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兄事朕”,那是要辽国承认大金的大国地位。辽国分为五路:上京路、东京路、西京路、南京路、中京路,东京路已经被大金占领,若再割上京、中京,那大辽就只剩下燕云一带了!至于索取大宋、西夏、高丽等国书诏,更是要继承大辽的国际地位,剥夺大辽的外交资源!杨朴还没看完便连连摇头道:“不可能的!大辽不可能答应!若真是答应,那契丹人离亡国就不远了!”

杨应麒笑道:“现在他们离亡国还远么?当然,这个回复也未免太强人所难,就算耶律延禧再怎么昏也不可能答应。不过话说回来,国主也未必是真要耶律延禧把这些条件答应了才肯和,也许他只是先把价钱抬高一些,好等契丹人还价。这就叫漫天讨价、就地还钱。”他嘿了一声说:“原来国主也蛮会做生意的嘛。”

杨朴道:“七将军,你的意思是说国主想要和大辽议和了?”

杨应麒站起来看了一会挂在墙上的地图,说道:“国主想要议和,这心意从去年就已经透露了。当年女真起兵时不过两千五百人,短短数年之间夺取了大辽半壁江山!底子不够厚,扩张却又太快,这两年就是黄龙府一带也不安稳,更别说北边的室韦、东部的五国和南部的高丽了。甚至是辽南这里,如果不是有我们在,这里的汉人、渤海人、契丹人、奚人是否不起异心还难说呢。现在大金一意向西的话,军事上或能胜过大辽,但内部的隐患怎么办?后方的威胁怎么办?如果大军在西边和辽人持衡的时候,东京道忽然有人造反,或者高丽出兵来占便宜,又该怎么办?所以当下之计,莫若借着胜辽之威,南震高丽,北压室韦,东服五国,同时好好将已得领土整顿一番。等到内安外和,再讨契丹——这才是上上之策!”

杨朴想起了大宋来使,说道:“大宋的使者虽然我还未会见过,不过看起来意,分明是要和我们夹击攻辽,企图恢复被契丹人吞并的燕云十六州。如今我们若要和大辽讲和,又如何应付大宋的使者?”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且不管他大金、大辽、大宋,如果就我们汉部的小算盘来谈,朴之啊,你说我为何要想尽办法结好大宋呢?”

杨朴道:“开通商道,招徕人民。”

“说得好!”杨应麒笑道:“其实比起国主来,大宋皇帝太不会做生意了,我们还没应承任何事情,他便已经满足了我们大部分的要求了,是不?赵家天子不但已经鼓励宋人多来津门,允许明州、泉州发放北来船引,而且还允许在登州开设榷场!只要商路通畅,我们汉部的财源就不会匮乏;只要来往频密,大宋多余的劳力也必然会向津门涌来!所以就眼前来说,宋金能否联盟其实对我们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让大宋天子感受到我们的诚意,并愿意把眼前的好事延续下去——一直等到那一天的到来。”

“那一天?”

“就是国主决定再次伐辽的那天。”杨应麒道:“大金伐辽是迟早要继续的事情。到了那个时候,国主应该很有兴趣和大宋联盟的。你说是么?”

“当然。”杨朴的眼睛亮了起来:“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第六十四章 大金的两扇门(下)

从津门到登州的海道一日比一日畅顺、安全。辽东半岛和山东半岛之间的海路本来就短,只要避开风浪太大的日子,汉部船厂造出来的新船——车舰几乎可以不分季节地来往于两地之间。再加上商人们开始受到杨应麒的鼓励而在航道上的各个海岛大修灯塔,各种能望天测气候的航海人才也受到空前的重视,这一切都令海浪中的儿郎们把船走得更加安心。

赵良嗣和马政这次是从登州州城附近的渡头上岸,所以并不知道登州新榷场的事情。王师中与马政虽然是好友,但在这件事情上却瞒得他甚紧,只是在自己的州衙内设宴款待了一席,便匆匆将他们送上海船。

这次使团的规模比上次大了十倍,不但有官方系统的文书、武卫,还有若干随行的商人,甚至还包括一个代替大宋皇帝来赏赐折彦冲的太监。

童贯曾想过要亲自出使来威风威风,然而考虑到海路毕竟不是一万分的安全,便打消了主意。

这一趟船,刚好遇上了一阵不大不小的南风,随风而北,第二日就到了津门。行程如此顺利,实在是大大出乎赵良嗣等人的意料。

津门此时已经开始繁忙起来,虽然还没有达到一年中的高峰,但整个市集的活力已经彰显。各坊的店铺、客栈早被人抢订一空,码头等着无数伙计和苦力,望着南边盼船来。现在来到津门的大多是从登州出发的海船,数量不多,作为真正商贸主力的泉州、明州商家此刻还在黑水洋的航线上。因此码头上人多船少,正是人抢活干的时候。等到真正的旺季到来,那就是活抢人干了。

