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那以后的第二天,萧子矜将蒋忠诚从公安局里保释出来,看到他的眼睛里已经红红的布满血丝。蒋母的葬礼上,蒋忠诚一直默然的跪着,没有哭,也没有任何表情,任谁去劝说他也不肯起来,象一尊塑像一样跪着,僵硬而倔强。不说话也不吃东西,连晚上也一直呆着守灵。

直到在殡仪馆火化的那天,在灵堂里举行遗体告别仪式的时候,蒋忠诚象疯了一样扑到玻璃棺材旁,痛不欲生的号哭,跪在棺材前不住的磕头,直到额头青紫出血…他知道世界上唯一会一直疼爱他,关心他,鼓励他的那个人,已经不可能再陪在他身边了,曾经辛苦努力想要换得的东西,此刻已经毫无价值…

蒋忠诚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了,成了彻头彻尾的穷人,一贫如洗。他象行尸走肉一样回到和母亲的小家里,对着空空的房间和母亲的遗像。忽然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已经毫无意义了。他昏昏沉沉的想睡,可眼前却画面交叠,其实自己曾经也是个富足的人,虽然家里穷了些,学习成绩却一直很好,有个爱他的母亲,和善的邻里,还有一个连他自己也没预料到能拥有的女朋友。那段时间,自己是对生活充满信心的。那时候他们三个人时常做在他家的院子里,围着小小的圆桌一起吃母亲煮的甜玉米羹。生活平淡却幸福,可他不甘心那样的生活,他总想更好,也相信有一天能更好…他觉得头晕,思路时断时续,象中断信号的电视,一片雪花和虫影…

是从什么时候,自己的生活开始变化了?一切都不再象从前一样,开始混乱,开始痛苦,开始目标偏离?眼前是萧子矜的影子,深邃的颜色渐渐将他淹没,他至今仍记得萧子矜当初的话:“离开沈一婷吧,我保证你有更好的前途。”

似乎就从那时候开始,他整个人都混乱了,生活也不同了,原本单纯幸福的日子,开始渐渐走向另一端…是的,就从那时候起…

 

沈一婷慢慢收拾着旅行袋,将萧子矜和小虎的两件衣服和必须品连同自己的都放新箱子里,想到回父母家过中秋,并且是将萧子矜以未来女婿的身份带回家去还是头一次。心里多少还有些紧张。小虎却显得很兴奋,坐在床上不停的晃动着两条小腿,好奇的问:“干妈,外婆家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吗?外婆和外公会喜欢小虎吗?”

沈一婷停下手边的工作,宠溺的摸了摸小虎刺刺的小平头,笑着回答他:“外婆家好玩的东西不多,但好吃的有不少,有一条街上许多卖小吃的,到时候干妈和干爹会带你去尝尝。而且小虎这么可爱,外婆和外公都会喜欢你的。”

小虎高兴的在一旁雀跃欢呼,沈一婷也喜滋滋的。可萧子矜却一直躺在床上没说话,望着天花板似乎在思考什么。

沈一婷安排小虎去睡觉后回到卧室里来,迎面被萧子矜抱住,她怔了一下,没有躲,伸手同样环住他:“怎么了?”

“陪我。”萧子矜依恋的搂着她,将她按进自己怀里,用下巴抵住她的头。

沈一婷知道他最近心情不好,烟也抽的凶,连续几天失眠,连黑眼圈也加重了。在她的印象里,萧子矜很少这样。她觉得心疼,下班就从超市买回一只鸡来煲汤,还放了些枸杞和花旗参,可到最后小虎高兴的一连喝了好多,萧子矜却没动几口。

“我不是天天都陪着你的吗?”

