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说,妍笙倒是了然几分。

玢儿的母亲方妈妈过去是宫娥,后来满了二十五出了宫便到她们沛国府当差。她侧过眼睨着坐在杌子上的小丫头,眉眼灵动浑身上下都是年轻的朝气活力,她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又记起上一世在冷宫中,玢儿始终对她不离不弃,直到去给一个太监做了对食,从此杳无音讯。

天底下什么样的男人都比太监强,她怎么这样傻呢,这一辈子不就都毁了么……眼眶忽地红起来,妍笙吸了吸鼻子伸手抚上玢儿的手背,没头没脑就是一句,“你放心,就算我最后还是进了宫,也不会再委屈你的。”

玢儿一怔,显然没明白小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只隐隐能听出来小姐说不会委屈自己,脸上霎时乐开了一朵花,反手捉住妍笙,恳切道,“小姐,咱们俩明里是主仆,奴婢知道有些话说出来大逆不道,但是都是奴婢的真心话,奴婢一直都把您当亲姐姐看待的。”

“我省得。”她点头,今晚回忆起了太多上辈子的事,妍笙有几分悲切,鬼使神差道,“其实我怕进宫,不是怕被撂牌子,也不是怕皇上临幸……我是怕严烨。”

“严厂公?”玢儿一愣,有些云里雾里,心里细细思索了一瞬又似乎有些明白了,不由道,“厂公大人虽说模样生得跟天仙儿似的,面儿上始终挂着笑,可确实怪吓人的,不只您呢,奴婢也是,见着他就瘆的慌。”

完全两码事,妍笙有些无力,撑着额道,“不是说他这个吓人,我的意思是……”

不是这个吓人?那还有哪个吓人?玢儿愈发糊涂了,“您怕什么啊,明儿一过,您被赐了位分,今后在紫禁城里您就是主子他就是奴才,东厂的人坏都坏在骨子里,面儿上也不敢对您怎么着啊不是。”

“……”这丫头是不知道严烨能无耻到什么地步!礼义廉耻什么的于那个厂公简直是身外之物好么?

妍笙无奈地叹出口气,翻身仰躺在牙床上,唏嘘道,“罢了罢了,时候不早了,我要歇了。”

玢儿闻言哦了一声,麻利地从杌子上站起来去替她放床帐,边问,“小姐,锦被里的汤婆子还暖和不?”

妍笙懒得动,只伸出白嫩嫩的右脚丫子蹬了蹬,颔首,“暖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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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层渐渐地被寒风吹得散开,藏在云后头的月亮也便亮堂堂地露了出来,月光皎白,枯树的枝桠在青石地上映出些许轮廓,暗影拂动,有几分斑驳清冷的意味。

“什么?瘸了腿都能进宫?这根本不符规矩!”

惊乍乍的娇客声音从翠梨园的厢房里头飘出来,江氏被女儿这声大嗓门儿吓得魂儿都落了一半,连忙去捂她的嘴,无名指上的翡翠琉璃金戒指映衬着陆妍歌白皙的面庞,更显得熠熠生辉华美非常。

“小祖宗,你就不能小声点儿么?”她压低了声音责难。

陆妍歌愤愤不平,一把将母亲的手拽下来,皱着眉嗔道,“他们敢做还怕人说么?”

“上回你使了个什么损招儿,就为了不让嫡出的那个入宫,可结果呢?”说起来就是气,江姨娘恨得牙痒痒,“让人捉了把柄拿了小辫儿,要不是我在老爷面前说烂了嘴皮子,你还不被夫人活活扒下一层皮!”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她就更生气了!陆妍歌悲愤交加又觉得委屈,说着说着竟哭了起来,“母亲,父亲怎么能这样偏心呢?从小到大什么好儿都是妍笙的,我什么都是捡她剩下的,这回她摔了腿,父亲怎么就没想着让我替她进宫呢?同李家攀亲带故什么的,我也姓陆啊!”