不过,这种还在酝酿的繁华还是吓了赵良嗣一跳,他万万想不到复州南部居然是这等模样!从码头上的繁盛看来马政的描述不是在夸大,而是太过谨慎了。难道之前自己从同僚那里听到的消息都有误?还是说津门在归入大金后才忽然变得繁华起来?对这两种解释,赵良嗣都感到不满意。

杨应麒也没有料到大宋会派出这么大一个使团来,津门那小小的驿舍根本就安排不下。这个新城市的客栈虽多,但此时早被抢空了。负责具体筹划整个事件的杨朴知道杨应麒不肯扰民,便将大宋使团的人马分为两拨:赵良嗣和马政使团主体住驿舍,那个宦官带着礼仪人员住进孤山寺,前者由卢克忠安排,后者由慧观和尚接待。

杨朴命人将两拨人好吃好喝地供着,却礼貌地限制他们不要到处乱跑。在此期间,各路豪强也都识趣地离这两个地方远远的,去孤山寺上香的都是些普通百姓。

直到第三天卢克忠才循例来引赵良嗣去见杨朴,两人都曾是大辽臣民,相见毕,赵良嗣道:“恭喜杨大人,傍上了一个好主子。”

杨朴微笑道:“不是傍上一个好主子,是找到一条好路子。倒是赵大人,不但傍上了一个好主子,连姓氏也改了。”原来赵良嗣原名马植,投宋后改名李良嗣,后来大宋皇帝高兴起来又赐他国姓,这才改作赵良嗣。

赵良嗣一听就知道杨朴讥笑自己,冷笑道:“天子赐姓,那是光宗耀祖的事情。就是杨大人祖上,三百年前也未必姓杨!”东北各民族的中华姓氏多因仰慕汉文而改,赵良嗣这句话分明是指杨朴是个蛮夷。

马政怕两人一言不合坏了正事,连忙打和腔道:“商周以国为姓、以官为姓、以职为姓——不都和天子赐姓是一般的道理么?这是古法。神州万邦,都是炎黄之后,只是后代山川阻隔,令兄弟反成陌人而已。后世改回汉姓,那也是认祖归宗。”

杨朴和赵良嗣闻言一齐大笑。两人其实也都不愿把关系弄僵,便趁机下台。

赵良嗣道:“马大人说得好。彼此都是炎黄子孙,何必因山川阻隔而成陌路?本使此来,正是要让兄弟之族做回兄弟。”

杨朴也笑道:“这也正是我汉部所愿!”

当下赵良嗣请见汉部七将军,杨朴道:“不巧了。贵使来得好快,出乎我等意料之外,七将军入朱虚山读书去了,半个月内只怕回不来。”

赵良嗣等不知这朱虚山在哪里,听名字似乎是个有点耳熟的地名,只是无论如何想不起来。他常常在大宋臣僚面前夸耀自己对北国山川了如指掌,因此也不好在马政等面前发问,却不知他耳熟的“朱虚”本是山东地名,这个新命名为“朱虚山”的地方其实就在城外。

原来杨应麒心想自己的容貌是十七八岁样子,此时汉部在大宋朝廷中威信未立,见面只怕会惹轻视,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再则自己接见赵良嗣意义也不大,便干脆决定不见宋使。

赵良嗣又求见大金公主,杨朴道:“公主鸾驾日前北上,向两宫太后请安去了。”

赵良嗣不悦道:“然则辽南地面上就以杨大人为首了?”

杨朴笑道:“赵大人生的却是哪门子的气?大宋既有国书来,本官自当引去朝见我大金皇帝。至于公主和七将军,见不见又有何妨?”

赵良嗣一听这话气便平了,他怕的就是杨朴像上次搪塞马政一般跟自己推诿,累得自己空手而回,那便无法回京交代。但若能见到金主,那真如杨朴所言,公主和辽南将军见不见都无所谓了。

当天杨朴大摆宴席,又请大宋、高丽留在津门的商人陪列下座。大宋商人见朝廷连使者也派来了,生意自然做得更加安心,而高丽商人则更添敬重。

卢克忠送赵良嗣等回去休息后,杨朴又到朱虚山见杨应麒,说知今日之事。

杨应麒道:“咱们津门的旺季就要来了,到时候人多口杂,怕会有变。不如趁早送他们上路吧。”

杨朴问道:“却走哪条道路为好?”

杨应麒道:“我们辽南无天险可守,可守之险全在民心。所以不怕别人知道我们的道路。就沿着永宁、辽口、鞍坡、东京一路上去。赵良嗣曾经是大辽臣属,如果我们绕路,只怕他也会瞧出端倪。”

杨朴沉吟道:“这一路上去,越往北就越荒凉。东京以南还好,过了东京,大金的底子就漏了!”