萧子矜深吸一口气,将她搂的更紧:“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她当然明白,两人在一起久了,很多事情即使不说,也有着不同一般的默契。整个身体被他抱在怀里,心跳的声音愈发清晰,呼吸间灼热的气息让本来安静而温馨的气氛逐渐升温。

“我例假刚过去,你轻一点…”沈一婷低着头轻声提醒他,可脸上的红晕却更加明显。她知道萧子矜做那种事的方式向来狂野而大胆,每次不把她逼的和他一起疯狂迷乱誓不罢休。

其实两人从前开始尝试着做的那几次,既不顺利也不开心,沈一婷脸皮薄,坚持关着灯做,萧子矜经验不足,加个黑灯瞎火看不清,总也不得要领,连续五六天失败后,到了第七天,也是他第一次破门而入的那一晚,沈一婷觉得自己的象被撕裂了一般,疼的惨叫连连,甚至怀疑他搞错了地方。那一夜在印象中简直糟糕透了,沈一婷的哭叫和萧子矜的道歉贯穿始终。

那回她觉得羞极了,也气极了,曾经决定再也不理他了。于是第二天开始,她想方设法躲开他,偷偷拿了自己的东西搬回原来的宿舍,还留了张要和他一刀两断的字条。接连的几天,无论他怎么打她电话,怎样找她,她也决计不理睬。

直到第二个星期,已经无比挫败郁闷的萧子矜迎面将她堵在了实验大楼一角的走道上,见她还要躲,加大力道把她捞了过来,接下来的话几乎没勇气说出口。在他看来,沈一婷要和他分手的直接原因就是因为他“不行”,这点认知严重伤害了他作为男人自尊心,他象是犯了罪在等待宣判的罪犯一样,扳着她的肩膀说:“…是不是你真的不想再跟我在一起了?…你别看我平时好象很开放,我那只是嘴上开放,但是事实上…事实上…你是我第一个女人…”

沈一婷发现他的脸同样也通红一片,尴尬的面对面站着,象两个羞怯的孩子。其实她这几天也一直在想他,虽然自己这些天连走路都觉得疼,一想到和萧子矜之间发生的事,脸就烫的象火烧。可真的搬回原来的宿舍后,她才发现睡的更不踏实,脑中总在惦念他的情况,想见他,想听到他的声音。其实她只是无法接受自己的转变,无法接受自己连坚持了这么多年的信条也抛开了。直到后来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很久以前就已经把他装在心底了,直到生根发芽,牢牢的盘踞在她的脑海里,怎么也挖不去。

 

第二天三人象过年一样,提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打车到了火车站,每个人心里都装着不同的兴奋和担忧。萧子矜生怕未来岳父岳母不能接受自己,精心准备了一批礼物以及应对沈家父母各种问题和态度的策略,他想,在适当的时候,也许他应该说点实在而感人的,让长辈放心将女儿交给他。他还想,如果自己什么都做了,而沈家还是不能接受自己,那他依然要把沈一婷带回来,依然要她做他的妻子,加倍对她好,让她明白她选对了人。

“干妈!抱!”小虎跟着他俩走了长长一段路以后撒娇的冲沈一婷说。

“老婆!抱!”萧子矜学着小虎的声音跟着喊道。

沈一婷看着他俩的样子,乐的朝他们每人头上拍了一下,还没等她伸手,萧子矜已经把她和小虎都搂了过来:“你们俩想喝点什么?我去买。”

“营养快线!”小虎反应倒是超快,“要菠萝味的。”

萧子矜伸手捏了捏小虎的脸蛋,转头问沈一婷:“你呢?”

她向来对饮料没什么挑剔,一时间也说不出什么:“随便吧,别买碳酸饮料就好。”

萧子矜点了点头,将他们安顿在侯车大厅,自己到厅外的超市去。

“等一下!”沈一婷见过转身走,赶忙追过来,低头帮他把胸前误敞开的扣子扣好,又帮他翻正领口,“猪头,衣衫不整,还到处跑。”

萧子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侧过脸看到小虎兀自照看着行李,根本未注意到他们,大胆伸手揽住沈一婷的腰,凑过来轻吻了她一下,见她要挣扎,忙抓住她一只手腕:“叫我什么?”

“猪…啊!”她感觉腰间猛然收紧,一边想推开他,一边回头想看看小虎是不是看到了他们这样,“放开放开!”

“你不说点好听的,我就放手了,我岂不太亏了?”

“帅哥,放手。”

“不是这句!”

“大帅哥,放手!”

