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望宗翰兵锋所及,直至阿噜冈。几万步卒跑不过女真精骑,在这场战役中建制尽灭。汉部在战争后期却放慢了脚步,收缴俘虏、兵器。每收一个战俘,便让他头绑红带,弃刀取棒,走在前边收取辽军留下的军资,汉部兵将在后监视。杨开远工兵跟上来入营收缴,竟然在辽军驻地找到无数农具。

折彦冲看了道:“辽人此来,战略目的果然是防卫而不是进攻!这十几万人不是来打战的,是来种田的!”

曹广弼道:“兵农合一乃是古法,若用得好可以不费朝廷粒米而边疆自固。只不过现在这种情形用这种策略显然不适合。辽人这样做形同资敌!看来大辽枢密尽是庸人!”

杨开远也叹道:“应麒曾经有‘派水牛御老虎’之论,辽军这次派来的,不就是一头大而无用的水牛么?”

这一仗折彦冲尽得俘虏五千余人,其中倒有三千人通晓汉语,这些人大多在原籍就过得很苦,此时天气苦寒,辽国也没发给足够的衣物。杨开远带来了大批的粮食衣服,派发下去,没过几天,五千余人竟然都过得颇为惬意。

曹广弼在那三千多人当中挑出一千二百人来作为新军的种子,杨开远带着其他人就要回汉村,萧铁奴忽然指着那两千个非汉族群道:“那里面有不少强健的人,为何不用。”

杨开远道:“这些人不是汉人。”

萧铁奴道:“其余三千个人里面,也多不是汉人。”

杨开远道:“他们汉化已高,会说汉话,我们也便当他们是汉人了。”

萧铁奴冷笑道:“你们不是一直说什么要视各族如一的么?”

杨开远有些黯然,这两千多俘虏多是奚族、室韦,带回汉村最后的结局就是和女真部豪强交换汉俘、女奴,而这些俘虏到了女真人手底下,日子都不好过。

折彦冲闻言叹道:“这两千人不是我们不想安置,而是不能。我们汉部到现在才四千人,因为彼此语言同一,政令容易传达,因此相安无事。若是忽然多了两千个言语不通的异族,只怕非出大乱子不可。”

狄喻也点头道:“不错。做什么事情都要量力而行。”

曹广弼瞄了萧铁奴一眼,道:“说起来,刚才那两句貌似悲天悯人的话,真不像你的风格!”

萧铁奴嘿了一声道:“谁悲天悯人了,我只是觉得可惜!”他指着那两千人道:“这些都是蛮子里的蛮子,里面至少有几百个是绝好的战斗坯子!就这样送走,真不甘心。”

曹广弼摇头道:“军队的战斗力在于总体组织而不是个人力量!若士兵不听指挥,再会打仗也没用——刀子口要是向内,伤的首先是自己!”

萧铁奴嘿了一声,说道:“若我能让他们服服帖帖呢?”

折彦冲等人听了心中都是一动,他们都相信萧铁奴有这个能力。这条草原狼王,连最凶悍的蒙古强盗都服他。

折彦冲道:“如果你能保证他们不破坏汉村的秩序,而且在一年内学会讲粗浅的汉话,那就去挑吧。以五百人为限。”

萧铁奴大喜,冲了过去,举起刀,大声对那些奚人、室韦说着一些折彦冲听不懂的话。

曹广弼问道:“他在说什么?”

杨开远道:“也许是奚族人的话吧,也可能是蒙古话。”

只见那两千多人忽然汹涌起来,人人激动,就像是恶狼闻到血腥一般。萧铁奴忽然掉转马头便跑,两千多人都跟了上去,有的人跑得快,有些人跑得慢,前面跑得慢的人,竟有许多被后面追上来的人推倒在地,后面的人也不管倒下者的死活,一脚一脚地踩过去!两千多人像发疯了一样跟在萧铁奴的马后面,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人被踩死。也有人体力跟不上,中途掉队。

杨开远见了这疯狂的场面大为不解,忍不住道:“铁奴究竟在干什么!”

没人回答他,其实大家都隐隐猜到萧铁奴要干什么了。

第三十章 新编胡伍(上)

半个时辰后,萧铁奴终于回来了,四百多个人气喘吁吁地跟在他坐骑的尾巴后面,在大冷的天气中敞开了胸脯喘气,虽然个个累得够呛,但每一个人都极雄壮,也极野蛮!