真是太伤人了!宫里应选世家女的规矩大家都知道,身上有点伤痕都是不行的,父亲敢让妍笙去,想必是花了大工夫打点好了,宁肯费这么多心思也不愿意让她顶了妍笙,真是气死人了!

江氏见女儿哭得伤心,也是不忍,抚着妍歌的肩宽慰她,“我都听说了,那日东厂的督主来过了咱们府上,说是要妍笙入宫是皇后娘娘的意思,还代皇后去探视了妍笙的腿伤。”

“皇后?”妍歌一怔,抬起泪蒙蒙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瞪着江氏,“妍笙什么时候和皇后有交情了?”

江氏也觉得奇怪,然而事实摆在眼前,让人想不信都不行,只得无奈地摇头,叹道,“我哪里知道呢?”

既然是皇后的意思,还是东厂督主出面儿说的,妍笙进宫这桩事儿就算是板上钉钉怎么也撼不动了……那她呢?妍歌突然对自己的未来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她永远都无法忘记那日秦夫人对她说的那番话——

“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身份?一个妾生的种还敢在我面前造次!你以为老爷宠你爱你么?哼,我告诉你,将来你婚配到哪家全是我这个主母说了算,你最好给我识相点,别再给你长姐使绊子,否则惹恼了我,莫说是皇亲贵胄,便是个寻常富贵人家我也不给!”

上回的事已经让主母恨透自己了,她今后还如何是好呢?眼看着及笄就要到了,夫人会怎么对付自己她根本不敢想。越想越害怕,妍歌哭得快要岔气儿一般,“母亲,这可怎么办呢,替妍笙入宫是女儿如今唯一一条路了啊……”

江氏心疼不已,将女儿抱在怀中安抚着,一双美眸微微眯起,缓声说,“我已经在妍笙的陪嫁丫鬟里头插了人,明日入神武门,定叫她好好消受消受咱们的大礼。”

树大招风

元光一十六年腊月初五,黄道吉日。

妍笙的左腿仍旧不便利,扶着玢儿的手缓缓从松风园里头走出来,立在沛国府空旷的院落里仰起头看天,雪早已停了,天际放晴,可以看见无比湛蓝的天,蓝澄澄的如一汪碧玉,没有一丝云彩,偶尔有大雁成群结队地飞过。

鸿雁高飞,是难得的吉兆。

秦夫人眼眶红得厉害,拿着绢帕不住掖眼角揩鼻子。自己疼了十五年的宝贝闺女就要入宫了,任是哪个母亲也舍不下。她脚下的步子动了动,朝妍笙走近几步,面上原是笑着的,可一抬眼瞧见女儿眼中的赤红,登时便忍不住了,泪珠子断了线一样流出来。

谁都知道今日一别意味着什么,紫禁城同沛国府相距如此近,却是真的咫尺天涯了。王孙阀阅家的女儿入了宫,一旦被留下牌子赐了位分,就是宫妃,若无皇帝特许是不得离宫的。愈是想愈是难过,秦氏将妍笙抱进怀里,哽咽着道,“再多的话前日夜里也都说过了,母亲舍不得你,却又不得不舍,女儿家大了便要嫁人,你也快别哭了。”

同上一世何其相似啊,妍笙伏在母亲怀里哭,脑中没由来地就又想起上一世陆家的悲惨命运,竟越哭越伤心,直瞧得玢儿和几个平日伺候妍笙的婆子也开始流眼泪。

沛国公心头也不好受,虽安排女儿入宫最初是他的主意,可到底是打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明珠,此番自然怎么也舍不得。然而他是一家之主,女人们哭哭啼啼,他再不舍也要狠下心来,便开口道,“好了好了,能入宫侍奉皇上是咱们沛国府的福气,这是天大的喜事,哭什么?”