“看来你不想让我放手。”萧子矜不满的用胳膊把她搂的更紧。

沈一婷见他耍起无赖,又没办法挣脱,转头想看看小虎,却被他用力将身子扳了回来。她凑近了抓住他的前襟轻声说:“你再不去,等下误了火车就耽误大事了,快松手吧,…老公。”

萧子矜听到她轻声细气的喊出了那个称呼,高兴的咧开嘴就乐了,凑上来蜻蜓点水的吻了一下:“这还差不多,我去了,等我一会。”

沈一婷点头目送朝超市的方向跑去,才甜滋滋的回到小虎身边来。小虎玩弄着提包上挂件,见她坐到自己身边,才冷不丁的插上一句:“干妈,你的脸好红啊。”

“…”沈一婷这才知道刚才的场面都被小虎看到了,又窘又气,直在心里把萧子矜骂了十八遍。

 

萧子矜买了两瓶营养快线和一瓶果粒橙,心情愉悦轻松,哼着流行歌曲从超市出来。突然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在震动,将三瓶饮料抱在怀里,赶忙抽出手来接了电话,是一个陌生号码,车站里人声吵杂,他大声的“喂”的半天也听不清里面的声音。

穿过人群走到一个偏僻静谧的角落,刚想询问到底是谁的时候。忽的感觉到脖颈后有个凉凉的东西抵住了他。放松的心情猛的一收缩,刚想开口的片刻,他意识到后脑勺被猛的一击,眼前的景物模糊后陷入一片黑暗…

 

沈一婷和小虎坐了好长时间也不见萧子矜回来,慢慢开始疑惑和担忧,赶忙拨打他的手机,竟然是关机状态。她觉得嗓子里开始干涩,继续打了几次,都是同样的提示。

他们这趟列车的侯车人员越聚越多,排成长龙大队。她不住的向周围张望,仍然看不到萧子矜的影子。直到开始检票,她觉得不能再等了,拽起行李,拉着小虎出了检票队伍。

超市里,走道里,电梯上,卫生间门前,打听了好几家店主均说没看到。又打了家里的电话,还是没人接。她开始慌了,开始小虎问的时候,她还不住的安慰孩子,可现在,她已经彻底没底了,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仿佛一个石子都能激起一声脆响。

头上什么时候开始冒起了冷汗,悬着的心飘忽而不知所措,她知道这种感觉,几年前他俩分手后,她听说他出国了,于是盲目的在街上逛了一天,觉得到处都空空的,那感觉是一样的…

小虎哭了,拉着沈一婷的衣角问“干爹去了哪?”,她茫然的看着小虎,却怎么也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检票结束了,她颓然的站在侯车室外,看着满脸懵懂的小虎:“干爹不跟我们一起去看外婆外公了吗?那我们还去不去?”

沈一婷觉得脸上凉凉的,心里揪成了一团,她才知道,原来少了他,这世界象少了一个能让她平衡的支撑点。强忍着害怕,用略微发抖的手翻找着手机里的电话簿,按到标有“萧子晨”的那一行,直接播了过去。

那边很快被接起,沈一婷觉得喉咙里一阵哽咽,觉得委屈和害怕终于有了倾诉的人:“姐姐!我,我找不到子矜了…”

 

 

 

 

第六十一 

 

 

 

萧子矜模模糊糊的醒来,发现自己的手被一条粗绳子绑在前面,平躺在地上,脚没有绑住。周围昏暗的一片,只有从窄小的窗口透来的光线,才照亮了地上一隅。他看出这里是一间仓库,四面都堆着东西,满满的只留下很小的空隙。隔着不到两米的地方,蒋忠诚蓬头垢面的坐着,手上端着一个酒瓶,不时仰脖灌上一气。

萧子矜并没有感到意外,蒋忠诚心里会不平,他早就知道了,可看了看手上的绳子,才终于觉得眼前这个人绑票的水准看来并不高明。

“蒋忠诚,你适合搞学术,不适合当绑匪。”萧子矜躺在地上,口气竟有些揶揄。

看着蒋忠诚转过头来,满眼红红的血丝,象是长期熬夜以后加上痛哭所致:“学术?呵,我曾经想毕业以后,有份稳定收入的工作,攒钱买一栋房子,把我妈和沈一婷都接进去,一家人快快乐乐的,那时候这就是我的理想,我时常想,也许我这个目标也不算高吧?”

