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她们而言,今天是个意义非凡的大日子,待诏书一下,她们便是正经宫妃了,从此能承皇宠雨露。宫里对外宣称的是皇帝抱恙,却从来没有说具体病重到什么程度,除却几个内阁大臣知晓其中内情外,其余的人家兴许还指望着女儿能从此能得皇帝的青睐飞上枝头呢。

这些小主们自然也是同样的心思。

陆妍笙心头觉得有些奇怪,为何四大世家里头只有她一个陆家女被送了进来。转念却又明白了几分,陆府如今如日中天,大概其它三户也不想平白因这桩事和陆家起争端。她瞧着那些那些娇丽容颜上的雀跃同期待,心头冷冷地勾起个笑。

“诸小主接旨——”领头捧明黄锦缎的内监高声道。

秉笔内监是宫中太监里的二把交椅,仅次于严烨这个掌印。不过秉笔素来只管紫禁城的内事,权利远远不及掌印来得大。如今的这个秉笔,若是陆妍笙没记错,应该是姓程,名程越安。上辈子她同这个秉笔的交道不多,只隐约记得这是个比河里的鲫鱼还滑溜的人物,本事也不是没有,只那一张会拍马的嘴却让人记忆最深刻。

她垂着头,和一众人一起缓缓跪下了身子。除了陆妍笙外的九个小主屏息凝气,仿佛接下来要听到的不是册封的懿旨,而是宣判她们命运的生死簿一般紧张。

“吏部尚书方岩之女方若水,册正七品常在,赐居常和轩。”

“左政使石荣之女石秋白,册从七品选侍,赐居御景阁。”

“鸿胪寺少卿洪利正之女洪襄茹,册正八品采女,赐居常和轩。”

陆妍笙低眉敛目地听着,脑中却忽地觉出了一丝怪异。殿试那日她一门心思琢磨其它还没发觉,今次听了秉笔内监宣旨念名字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回留牌子的十个女人似乎同她上辈子记得的不大一样。想到这个,她大感困惑,又不着痕迹地抬起眼朝那九张面孔瞧了一眼。

果然,里头只有一两张熟识的,妍笙微微蹙眉。她依稀能记得,那两张脸分别是方若水和石秋白,将来都会爬到贵嫔的位置上。

心头正思索着,程越安却已经唱到了她的名字,声量高昂字字清晰,“沛国公陆元庆之女陆妍笙,册正四品夫人,赐居永和宫。”

此言一出,整个空地上方的空气都凝结了一般,众女纷纷抬眼朝她望过去,心头暗道——才入宫还未承欢便被册为了夫人,果真是好大的体面呵!玢儿跪在妍笙身后禁不住抿嘴笑起来,真是太好了,自家小姐就是不一样,旁的小主被册了位分也还是小主,哪像她家小姐,转眼就要教人改口称娘娘了!

陆妍笙却很是震惊,甚至有点反应不过来……夫人?怎么会是夫人呢?自己上一世分明是被册为了贵妃啊。她的眸子微动忖度了一番,瞬间又明白了过来,想是因着自己的腿疾吧。那日殿试她还走不得路,一瘸一拐的样子定同什么娉婷婀娜巴不上边儿,是以皇后才赐了她一个夫人,正四品的位分既高于同入宫的小主又不至落人话柄。

众宫人已经叩首谢恩,妍笙拜完之后便被玢儿扶了手缓缓站起了身子。

程越安暗暗打量眼前的少女一番,眼珠子转了转便上前几步朝她揖手,神情之中有几分讨好的笑意,恭贺道,“奴才恭贺娘娘大喜。”说罢微微抬首,殷切地看着她,“娘娘,永和宫同乾西五所距得远,绕过御花园还得行一盏茶的功夫,厂公吩咐过了,娘娘腿脚不便,特地给您备了轿,正在宫道上候着呢。”

妍笙心头一沉,含笑看他一眼,“有劳程公公了,也请公公替我谢过厂公。只是我还有物什要收拾,烦请公公稍等。”

啐,方才还是小主,转眼间就成了娘娘,还有轿子能坐,真是太过招摇了。几个同入宫的少女闻言皆是气不打一处来,心头不满却又不好表现出来,只闷声闷气地各自回屋收拾。

程越安何等乖觉,听出了她自称“我”而不是“本宫”也没有纠正,只笑着朝她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奴才去外头等着娘娘。”

妍笙点点头便旋过身朝二所走,玢儿不明所以还在暗自欣喜,笑盈盈道,“厂公真是为娘娘想得周到,还特地着人备了轿呢。”