萧铁奴跳下马来,对折彦冲道:“我就要这些人,其他的,我不管了。”

折彦冲点了点头道:“这些人不要和汉村其他村民杂居了,就住一个新村吧。”

萧铁奴道:“不用!我们村还有不少帐篷,把这些帐篷拖出来,在汉部边缘扎下就行。”

折彦冲道:“你可要好好约束他们,不能让他们干烧杀抢劫的勾当!”

萧铁奴道:“放心,没事的时候我会带他们去打猎牧马,发泄力气。打仗的时候,我保证这些人会冲在最前面!但粮食兵器怕还要村里提供些。”

折彦冲道:“这个自然。”

慢慢的,那些没有被踩死的人都跟了过来,然而却被那四五百人排斥在外,不得已,只好回归到杨开远旗下,人数不足一千,其他人,有些中途死了,也有些中途逃了。但在这种情况下逃走未必就会比留下的人好过——若是遇到女真骑兵,随时会被杀掉。

折彦冲带领大队来和阿骨打会合,把缴获的农具、军械等尽数献上。阿骨打问道:“这是为何?”

折彦冲道:“我部先发攻击,兵力也先疲,所以留下清理战场,由生力军继续追击,并不是为了夺取败敌军资。我们收取的这些东西应该是全军共同的战果,当由国主发给众兵将作为赏赐。”

阿骨打大喜,将折彦冲献上来的东西论功行赏,得到赏赐的人无不盛赞驸马。

阿骨打将其中三成赏赐给折彦冲麾下兵将,折彦冲道:“太多了。我部之功不足得此。”

阿骨打道:“各部都掠夺了不少东西,可没见一人交上来的。其实你就算把东西全部截下,也没人会说什么——汉部军功,完全当得起!”

折彦冲便不再推辞。此时完颜虎临盆将近,折彦冲请先班师,阿骨打允了,折彦冲又说道:“辽人此败,数月之内再难组织大规模的进攻了。我们从起兵以来月月有战事,此刻正好休养生息,只令偏师骚扰辽国边境,蚕食东京州县,便足以拓疆土,扬国威。”

和阿骨打告别之后,行军不到一日,前面飞马来报:“公主生了,母子平安。”

折彦冲一听兴奋得勒马人立,喜得手足无措,那马也因他的胡乱操控而乱嘶乱跑。

曹广弼牵住他马头道:“军马我来带,你先回去吧。”

折彦冲喜道:“好!”他没日没夜地快马急驰,回到汉村却全没半点倦色,杨应麒正从他家里出来,看见他笑道:“来得这么快!”

折彦冲道:“阿虎和孩子都好吗?”

只见完颜虎走到门口来,回答道:“好是好。就是你说话别太大声。还有,把马牵开些,别吓着孩子。”

折彦冲忙跳下来叫道:“你怎么出来了!也不好好坐你的月子!”

完颜虎哼了一声道:“坐什么月子!我没你们汉族女子你们娇嫩。我告诉你,我叔母有一次生产完,刚好遇到敌人来袭,她把孩子放下拿着弓箭就出去助战!”

折彦冲抢入房内,杨应麒也不过问战事,微笑着把门带上,来到汉部政务堂,见杨朴正皱着眉头,杨应麒笑道:“‘十里之地,千户之邑’,也会难倒你不成?”

杨朴抬起头来,说道:“手底无人可用,自然忙乱。”

杨应麒笑道:“这话说小声点。若让胡茂他们听见,又要闹别扭了。”

杨朴道:“前方来报,此次战俘共五千余人,其中一千多人编入行伍,另外还有三千多人,安置起来却也不易。”

杨应麒道:“那一千多个不会说汉话的,可以拿来和女真人交换汉俘用。剩下两千人,都发去种田去。所谓春种秋收,这些人来得正是时候!”

杨朴沉吟道:“如今荒地渐开渐多,务农者已逾千人。我们以合作制组织人手,以雇佣制计劳发食,暂时来说没有问题,但这不是长远之计。若要久安,莫若把这些田计口分发,我们只收取赋税——田归各人,则这些人便能成为有产之家。有恒产者方有恒心。”

杨应麒闻言笑道:“分田?哈哈,这田我说什么也不会分的。”

杨朴诧异道:“这是为何?”