闻言,秦氏心中稍稍缓过来几分,到底是沛国府的主母,方才哭过了一阵子也算发泄过了,再多的伤心不舍也只能往肚子里咽,今儿是妍笙入宫殿试的大日子,她不可乱了方寸。心头思量着,她的已经拭干了面上的泪迹,拢拢妍笙的肩,哽咽道,“我的儿,别伤心了,又不是再也见不着面,你父亲同严厂公相熟,今后你若思念我们,便托严厂公想主意,他会有办法的。”

妍笙心头一沉,正要开口,陆元庆却又说话了,颇有几分放心不下的意味,“你母亲说的是,你自幼顽劣,入了宫可不能像在陆府这样。我已托了厂公大人照拂你,你年幼无知,大事拿不了主意便去请厂公指点,万万不可鲁莽行事。”

她抽了抽嘴角,心中冷笑了几十声,却也不敢反驳什么,只闷着头应是。

江氏同陆妍歌立在一旁装模作样地抹眼泪,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跟在妍笙身旁的一个梳双髻的小丫鬟。

陆彦习始终立在台阶上头,终究还是忍不住走下了台阶朝妹子走近几步,望着妍笙嗫嚅了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进宫之后万事小心,别去轻易招惹人,不过也记着,若是有人敢招惹你,沛国府家的嫡长女也不能任人揉捏的。”

她知道自家这个兄长的脾气,旁的话一概不会说,平素里待自己严苛如父,却是真真地心疼她。妍笙抿抿唇,咽下又要夺眶而出的泪花儿,含笑颔首道,“知道了,大兄。”

正话别,府门外头候着的小厮却小跑着过来传话,弓着身恭敬道,“东厂的大人们来迎大姑娘了。”

陆元庆心中一阵酸楚,吸了吸酸溜溜的鼻子背过身,拂手沉声道,“送大姑娘出府。”

玢儿搀扶着妍笙缓缓朝沛国府的大门走,妍笙抬眼看了看头顶上方的天色,这样的晴好美丽啊,不由沉声叹出一声气,自己将来的命途却是一片的晦暗莫名。父亲母亲要她事事请示严烨仰仗严烨,俨然已经将那个厂公当做了紫禁城里陆府最能信任的人。

可事实如何,却只有她一个人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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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紫禁城北方的神武门前已经立了好一群人,有各地奔赴临安候选的阀阅女,也有宫里来钦点名册的司礼监太监,黑压压的一片。

忽地,远远儿传来一阵车轴滚动的声响,马蹄的达达声极有节律,众人均不约而同地朝着声响传来的方向望过去,隔着老远儿便瞥见了车帘上绣着的大蟒,面目狰狞气势如虹,眼尖的立时便认出来是东厂厂公专用的车辇,不禁心口一滞,连忙垂下了头大气不敢出。

东辑事厂在大梁恶名远扬,临安本地的世家女还算好的,跟着自家父兄偶尔也能得见严烨一面,知道他生得容光胜雪也便不那么怕。可外地来的就不同了,东厂全是些吃人血肉的东西,设大狱迫忠良,而那个提督东厂的督主该生得多狰狞粗莽啊……

众女皆是不着痕迹地拿眼风去瞄那停下来的车辇,然而意外的,众人并没有听到预想中的通传,而是一个模样俏丽的小丫鬟从那帷车帘后头轻盈盈地下了车。候选的女郎们暗暗嗟叹,这丫鬟周身的这衣料已经是不俗的上品,车里坐的必是个显赫世家的小姐了。

只是不知是哪家小姐这样有面儿,能坐着东厂督主的车辇而来。心口像是被爪子挠起来,众人好奇得不行,然到底是官宦人家出来的姑娘们,礼数自然不敢落下。她们可没忘记身畔还有一堆司礼监的内监在,要知道,神武门这一关可是内监审过门呢。