杨应麒笑道:“既然决定让他们去见国主,那女真的本色便无论如何也掩不住的。再说又何必掩?大宋来找女真人,原本就不是因为女真够文明,而是因为女真够强悍!尽管让他们到国主那里碰钉子去!去过一趟会宁,他们才知道我们汉部是多好说话!”

第六十五章 维吾尔族来客(上)

去年是大宋政和七年、金天辅元年,天下的庄稼收成普遍不好,在大宋是因为旱灾,在大辽则因为兵祸。不过辽南地方政局较为稳定,特别是复、辰、开三州由于投入了大量的牛马铁具,当政者又注意农田水利,因此有了一个不错的年景。今年开春以来,各地逃荒者不断地往这个地区涌来。幸好辽南三州无论是上层的行政秩序还是下层的民间秩序都已建立起来,不但农村有大量的荒地可以收容流入境内的农民牧民,就是津门、辽口和鞍坡也需要大量的手工劳动力。

杨应麒在春节过后的几个月里一直躲在管宁学舍读书教书,凡因军务政务来求见的人一概不理,甚至连卢克忠也被婉拒门外。这几个月里除了管宁学舍的师生,只有三个人见到了他。

第一个是杨朴,在宋使船只入港后连夜上朱虚。

第二个是孤山寺的证因和尚,他在见过杨应麒后便从辽东半岛消失。一个月后,山东半岛清阳港附近便新建了一座栖霞寺,主持正是证因和尚。这些年道君皇帝不断逼迫佛门子弟改从道门,大宋境内的佛寺有减无增。在这种背景下忽然有一座新佛寺出现,便引得天下僧人无不瞩目。

第三个则是一个叫阿依木思的维吾尔商人。这几个月里就连赵履民、刘介、李相隆、林翎这些“老客户”都只能通过书信和杨应麒联系,而这个万里而来、只带着两车货物的胡商居然得到杨应麒的垂青,知情者听说后无不讶异。

这个胡商见杨应麒的场景后来被管宁学舍一个多嘴的学生泄漏出来。

这个学生是林翎的堂弟林翼,去年林翎离开津门前特地留下这个十五六岁的堂弟在管宁学舍求学,林翼聪明机智,很得杨应麒的喜爱。这天林翎乘季风再次来到津门,林翼便请了假,进城来见林翎。

晚上黄旌大摆宴席,给林翎洗尘,林翼也陪同前来。列席的人除了燕云籍的刘从、赵观,高丽籍的李相隆,还有先来一步的泉州陈家二当家陈广湖。

这些大商人坐在一起不谈生意,却谈风月逸事,慢慢地就说到了杨应麒。这群人里面陈广湖在津门的资历最浅,至今没能见到这位掌控辽南命脉的七将军,因此他一听到这个话题赶紧竖起耳朵怕漏掉一句,希望对以后求见七将军的时候有帮助。

黄旌放声高论,由杨应麒的学识说到他的爱好,说他不爱别的,就爱书籍:“如今连泉州的良版书籍都涨价了,为什么?就是因为人人知道七将军喜欢好书!个个都盼着能献上一本,讨他欢喜。要是能像刘当家一样得到偌大一片好牧场,那就十辈子也吃穿不尽了!”

众人闻言同时一笑。林翼道:“其实啊,七将军除了书,还有另外一项最爱。”

陈广湖听到这句话忍不住哦了一声,黄旌道:“林少爷年纪虽小,但这半年来追随七将军前后,学问见识一日千里。说到对七将军喜好的把握,在座各位只怕没人及得上了。”

林翼毕竟还是个孩子,被他这一拍全身轻了三十斤,连林翎眼色也未看见,得意洋洋地说道:“若说这几个月,津门的商家是一个也没能见到七将军,唯独一个人例外…”

赵观哼了一声说:“这个林公子不说我们也知道,就是那个胡商阿依木思!”

林翼心想若不抛出些外人不知道的消息,如何压服这些大人,便说道:“那么这个阿依木思又是靠什么来打动七将军的呢?”

