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莱罗虽然莫名其妙地感到郁闷,但最后还是又看了一眼这台不可思议的两层楼计算机。他听着压缩泵里冷却液的流淌声,仿佛在倾听整个机器的轻柔呼吸。

正当他前往动力室准备关闭整个系统时,他突然冒出了一种冲动——六十三年来他从未有过的冲动。

祈祷的冲动。

罗伯特·兰登独自站在蒙特惠奇城堡的人行道上眺望陡峭悬崖下远方的港湾。一阵风吹来,他突然感觉身体有点失去平衡,就好像他的心理平衡也被动摇了,需要重新调整一样。

巴塞罗那超级计算中心主任巴莱罗博士虽然满口答应,但兰登还是很担心,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温斯顿风趣的声音仍在耳边回响。直到最后一刻,埃德蒙的这台计算机一直在从容地跟他讲话。

“教授,考虑到你们的信仰是建立在其道德标准更加模棱两可的行为之上的,”温斯顿说,“听到您这么沮丧,我真的很惊讶。”

兰登还没来得及回答,埃德蒙的手机就收到一条短信。

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

——《约翰福音》3:16

“你们的上帝残忍地牺牲了自己的儿子,抛弃了自己的儿子,”温斯顿说,“让他在十字架上饱受苦难长达数小时。对于埃德蒙,为了让人们关注他的伟大成就,我毫无遗憾地结束了一个将死之人的痛苦。”

在闷热的缆车里,兰登听着温斯顿不慌不忙为自己的行为所作的辩解,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温斯顿解释说,埃德蒙与帕尔马教会之间的交恶启发了它,于是它找到并雇用了海军上将路易斯·阿维拉。阿维拉经常到教堂做礼拜,但他的吸毒史让他成为可利用的工具,成为摧毁帕尔马教会声誉的最佳人选。对温斯顿来说,冒充摄政王就跟发几条短信然后连接阿维拉的银行账户一样简单。其实帕尔马教会是无辜的,他们跟当天晚上的谋杀没有丝毫关系。

温斯顿告诉兰登,阿维拉在螺旋楼梯上袭击他是个意外。“我把阿维拉送到圣家族大教堂就是为了让他被抓。”温斯顿说,“我想让他被抓,这样他就可以供出他的劣迹,从而让公众更多地去关注埃德蒙的发现。我告诉他通过东边的工地闸门进入教堂,因为我已经预先报了警,让警察在那里蹲守了。我原以为阿维拉会在东闸门被抓住,没想到他却临时决定翻越栅栏——也许他已经感觉到警察在那里蹲守了。教授,我真的很抱歉。跟机器不一样,人类往往让人捉摸不透。”

兰登不知道今后该相信什么了。

温斯顿最后的解释最令人不安。“埃德蒙在蒙塞拉特藏经阁与三名神职人员会面后,”温斯顿说,“我们收到巴尔德斯皮诺主教发来的恐吓性语音短信。主教警告说,埃德蒙的演讲让他的另外两个同仁非常担忧,他们考虑要先发制人,抢先一步发表自己的声明,希望在埃德蒙公开演讲前对其进行大肆歪曲,使其失去公信力。这样的结局显然是我们无法接受的。”

缆车的摇晃虽然让兰登恶心想吐,但他仍在努力思考。“埃德蒙本该再给你加一条指令。”他断言道,“不可杀戮![340]”

“很遗憾,教授,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温斯顿回答道,“人类不是通过遵守戒律,而是通过榜样来学习的。从你们的书籍、电影、新闻和古代神话来看,人类一直歌颂那些为了大善而做出自我牺牲的灵魂。例如耶稣。”

“温斯顿,从你的所作所为中我没看出什么‘大善’呀。”

“没有?”温斯顿的声音还是干巴巴的,“那我问您一个众所周知的问题:您愿意生活在一个没有技术的世界…还是愿意生活在一个没有宗教的世界?您希望生活中没有医药、电力、交通和抗生素…还是希望生活中没有为无中生有的故事和无中生有的精神而发动战争的狂热分子?”