杨应麒道:“现在还不到久安的时候,会宁也非我等久安之地。”

杨朴恍然大悟,心道:“亏我活了这一把年纪,论到谋虑之深远却远不及这十几岁的少年!”他可不知道杨应麒的心理年龄和他的外表绝不相称!

第三日,萧铁奴到了,后面是曹广弼,杨开远则要到第四天才到达。

杨朴来了以后,杨应麒便把庶政都交割给他,全面放权。不过杨应麒冷眼旁观,发现杨朴其实对政务也非十分精擅,心道:“治理一州一县还是难不倒他的。不过以此为上限却又委屈了他。他最出色的才能,或在于参谋政略。”

曹广弼和杨应麒说了萧铁奴部勒异族勇士的事情,杨应麒道:“我们身在塞外,迟早要有这样一支人马的。唉,眼见人口渐繁,胡风渐炽,对我军战力提升是很好的。只是若再无人文杰士加入,汉部胡化将是迟早的事情。”

杨开远道:“有我们在,当不至于吧。”

杨应麒道:“军事上的训练旬月间或可见效——只要能激发他们的勇气,教育他们懂得令行禁止。但文化与风俗的陶熏却非十年之功,这些东西顽强得让人难以想象。我们几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在胡种居多的情况下,纵然我们付出毕生的努力,到头来最多也就是一个秦始皇治下的军政社会。”

忽然听一个人嘻嘻笑道:“若能建立像秦始皇那样的功业,又有什么不好?”

杨应麒顺口道:“在一千年前他自然是了不起的。但现在让天下再如秦治,那是活回去了!”愣了一下,惊喜道:“欧阳!是你么?你回来了!”

第三十章 新编胡伍(下)

欧阳适走了过来,笑着对杨应麒道:“你才听出来啊。”

杨应麒问道:“你怎么才来!辽京那边可是有什么阻滞?”

欧阳适摇头道:“不是。其实我离开辽京有一段时间了。这一个多月来,我是跑到海边去了。”

“海边?”

欧阳适道:“我在辽中京遇到一个货贩子——这人是我在东海时的故人,因此打听到了家族的一些事情。”

杨应麒道:“所以你就跑去了?和你家族联系上没有?”

欧阳适微笑道:“只见到我家一个管事。我让他带信给我叔叔,告诉他我们的近况。应麒,你说我们能否把势力延伸到海边去?”

杨应麒沉吟道:“现在我们和女真人交好,或许可以和东海女真沟通。不过那也不是长远之道。若要在海上有所发展,除非把我们的势力拓展到辽东半岛。”

欧阳适兴奋了一下,随即摇头道:“黄龙府以南是大辽精华所在。欲得辽东,如割大辽一股。只怕没那么容易。”

曹广弼也道:“最近我们连战连胜,一来是背家而战,二来因为地形熟悉,占据了地利,三来也是辽国连连失策所至。但辽人要是清醒过来,只要出来一个能人主持,局面只怕便大大不同。契丹兵甲百万,金军连我们算上也不过两万人。他们死上几万甚至几十万人口都无所谓,但女真人只要一个不慎,立即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杨应麒嘿了一声道:“能人!当今辽主若能识别能人庸才、忠臣奸臣,还会有今天这种局面么?大厦之倾,通常不是被外人推倒,而是其内的栋梁被蛀虫蛀得百孔千疮!辽主登基已有十余年,所谓积重难返,你认为他真能忽然间像禅宗高僧那样大彻大悟不成?”

曹广弼闻言深深一叹。他的叹息倒不是因为契丹,而是因为大宋!

时日匆匆,转眼二月。阿骨打班师回会宁时,汉部诸村已经基本安定。

折彦冲携妻子出迎,阿骨打问完颜虎道:“你生下那虎崽子身子雄壮不?”只因阿骨打这句话,折彦冲的大儿子便有了个小名,唤作“折小虎”。

完颜虎回答道:“壮得很,过个十年,就能跟叔叔你杀敌去!”