此言一出,人人关注之情溢于眉目,林翼心头更是得意,连林翎在桌底踢了他一脚也不理会,继续说道:“那天七将军正带着我们几个人读《禹贡》,读到中午一位同学来报说有个胡商求见,话没说完就被七将军给骂了出去。我们本以为七将军不乐意见胡商,谁知午休时分七将军又把那个同学唤来,问是什么样的胡商,那同学说是个维吾尔人,七将军想了一下,就让我去把那胡商接进山门。”

朱虚山本来并不禁人出入,只是津门的商人都知道杨应麒不愿喧杂的事情扰乱管宁学舍的平静,所以各方豪强除非是应邀入山讲学,否则等闲不愿去招杨应麒的忌。

赵观和杨应麒相交年深,知道这个七将军智谋深远,他既然接见那个胡商,只怕所谋不浅,这些事情多知未必有益,便插口说:“七将军说的若是军政要务,林公子最好还是别说了。有些事情不是我们这些商人应当知道的。”

林翼笑道:“哪里是什么军政要务,其实就是那阿依木思给七将军送礼来了。”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林翎道:“这胡人这样唐突,想来一定又被七将军骂出去了。”

“没有!”林翼的回答出人意料:“七将军居然耐着心听那阿依木思把话说完,最后不但收了他两件礼物,还向他多索要了两件东西。”

众人大感惊讶,陈广湖忙问道:“这胡商送的究竟是什么礼物?七将军索要的又是什么宝贝?”

林翼见席间众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一种莫名其妙的优越感油然而生,说话更带劲了:“那个阿依木思送来的第一件礼物,乃是一个金发高鼻的西域美女。”说到这里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刚刚突起的喉结上下蛹动,在座的除了他之外哪个不是老奸巨猾?一看这情景便知道那那个西域美女一定十分妖娆,否则不会惹得这少年偶一想起也大生绮念。

林翎咳嗽了一声,林翼脸一红,忙用讲述来掩饰自己的窘态:“那西域美女…嗯,十分美貌,但七将军只看了一眼就偏过头说:‘在我们辽南这边,女人和男人是平等的,女子不能拿来送,更不能拿来卖!就算是女奴,一入我境,便有权要求还自己自由之身。你将一个女人来送我,是故意要犯我汉部的律令么?’”

林翼说到这里停一停想看看众人的反应。他原本以为大家会惊佩交加,哪知在座各人脸上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原来黄旌等心里都想:“英雄豪杰不贪恋女色也没什么奇怪的,否则能成什么大业!”

见众人如此林翼不免微感失望,只得继续说:“那阿依木思大为惶恐,连忙请罪,七将军也不深责,只是问第二件礼物是什么。这件礼物,却勾起了七将军兴趣了。”

黄旌笑道:“一定是书!”

林翼点头说:“黄叔叔猜得对,正是两箱羊皮书。上面写的都是扭扭曲曲大食文字,连七将军都不懂得。那阿依木思身边还跟着一个小老头儿,既懂大食文字,也懂汉语。七将军问明那都是些什么书,越问越是高兴。他们两人一直说了一个多时辰,连下午的课程也让暂停了。我虽然站在旁边听着,却连一成也没听懂。后来七将军又邀请那个胡人留下,愿以重金留他在管宁学舍做老师,同时翻译那两箱大食书卷。”

刘从哼了一声说:“这个阿依木思这手倒也投其所好。古今书籍我也搜罗过不少,只是没想到七将军连番邦的书也有兴趣。”

林翼说道:“这第二件引起七将军兴趣的东西,大家猜中了不难,但第三件要猜准却不容易。若黄叔叔、刘叔叔你们能猜得着,那小侄就真服了。”

第六十五章 维吾尔族来客(下)

黄旌听林翼出起谜语来,笑道:“好啊!林公子要考我们这群老头子了!”便猜是好茶,林翼却说不对。

赵观便猜是好马;刘从猜是宝刀宝剑;林翎心里猜是西域地图,却不肯说出来;李相隆心里猜是西域名医,口中却说一定是楼兰古宝。林翼听了笑道:“错了错了!都错了!七将军感兴趣的,是一张毯子!”

“毯子?”黄旌、陈广湖都一起叫出声来,这个答案当真是出人意表。

赵观问道:“那毯子有什么奇特?难道是金子打的不成?”

“不是。”林翼摇头说:“就是一张羊毛毯子。”说到这里他却卖起关子来,打住喝茶——他年纪尚幼,林翎不让他喝酒。这少年心里盼着众人提问,哪知在座所有人个个比他有耐心,竟是谁也不开口,最后他只好自己解开谜团:“其实这毯子根本不是什么礼物,一开始是用来包宝贝的,那宝贝金光闪闪,也不知道是什么做的,阿依木思正要介绍,但七将军却对那宝贝一点兴趣也没有,反而拿起那毯子左看右看,大加赞赏。那阿依木思的脑筋转的倒快,也不说那金光闪闪的宝贝了,就夸着这条毛毯。七将军问了织毛毯的羊毛从哪里来,阿依木思用大食话说了一个叽里咕噜的地名,说是从哪里引进的种羊。七将军听了那个地名后想了一下,忽然一拍后脑说:‘是了!是拜占庭!’”