终于,车帘后头伸出了一只纤白若无骨的小手,纤细的皓腕如雪凝一般,戴着一个色泽上佳的翡翠镯子。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地搀扶,一个一身蜜合色仙羽披风的少女从车辇上小心翼翼地走了下来,碧粼粼的一双妙目,粉面若含春,绛色的绣履缓缓落地,纤瘦的身条儿高挑的身量,少女侧过眸子望了一眼一众候了多时的应选女子,似乎是瞅见了几个面熟的,不禁抿嘴一笑,如若画里成娇。

好一个倾城色。众人暗暗慨叹。

候在朱红宫门前的内监吊起嗓门儿道,“沛国府嫡长女至。”闻言,另一个替朱笔的内监便在一个册子上记了下来。

妍笙不着痕迹地打望了一番那黑压压的人头,众女子皆是如诗妙龄,端的是绿肥红瘦,嫩脸修蛾,脂粉香扑鼻。很少有人说话,都只专心照看自己的脂粉衣裳是否周全,或是好奇地偷眼观察近旁的应选秀女。

她觉得几分无趣,偏过头望向玢儿,压低了声音道,“多年不曾大选了,哪怕晓得此番不过是为病中的皇上冲喜,还是这样的兴师动众。”说罢又叹出一口气,扁扁嘴道,“司礼监的人就是会折腾,不过也不奇怪,谁让他们在严烨手底下做事呢。”

玢儿闻言抿嘴笑了笑,没有答话。

随侍在妍笙身后的桂嵘抬起头做出个吃了苍蝇的表情,这个陆小姐立在朱漆的宫墙边儿上,又是候选秀女的最边儿,怕是没料到自己身后还站着他。他顿觉几分好奇,听方才这个千金的语气,似乎是对师父不满得很呢。

正津津有味地琢磨着,却听见宫道那方传来一阵脚步声,又闻宫门处的内监扬声通传——“厂公至!”

众人闻言心头皆是一沉,纷纷拿眼风朝那一行来人看过去,只见数十个皂靴玄衣的人浩浩荡荡地朝着神武门这方走来,领头的那人身量极高,着蟒袍系鸾带,头戴描金帽,流云绣月的披风在晨间的微风中猎猎作响,一张面孔生得如若仙阁人,五官轮廓没有丝毫瑕疵,白玉一般俊美温润。

起菱的薄唇勾着一个浅浅的笑容,眸子不经意地一瞥,望见那张在如此多的美色间仍旧出众夺目的娇颜。

地方上来的官家女显然没有料到阎罗严烨竟然生成这样一幅面皮,饶是再好的礼数也不禁愕然——这样如仙如玉的人物,竟是个内监,真真可惜了哩!

“厂公有礼。”

众女纷纷屈膝,朝严烨微微福身见礼,低眉敛目。

严烨淡淡嗯了一声,微微迷离的眸子眼风儿随意地在一众女子面上扫过一圈儿,便将桂嵘招呼过来附耳吩咐了几句。桂嵘闻言颔首,朝着他恭恭敬敬地应了个是,便吩咐着令两个记名册的内监勾画出被严烨选中的女郎,其余的便坐上马车打道回府,殿试是进不去了。

好半晌,内监们方才唱诵起被留下的世家女,落选的秀女们脸上或多或少都有些许失落不甘,枉费提心吊胆地紧张了这么长日子,连紫禁城都没进一遭便被打回了府里,任谁也开心不起来。

妍笙心头却万分羡慕着落选的秀女,眼中流露出一丝丝的艳羡来。将巧,严烨正抬着眼望她,见此不禁微微一笑,复又望向数个被留下的秀女,沉声道,“各位小姐,今日皇上抱恙,殿试由中宫皇后和我主持举行,请各位小姐随我来。”说罢便比了个请的手势,那只骨节分明修长的指尖遥遥地指向神武门后那条漫长仿佛没有尽头的宫道。