“公费出国的名额,本来是我应得的,我在我们整个院里年年都是优秀,我在学业上花的心思比任何人都多!可后来一个科研成果比我差了好多的同学,竟然顶了我的名额,据说他老爸是省里的干部,帮他四处托关系争取来的。连那样的人都能得到名额,为什么我要遭到这样的待遇?!在你那年来找我之前,我确实已经痛苦了很长时间了…我没有爸爸,没有靠山,没有后台,但是我也想出人投地!”

萧子矜明白他的心理,从一开始就明白,所以才抓住了他一心想向上爬的弱点,让他离开沈一婷,因为知道只有这样自己才有机会。

蒋忠诚又灌了几口酒,悻悻的抹了一把嘴边:“你当时说一定帮我争取到名额的时候,我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你那时候看一婷的眼神都不一样,这些我并不意外,可我没想到的是,她竟然也会喜欢你。说实话,当初我会答应你的条件,和沈一婷分手,也是料定了你这种人得不到她的心,可我还是失算了…当我再去找她的时候,她竟然跟我说她不想离开你…”

萧子矜听到这些觉得心里甜甜的,手上绑着的感觉似乎也并不那么痛了。想到现在沈一婷一定在替他担心,心中说不出的滋味,他知道他必须要想办法逃脱,蒋忠诚受过刺激,一直对他怨恨,现在这种情况,很可能不打算放过他。

“我刚进大学的那时候,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原来在高中的时候,只要学习好,别人都会羡慕我尊重我!我的奖状能贴的一整面墙都是!高考的时候我是全校第一,我高中的母校张贴了大红榜,我的名字放在第一个,那时候我觉得真光荣…”蒋忠诚说着这些过往,加上酒精热辣辣的效应,禁不住泪水也激了出来,“可是到了大学里,一切都不一样了,即使我考试成绩每次还是第一,可因为怕和那些有钱的同学攀比,去不起高档的饭店,请不起女朋友去旅游,甚至看电影,连到食堂打饭也是最后一个才敢去,因为怕惹别人笑话!别人把我看成异类,渐渐的谁也不肯理我…”

“直到大二的时候认识了一婷,她竟然没有嫌我穷,她说她看到我得的那些奖,看到我的专业成果竟然这么多,她总是欣赏我的长处,鼓励我,夸奖我!我那时候觉得大学生活才有了一点转机,原来还有人不是那样势利的。我们在一起四年,因为你的介入才分手了!这是你从我身上夺走的第一样东西!”

萧子矜盯着他,依旧没开口,看着蒋忠诚激动的往下说:“可你后来出尔反尔,因为你觉得一婷不喜欢你。说实话我看到你那抓狂气红了眼的样子,心里特别舒坦。可最后出国出不成了,一婷也不愿意再回到我身边来了,我妈整天埋怨我做了错事,加上周围同学的冷眼,我觉得前途灰暗极了,也是那个时候,我才开始吸毒的…你毁了我的前途,这是你从我身上夺走的第二样东西!”

“我染上毒瘾,直到退学以后,几乎所有人都不再管我了,只有我妈,只有我妈一个人还关心还鼓励我,不管多难多苦,在我人生当中最灰暗的日子中,是她陪我走过来的!我知道她长年累月的生病,为了省钱从来没有去过医院,我知道她日子不多了,而我所求的不过是弄到些钱,带她把她从前想去的地方去逛一次!仅此而已,我什么都不要了,也不想要什么重新开始的机会,只想让她开心一回,这也错了吗?!为什么她去见了你一面就萌生自杀的念头!?你这混蛋把我最后的心愿也打破了!你从别人身上剥夺了这么多,不觉得你也应该付出点什么了吗?”

