胆地迈出了友好的第一步。

“我也是犹太教徒,”他微笑着问,“不知道——”但说到一半就被她礼貌却冷冰冰地打断了。“罗马犹太会堂博物馆那边有个犹太教会堂,往南走几个街区就到了。罗马的地标性建筑之一,非常有意思,真的。”——这几句话足够把他支走了。

有过这次谈话后,诺亚只好遗憾地放弃和她交朋友的念头,像完成任务一般开始孤单的观光之旅。罗马旅行手册在手,口袋里装着《日常意大利语》,他试图让自己为路上的美景兴奋起来,结果却令人失望。部分原因可以怪在天气上——湿漉漉、灰蒙蒙的三月,头顶的云层仿佛永远无法消散。至于另一部分原因,他很清楚,是因为孤独——这让他无比嫉妒随处可见的旅行团,尽管被多事的导游看管着,却至少能和同伴愉快地聊天。

不过最重要的是——这一点他必须强迫自己牢记——他不是游客,而是逃来这里的。他想逃离警探诺亚?弗里曼的追捕,然而不幸的是,他一直如影随形,并且会继续这样下去。站在一群肚子滚圆、傲慢自满的退休商人之间,傻乎乎地仰望圣彼得大教堂的圆形屋顶,只让他明白一件事:诺亚?弗里曼不应该这样。

可能是艾尔菲拉夫人——她肥嘟嘟的脸上藏着一双仿佛能看穿人心的明亮眼睛——察觉到了他的心事,决定靠母性光辉为他做些什么。也可能是在得知他的职业后单纯的好奇。不管原因是什么,诺亚还是十分感激今早正吃着每天毫无变化的早餐时——硬邦邦的面包卷、冰凉的咖啡,以及无味的橘子酱——她走过来坐到他的桌边,解释说她只在电影里见过美国侦探,现实生活中还是第一次碰到。真有趣啊。美国的生活和电影里演的一样吗?到处都是枪击、殴打和危险?他中过枪吗?或许受过伤?这是怎样的生活啊!光想想就让她全身冰凉了。

艾尔菲拉臃肿的身材、邋遢的裙子和破破烂烂的拖鞋看起来都不怎么吸引人;但她至少是个聊天对象。于是他们早餐时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去解决美国的生活问题。离开餐桌前,诺亚向她打听坐在前台的姑娘。她是意大利人吗?听她说英语感觉不像。

“罗珊娜?”艾尔菲拉说,“哦,当然,她是意大利人。不过在她很小的时候——你知道,就是德军还在这里的时候——被送去了英国,在那儿住了好多年。是意大利人,不过是犹太人。犹太人,可怜的小东西。”

女主人语气中的同情成分让人难受。“我也是。”诺亚说道。

“嗯,她跟我说了。”艾尔菲拉补充道,他发现她语气中的同情并不止针对犹太女人。另外,得知那个难以接近的漂亮女孩罗珊娜至少开始注意他时,他感到很温暖。

“她为什么那么悲伤?”他问,“战争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

“确实,有段日子了。不过她的族人仍不肯原谅她父亲在德军占领时所做的事。当时这里有反抗军,你知道吧,那些游击队员。她父亲把他们出卖给了德军,反正人们都是这么说的。现在人们转而痛恨她和她哥哥,因为他们是叛徒的孩子。”

“反正人们都是这么说的,这是什么意思?没有冤枉她父亲吗?”

“她的确说他们冤枉父亲了。不过可以理解,对她而言,父亲就像圣人。勇敢,令她自豪,确实如此,但面对德军,再勇敢的男人也会有退缩的时候。哦,瞧瞧我在说谁呢!他可是在我生大儿子时救过我们母子一命的医生啊。正因如此,当他女儿需要一份工作时,我决定借此机会还债。而且这么做很值得。她很诚实,工作卖力,还会外语,我发了一点儿善心就换来这么多。”

“那她哥哥呢?也在这附近吗?”