众女心中忐忑不已,掌心被汗水湿透了,闻言不禁一滞,素来知道这个厂公为皇帝代批朱红,未曾想,连殿选秀女这样的事也能让他为皇帝代劳么?却只能硬着头皮便提步迈进了神武门。

陆妍笙的腿脚不大方便,又因站在离宫门最近的位置上,不得不走在了前头,众位官家女见她走路,不禁骇然大惊——这个陆府小姐有腿疾,竟然能入宫!不禁又抬眼望向那笔直挺拔的背影,心中隐隐便明了几分。大树底下好乘凉,倚上了东厂这棵树,更不容小觑了,不由对她更加忌惮。

忽地,脚下仿佛被什么硬生生绊了一跤,妍笙大惊失色,身子不受控制地朝着前方扑倒了上去,玢儿想去扶已经来不及了,众目睽睽之下,在几十双眼睛盯着的情况下……

沛国府的嫡长女以一种极为生猛的姿势将走在前头的东厂督主扑倒在了宫道上。

景仁殿试

再大定的心性也招架不住这么突如其来的事儿。

严烨始料未及,只觉得一阵大力朝着他的脊梁骨撞了上来,生猛至斯竟撞得他脚下一个趔趄,下一瞬便被一个馨香温软的身子压在了身上。身上的这副娇躯虽香软轻盈,而他的后背却落在宫道的青石上头,坚硬的石子硌得人生疼,他面上有些无奈,伸出双手去扶她,却似乎牵扯到了伤处,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低头一看,原来是左手被划破了一条口子,已经见了血。

他几不可察地蹙眉,微微抬眼,深邃的眼瞳里映入一张怔忡的小脸。妍笙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隔着这样近的距离,严烨面上每一处细节都能一丝不落地入眼,仍旧是那样白璧无瑕,只那一双眼睛,却呈现出与往时远瞧不同的味道。

今日是个晴好的天气,细微的阳光暖暖地透射过云层洒下来,紫禁城被笼罩在其中,比平素的庄严肃穆要多了几分金润。晨晖映入那双素来迷离森冷的眼,似乎也在里头荡漾几圈儿,平添几分温暖的意味。

见她定定地打望自己,严烨微微挑眉,薄唇凑近她小巧可爱的耳垂,轻声说道,“小姐还想压着我多久?”

听见了这句话,妍笙方如梦初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压在了严烨身上,登时大惊失色羞愤欲死,连忙挣扎着要从他身上爬起来。一旁的内监和玢儿也是吓掉了魂儿,愣了愣便手忙脚乱地过来搀扶,陆妍笙扶着玢儿的手吃力地从严烨身上爬起来。

“小姐您没事儿吧,可有摔着哪儿?”玢儿眉眼间片片是焦急,上上下下在她浑身细打量。

陆妍笙的一张小脸仍旧红扑扑,心中很有些尴尬,方才自己落下去有个人肉垫子,真要摔着哪儿也有人垫背,只干瘪瘪地扯出个笑,“没伤着,没伤着。”这回可算是丢了个大人了,礼数可是大头,这还没进景仁宫便失仪,真是教她又羞又恼。

身后一众瞧热闹的世家女不敢明着打望,暗地里却不住地拿眼风儿去瞅那陆府千金。方才那一跤,这个小姐可是摔得毫无形象可言,还硬生生将东厂的厂公拖了下去给自己垫背,真是好笑得很。然而妍笙却很是欲哭无泪,自己分明不是去扑严烨,方才那出于本能地一拽落入旁人眼中却完全变了味,这令她颇忧伤。

桂嵘和几个内监也已经将严烨从地上扶了起来,他立在阳光下整了整衣冠,伸手拂了拂方才摔倒时沾上的灰尘,姿态从容而优雅,没有丝毫的狼狈,微微侧目,乜一眼身后的一众官家小姐,森冷的眸子半眯起。

“小桂子。”薄唇微启,唤了一声。

“师父。”桂嵘弓着腰肝儿恭恭敬敬地上前几步,埋着头应道。

漂亮修长的右手轻轻拂过腕上的乌沉木珠子,严烨慢悠悠道,“前些时候下了不少日子的雪,宫道上路滑,你为何没有施派人打理打理?”