她闻言却皮笑肉不笑,“果真周到。”

初入宫时最忌引人注目,严烨在宫里呆了这么多年,这个道理不会不清楚。此番却故意施派轿子来接自己,她不过才将被赐位分,虽被封了夫人到底也只是个新人,恐怕整个大梁也没有过这样的先例吧。

她暗暗咬牙,埋着头一声不吭地等玢儿为她收拾东西,妥当后二人复又踏出了乾西二所的宫门。宫道两旁是朱漆的红墙,青石路中央端端正正地摆着一顶大轿子,妍笙心头暗骂一声,玢儿却已经上前替她打起了轿帘,她无奈,只得弯腰进了轿。

不识抬举

一众人无言地前行一阵,陆妍笙掀开轿窗帘往外瞧,却见已经走到了御花园的位置,她往前头看了看,知道前方便是景仁宫,若是被人看见传到了皇后耳朵里,吡哒她一句“招摇过市”,那可真就大大不妙了。

因道,“停下来。”

走在前头的程越安闻言连忙嚷了句落轿,几个抬轿子的内监站定了脚步放下了宫矫,玢儿撩起轿帘伺候妍笙下来,她捂着手炉朝秉笔内监笑了笑,柔声道,“公公也知我有腿疾,实不相瞒,府上诊治我腿疾的大夫说了,伤了腿脚要多走动,舒筋活血将来才不会落病根儿。”说着抬眼望了望前方,“离永和宫也不远了,我自己过去便是。”

程越安似乎有些为难,面上显出些迟疑的颜色。

看出了他的顾忌,妍笙因又笑盈盈道,“公公不必忧心怎么跟厂公交差,若厂公问起,你只说是我坚持要走去便是。”

“既这么,奴才遵旨。”说罢,他朝她揖手福身,又道了句恭送。

妍笙微微颔首便带着玢儿往永和宫的方向走,行了约莫半盏茶的光景,忽而闻见身后传来一道略显尖利的女声,话语之中夹杂浓浓的骄矜不悦,“前头是何人,见了本宫还不过来行礼。”

听见这个声音,陆妍笙微微挑眉,回过身去看,却见身后不远处立着好些宫人。一众宫娥内监不说,前头的那个女人丹凤眼高挑妩媚,眼风微转间尽是一派傲然,端的是闭月羞花容貌。

她认识这个女人,是文宗皇帝前些年娶回来的外族公主,彤妃。

这个彤妃的脑子不中用,能被册到这个位置上全靠自己公主的身份。整个紫禁城里文宗帝最可心儿的是皇后,旁的女人都是可有可无的摆设,这个彤妃也是。在自己族中跋扈张扬惯了,到了大梁也还是一贯做派,上一世她倒是没怎么得罪过自己,不过也全因自己贵妃的身份压她一头罢了。

可如今……

陆妍笙觉得有些头疼,自己如今只是个夫人,而最尴尬的是,她瞧见自己身上的披风和这个彤妃身上的,撞上了。

妍笙起先还在琢磨,自己好端端地走个路怎么也能招惹上这个彤妃,这下倒是明白过来了。

彤妃已经朝着她走了过来,脸色很不善的样子。方才隔得远还没怎么看清,这会儿瞅见陆妍笙的脸,她更觉气不打一处来,上下一番打量,也能大约明白几分。看来是前些日子被皇后留牌的秀女,穿着打扮很是考究,显然娘家已经显赫到极致。

不过再显赫又能如何?才将入宫的女人在她面前根本什么都算不上。

她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在妍笙身上扫来扫去,半眯了凤眼冷笑,“你是前儿才入宫的秀女吧。”

“是。”陆妍笙微微垂着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就连声音也是平稳的。

“你同本宫连衣裳都能选到一样的,”彤妃皮笑肉不笑,缎面绣鞋朝着她走近几步,眼睛望着远处天际的霞光,话语出口却是冷寒讥讽,“可见本宫同你很有缘哪。”

“衣表虽相近,风华却大不同,”陆妍笙微垂着眸子,神色很恭敬。才刚被赐位分的头一天,情形又与上一世不同,她对将来的事情更加拿不准。彤妃是紫禁城里的高位,自己如今位分矮她资历也尚浅,贸贸然开罪她绝不明智,因又笑续道,“嫔妾姿容与娘娘不可同日而语,百不及一相形见绌。”