萧子矜被蒋忠诚扯着领子拽了起来,猛的按到墙上,手上的捆绑让他无法挣扎,他看到仓库的地上到处是砖头,绳子和铁管。旁边集中堆放的纸箱里包裹的严严实实,箱子上有易燃易爆的标志,靠窗的墙壁边有一个歪斜的铁牌,上面已经落了一层灰尘,可仍然能看到油漆的字迹——“吉祥烟花爆竹厂”

他似乎猜到了些什么,心里微微一凉,可嘴里却忍不住冷哼了一声:“蒋忠诚,你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如果我是你,我首先不会答应离开沈一婷的要求。她这种女人,在一起时间长了,也许你感觉不到什么,可一旦离开她,你就会明白,其实很难再遇到象她一样认真的女人,不管她是不是真的爱过你,一旦她决定跟你在一起了,她都会一心一意。你跟她在一起这么久,你了解她多少?她可能不喜欢从花店里买来一捧包装好的鲜花,却喜欢有人用心的帮她种上一盆哪怕不会开花的青草。她可能不喜欢饭店里的高档情侣套餐,却喜欢有人能亲自下厨做一盘哪怕毫无滋味的小菜。她不喜欢商场里的豪华办公桌,却喜欢有人能给她做一张连抽屉都打不开的小木桌!如果你不放弃,我永远也不可能真正追到她!但是同样的,只要她心里确定要跟我在一起,别人也抢不走。不过同样可惜的是,我也是到后来才明白…所以这是你做的第一件傻事。”

他看到蒋忠诚的眼睛越瞪越大,红红的眼睛聚集着浓深的颜色:“你觉得出国很光荣吗,你以为出去了一趟回来就能高人一等了?你到了国外也不过是个二等公民,可能你会更抑郁。即使不能出去,只要你安心读书,毕业后仍然能有好的工作。即使没有沈一婷,只要你认真发现,好好对人,还会有张一婷,王一婷出现。你难道就以为到了世界末日了?你根本是自甘堕落,自毁前途!这是你做的第二件傻事。”

“你母亲这么年不容易都是为了你,再苦再累她不在乎!她来找我,连你们家祖传的东西也拿了出来,就是希望你平安!她最后的心愿只是希望你能走上正途!不是让你通过诈骗弄到钱带她去旅游!你了解你母亲吗?她真正想要什么你清楚吗?!再说远一点,你了解你身边的人吗?你总觉得别人对不起你,别人伤害你侮辱你孤立你!你检讨过你自己吗?!”

蒋忠诚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上涌,都在沸腾,扬起拳头狠狠的打了过去:“你他妈给我闭嘴!”萧子矜的颧骨又酸又疼,踉跄着倒在地上,周围的杂草和灰尘激扬起来,呛的人直咳嗽,却仍然继续说:“蒋忠诚!你太自私了,以你家里的条件,你完全应该在本科毕业的时候就出去工作!就是因为你好面子,假自尊,说什么也要撑这个场面,这么大人了还要靠你母亲来养!你母亲相信了你的什么所谓理想,所谓前途,节衣缩食的供你继续读书!可你怕丢人,有时候连家都不想回。还拈轻怕重的不愿意在额外打一份工来缓解你母亲的压力!从头到尾你都不想面对现实!还把自己堕落的责任推给别人!别人可能原本没有刻意疏远你的意思,却因为你太过敏感自卑,总是认为别人在针对你,久而久之,你就真的成了受到孤立的!”

蒋忠诚保持着抬起拳头的动作,可浑身都在颤抖,血红的眼睛直盯着萧子矜,他的每句话都直刺胸口,将他这么多年隐匿在心里的东西都挖出来,每一寸心思在阳光下都那么刺眼和难堪。蒋忠诚僵硬的站着,看着窗口透来的光线渐渐缩成一团,一切都暗淡无光,他忽然想哭,大声的哭,原来自己把一切都推向万劫不复了。

 

“你滚吧…”蒋忠诚在呆立良久以后,忽然对一脸青肿的萧子矜说,“仓库大门的钥匙在第三个窗户的窗台上,你赶快滚吧!沈一婷那个笨女人,大概是对你认真了,如果你现在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在她心里就无人能超越了…原来我在戒毒所的时候,有时候痛苦的想自杀,是本着出来以后混出个人样来,能把你踩在脚底下的愿望,才撑到最后的。说起来你倒是成了支撑我活下去的动力,可现在想想,真的一点意义都没有,你滚吧,滚!”