桂嵘有些茫然的样子,垂下头看一眼脚底下踏着的宫道,分明纤尘不染,莫说是雪水,就是连灰尘粒子也没有一颗,不禁为难道,“叔父,徒弟记得前日才派了司礼监的来清扫的。”

严烨哦了一声,深寂的眼中滑过一丝笑意,“既这么,那就不是司礼监的错了。”他沉吟会儿子,眸子微微眯起像是在忖度,又摩挲着扳指轻描淡写道,“丑话说在前头,我眼皮子底下容不得什么渣子,要偷摸着行龌龊勾当的顶好别叫我知道,否则我有几千种法子让你死。”

闻言,桂嵘已经隐约明白了几分,自家师父这是指桑骂槐变着法儿地说给应选的一众秀女听。想想也怪,干干净净的地,身旁还有丫鬟搀着,陆家小姐滑的跤简直莫名其妙。平素里再粗心的人在这时候也是小心谨慎的,皇宫不必别处,一步行错便可能是掉吃饭家伙的事,陆妍笙岂会如此大意。恐怕……他拿眼风儿不着痕迹扫了扫一众埋着头的秀女,恐怕另有玄机吧。

严烨在紫禁城里当了九年的差,嫔妃们的争权夺势勾心斗角早就见多了,宫里的女人都是人精,什么样的手段他没见过,这些应选的秀女都是深闺里的娇客,同宫里那群女人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要在他面前耍手段,简直嫩得不够看。

众女闻言心头也是一沉。

无论前朝后宫,只要是在大梁的国界里,就没有人能不看东厂督主的脸色行事。后宫之中这个厂公执掌着司礼监,今后要想在紫禁城有好日子过,严烨是得罪不起的。

陆妍笙闻言心头也是一沉,方才她跌倒是被人绊的,却不知是何人这样心急。

侧过眼不着痕迹地看了看身后一众少女,这些面孔是那样的姣好柔顺,实在看不出方才是谁出脚扳倒的自己。她微微凝眉,又听见严烨道了句请,便也只好回过头跟着他继续往景仁宫的方向走。这时,方才扶着她右手的灵书走了过来,朝她关切道,“小姐,奴婢扶您。”

她微微颔首,将将要伸手过去却被玢儿拦住了,她抬眼看玢儿,却见那丫头脸上挂着笑,望着灵书笑道,“灵书姐姐,平日里我伺候小姐是伺候惯了的,你走前头替小姐看着路就成。”说着便扶过妍笙的手,神色间有种坚决。

灵书有些尴尬,只得悻悻地道也好,接着也不再勉强。

妍笙觉出了一丝的不对头,压低了声音凑近玢儿的耳畔,沉声道,“你怎么了?”

玢儿的脸上闪动着几丝复杂的颜色,动了动唇,似乎很是迟疑,嗫嚅了好一会子才下了决心,朝她压低了声音认真说,“小姐,方才不知是不是奴婢看错,奴婢瞧见是灵书将您绊倒的。”

“什么?”

她眸子微动,有些不敢置信,侧过头看了一眼灵书,却见她面上没有什么异样。心头略微沉吟,今日她是东厂的车辇接来的,方才又平白闹出那么一出,眼下这情形不能再生事了,否则只会引来更多注目,因又不动声色地继续微微跛着脚往景仁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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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仁宫是大梁历代皇后居住的宫闱,宫为二进院,正门朝南,名曰景仁门,门内有石影壁一座,前院正殿即为历代秀女殿试的地方。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顶式,檐角安放五走兽,檐下施以单翘单昂五彩斗拱,饰以龙凤玺彩画。