“你天天都能看见他,就是乔治。你认识乔治吧?”

“那个清洁工?”

“他会打扫、会搬运,还会随时把自己灌醉,这就是乔治。说实话,他一点儿用都没有,可我能怎么办?看在那姑娘的面子上,我也竭尽所能地帮助他。看到发善心引来的麻烦了吧?我想偿还人情债,结果惹得一身脏,甩都甩不掉。真正需要他时,他总是不知在哪里烂醉如泥。而且他脾气暴躁,这一点和他父亲一样,不过至少医术高明。至于那个姑娘,她就是个天使,不过太悲伤了。还有寂寞,你知道,寂寞会杀死人的。”女主人好奇地向前探出身子,丰满的胸部顶着桌沿,说道,“或许,你可以试着和她聊聊天——”

“我试过了。”诺亚说,“不过她似乎不大感兴趣。”

“因为你是个异乡人。不过我看到你经过时她盯着你看,如果你把我们当朋友,今晚我们三个共进晚餐——”

女主人艾尔菲拉是个想做什么就一定有办法做到的人。那一晚,我们三个真的共进晚餐了,只不过气氛紧张尴尬,席间谈话仅限于诺亚回答女主人一个又一个的问题。罗珊娜安静地坐在一边,与他拉开一定的距离。

该上水果和奶酪时,女主人突然起身,微笑着离开了,意图再明显不过。诺亚有些不满地对姑娘说:“对不起,我希望你知道,这场小聚会不是我提议的,而是夫人的主意。”

“我知道。”

“那你干吗对我这么冷淡?”

罗珊娜的嘴因为惊诧而微微张开。“冷淡?我不是故意的——相信我,这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你父亲?”从她的反应诺亚知道他说对了,于是他说,“我听说了。”

“听说什么了?”

“一部分,我想你可以告诉我全部。还是说,你更享受那件事如鲠在喉的感觉?你喜欢哪一种?”

“你对‘享受’一词的见解真是独到。如果你想听那个故事,去犹太教会堂,犹太人区或者卡塔利纳。在那里,你马上就能听到故事的详情,每个人都知道。”

“我可能会去,但在这之前,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

“站在一名警察的立场吗?你来晚了,弗里曼先生,对埃策希尔?科恩一案的审判早在没有警察、没有陪审团的情况下盖棺论定了。”

“什么罪名?”

“说他出卖了抵抗军首领。纯属一派胡言。但游击队员还是射杀了他,然后曝尸荒野,还在他身上刻下‘叛徒’二字。没错,弗里曼先生,一直对孩子们灌输信用是人类最有价值的美德的埃策希尔?科恩,最终带着臭名死了。他在马切罗广场前的泥地上躺了好长时间,因为我们的族人——犹太人——不肯为他下葬。至今他们想起他,还会往地上吐口水,这些我都知道。”姑娘带着几分气愤说道,“因为看到我走过,他们就会想起他。”

“那你为什么还待在这里?”

“因为他在这里。这里是他那被玷污的过去——他的灵魂——的安息地,我在这里等待真相被揭开。”

“在事发二十年后?”

“二十年,或一百年,或一千年。真相会因时间而改变吗,弗里曼先生?你不觉得,死后得到公正的待遇和生前洗脱污名一样重要吗?”

“可能吧。可你怎么知道这件案子的裁决不够公正?有与之相悖的证据吗?那件事发生时你还只是个孩子,不是吗?”

“而且不在罗马。我当时在英国,住在我父亲学生时代的好友家——他也是一位医生。的确,英国与罗马相距千里,并且我还是个孩子,但我了解父亲的为人。”

信仰真的能移动高山吗?诺亚寻思着。“那你哥哥怎么看?他也这么认为吗?”