萧子矜看着蒋忠诚用刀将绳子割开,让出一条路来让他走,可眼睛却深遂的一片,死灰般的颜色。蒋忠诚这些天来瘦的快脱了形,象浓深的暮色勾勒出的一位长年劳动的老农,眼圈也深深的凹陷下去。

他没再继续纠缠,拿起窗台上的钥匙出了门,厚重的铁门打开来的片刻,他听到蒋忠诚说:“你比我幸运…”

可那话终于掩盖在铁门的背后,他眼前忽然闪过曾经的画面,一个老实又朴素的男孩,眼里有不甘,有彷徨,有希望…

外面的空气确乎比里面新鲜许多。萧子矜张望了周围,才发现这是城郊的一片废弃仓库聚集地,周围都是杂草和歪歪斜斜的树木。已经是傍晚,远处的楼房有的已经亮起了灯。

他掏出手机来想和沈一婷通个电话的时候,才忽然意识到刚刚出来的仓库里,渐渐飘来轻微的汽油味。蒋忠诚依然呆在里面。他站住了片刻,回头看着刚才走过的路。犹豫了几秒,连忙折了回去。

 

仓库的顶端窗子已经开始冒起了黑色的浓烟,让整个天际都染上一抹黑暗。烟雾越积越多,浓深的幻化出一个妖异的神型,飘散到灰黑的天幕里。

“蒋忠诚!”他拔腿朝仓库的方向跑,在距离仓库不到二十米远的地方,一道红光从仓库里炸“轰!”的一声。

萧子矜抱着头前倾着倒在地上,一声巨响仿佛直刺他的耳膜。一瞬间所有声音都停止了。他疼的捂住耳朵,过了很久,才渐渐有模糊的声音传来。睁开眼睛,整个仓库都燃烧起来,慢慢焚毁倒塌…

他躺在地上很久,耳朵里火辣辣的疼,意识也震的仿佛迟钝了,浓浓的焦味弥漫了整个空气…

 

第六十二章

 

当他被救护人员搀扶着上车的时候,他看到了自己的姐姐和沈一婷站在一起,他停下脚步。沈一婷连忙跑过来扑到他怀里抱紧他。萧子矜怔了一下,伸手回应着搂住她,感觉她的身体在轻轻的颤抖,象受到惊吓和极度紧张所致。他想到蒋忠诚最后跟他说的一句话:“你比我幸运…”

他相信这个“幸运”的含义中也包括沈一婷。

 

两人似乎都对着那漫天的火光看出了神,若有所思的站着,面无表情,瞳孔里映出红红的颜色,象燃烧在秋天的枫叶。仿佛那火光就是另一个蒋忠诚…

 

“猪头,其实我刚才一直在想,如果你出了事,今后我和小虎怎么办。”沈一婷窝在他怀里,眼睛红红的。

“那你预备怎么办?守节还是殉情?”萧子矜轻轻安抚着她,忽然调侃着问。

“都不是,我打算带小虎去傍个大款。”

“…那你好象没机会了。”

“是啊,真可惜。”

沈一婷抬起头来,发现萧子矜的眼睛闪现出一抹危险的神色。还不等她重新开口。他直接将她横抱起朝萧子晨的那辆车走去。

 

萧子晨开了一辆白色的敞蓬跑车,带着酒红的太阳镜,一脸抑制不住的笑容,帮他们把车门打开。

沈一婷窘的不住挣扎的要下来,在别人面前做这样的动作,让她有种羞赧,可手臂仍然下意识的搂住他的脖子。

“现在去哪?”萧子晨握着方向盘要调头。

“姐,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先去医院吧。”沈一婷提议。

“不,姐,现在直奔婚姻登记处。”萧子矜赶忙纠正道。

萧子晨听了呵呵直笑,点头表示明白。只有沈一婷尴尬的直骂他胡说。

“我刚才算想明白了,有必要在去看老丈人之前先把手续办了,这样只要我活着,你那个带着小虎傍大款的诡计就别想得逞,万一我命途不顺而挂掉,也能落个沈一婷的亡夫的称号。而且我‘在位’一天还能享受一天丈夫的权利。所以多方权衡,现在就登记是最合适的!”萧子矜坐在后座搂住沈一婷盘算着,刚才不快逐渐被喜色所取代。