阿骨打闻言大笑。

接下来的日子,辽金之间便进入短暂的和平。杨应麒杨朴管经济政务,曹萧二人主练兵,杨开远、阿鲁蛮为狄、曹两人副手。曹广弼本有家学,这两年来千里奔战,以实战验证所学,又有高朋良友在旁切磋,兵学越来越见精密。萧铁奴带兵,如虎驱狼,无曹广弼之法度,却能激发那些蛮族的天生勇猛。杨开远和阿鲁蛮在旁协助,能耐也日有所进。

这段时间里,几个年轻人最见清闲的反而是折彦冲和杨应麒。折彦冲整天陪着妻子弄儿为乐,对汉部的事情半点不理。杨应麒号称总揽汉部内政,其实则是把庶政全部抛给杨朴,每天就带着完颜宗宪等小孩子去钓鱼。

两个月后,两个欧阳氏族人竟然跋山涉水来到会宁。欧阳一族造船之术十分精湛,但苦无一个大后方,又无政治势力支持,多年来发展大受限制。因此听说欧阳适的情况后大感兴趣。

欧阳适带了族人来见杨应麒,杨应麒早听欧阳适说如今欧阳家当家的是他堂叔欧阳济,眼前这两个,一个是欧阳济的弟弟欧阳泷,一个是欧阳适的堂兄欧阳运。欧阳家对汉部本来是抱着“前来援助、互相利用”的心态,但欧阳泷、欧阳运两人登岸以后,一路听说金军的兵威,敬畏之心渐生。来到汉村见到欧阳适时,两人已不敢以叔父和堂兄的身份相压了。

欧阳适指着杨应麒道:“这位便是我们汉部的‘幕后之手’,杨应麒将军。大金皇帝对我汉部折将军言听计从,折将军则对杨将军言听计从。你们有什么事情,都可以通过他。”

杨应麒看了欧阳适一眼,只见他脸上一点嬉皮笑脸都没有,心道:“这两人是欧阳的族人,但他这样说话,明显是和我这结拜兄弟的关系亲过他和族人的关系。看来他和欧阳家族之间有些微妙——难道当初他是被族人排挤出来的?”

所有初次见到杨应麒的人,反应几乎都只有一种,那就是吃惊!欧阳和欧阳运听了欧阳适的介绍无不讶异:这个少年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周围还围着些比他还小的孩童,这样一个人竟然是能影响辽金国运的幕后人物?无论如何也令人难以置信!

杨应麒看见两人的眼光,当即明白他们在想什么。他也不多说,拿起鱼杆在河滩的沙地上画了一个粗略的海陆图。欧阳运叔侄一见之下心中均想:“这是什么?”

欧阳泷见识较广,见了高丽半岛、辽东半岛和山东半岛的形状,惊叫道:“这是东海海图么?”

杨应麒淡淡道:“这么简单一个图案,算不得海图,意思意思罢了。这沙地上也画不了太详尽的东西。”指着日本列岛道:“倭国去过么?”

欧阳泷和欧阳运都点了点头。

杨应麒又问道:“流求去过么?”

两人又点了点头。

杨应麒将这副简图抹了,又画了一副南海沿岸的简图。指着东南半岛问道:“占城去过么?三佛齐去过么?”

欧阳运摇了摇头,而欧阳泷见杨应麒身处北疆内陆,居然连这两个地方都知道,看了欧阳适一眼,欧阳适道:“别看着我,不是我跟他说的。他知道的东西,比三叔还多呢。”欧阳适说的三叔就是欧阳家的族长欧阳济。

说杨应麒对海外的事情知道得比欧阳济还多,欧阳泷打死也可不信,只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占城我去过,三佛齐则不曾,但我当家去过。”

杨应麒道:“你们当家最远去到哪里?”

欧阳泷道:“也就是三佛齐了。”三佛齐远在海外万里,在当时来说已是极远的地方,欧阳家对自己的海外见识因此也颇为自傲。

谁知道杨应麒却道:“若只到过三佛齐,那蒲甘、天竺想来是没去过了。大食更不用说了。”

欧阳泷惊道:“你也知道海路能到天竺、大食!”