“乔治尽量忽略这件事。小时候,大家都说有一天他会成为一个和父亲一样的好医生。而现在他只是个醉鬼。一瓶酒能轻轻松松地缓解悲伤。”

“他介意我找他聊聊那件事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埃策希尔?科恩和您有什么关系吗?还是罗马太无聊了,让您想用玩侦探游戏来打发时间?我不明白,弗里曼先生。”

“确实,你不明白。”诺亚粗鲁地说道,“不过如果你听完我即将告诉你的事,就能明白了。你知道像我这么一个普普通通、领薪水过日子的小警察,怎么会有时间和钱来这里旅游吗?嗯,去年,纽约有一批警察被控收受赌徒的贿赂,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和那件破事没有半点儿关系,但也被停职了,等他们抽出时间处理,我被送上了法庭。最终判我无罪,之前对我的指控也全部撤销,并且恢复公职。看起来不错,你也是这么想的吧?”

“因为你得到了公正的审判。”罗珊娜说。

“法庭审判。仅仅是法庭审判。这件事之后,我发现周围没人相信我的清白。没有一个人。甚至我的亲生父亲都时不时表示怀疑。而一旦我回到警队,那些真正受贿的人会把我视为同类,诚实的人反而不再信任我。这就是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不知道该不该回去,我需要时间思考,需要暂时远离所有人。我确实得到了公正的审判,但你告诉我,这又有什么好处?”

姑娘忧郁地摇了摇头。“这么说,不止我父亲被冤枉,对吗?但是,弗里曼先生,你可以为自己的名誉反抗,告诉我,我父亲怎么反抗?”

这个问题事后一直横亘在诺亚的脑海中,让他愤怒,又挑战着他。他试图把它放到一边,专心思考自己眼下的问题,但做不到。这个问题促使他在第二天早晨改变了观光路线,没有去旅行手册上用斜体字印刷的几处废墟和古迹参观,而是沿着台伯河向南走去。

压在头顶的天空阴沉,被石堤拦住的河水呈现出浑浊的暗褐色,了无生机地缓慢流淌着,尽管如此,诺亚却觉得这番景象让他越来越兴奋。这几天他已看尽了美景,砖块、大理石、拉丁碑文都死气沉沉,名画和雕塑均名不副实。他渴望与人交流,现在他终于有足够的理由去找人聊天了,他觉得这是到罗马以来最有活力的一天。事实上,比之前在纽约的那几个月,整日待在裁缝店围着父亲转更有活力。他知道,为重新调查埃策希尔?科恩案所付出的这一丁点儿努力换不来什么,只会唤醒古老且苦涩的记忆。但重要的是,这让他觉得自己又变回原来的诺亚?弗里曼了,有活力,能做点儿什么。

罗马犹太会堂博物馆周边的建筑作业还在进行,新建的大楼高耸入云,伫立在经历了好几世纪、破破烂烂的贫民楼之间。台伯河中央有一座狭长的小岛,上面立着好几幢政府用楼。站在河岸边,能看到犹太教会堂——一排宏伟的罗马式大理石建筑群。

犹太教会堂前有一圈围栏,一个年轻男子舒服地靠在上面。尽管寒气逼人,他却仅穿一件衬衫,肌肉紧实的黝黑手臂交抱在胸前,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注视着慢慢靠近的诺亚,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诺亚经过他身边时,男人主动打了声招呼。

“愿你平安⑤。”

“愿你平安。”诺亚应道。年轻人的脸瞬间有精神了,同时手里像变魔术一般拿出一沓明信片。

“明信片,要吗?展现出不同的罗马风情。也有犹太教会堂,里面外面都有。你是个美国犹太人,对不对?我的同胞?”

“是。”诺亚答道,心里猜想是不是只有美国犹太人才会走这条路线,“不过收起你那些明信片吧,我不需要。”

“旅行指南怎么样?最好的。还是说你需要个导游?犹太人区,台伯岛,马切罗广场,想去哪里我就带你去哪里。只要两千里拉。你可以去问问,花两千里拉,请不到比卡洛?皮佩尔诺更好的导游了,也就是我。”

“我叫诺亚?弗里曼。我只想去一个地方,找拉比,他在犹太教会堂里吗?”