这番话尚且能入耳。

彤妃垂下眼帘端详着自己鎏金嵌红玉的护甲,闻言一笑,又道,“你生得貌美,何必妄自菲薄。”

妍笙侧目朝玢儿递了个眼色,玢儿心头一惊,却又无奈。她又朝彤妃说,“嫔妾初入宫中,不懂的地方还多,今后有什么不周到的还望娘娘多多指点。”这时玢儿给她递过去一双猫眼石缀银貂毛的耳坠,她伸手接过来便捧递到彤妃眼前,笑道,“这双耳坠同娘娘很是相衬,既然娘娘也说同嫔妾有缘,这双耳坠还望娘娘收下,不成敬意。”

在陆妍笙入宫前,秦夫人便特地为她备下了许多奇珍异宝,宫中路难行,若是没些傍身的东西是不行的。这类耳坠选用成色上佳的猫眼石配以银貂的尾毛,价值连城,正是秦氏为妍笙备下专门赠予皇后的重礼。此时却遇彤妃刻意刁难,她无奈,只好将双耳坠送出去消灾免祸。

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彤妃一眼瞥见那双耳坠,却露出一副无比厌恶嫌弃的神色,拿起锦绢捂着鼻子道,“那坠子上是什么毛?”

玢儿早就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娘娘看不顺眼了,好端端的为难主子,不就是撞了一件儿披风么?连银貂毛都不认识,可见有多乡巴佬,不由没好气地回道,“回娘娘的话,这是猫眼石同银貂毛。”价值连城的好么?您也太不识货了吧。

“银貂毛”三个字甫一道出,彤妃却勃然大怒,伸手一推便将妍笙的手拂开,捂着鼻子怒嗔道,“本宫打小就烦那些貂毛狐毛,还不快拿远些!”

妍笙措手不及,掌心里的耳坠便落了下去,“哐当”一声响便摔在了青石地上,她脸色一沉,好一个彤妃,竟如此驳她面子给她难堪!玢儿也是恼羞成怒,气急之下便口不择言了,上前几步冲着彤妃便道,“我家主子好心待你,这对耳坠子整个大梁也寻不出几副来,你竟这样不识好歹!”

彤妃是小国高宜的九公主,后来高宜同大梁交好,高宜皇帝便将这个幺女嫁给了文宗。彤妃本名齐索尔,嫁给皇帝时才十七岁,性子骄矜又好妒。平日里紫禁城里的其它嫔妃都忌惮着她的身份对她处处相让,就连皇后见她都得客客气气,哪里受过这样的气!

“不过一个奴才也敢在本宫面前呼来喝去!”齐索尔气疯了,竟然扬手便要朝玢儿的脸上打下去,妍笙眼疾手快一把捉住她的右手,谁知这个彤妃仍旧不肯善罢甘休,抬起左手便要往妍笙的右颊掴下去。她的手白皙秀美,指甲上染着凤仙花的花汁,护甲在金灿的阳光泛着流丽的光泽。

妍笙一惊,眼看自己已经躲不过,就要硬生生挨下彤妃的一巴掌。

那只来势汹汹的手却在半空中被人捉住了手腕,力道又重又大,教彤妃分毫也动弹不得,只口中溢出一声痛吟。

那只手掌骨节修长而白净,袖襕下露出一截戴着佛珠的手腕,同它的主人一样干净而漂亮。陆妍笙顺着那只手掌往上看,将巧同那人森冷清漠的眼四目相接。

这人穿着双臂绣蟒的玄色底子曳撒,鸾带束腰,描金帽下方露出一张立体精美的五官,竟是严烨!

那双清寒的眼在下一刻已经转向了彤妃,手也在瞬间松了开,他挺拔的身躯微微低了低,朝齐索尔揖手,声音温凉缓缓道,“臣参见彤妃娘娘,恭请娘娘玉安。”

齐索尔紧紧皱着眉头朝身旁看了一眼,见是严烨,满腔的怒火憋在心头滚滚地烧,却又顾忌着他没有发作。这个厂公分明只是个奴才,却有皇权特许的生杀大权在手,真是走霉运,怎么会撞见这尊瘟神佛!她忿忿地甩手,将已经乌青一片的皓腕掩在了披风底下,“厂公平身吧。”

玢儿早被方才的种种吓得一愣,见彤妃身后的一众宫人屈膝,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朝严烨屈膝见礼。严烨却不以为意,面上的神色也淡淡的,不着痕迹扫一眼地上的耳坠子,揖着手问彤妃,“不知陆夫人是哪里得罪了娘娘,以至娘娘动这样大的肝火。”