斑斓炫目,意味姿然。

众位应选的秀女立在月台下方静候,严烨容色倨傲地整整描金帽,提起曳撒步履从容地迈上了台阶,跨过门槛踏入了景仁宫正殿。

宫室内方砖墁地,皂靴落上去便有沉闷闷的声响。他颀长挺拔的身躯微微俯下一个弧度,揖手恭敬道,“皇后娘娘,应选的秀女们来了。”

敦贤皇后今日着了正服,头戴龙凤珠翠冠,身着真红大袖衣霞帔,红罗长裙,绛朱褙子,耳坠是尚好的翡翠金玉,浑身珠光宝气不怒自威。身在皇宫,吃穿用度皆集天下之大成,敦贤虽已年近四十却仍旧保养得极好,肤光胜雪容颜娇丽,很有几分成熟|妇人的韵味。

听了严烨的话,她的表情倒是没什么变化,皇帝还在养心殿里躺着,选秀女也不过是为了给他冲喜,皇后心不在焉只缓缓颔首,应道,“开始吧。”

严烨沉声应了个是,上前几步立在空空如也的赤金九龙皇座的右方,背脊挺得笔直,侧目望了一眼候在一旁的桂嵘,点了点头。

桂嵘颔首领命,朝着殿门外高声道,“殿试始——”

尚宫局的姑姑们将应选的秀女分列成了十排,五个一组,等候着殿门口的司礼内监唱名,再分批入殿面见皇后。

陪同的丫鬟们是不能过来的,妍笙只身一人立在月台下方,心头怀抱着一丝侥幸——还要面见皇后,兴许皇后娘娘见到自己的腿脚不便利,就让自己打道回府了呢?严烨权势再大也不敢再皇后跟前造次吧!

这么想着,她心里稍稍安稳了几分。正殿前的那个手持名册的内监终于唱到了她的名字,道——“沛国公陆元庆之女陆妍笙,年十五。”

妍笙跛着脚往前走,走在平地上还好,腿脚不便利的人上起台阶才是真的困难,正忧愁着,左手却被人扶住了,她微怔,抬起头去看,望见一张笑盈盈的面庞,朝她道,“姐姐腿脚不便利,我扶你吧。”

她也没有矫情地拒绝,这个节骨眼上有人扶一把是求之不得的事,因微微一笑,“真是麻烦您了。”

一边被扶着上石阶,妍笙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身旁的女子,笑着试探道,“敢问姐姐是哪家府上的?”

“我父亲是龚州的知州,我叫顾月妆。”她含笑答道。

妍笙微微颔首,心中却并没有对顾月妆的行径有什么太多的感激。这些官家小姐心思别看面上柔柔顺顺的,心思可比谁都重。她今日诸多显眼之处早教人看出了端倪,这个顾家小姐这么做,可能处于真心来帮扶她一把也是有的,却绝不是全部,更多的原因只怕还是为了自己。

若是将来自己封妃留了位分,自己与她有过交情,于这个顾家女必是再好不过的事,而若自己被撂了牌子,于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心头如是想着,面上却一丝不露。妍笙踏上了汉白玉砌成的月台,顾月妆缓缓松开了手,五个容貌姣好的年轻少女并列而立,齐齐提步迈入了大殿,在宽阔明亮的殿中央款款而立。

妍笙抬眼望了一番殿内,只见赤金皇位空着,皇帝果然如严烨所言没有到场,雍容美丽的敦贤皇后坐在一旁的凤位上,身旁立着一个着赤金蟒袍的男人,身姿挺拔面容如玉,即使立在整个大梁最尊贵的宝座身旁也不显分毫磕碜。

她缓缓垂下眼帘,暗暗期盼着皇后能撂了自己的牌子。

敦贤的目光在五张年轻美丽的面庞上流转了一番,在望见陆妍笙时停驻下来,微敛峨眉道,“你便是沛国公的女儿?”

“回皇后娘娘,臣女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