“不在,不过我可以带你去他家,然后咱们再去犹太人区,台伯岛——”

拉比很友好,很快就理解了诺亚的来意,不过他用精准的英语解释说,针对埃策希尔?科恩一案,他可以给出客观的评价,因为他不是罗马人。他来自米兰,算个外人,尽管如此,他仍能深切理解教众们对叛徒的强烈憎恨。造成这样的情况很可悲,但这不能怨教众们,万一罪恶的历史重演,这难道不是对叛徒们最有力的警示吗?

“他已经死了那么长时间了。”诺亚说。

“和那些被他出卖的人一样。那些人更惨。”拉比指了指拉着百叶窗的窗户,窗外就是台伯河,“被他出卖的那些人和我们信仰不同的宗教,他们住在对岸的台伯河岸区,有工人,也有神职人员,在我们需要地方躲藏的时候,他们伸出了援手。埃策希尔?科恩的女儿没告诉你,她小时候他们是怎么冒着生命危险,用运酒桶的马车连夜把她送出城的吗?她觉得她父亲以那样的方式回报他们能轻易被原谅吗?”

“可为什么针对她?”诺亚反驳道,“你的教众为什么将她驱逐?她和她的哥哥无罪啊,难道你相信父辈的罪必将传到孩子身上?”

拉比摇了摇头。“只要有罪恶的事发生,弗里曼先生,它所带来的恐惧就将延续好几代,直至最终消失。我欢迎那个姑娘来犹太教会堂,但我无法消除人们的恐惧。即使我十分想,也实现不了这样的神迹。

“不久前,犹太教在这里还十分繁荣,拥有一大批教众,这一教派差不多和罗马城一样古老,先生,可你知道如今这些教众还剩多少吗?只有几个。几个永远忘不了过去的人。罗马城里的犹太人没那么容易遗忘。时至今日,他们还在诅咒焚毁耶路撒冷圣殿的提图斯⑥,同时永远怀念友人尤里乌斯?恺撒,为他在广场哀悼七天。等到他们原谅提图斯的那一天,他们也会原谅埃策希尔?科恩和他的孩子,以及他孩子的孩子。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弗里曼先生?”

“嗯,”诺亚说,“我明白了。”

他离开会堂,来到铺着鹅卵石的冷清街道,四周的古老建筑压迫着他,让他无处可逃,两千年的历史重担无情地压在他的肩头,即便是沿着河堤隆隆作响的车流声,还有令人叹为观止的景观,都无法缓解分毫。卡洛?皮佩尔诺,那个卖明信片的小贩,还在那儿等着。

“见过拉比了吧?很好,现在咱们去台伯岛吧。”

“别再提台伯岛了,我想让你带我去另一个地方。”

“给我两千里拉,我就带你去任何地方。”

“行。”诺亚从钱包里取出钞票,“你对埃策希尔?科恩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卡洛?皮佩尔诺尽力掩饰惊讶之情,可惜一切都写在他的脸上。他马上调整心神。“那个人?对不起,先生。对不起,他已经死了,那个人。”他指了指脚下,“想见他的话,得到下面去。

“我不是想见他,我想去见熟悉他的人。能告诉我他做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事人尽皆知。我都能告诉你。”

“不不,我不想找事发时还是个孩子的人。明白吗?”

“明白。不过为什么?”

“想知道为什么,你就要给我两千里拉。想知道吗?”