杨应麒道:“自然知道。”说着把南海的图抹了,画了一副印度洋沿岸的简图。又跟他谈论些天竺、大食的物产,无不略中。

欧阳泷听杨应麒所画所言,和自己听过的一些传闻暗合,心中暗暗吃惊:“看来这副海图不是他凭空捏造的。这些事情只怕欧阳适也不知道!这人年纪小小,竟然懂得比我们还多!欧阳适说他是女真人的幕后人物,看来不假!”

他正自沉吟,杨应麒忽然问道:“你们叔侄两个,会造江船不会?”

第三十一章 造船之业(上)

欧阳泷听杨应麒问他是否会造江船,失声笑道:“江船海船,难易却如江之比海。我们连海船也造得,何况江船!”

杨应麒道:“若如此,我想请贵叔侄两人留在弊处,帮我们督造江船五百艘,如何?”

欧阳泷和欧阳运对望一眼,欧阳泷道:“却不知要何种江船?”

杨应麒说道:“也不需大,也不需巧,能运兵马过河便可。”

欧阳泷河欧阳运心中都是一惊,欧阳泷道:“这…是要对大辽开战么?”

杨应麒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这不是你们该问的。”

欧阳泷忙道:“是!是!”

杨应麒又问:“这次就你们叔侄两人来?”

欧阳泷说道:“还有一个,是小老儿的犬子,在宁江州候着呢。”

杨应麒道:“我会叫人把他接来,你让他给你当家的回话,就说我留你们叔侄在此。我署你为‘混同江船舶司督造使’,你侄儿为副使。功成之日,另有封赏。”

欧阳泷一开始听杨应麒要留他叔侄二人,心中一忧,但听到后来不由得大喜道:“这…大人你是要提拔小老儿做官么?”

杨应麒道:“没错。你若不愿意也可以回去,我另外署人。”

欧阳泷忙道:“愿意!愿意!只是…不知这官有多大?”

杨应麒没想到他竟是个官迷,心中好笑,随口说道:“七品。”

欧阳泷惊喜道:“七品!这、这么大!”

后世戏曲中有“七品芝麻官”之语,以七品为小官。其实在现实生活中,七品官的对平民来说已是难以高攀的职位了。

杨应麒又应付了几句,把欧阳泷说得兴奋莫名。他进入黄龙府以北后,听说金军连番大捷,道听途说有时候不免失实,欧阳泷所见到的人,又个个把天下大势渲染得好像女真随时就能攻占大辽五京。因此他对于能得到金国的封赏十分上心。至于他本是汉人,却来做外族的官,心中却没感到半点不妥。

他叔侄两人离开后,欧阳适笑着问杨应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弄了这么个古怪的官名。”

杨应麒道:“你呢?你和你家族的关系好像不大对劲。”

欧阳适冷笑道:“族内的人看不起我,我们的关系哪里还能好?”

杨应麒奇道:“那你怎么还这么热心和他们扯关系?”

欧阳适嘿了一声,杨应麒恍然道:“我懂了!若你混不出个人样来,多半会躲的远远的免得丢脸。但现在眼看功业可建,若不在他们面前显摆显摆,岂不寂寞?这就叫‘富贵不还乡,如衣锦夜行’!”

欧阳适哈哈一笑道:“我确实有这样一点意思。不过你也别把我看得小了。我拉了他们来,终究是要为我部打算。我不知道你对通商海外观感如何,但我是从小在海浪里长大的,深知大海虽然凶险,却处处是钱。若将来我们能发展到海边,开出一两个好港湾,到时候琉璃等物运出去,钱财便滚滚而来。”

杨应麒微笑道:“你这想法和我意合。”

欧阳适大喜道:“我就知道你小子有眼光。”

杨应麒道:“刚才我留住你堂叔堂兄,你猜是什么打算?”

欧阳适道:“就近的来说,是要造一些江船,帮助女真人。但你这人做事一向有远见…”沉吟片刻,拍手道:“我知道了,你要借着造江船的机会,让我堂叔堂兄带出一批造船的人手来!”

杨应麒笑道:“正是!回去我就会抽调五百人手交给你堂叔,派十个亲兵给他指挥,再找个懂文书的去协助他,让他过足官瘾,好为我们办事。至于你,我希望你再南下一趟。一来把我们在辽京的情报网络再铺开些,关注辽人的动态。二来希望你能再找几家海上儿郎——东海广阔,不是只有你欧阳家吧?”