陆夫人?陆……夫人……

彤妃一怔,这个新入宫的秀女姓陆,且还赐封了夫人?她便是身处深宫也对外头的事情有所耳闻,整个临安姓陆的只有一户人家,方才自己不曾问她姓甚名谁,竟是沛国府的女儿!她的脸色微微一变,早些日子便听闻严烨对陆家女格外照拂,如今一看,倒果真不是流言。

齐索尔神情不好看,抬首看严烨,却见他还在等着自己回答,强压着怒气沉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一场误会。本宫素来见不得貂毛,方才陆妹妹也是不知情,便算了吧。”

妍笙听了只想冷笑——起先还要打人,这会儿倒成陆妹妹了?

严烨闻言哦了一声,面上仍旧没什么表情,只略微沉吟后便又乜着彤妃身后的一众宫人,声音亦冷硬几分,“彤妃娘娘不待见貂毛之事,为何我从不晓得?这等大事瞒而不报,若将来尚衣局一个不慎给娘娘送去了锦裘貂毛的衣饰惊了娘娘凤驾,岂不是拿娘娘的安危作儿戏?”

……这是怎么回事?众人茫茫然不明所以。

怎么忽然扯到她的宫人身上去了?彤妃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而她身后的一众宫娥更是一头雾水,掌印公公这么大顶帽子扣下来,哪个吃得住啊!

“厂公,此事……”彤妃想说什么,却被严烨打断。

“娘娘的吃穿用度,必是宫中掌事姑姑最晓得,既然失职,责罚也不可免。”他面上的神色沉静而漠然,眼睛似乎专注地看着远方朱红宫墙上已经有些斑驳的砖瓦,淡淡道,“若我没记错,长春宫的掌事姑姑是紫川吧,站出来。”

穿心引针

彤妃眼睁睁地瞧着自己的心腹紫川站了出来,严烨身后立着的内监立时将她制住。心头一急,她张口便道,“严烨,紫川姑姑是本宫的人,她有没有过错还轮不到你说话!”

“回娘娘的话,臣责罚紫川只是为了警醒这紫禁城的宫人,谨记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严烨望着她,半眯着眼睛神色带着几分倨傲,“臣一切都是为娘娘着想。”

“你……”

“冬日这样绵长,已经多时不曾见过枫叶红了。”严烨仰头望一番穹窿,迷离的眼眸中带着几分向往的神色,悠然道,“宫娥紫川,侍奉主子未曾尽心,有渎职之过,赐刑——枫林醉吧。”

“枫林醉”三个字入耳,众人不由毛骨悚然。

这是大梁内廷的一种刑罚,多用以惩治犯了错的宫娥。取一长鞭子,上头沾满盐水,往人周身的各处狠狠抽打,不消多时受刑之人的浑身便都会见血,长长的血口子里头不住地渗出血水。又因鞭上的盐水,伤口处更是疼痛难耐,久了又会因失血过多而晕厥,是一道极为残酷的刑罚。受刑人周身全是鲜血淋漓的鞭痕,晕过去后像极了醉酒之人误入枫林,周身裹遍枫叶而又大醉不醒,故而有名“枫林醉”。

彤妃气结,一把扯过严烨的衣袖冷声嘲讽,“本宫敬你一声‘厂公’是给你面子,左不过一个奴才,在本宫面前也敢耀武扬威起来了?皇后是个软柿子,本宫可不是!本宫的人岂容你说动就动?”

这番话将将说完,齐索尔便后悔了,甚至生出了扇自己两巴掌的念头——真是太失言了。

陆妍笙也不禁叹息,上辈子没什么交道,这回倒是领教了,这个彤妃娘娘还是够愚蠢。敦贤皇后的性子懦弱的确人尽皆知,可她好歹手持凤印高居中宫,背地里编排说道也便算了,怎么能把话亮堂堂地摆上台面?