林翎问道:“拜占庭是什么地方?”

林翼吐了吐舌头,慑懦说不知道。林翎哼了一声说:“该听的不听,该问的不问!”

林翼大是发窘,黄旌打圆场道:“阿翼毕竟是小孩子,大少别太苛刻。上次没问,下次再问就是。”林翎这才神色转和。黄旌又问道:“后来呢?”

林翼看了林翎一眼,不敢再卖弄聪明,老老实实说道:“七将军又问织毛毯的是哪里的工匠,阿依木思说是维吾尔人的巧匠。七将军便托他去请一些巧匠来津门授艺,阿依木思却不断推托,说从维吾尔走到这里要绕过西夏,横跨大辽,这条路九死一生,他说什么也不肯再去走一次。”

林翎冷笑道:“这个胡商好狡诈,他哪里是不肯去走,只是想抬高价钱罢了。”

林翼道:“阿大说的没错。七将军当时也听出来了,也是和阿大你这般当场点破那个阿依木思的心思。不过七将军也没怪罪他,只是告诉阿依木思,如果他能帮汉部招徕巧匠,就在津门西边划两个坊给他做店铺,一分钱也不收。”

听到这里陈广湖忍不住发出一声鼻音,李相隆也叹道:“我们李家和汉部这等交情,到现在也就半个坊的地盘。这胡商好运气啊!”

赵观哼了一声道:“现在一过辽河西边就没有不打仗的地方。这胡商是不是好运气,等他招到人再说。林公子,后来这胡商答应了么?”

“答应!他当然答应。”林翼叹道:“他不但答应,而且对七将军说,明天就能把工人招徕,希望七将军不要违背诺言。”

李相隆等听了这话都是一怔,心想阿依木思莫非懂得飞天术不成?

林翎微一沉吟,说道:“我知道了!这个胡商!他的商队里头,一定就带有巧匠。他根本不用跨越大辽,因为人就在他身边!”

赵观和刘从对望一眼,却听林翼道:“阿大猜对了!”

陈广湖听得拍案骂道:“好个狡诈的胡商!这样一来,他便可不费吹灰之力得到两个坊的地盘!哼!这样的人容不得!七将军惩处他没有?”

但林翼的回答却让陈广湖失望了:“没有。七将军没有处罚他,只是大大不高兴,对那阿依木思说:‘以后和我做生意,不要再用这一套。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也不收回我的承诺,只是那片土地就这样轻易给你,津门其他商家只怕不服,到时候没我做你的靠山,你也很难在这个地方立足。所以如果你想在津门做长远生意,就必须再替我做一件事情。’”

陈广湖问道:“什么事情?”心想如果能抢先把事情办好,不但能给那胡商一个下马威,或许还能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好处。

“阿依木思也是这样问。”林翼说:“七将军这次要他做的事情和上一件却是大同小异,就是要他去引进一批羊毛上等的种羊来。这次阿依木思又是面有难色,七将军说道:‘你万里而来,不可能带着羊群,所以我知道你这次是真的犯难。这样吧,我再许你一个好条件。若你能引来一对种羊,我就划给你若干坡地给你牧羊。引来的种羊越多,你得到的土地就越多。数量以两千头为限。’说着跟阿依木思解释每引来一对种羊他能得到多少坡地。”

刘介依照林翼所说的暗中算了一下,心中大惊:“若真的给他引来两千对,那这阿依木思的牧场岂不是比我家还大!”心中暗谋对策。

陈广湖则想:“我们家走的是海路,要走陆路去那个什么拜占庭、吐鲁番引种羊可不是我们所擅长的事情…等等!这个七将军为什么对这些羊毛、工匠这么感兴趣?难道…若是这样,不知他对棉花、纺布是否也感兴趣。若是如此…”左右寻思,心中已有计较。

其他人听到这里也都各有各的心事,林翼虽然还在讲述一些余绪,但听的人却已是心不在焉。

林翼自己也觉得没意思起来,便找了个话结,住口不说了。

不久宴席散、人作别,回到住处,林翼也向林翎告别要回管宁学舍去。林翎却没放他走的意思,盯着林翼不说话,忽然道:“我看你还是别去管宁学舍了,在市集学着做点生意,待北风起,就随我回泉州吧。”

林翼心头大骇,膝盖一软跪了下来:“阿大!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事情了?”

林翎怒道:“起来!这像什么!你又不是奴仆,干嘛动不动给人下跪!我看你这半年来在七将军身边没学到半点东西,反而是活回去了!”