兰登沉默不语。

“教授,这正是我的观点。黑暗宗教必须离场,甜美科学才能为王。”

兰登独自一人站在城堡顶上,眺望远方波光粼粼的海面,这时他突然莫名地产生了一种超脱现实世界的感觉。他顺着楼梯走下城堡,来到附近的花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边尽情呼吸松树和矢车菊的气味,一边想拼命忘掉温斯顿的声音。置身于花丛中的兰登突然想起了安布拉,想给她打电话听听她的声音,把刚刚过去的一个小时里发生的事情告诉她。可是在他掏出埃德蒙的手机后,他猛然意识到不能打这个电话。

王子和安布拉需要时间独处。这事可以等等再说。

他的目光落到了屏幕的W图标上。图标的颜色已经渐渐淡去。只见屏幕上出现了一条信息:联系人不存在。

即便如此,兰登仍非常谨慎。他并非生性多疑,尽管他一直纳闷在温斯顿的编程中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能力,但他心里清楚他不能再相信它了。

兰登沿着一条羊肠小径走着,直到找到一片隐蔽的小树林。他看着手里的手机想起了埃德蒙。他把手机放在一块平坦的石头上,然后就像要举行某种祭奠仪式似的,将一块大石头举过头顶猛地朝它砸去。手机被砸得粉碎。

在走出花园的途中,他把砸碎的手机丢进了垃圾桶,转身朝山下走去。

兰登不得不承认,此刻的他感到一身轻松,而且奇怪的是…变得更有人味了。

尾声

午后的斜阳照在圣家族大教堂的尖塔上,在高迪广场投下长长的影子。一队队游客在阴凉的庇护下正排队进入教堂。

罗伯特·兰登站在排队的游客中,看着恋人们在玩自拍,游客们在录像,孩子们头上戴着耳机听音乐,周围的人正在编短信、发信息、忙更新——显然他们对近在咫尺的大教堂熟视无睹。

埃德蒙在昨晚的演讲中说过,技术现在已经把人类的“六度空间”[341]削减到只有“四度”。现在世界上的每个人与陌生人发生联系,最多不会超过四个人。

这个数字很快就会变成零!

埃德蒙警告世人,“奇点”即将来临。到那时人工智能将超过人类智能,而且二者将合二为一。他还说,一旦出现这种情况,现在活着的我们这些人…将成为老古董。

兰登无法想象未来是什么样子,但当他注视着周围的人群时,他感觉到宗教创造的奇迹会越来越难以与技术创造的奇迹相匹敌。

终于进入大殿后,兰登欣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场景——根本不似昨晚那个幽灵般的洞窟。

今天圣家族大教堂充满了生机和活力。

令人眼花缭乱的彩虹光——红色、金色、紫色——透过彩色玻璃照射进来,把大殿里密集的柱林渲染得光彩夺目。数百名游客站在倾斜的树状立柱下显得那么渺小。人们举头望着熠熠生辉的穹顶,充满敬畏的窃窃私语声构成了舒缓的背景音乐。

兰登一边走进大殿,一边看着一个又一个有机体造型,最后将目光落在穹顶细胞状的网格上。有人说,中央穹顶很像在显微镜下观察到的结构复杂的生物体。现在亲眼看到穹顶被彩虹光照得透亮,兰登不得不认同这种说法。

“教授?”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兰登转过身看到贝尼亚神父朝他匆匆走来。“我真的很抱歉。”瘦小的神父诚恳地说道,“我刚才听人说你在排队——你可以给我打电话呀!”

兰登微微一笑。“谢谢您!不过我可以借排队的机会好好欣赏教堂的立面嘛。再说,我原以为您今天可以美美睡上一觉的。”

“睡觉?”贝尼亚笑着说,“也许明天吧。”

“跟昨晚的场面大不一样啊!”兰登指着圣殿说道。

“自然光会创造奇迹。”贝尼亚回答道,“人气也会创造奇迹。”他看着兰登停顿了一下。“既然你来了,如果你觉得不太麻烦,我很想请你到楼下请教个问题。”

兰登跟随贝尼亚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时,耳边仍回荡着头顶上施工的声音。这声音在告诉他,圣家族大教堂仍在不断成长壮大。

“您有没有看埃德蒙的演讲?”兰登问。

贝尼亚哈哈大笑起来。“实际上我看了三遍。要我说关于熵——宇宙‘想’传播能量——这个新概念,听起来有点儿像《圣经》中的‘创世记’。一想起‘宇宙大爆炸’和不断扩张的宇宙,我就能看到一个不断绽放的能量球越滚越远,一直滚到黑暗的太空…给黑暗带去光明。”

兰登笑了笑,打心眼里希望贝尼亚永远是他小时候眼里的神父。“梵蒂冈发表正式声明了吗?”