严烨低下头瞅了一眼,动作轻柔地将自己的衣袖从她手心里抽出来,垂着眸子整理衣衫看也不看她,起菱的唇挑起一丝冷笑,“臣自然是个奴才,若非承蒙万岁错爱,断不会有臣之今日。只是皇后娘娘一贯菩萨心肠宽厚待人,如今竟招来彤妃娘娘如此一说,臣着实为皇后娘娘不平。”

彤妃也自知失言,立在那儿半天支吾不出半句话,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本宫方才……”

他终于侧目睨了她一眼,薄唇微动吐出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来,“臣知道娘娘是无心之言,臣记性不好,听过也便忘了……只是娘娘若执意阻扰臣办差,臣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又将那句逆言想起来。”

这个该死的奴才,竟然如此露骨地威胁她!齐索尔气得舌尖都打颤,却终究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出来,只能眼看着紫川被几个内监拖着往方向的东厂府衙走。她咬了咬下唇,又听见严烨在耳旁恭敬道,“娘娘累了,臣恭送娘娘。”

彤妃侧眸狠狠剜他一眼,方才领着一众宫人怒气冲冲地去了。

大戏终于落幕,陆妍笙同玢儿两人微微福身,扬声道,“恭送娘娘。”言罢,她直起身子,转过身狐疑地瞅着那个厂公,眼神之中折射出浓浓的不解同疑惑。严烨却只是朝她莞尔一笑,“娘娘满意您看到的么?”

咦?妍笙一愣,显然不明白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是什么意思。

严烨很随意地抚了抚腕上的珠子,浓长的眼睫微垂,眸子很认真地看着她,“臣的‘照拂’,还算尽心尽力吧?”

“……”陆妍笙很想呵呵,并不想同这厮多做口舌之争。她算是看出来了,这个厂公平日里似乎真的是太无聊了吧。她埋着头做出个很恶心的表情,嘴里却很温柔地朝严烨说,“今次多谢厂公解围,此恩必不相忘。”

严烨的唇本就天生起菱,此时弯了嘴角笑起来,似乎连眼睛也跟着沾染上几分笑意,他朝她微微揖手,“明日还得去给万岁同皇后娘娘请安,娘娘早些回宫歇息吧。”

陆妍笙早就想走了,此时听他这么说更是长吁一口气,也不再多言,此时她已经被晋了位分,她是主子他是奴才,自然同宫外时不同,不用再对他讲什么礼数。转过身便领着玢儿大步朝永和宫走。

唇角的笑容一分分地冷了下去,严烨望着那个高挑瘦削的背影,直接微动摩挲着指节上的扳指,微微蹙着眉似乎在思索。

虽然她从来不说,但他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出,这个陆妍笙,对自己有浓烈的仇视和戒心,非同寻常。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他是一个多么有耐心的人,只要有心,肯下功夫,天下间没有什么事和人摆不平。严烨忽而抬起眼望向养心殿的方向,眼中的阴骛之色一闪而过,适逢此时,姚尉却疾步走到他身后,躬身抱拳道,“督主。”

他淡淡应一声,侧目望向红梅盛放的御花园,深寂的眼半眯起,如墨玉般的瞳孔里映入了点点艳红,平添几分妖娆色。

“照您的吩咐,属下将江南首富,盐商百里嵩‘请’来东厂了。”姚尉垂着头说。

严烨微微一笑,春风化雨一般温润,微微侧过脸看姚尉,精致的轮廓在阳光下更显几丝韵味,“百里老爷是我的上宾,你可曾依言盛情款待?”

姚尉颔首,“属下不敢违背督主。”

他眼中露出几丝满意的神色,旋身便往东安门北侧走去,玄色的披风扬起一角,边走边徐徐道,“前些日子旬阳一带有人上奏,说我擅用职权滥杀无辜,还含沙射影吡哒皇上昏庸。东厂的名声贯不好听,咱们背了骂名不打紧,可不能姑息了对万岁爷不敬的人。这段时日我得好生伺候姓陆的娇娇,小桂子得留在宫里搭把手,”说着他脚下的步子骤然停下来,半眯着眼睛望着姚尉,阴恻恻一笑,“姚千户,此事我交予你来办。你说说,这种人咱们该怎么料理?”

姚尉跟在严烨身边已经四年,心知此人城府极深,根本无人猜得透他的心思。此番听他这话,不由冷汗都出来了,他战战兢兢斟词酌句,试探道,“依属下愚见,此等大逆不道之徒必当碎尸万段。不过一切定夺还是得督主说了算,属下万事听从督主差遣。”

严烨扯起唇,“你说得不错,这样的逆贼,只堪千刀万剐,抄家灭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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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风游廊走到底便是永和宫,这里素来都是正五品往上的嫔妃居住,坐落在溪林苑的南方。四进的院落,宫殿的匾额上三个赤金大字——永和宫。正殿名为合欢堂,后头盘踞一处大花园儿,只可惜此时正是严冬,里头唯一开着的只有些梅,见不得百花争艳的妙景。正殿两旁设东西配殿,画栋雕梁碧瓦飞甍,极尽奢侈华美之能事。