第六十六章 宋使团的苦恼(上)

林翼被林翎一骂,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眼泪却啪啪啪流了下来。

林翎哼了一声道:“去年让你跟我出海,本来只是要让你长长见识,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可到津门后我却改变了主意让你留下来,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林翼咬着嘴唇摇头。

林翎背着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你虽然是我林氏旁支,但你父母亡故后,爹爹收养了你,却是把你当亲生儿子看待的,我也一直当你是胞弟。所以在泉州时候督促你刻苦读书,因为我们都觉得你有这个天分,将来若能考取个功名,那不但于全族有利,也是你自己的好归宿!就算读书不成,将来也当做个知道进退的男子汉!当初让你的读书是这个想法,后来让你留在津门也是这个想法——你听懂没有?”

林翼被林翎的疾言厉色吓得脑子空荡荡的,实在没听懂,却不敢摇头。

林翎看他这副模样,叹了一口气道:“你还不满十六岁,现在就要你想这些事情是有点为难了。可是有些事情,若有个行差踏错,可不是年纪小就能原谅的。”

林翼颤抖着说道:“阿大,你是说我今晚在宴席上的事情么?”

“你说呢!”林翎厉声道:“七将军肯留你在他身边,让你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事情,是为了让你把他的事情泄漏出去么?是为了让你把他的事情在大庭广众宣扬么?你这半年来在他身边怎么就不学学他的学识、他的心胸、他的缜密?却反而却哪里学来了多嘴、学来了轻佻、学来了浮躁!”

见林翼吓得泪如泉滚,林翎反而更加恼怒,骂道:“出去!出去!要哭到外面出去哭!我林家没你这样的子弟!”叫来家丁指着林翼道:“把他扫地出门!”

林翼膝盖一软又跪了下来,林翎一闪身不受他跪,骂道:“走!没想明白你就别回来了!”

林家的家丁也不敢真赶他,但林翼毕竟年纪小,如何承受得起这样的厉责?终于自己忍不住跑了出去。

此刻正是夏初人定时,街道略无行人。林翼也不回管宁学舍,只是背着林宅乱走,一路走一路流泪,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泪水也被晚风吹干,忽然一骑横里奔出来,眼见要撞上林翼,幸而马上那人骑术精湛,勒得马人立起来,双蹄落在别处。林翼跌倒在地,惊惶不定地抬头望去,只见眼前是两人两骑,方才差点撞上自己那人二十多岁年纪,眼光如春雷未动,神态似秋水将发,脖子上一块青色胎记,行动如风,跳下马将自己扶了起来,问道:“没事吧?”

林翼一时说不出话,那人又道:“看你也不像无赖子弟,天色这么晚了,怎么还一个人在大街上乱跑。”灯光下看见林翼脸上的泪痕,忽而指着林翼哈哈笑道:“我知道了,你被家里人骂,跑出来了是不?”

林翼被他说破,低下了头。

那人问道:“骂你的人平时和你亲不亲?”

林翼心道:“咱们又不认识,你干嘛来跟我说这话?”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人又说:“那你这次是不是做错事情了?”

林翼犹豫了一下,又点了点头。

那人又问道:“那他这次骂得你凶不凶?”

“凶。”林翼哭泣惊惶后声音有些嘶哑:“我从来没见阿大对我这么凶过。”

那人笑道:“那就是了,他没恶意的。对你是爱之深、责之切!快回去吧。”

林翼哽咽道:“阿大赶我出来的,阿大不要我了。”

“傻小子!”那人摸了摸他的头发:“要真不要你,还会为了你发火?快回去吧。”说着翻身上马,和跟他来那人并骑远去。

林翼望着那两人两骑的消失的地方,忽然间想到了什么,乱糟糟的不知是什么感觉,却让人心头一阵清凉。他寻路回去,到了林宅附近十分担心,怕见到两扇紧闭的大门,然而一转个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熟悉的身形,正坐在两个“林”字灯笼下发呆,不是林翎是谁?

林翼鼓起勇气,慢慢走近,林翎见到他跳了起来挥手就要打他,终于忍了下来,对着里屋叫道:“阿翼回来了!把出去找的人都叫回来吧。”拉了弟弟回书房,拿了戒尺要打,终于又放了下来,问道:“想明白没有?”

林翼想起那个骑士的背影,点了点头。

林翎道:“今天就先别回去了。明天回学舍后好好读书!多用点心思,看看人家七将军是怎么做的学问!你阿大我…我再怎么混也只是个商人了,你却不同!将来…唉,不多说了,去睡吧。”

林翼以为自己一定睡不着了,谁知道一躺下就入梦了。第二天醒来,林翎却已经出门办事去了。他换上林翎从泉州带来的新衣裳,骑马回管宁学舍,来到杨应麒的草堂外,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北上?我怎么就没撞见?”林翼心中一动:“是昨晚那人!”