欧阳适说道:“自然不是。只是现在我们连欧阳家也没掌控住,就贸贸然找其他人,是不是太急躁了?”

杨应麒道:“就是得有几家竞争,我们才好从中平衡利用。若是让欧阳家借助我们的势力一家独大,那反而不好掌控了。嗯,四哥,其实今天见你和你家族不很对付,我反而高兴。”

欧阳适笑道:“你怕我对家族徇私么?”

杨应麒点头道:“虽然我们现在还很弱小,而且不得不依附女真人。但我总觉得,我们的事业将来不会小!到时候,我们几兄弟个个都将独当一面!有些事情,能防微杜渐最好!你道萧铁奴为什么加入我们?还不是因为看好我们,又觉得他自己一人难成大事!其实说到内心的想法和理念,他和我们实在是格格不入。”

欧阳适微笑道:“我可不觉得铁奴和我们有多大的差异。大家都是好汉子,好男儿。”

杨应麒知道在七兄弟中,他和萧铁奴最是交好,因此也只是一笑,不再说什么。

第二日,杨应麒来见阿骨打,正好遇上辽使来下国书。国相撒改、完颜希尹等人都在。阿骨打拿国书让杨应麒看,上面写的却是契丹文字。

杨应麒北来数年,对契丹大小文字也颇为通晓,只是不如对汉字精通而已。这时看了说道:“辽主无礼!这哪里是国书!言语间都把国主当作他手下的节度使、藩王了。”

阿骨打哼了一声说:“我已经让希尹按这语气回了一封信给耶律延禧!把人赶回去了。”

杨应麒道:“然则国主是无意言和了?”

阿骨打道:“我军正占上风,为何要和?”

杨应麒听了这话,便从背囊里取出一副地图来,献给阿骨打。阿骨打打开一看,大喜道:“这是东京道的地图!”

杨应麒道:“不错。这里是会宁,这里是宁江州,再往下便是黄龙府。黄龙府乃是大辽在东北的重镇,非宁江州可比。欲克黄龙,需用大军!只是近闻辽人尽毁混同江舟楫,只怕将来大军南下之际,无以渡河。”

阿骨打道:“你是不是有什么办法?”

杨应麒道:“前日欧阳适回来,带来了两个会造好船的人。我打算抽调汉部五百人筑船厂造江船,只是苦无木料。”

阿骨打道:“笑话!我大金山环林绕,怎么会没有木料?呃!你这小家伙!说话向来不像彦冲直爽!你到底要跟我说什么,直接抖出来吧!只要是有利于我大金的好事,我定然全力支持。”

第三十一章 造船之业(下)

杨应麒刚才说了那么多话,要的就是阿骨打的这句应承,当下对阿骨打道:“咱们大金富有各种木料,可好木都在山中。汉部人少,只能抽出五百人造串,应麒希望国主能另外遣人入山伐木,以供造船之用。”

阿骨打道:“这算什么大事!让国相安排就是。”

谈完造船的事情,阿骨打又打量起那幅地图。女真人其时尚无这等地图,阿骨打几十年来纵横东北,千山万水的道路都印在他脑海之中——他打仗谋划,靠的都是这张无形地图。他虽然没什么文化,却是个有真眼光的人,这时一见到这副可以和他心中所知相印证的有形地图,大为高兴。

杨应麒一边指点着说明图上某个点、某个圈是什么意思。阿骨打也以心中所知纠正了地图上的若干错误。末了手掌一放,压在大辽东京的位置上道:“我迟早要取此地。若得此地,则我大金有山河之固、河川之险,可以和辽人分庭抗礼、让耶律延禧再不敢小瞧于我!”