妍笙扶了玢儿的手立在院中半晌,垂眸随意扫视过跪伏在地上恭迎的宫人,淡淡道,“起来吧。”说罢便提步往正殿里头走,身后的一众宫人不敢怠慢,只紧步跟上来。

合欢堂迎门便是四扇楠木樱草色刻丝琉璃大屏风,绕过去便见里头立着一樽景泰蓝三足象鼻香鼎,紫檀木金妆落地罩宏宏而贯通屋舍上下,整个正殿雅致而不失庄严大气。

妍笙被玢儿扶着坐下来,接过宫中掌事姑姑奉过来的香片茶抿了一口。

她已经不大记得上一世的永和宫住的是哪个主位嫔妃,对于这一干宫人也是半点不识,因不动声色,只默然地饮茶。

一众宫人里头领头的两个朝她跪伏下来,叩首道,“奴才永和宫掌事内监吴楚生——”

“奴婢永和宫掌事姑姑姚音素——”接着两人合道,“参见陆夫人,恭请夫人玉安。”

妍笙垂眸打量二人,只见吴楚生二十七八的年纪,方脸宽鼻,生得很是忠厚,只那一双眼睛透出道道精光,一看便是个能干人。姚音素约莫二十上下,看起来似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只眉眼沉稳,秀眉清颜,看起来柔顺而内敛。

她面上淡淡道了句起,又见二人领着五个内监七个宫娥上前跪拜,十来个永和宫宫人纷纷报了名字,接着便跪在地上等候主子训话。

陆妍笙上一世是贵妃,怎么拿捏奴才心里有着一杆秤,她容色沉冷,说道,“本宫既然能住进来,便是同你们有缘。你们都是宫里的人,老人不必说,新人也应当省得,做奴才最紧要的是忠心无二,本宫丑话说在前头,若是谁敢做出吃里扒外的事,那可是要掉脑袋的,本宫绝不会手软。”此言一出,跪伏在地的宫人均是冷汗簌簌,口里连连道不敢,大气也不敢出。

收效不错。她估摸着,复又微微一笑,声音也柔几分,“只要你们尽心替本宫做事,好处也自然少不了。”说罢便朝玢儿使了个眼色,玢儿因各赏了吴楚生同姚音素一人二两银子,其余宫人也是一人一两。

两个掌事不着痕迹相视一眼,暗叹好一记恩威并用,这个陆夫人不过十五的年纪,却果真不简单。

左膀右臂

文宗皇帝同敦贤虽恩爱,可到底也是一国之君,年轻时候也曾风流不羁。是以,他后宫中的美眷也极多。妍笙上一世入宫时,后宫中的四妃之位已经立了三个,只悬空了一位,分别是彤妃、珍妃、丽妃。三个妃位娘娘模样都生得极好,只珍妃丽妃是皇帝还是太子时便迎娶的侧妃,年岁已经大了,同皇后一样都是三十往上,风貌较年轻时逊色了些,不比彤妃朝气蓬勃。

再往下的嫔妃则更多,她上一世风光无限,左有名门阀阅之娘家,右有掌印严烨时刻帮衬,旁的嫔妃虽嫉妒不满,却终究不敢与她为敌。是以陆妍笙与这些女人的交道并不多,若要细细回忆紫禁城里各宫的嫔妃,她已经记不大清了。

这回她初入宫中便登正四品夫人之位,又得严烨处处关照,已经在紫禁城里招来了不少闲言碎语。妍笙有些懊丧,若真如前世那样,一举被册为贵妃,旁人再眼红不满也不敢对她怎么,毕竟贵妃的位分摆在那儿,谁也不敢冒犯。此番这么不上不下卡在中间,上头有四妃贵嫔和昭仪等压制,下头又有位分低的小主虎视眈眈,自己的处境着实不大妙。

愈想愈觉严烨可恶,以为她看不出来么?这个厂公一肚子诡计,只怕就是想让她四面树敌不得不去依附他吧!

她五指在香几上收拢,将铺在上头的锦缎绣梅花桌布抓扯得皱巴巴,只觉浑身都气得疼起来——严烨以为她年纪尚有,初入宫穴只会受人欺凌,可他终究是错了!她陆妍笙前世在紫禁城里过了整整八年,交付了一切青春华年,怎么可能还和那些同批入宫的女人一样?

她目光如雪吐出一口气来,呼出的气息形成一道白烟子,萦绕了顷刻便又消失不见。玢儿从外间撩开帷帐过来,说是传午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