便听杨应麒的声音说道:“二哥你从开州来,他们却往辽口的方向去。我让他们走辽口一路,本是想让二哥你见见的,谁知你刚好在这节骨眼上去刘介的新牧场挑马。”

昨晚那人的声音说道:“去多久了?我且追上去看看。”

杨应麒道:“去了三天了。”

便见两个人跨步出门,杨应麒送了出来,林翼心道:“往昔就是杨朴大人来,七将军也不送的。这人好大的面子,不知是谁。二哥?难道是二将军?对了!一定是他!”

昨晚林翼遇见的骑士果然便是曹广弼,他听说大宋有使者到津门便匆匆由开州赶来,期盼能见上一面,谁知今天来朱虚山见到杨应麒,才知道宋使已经北上。

曹广弼翻身上马,就要出山,忽然见到昨晚差点被自己撞到的少年,一怔道:“是你?你是管宁学舍的学生么?”

林翼点了点头。

曹广弼道:“看你这样子是与家里人和解了,是吧?”

林翼又点了点头。

曹广弼笑道:“在七将军身边好好学本事吧,将来长大了,到我军中来闯天下。”朗笑声中,与副手石康绝尘而去。

林翼望着飘扬未落的尘埃默然,回过神来,才发现杨应麒在看着自己,连忙请罪:“昨晚未归,请先生责罚。”杨应麒在管宁学舍是老师的身份,因此学生们在学舍内都称他先生。

杨应麒却没有责罚他的意思,只是看着林翼的眼睛道:“一天不见,似乎长大了不少。”

林翼不知该如何回答,杨应麒已经笑了起来:“很好,很好。咱们管宁学舍第一个能办事的人出来了。”

第六十六章 宋使团的苦恼(下)

曹广弼和石康追过辽口,这才望见大宋使团的尾巴,但他却忽然停了下来,石康问道:“二将军!不上去么?”

曹广弼迟疑道:“现在过去,却是拿什么身份去和他们相见?”

石康无语,曹广弼道:“罢了!回辽口吧。我想来看看大宋使者,也只是一时冲动。如今望见了也算是聊慰相思,那什么赵良嗣不是大宋名臣,不会也罢。”带了石康径回辽口。日后大宋使团从北方南下路过辽口时,他反而避而不见,只让辽口官员好生接待而已。

赵良嗣并不知道汉部二将军曾追着他们使团的尾尘徘徊良久,他一路北上,津门的繁华、半岛中部的宁静、辽口的喧嚣都让他感到陌生——这真是自己所知道的辽东么?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复州、辰州百余里路走来,竟然未见过一个饥民。这两个地方还说不上富庶,也还没有鼎盛的文物,可百姓们似乎都已经能吃饱饭了。

不过渐行渐北,赵良嗣终于找到了那个自己熟悉的辽国故土。等过了银州,北大荒的苍凉更是扑面而来!

大宋的官员开始惧怕起来:这才是他们心目中的女真啊!往来行人不再有津门的温文,所有人展现出来的都是赤裸裸的野性,这里是虎狼成群的世界,是未被文明阉割的世界,是离茹毛饮血未远的世界!

虽然在夏天,但那个宦官却在风中瑟瑟缩缩的,心里咒骂着马政,哀叹自己当初怎么会迷了心窍信马政的话,以至于在听到出使的消息后不去走后门推脱。

马政则在经历了一开始的害怕之后定下心来,细细体察沿路的民情,发现见到的那些女真贵族大将论豪富论奢侈远在津门官员之上,那些有军功的将士活得也还可以,但最底层的那些无土平民则过得十分艰难,沦为奴隶者更是活得猪狗不如。

大宋使团华丽的衣饰一路来不知惹得多少人眼红,幸好有杨朴带领才保无恙,过了鞍坡后狄喻又派出一队骑兵护送。

萧铁奴本来想亲自送他们到会宁,但和杨朴见面后望了宋使两眼,便冷笑着回鞍坡了。

和往来的女真人相比,就是作为使团武卫的大宋禁军也个个显得细皮嫩肉,都用不着打仗,只是站在一起便强弱立判!那是羊和狼的区别,不是在羊角上绑一把百炼钢刀就能弥补的区别!

使团在津门时,饮食供应与大宋略无异。但一过咸州,吃的便是胡法饭菜:将极肥的猪肉或脂润切成大片,用一小盘子虚装架起,插青葱三两根,叫做“肉盘子”,连同炒面、半生米饭一起端上——这是款待赵良嗣、马政、杨朴和那个宦官的盛宴了。至于其他武卫、文员则等而下之。下层的将士只能用木盆乘粥干吃。

赵良嗣也就罢了,那宦官却受不了了。他在汴京吃的都是精细食物,见到那片大肥肉几乎就想呕吐,怒冲冲要去找杨朴,赵良嗣连忙拦住,告诉他这等伙食在这里已经十分难得。那宦官不信,冲到杨朴帐中,只见他也正在吃饭,桌上却只有半盆米饭,一片胡饼,以豆为酱,旁边放着几个松子,如此而已。

杨朴抬头见那宦官闯进来,问他有什么事情,那宦官恹恹地甩了一下衣袖,出帐而去。杨朴见他来时盯着自己桌上的食物看,脑子一转就明白了,对护送自己来的汉部武官道:“大宋官兵都惯坏了!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什么时候!有那样的伙食还不知足!哼!难怪他们打不过大辽!”