 

直到萧子晨真的依言把他们放在婚姻登记处的门口,下车后从包里拿出一叠支票来写上一张,撕下来递给萧子矜:“姐姐给你们的贺礼,先拿着这些,爸爸妈妈知道了也会汇钱过来的,你们先置办着,有要帮忙直接打电话给我,姐姐是过来人,需要买什么,需要添什么我有数。”

沈一婷被说的漾起一阵羞意,萧子矜却乐呵呵的搂住她:“谢谢姐姐!”

萧子晨笑着收起笔放进包里,干练的职业套装和白色的车型也相当搭配,坐上车朝他们挥了挥手,发动起车子朝前驶去。

 

天已经渐渐黑了,两人牵着手站在婚姻登记处的门口,而办理人员早已经下班。可即使就这样站着,也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甜蜜。

两人坐在登记处的台阶上,萧子矜非要一直等到第二天开门后直接登记。沈一婷索性依了他,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下,互相依靠着。厅里渐渐暗了下来,只有月光透进来的银辉,静谧而安宁。

“去你家之前就嫁给我吧,这样我才放心…蒋忠诚说我比他幸运,可我想比宋宁远也幸运。今天一天我都在想,如果我活着出去的话,第一件事就是和你结婚…”

沈一婷悬着一整天的心,此刻才慢慢落了下来,她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漂泊了太长时间,徘徊着不知道哪里才是自己心灵的彼岸。原来认为是对的,到头来验证是错的。原来认为错的,却如何也无法割舍。

她曾经以为萧子矜是一座桥,一座通往彼岸的桥,仿佛过了河,这桥就毫无意义了。可兜转了这么多年,不停的在桥上走,不停的看两岸风景,才终于发现,其实自己的心不是属于此岸,也不属于彼岸,自己眷恋的仅仅是那座桥…

 

萧子矜太累了,和她说着话,逐渐进入梦乡。而沈一婷精神却出奇的好,听着身边人均匀的呼吸声,双手十指相扣。

她听到自己的手机在震动,轻轻的掏出来,发现是自己父母家打来的。本来已经说好了回家,因为意外而耽误了,一天时间她竟然忘记了打电话给家里说一声,此刻才想起来,连忙按下接听键,是父亲的声音。沈一婷赶忙把发生状况的事情说了出来。电话那头却传来叹气的声音。

“婷婷,你妈妈虽然嘴硬,可她很想你,从你走以后,我就很少看到她笑过,最近天气潮湿,她的关节炎犯了,总是喊疼。你哥和你妈的关系现在改善了许多,都是你嫂子的功劳。过节了,你妈虽然不说,可我也知道她希望你能回来,能一家人一起吃个团圆饭。从前是你哥总缺席,现在又变成你缺席,咱们一家什么时候能真正聚齐呢?”

沈一婷沉默了,忽然觉得自己很不孝,一走就是这么久,家里的感觉她并不是不想念,她也经常偷偷打电话回去,可每次都是父亲接,母亲倔强的怎么也不愿再理她。

“爸爸同意了,同意你跟他在一起。你妈妈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只要你开口跟她妥协,一切都能商量,最重要的是你能回来,能回来就好。把萧子矜带回来吧…”

 

沈一婷笑了,对着手机笑了起来,鼻子里却酸酸的,挂了电话,侧头见萧子矜依然沉沉的睡着,象个孩子一般,慢慢伸过胳膊半搂住他,轻轻捏了捏他的鼻子。萧子矜睡梦中皱了皱眉头,继续朝她怀里靠了靠,手臂环过来搂住她,依恋而舒服的姿势。

“猪头,天亮以后,咱们就谁也甩不开谁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