“不不。”卡洛伸出手,利落地抓过钞票。接着他耸了耸肩。“先是拉比,现在又是早就下了地狱的埃策希尔?科恩。好吧,我是个导游,对不对?所以,现在跟我来。”

他带领诺亚在迷宫般的小巷间穿行,这里离犹太教会堂不远,周围环绕着石墙遗迹。走出这片被石墙围绕的区域便置身子住宅区,岁月洗去涂抹在外面的颜料,露出里面的砖墙。不过屋主们似乎都很以自己的房子为荣,几乎每扇窗边都放着盆栽鲜花或绿植。阶梯边、石头院子里,随处可见家庭主妇拿着刷子和桶,擦洗石墙或砖墙。周围的小巷里挤满了小店铺,传来忙碌的嘈杂声。

诺亚终于从震惊中恢复过来,意识到这里是犹太人居住区,而自己此时正站在一片古迹前。迄今为止,这个词在他的世界里除了丑陋没有其他任何意义。他知道,震撼源于那堵墙。墙上没有门,但如今已没人阻止你翻越过去,不过若让他来说,他更希望把这堵墙推倒。

罗马真是个诡异的地方。无论你去哪里,都会看到残酷的历史留下的痕迹,纪念那些惨遭迫害的人。比如这堵墙、地下坟墓、为殉道者修建的教堂、罗马斗兽场——他们无处不在,让你无处可逃。

卡洛最终带他来到一家肉铺——根据店名推测,店主应该叫维托?利维。这位屠夫是个壮硕的灰发男人,站在齐胸高的大理石柜台后面,一边砍肉,一边和一位枯瘦的老妇人斗嘴。老妇人的头上裹着披肩,手里拎着好几个袋子,等着她要的肉。卡洛和他打招呼的时候他还挥舞着砍肉的刀,突然,他把刀扔到桌上,绕过柜台朝诺亚走来,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那个老妇人也跟了过来,锐利的小眼睛因为感兴趣而闪着光,受到她的召唤,一瞬间,人们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埃策希尔?科恩已经死了二十年了,诺亚想,但他的名字还活在这一带。

他并不介意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这件事。作为一位年轻的巡警,他早已从日常巡逻中学会不要轻易驱散事故或犯罪现场的围观群众;因为人群中很可能有人的话值得一听。现在,他就被热烈的讨论包围着,关于埃策希尔?科恩,在场的每个人都有话说。

借助卡洛的翻译,他先询问了屠夫利维,接着和每一个愿意提供信息的人交谈。慢慢的,埃策希尔?科恩这个人及他所犯下的罪行渐渐呈现出来。利维提供了最重要的信息——时间、地点和事件。

屠夫很了解埃策希尔?科恩,并且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信任他,因为在诚信方面,医生的声誉无人能及。他是个伟大的医生,尊重科学的人;同时也是上帝之子,虔诚的信徒。每天早晨他都会绑好护符,念诵祷词,每个安息日他都会去犹太教会堂。除了温柔的一面,他还是个骄傲、自负的男人,若有不满他会当着你的面辱骂你。但最重要的还是他的诚实,不过作为一个全世界最诚实的人,难免有时会有些过分。要问这世上谁永远都不会和真相妥协,那就是埃策希尔?科恩了。你可以相信他,但可能不喜欢他,因为他在这方面太极端了。

结果,就是这个值得信任的人成了叛徒。经历数年,人们终于学会忍受墨索里尼的统治,然而,德军入侵罗马再次唤醒那一代人身体里的反抗意识。破坏和间谍活动,秘密印刷并在民间散发的传单,告知大众墨索里尼及他的军队的真正意图。大多数人选择了放弃,但屠夫维托?利维及一小批人,他们赌上一切,仍在继续秘密活动。犹太人纷纷遭到驱逐,他们被货车运到纳粹集中营等待屠杀。除了加入附近的非犹太人反抗军,还有别的选择吗?

“你问他,”诺亚对卡洛说,“埃策希尔?科恩是不是反抗军的一员?”卡洛刚把这个问题翻译出来,屠夫就摇了摇头。

医生只来过一次,是被叫来诊治病人的。反抗军的三位首领设法从山里突进罗马,提供指导,帮忙组织运动。他们藏身于台伯河岸区的一间地下室里,和犹太人区隔河对望,其中一名首领伤得很严重。医生的儿子,当时还只是个小男孩,最多十五岁,是游击队的通讯员。他带着父亲来照料那位受伤的首领,接着,没过多久,那三个人就被德军抓获了。他们被诚实、高尚、正直的埃策希尔?科恩出卖了。

“问他是怎么知道的,”诺亚对卡洛说,“他认罪了?”