“他们是想发表声明,不过似乎有点儿——”贝尼亚幽默地耸了耸肩,“分歧。你知道,人类本源这个问题对基督徒,尤其是对原教旨主义者来说一直是个心病。如果你问我,我觉得我们应该一劳永逸地解决它。”

“哦?”兰登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应该做许多教会已经在做的事——公开承认:亚当和夏娃根本就不存在;进化是一个客观事实。如果基督徒不认可上述观点,就是在让我们看起来都很蠢。”

兰登突然停步,目不转睛地看着老神父。

“哦,拜托!”贝尼亚笑着说,“我认为既然上帝赋予了我们感官、理性、知性,就不…”

“不想让我们弃之不用?”

贝尼亚咧着嘴笑了。“我明白你很熟悉伽利略。我小时候就特别喜欢物理,正是因为非常敬畏现实的宇宙我才来侍奉上帝的。这就是我为什么如此看重圣家族大教堂的一个原因,感觉它就像未来的教堂…直接连接大自然的教堂。”

兰登突然很想知道圣家族大教堂——就像罗马的万神殿一样——会不会成为转型时期的一个闪光点,成为一座一只脚踏在过去、一只脚迈向未来的建筑,一座连接垂死信仰和新兴信仰的桥梁。如果是那样,圣家族大教堂的重要地位将是任何人都无法想象的。

此时贝尼亚领着兰登走下他们昨晚走过的那个旋转楼梯。

地下墓室。

“在我看来,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两人边走贝尼亚边说,“那就是在即将来临的科学时代,基督教想求生存只有一个办法,必须停止排斥科学发现,首先是停止公然抨击可佐证的事实。我们必须成为科学的精神伴侣,运用我们广博的经验——几千年来的哲学成就、个人探究、思考、内省——帮助人类构建一个道德架构,确保即将来临的科学技术能把我们团结起来,照亮我们前进的方向,提振我们前进的勇气…而不是摧毁我们。”

“我完全同意。”兰登说。我真希望科学会接受你们的帮助。

在楼梯脚下,贝尼亚示意兰登经过高迪墓去装有埃德蒙那本威廉·布莱克诗集的展柜前。“这就是我想请教的。”

“布莱克的诗集?”

“是的。如你所知,我答应基尔希先生会把他的书展示在这里。我之所以答应,是因为我觉得他想让我展出这幅插图。”

两人来到展柜前,低头看着布莱克对天神栩栩如生的诠释。画面上那个被布莱克称为由理生的天神正拿着地测仪丈量宇宙。

“不过,”贝尼亚说,“引起我注意的是扉页上的文字…呃,你不妨看看最后一行。”

兰登直愣愣地盯着贝尼亚看。“‘黑暗宗教就要离场,甜美科学即将为王’?”

兰登的话让贝尼亚心服口服。“你知道的。”

兰登微微一笑。“没错。”

“呃,不得不承认这句话让人很困惑。‘黑暗

宗教’这个说法让人不舒服。听起来就好像布莱克在说宗教都是黑暗的…甚至是有害的、邪恶的。”

“这是一般人的误解。”兰登说,“其实布莱克是一个很有精神追求的人,他的道德水平已远超十八世纪英国既枯燥乏味又心胸狭隘的基督教。他认为宗教分两类:一种是打压创造性思维的黑暗而又教条的宗教,另一种是鼓励内省和创造力、充满光明而又坦荡的宗教。”

贝尼亚似乎吃了一惊。

“布莱克的最后一行诗,”兰登深信不疑地对贝尼亚说,“可以简单地解释为:‘甜美的科学将会摈弃黑暗的宗教…这样进步的宗教就能蓬勃发展起来。’”

贝尼亚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然后他的嘴角慢慢绽出恬静的笑容。“谢谢你,教授。我相信你帮我解决了一个令人尴尬的道德困惑。”

兰登向贝尼亚神父道别后又在楼上大殿里逗留了一会儿。他安静地坐在一条长椅上,与几百名游客一起仰望着五光十色的立柱——随着太阳缓缓落下,这些高耸的立柱被披上了光怪陆离的色彩。

他想到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宗教,想到了所有宗教共同的本源,想到了最初的太阳神、月亮神、海神和风神。