过了黄龙府以后伙食就更加难堪了,那个宦官连续好几天吃喝不下,杨朴看在眼里只是冷笑。赵良嗣来找杨朴想办法,杨朴道:“办法?有什么办法?我跟你说,打仗的时候,我大金就是皇帝吃的也是这些!别人不知道,你赵大人也不知道么?”

赵良嗣叹道:“我原知北地蛮荒,只是看津门那般气象,以为这里也好起来了。”

“好起来?哪有那么快!津门富得快,是因为地方小,人民少。但一个二千里大国想整体富裕起来,谈何容易!”说到这里杨朴便停住了,似乎觉得自己说的太多了,只是劝道:“你们再忍忍吧,到了会宁就好多了。”

使团渡过拉林河后,忽然北面一彪军马从一片森林后冲出,那蓦然出现的数千军马便如旷野猛兽从天而降,马上的人披着兽皮、挥着刀棒,也如猛兽一般。

那宦官和他身边的文吏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大叫一声“妈呀”便逃了。他这一逃,许多文员、官吏、仪仗甚至武卫也跟着逃,赵良嗣和马政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一句话:“真是丢脸!”面对迎面而来的大军其实他们也十分害怕,但想这里是大金腹地,若对方真要害自己又能逃到哪里去?想到这里两人都凑着马紧紧跟着杨朴,知道只有傍紧了他才最安全。

杨朴张望了一下,知道是国相撒改所部,并不是流寇,因此便安了心,对马政道:“去把你们的人收拢好吧。怎么说也是大国使者,怎么弄得这样难看!”策马走上几步,对着冲过来的军马挥手示意。

那彪军马慢慢停了下来,一个大将纵马出阵,大声道:“杨朴!这群软手软脚的家伙,就是宋朝的使团么?”却是大金国相之子、女真族杰出的将帅完颜宗翰。

杨朴回答道:“没错!将军是出来渔猎么?”

宗翰哈哈一笑道:“我是来看看这拨人是怎么回事!”指着缩着脖子逃回来的那个宦官和他的从人道:“汉人都是这个糗样么?我现在可真怀疑彦冲他们到底是不是汉人。”

杨朴笑道:“龙生九子,各不相同。大宋林子太大,自然什么鸟都有。大将军是天上飞的雄鹰,这几个是沼泽里爬的病鹑。”

那宦官羞得无地自容,杨朴和宗翰却一起放声大笑,宗翰道:“要是像彦冲那样的英雄,我还真要结识一下,要是像眼前这几个家伙,嘿!却实在让人倒胃口。大宋怎么派这么些人过来!是看不起我大金吗?”

马政就要抗辩,宗翰却已经挥了挥手,领军东去。这几千人来去如风,铁蹄过处,就是猛虎狼群也要退避三舍。赵良嗣和马政都看得暗暗心惊,马政心道:“怪不得大辽会连连败北!这群女真不是人,都是野兽!是虎狼!”

那宦官跟了上来,对着杨朴喋喋不休,指责他刚才侮辱自己。杨朴冷笑说:“中使大人!这里不是大宋!道君皇帝的诏令可到不了这里!你要是想活得长些最好少说两句。”吓得那宦官噤声无话,躲在赵良嗣背后使眼色让他圆场。

杨朴不等赵良嗣说话,便指着北方道:“再走几十里就能望见会宁了!快马加鞭,天黑之前兴许能到!别耽搁了,走吧!”

第六十七章 遣宋使的人选(上)

杨应麒敲着地图上的会宁,喃喃自语:“谍报无误的话,只怕辽使习泥烈刚好也在会宁,这下可热闹了…”

会宁这个“皇帝寨”在吞并汉部九村以后,终于像个城了。虽然在汉部主体南迁以后,北来的商人便明显少了许多。但这里毕竟是新兴大国的都城所在,亲贵豪强都聚集于此,因而人口物流都十分繁庶——当然,这种繁庶也是相对于东北大地而言,若放在大宋,这里仍然只能算是个二三流的城镇罢了。

吴乞买、斜也、斡鲁古、宗干等人占据了汉村以后,其部族家人住着汉村的砖房,种着汉部的田地,对于主子占到这么一个好地方十分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