事发时根本不需要认罪,也不需要任何证据,因为他手上就拿着陆军少校冯?格鲁博纳的公文箱,有这一点就够了。

诺亚无声地咒骂着冗长的翻译。卡洛?皮佩尔诺非常享受翻译这个角色,并且努力让自己发挥最大的效用。他费了好大的劲说明陆军少校冯?格鲁博纳是谁、做了什么。

这位陆军少校是驻扎在台伯河的德军装甲部队统帅。但和其他德国军官不同,冯?格鲁博纳狡猾得像只狐狸,他举止优雅,左右逢源。其他军官枪不离手,他则整日拿着公文箱,一个有着帅气金饰——一只标志他那伟大家族的双头鹰——的黑色皮箱。箱子里装着钱,一卷一卷的钱,一包一包的里拉,全是钱,一看就知道总数不菲。

平心而论,冯?格鲁博纳是个勇气与智慧兼具的人。他总是独来独往,看不起那些保镖常伴左右的人。他手上提着一箱钱,嘴上挂着微笑,自信满满地招摇过市。

“说白了,”他会这么说,“我们都是生意人,你和我。我们都追求实际,讨厌麻烦。把制造麻烦的人清除,一切就都好了,对不对?哦,我就是来做生意的,看看这些钱,很美吧?你们要做的不过是开个价,再告诉我那些麻烦制造者在哪儿,大家都开心。开个价,就这么简单。”

然后他会在你面前打开那个箱子,让你看到那些钱,告诉你这些钱都可以给你。那不单是钱,更是命。你可以在物资紧缺的日子用这些钱买些救命的食物,也可以为你的妻儿买个暂时避难所,可以再安全地多活一天。那就是命啊。每个人都想活下去,而生的希望就装在那个有双头鹰金饰的黑色小皮箱里。

但只有一个人屈服于诱惑。三名游击队员被捕后的第二天,有人看到埃策希尔?科恩拿着那个箱子在小巷里狂奔,像个被猎狗追赶的兔子。只有埃策希尔?科恩,这个虔诚、高贵、骄傲的男人屈服了,不久他就为背叛献出了生命。

维托?利维所说的话需要翻译,话中所带的情绪可不需要。还有围在诺亚身边的人群,全都安静地看着他,他们的感受无须用语言表达。但对警探诺亚?弗里曼来说,这个故事还不够完整,多年的办案经验告诉他大多数人相信的不一定是真相,他需要证据,证据更能说明问题。

“问问他们,”诺亚对卡洛说,“谁看到埃策希尔?科恩拿着那个箱子了?”卡洛话音刚落,利维就竖起大拇指,狠狠地戳了戳自己的胸膛,然后环顾四周,指了指站在人群外围的一个男人,男人举起一只手,站在他旁边的一位妇女也举起手,接着又有人举起了手。

三位目击证人,四位,五位。足够了,诺亚想询问每一个人。完成这个有些难度,在卡洛的帮助下,诺亚凭借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他们都住在门廊街,那天晚上很热,闷热得睡不着觉。于是他们全都靠在窗边,所以看到医生在下面的街道上朝马切罗广场狂奔,胳膊下面夹着那个皮箱。不是他的医药箱吗?不不,是那个有金色双头鹰的。他们看到了医生带着沾满血的钱,并愿意以后代的生命发誓没有撒谎。

午休时间,诺亚得到了艾尔菲拉夫人的许可,以出去走走为名,拉着罗珊娜来到纳沃纳广场的一家咖啡厅。借着一杯金巴利酒,他将调查结果对她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