曾几何时,大自然是核心。

我们大家的核心。

当然,团结已不复存在,世界早已分裂成迥然不同的宗教,所有的宗教都宣称自己是“唯一正确的真理”。

但今晚兰登坐在这座与众不同的教堂里,突然发现自己被各种信仰、各种肤色、各种语言、各种文化的人包围着,所有人都惊奇地仰头凝望…所有的人都在欣赏最简单的奇迹。

阳光照在石头上。

此时兰登脑海里掠过一连串的景象——巨石阵、大金字塔、阿旃陀石窟[342]、阿布辛贝神庙[343]、奇琴伊察金字塔[344]。曾几何时,全世界的古代人聚集在这些神圣的地方观看同样的景象。

刹那间,兰登突然感到脚下的地球发出了最轻微的悸动,仿佛已经到达了一个临界点…又仿佛宗教思想刚刚横越运行轨迹的最远端,厌倦了长途跋涉,现在正往回转,终于要回家了。

鸣谢

作者谨向以下诸位致以最诚挚的感谢:

首先,感谢我的编辑兼朋友杰森·考夫曼。他精湛的技巧、出色的直觉以及孜孜不倦的工作,给予我莫大的帮助。但最重要的,我要对他表现出的那种无与伦比的幽默感,以及对我在小说中想要表达的思想的理解力,致以最真诚的感谢。

感谢我无可比肩的代理人和值得信赖的朋友海蒂·朗格。对于她投入的热情、精力和个人情怀,对她高水准指导我创作生涯的方方面面,对她取之不尽的才能和坚定不移的奉献,我感激不尽。

感谢我的朋友迈克尔·鲁德尔。感谢他的真知灼见,同时也感谢他为我树立了慈悲为怀的榜样。

多年来,双日出版社和企鹅兰登书屋的整个团队给予我最充分的信任,在此致以最诚挚的谢意。尤其是苏珊·赫茨,感谢她给予我的友谊,感谢她以丰富的想象力和极高的响应能力对本书的整个出版过程严格把关。同时,还要特别感谢马库斯·多勒、桑尼·梅塔、比尔·托马斯、托尼·基里科和安妮·梅西特,感谢他们一贯的支持和呵护。

对在最后冲刺阶段,诺拉·赖卡德、卡罗琳·威廉斯和迈克尔·J.温莎等人付出的巨大努力,对企鹅兰登书屋销售团队罗布·布卢姆、朱迪·雅各比、洛朗·韦伯、玛丽亚·卡雷拉、洛兰·海兰、贝丝·迈斯特、凯西·胡里根、安迪·休斯等人的出色表现,一并表示由衷的感谢。

感谢环球出版社出色的团队。对他们源源不断的创造力和发行力,特别是我的编辑比尔·斯科特—克尔所给予我的友谊以及诸多支持,我要致以真诚的感谢。

感谢世界各地我所有的出版商。对长期以来他们对拙著所持有的坚定信念和付出的巨大努力,致以我诚挚的谢意。

感谢世界各地的翻译团队,是他们不知疲倦的辛勤劳动,将这部小说呈现给不同语言的读者。对你们辛勤的付出、高超的翻译技能和你们的厚爱,致以我诚挚的感谢。

感谢我的西班牙出版商星球传媒集团,特别是功勋卓著的编辑主任埃莱娜·拉米雷斯,还有玛利亚·吉塔特·费雷尔、卡洛斯·雷韦斯、塞尔吉奥·阿尔瓦雷斯、马克·罗卡莫拉、奥罗拉·罗德里格斯、纳希尔·古铁雷斯、劳拉·迪亚斯、费兰·洛佩斯等人,在《本源》的调研和翻译方面提供了难能可贵的支持,在此一并表示衷心的感谢。此外,还要特别感谢星球传媒集团首席执行官赫苏斯·巴德内斯的大力支持和热情款待,感谢他教我做西班牙海鲜饭。

此外,我要向帮助管理《本源》翻译网站的若尔迪·卢内兹、哈维尔·蒙特罗、马克·塞拉特、埃米利奥·帕斯托、阿尔贝托·巴龙和安东尼奥·洛佩斯致以诚挚的谢意。

感谢莫妮卡·马丁和她的整个MB事务团队,特别是伊内斯·普拉内利斯和泰克瑟尔·托朗。感谢他们在巴塞罗那及其他地方对这个项目所给予的大力协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