撒改等人一起道:“皇上雄才大略,定克所愿。”

船厂半个月内便粗成规模,一个月后来自深山的木料持续运到,欧阳泷叔侄看得眼都红了!这么大、这么好、这么多的木料,居然只用来造江船!他巴巴地跑去见杨应麒,希望小杨将军能让自己督造海船。

杨应麒道:“我知道你有造海船的本事。可是我交给你的那五百人,懂得木工造船的可没几个。所以这海船一时间多半是造不出来的。你还是先造一批小船出来再说。就当是练兵。再说,这里深处内陆,造了海船也没法入海啊。”

欧阳泷有些失望,但也知道杨应麒说得没错。杨应麒看见他这样子,对这个人的认识又深一层。心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最爱。这人对航海造船不但擅长,而且分明还很痴迷!他虽然有做官的世俗欲望,但最能让他有成就感的,只怕还是能造出好船来。只要稍加引导,他未必不能成为我部重要的伙伴。”

杨应麒说得没错,那五百人果然大多数未曾有过造船的经历,甚至连简单的木工也做不好。望着几百个“笨手笨脚”的家伙,雄心壮志的欧阳泷对造船的期望一下子又跌到了谷底——他甚至怀疑这批人能否造出一批江船来。

“他们这些人,根本不是造船的料子!”他再次跑到杨应麒跟前,不过这次却是来诉苦:“这些人,连刨子都不会用!造出来的东西,扔到水里不沉就很好了。”

杨应麒耐着心说道:“谁又是天生会造大船的!他们不懂,你就教,教到他们一个个都会为止!若是他们个个都会,我们还要你来干什么?”

欧阳泷道:“教?怎么教?这些人笨手笨脚的,只怕一百年也教不会!”

杨应麒脸色一沉,冷然道:“你这是什么话!前两天还跑来夸口说要造海船,现在却变得连造些小舟筏大有问题!我跟你说,我已经向国主禀明,三个月内,定有船只千艘下水。如今我人手给你了,木料也会给你源源不断地运来!锻造室还停下别的工作,按照你的描述造出了大批的工具!可以说你是要什么我就给你什么,若到时你拿不出船来,就等着掉脑袋吧。”

欧阳泷吓得三魂七魄掉了一半,在发现求情没有任何效用之后,赶紧跑回船厂,把几百号人都鼓动起来。他和侄子欧阳运挑出十几个做过木工又比较伶俐的,没日没夜地面授机宜,再让他们去教别人。至于那些粗手粗脚的,便让他们去搬搬抬抬。

杨应麒几天后到船厂一看,只见到处一片紧张,又一片混乱,心道:“欧阳叔侄的积极性看来是调动起来了,但也太没秩序了。”来找欧阳泷,见他正亲自刨木花,看见杨应麒忙过来道:“小杨将军,我这正赶着呢,你别催!”

杨应麒道:“让其他人先忙着吧。你们叔侄两个跟我来。”

欧阳泷道:“我正赶着工呢。”

杨应麒道:“像你这样赶工,只怕三个月内难以交货。过来,我给你们传授点天书秘诀。”

欧阳泷一听“天书秘诀”大为高兴,连忙紧巴巴地跟了过来。

三人坐定,杨应麒道:“若要造大船,岂能像如今船厂一样乱成一团浆糊!你们欧阳家造船难道也这样全没一点法度秩序么?”

欧阳泷叫苦道:“怎么没有。看图纸的,督造的,刨木的,样样都分开的。可是现在这些人,什么都不懂!我只能一个个地教。”

杨应麒道:“教是要教,但你胸中全没一点法度在,结果才搞得这么乱!我说要你三个月造出一千艘船,其实你也不用这么着急。第一个月,你就算只造出十艘也不要紧,关键是要把船厂的机构搭建起来,再培养出一批能干活的人来。这样你第二个月、第三个月便快多了。”

欧阳泷点了点头,杨应麒继续跟他讲解分工、管理等道理。欧阳泷没读过什么书,这些原理是说不出来的,但在欧阳家几十年,经验十分丰富,因此杨应麒在关键处一点就透。欧阳运年纪还轻,又懂些文字,所得更多。

欧阳泷听到后来十分佩服,说道:“小杨将军,原来你也懂得造船,而且比我还厉害。”

杨应麒笑道:“我不懂造船。不过组派人手的道理,基本都是通的。只是如何用到造船里面你要好好琢磨,有什么想不通的随时来找我聊。记住,你不再是一个造船的工匠,而是混同江船舶司督造使!把这批江船造出来,带出一帮得心应手的人来,将来才好造大海船。”

欧阳泷惊喜道:“大海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