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政奇道:“七将军或小杨将军?这叫法又有什么来历?”

那儒生道:“马先生是刚从大宋来,所以才不知道。我们折大将军有六个异姓兄弟,个个是大金的股肱之臣!他们六人仿刘关张结义故事,以折将军为长结拜为兄弟,杨将军行七,所以称七将军。因为兄弟七人里面行三的杨讳开远将军也姓杨,因此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口顺,便唤三将军作大杨将军,唤七将军作小杨将军。”

马政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津门现在最尊贵的便是这位小杨将军了。”

那儒生摇头道:“说到官大,现在辽南自然以小杨将军为首。但轮到尊贵,津门还有一人更尊、更贵。”

马政奇道:“不是说折大将军在都中处理国政么?怎么还有一人更加尊贵?”

那儒生笑道:“马先生听话不仔细!方才不是说了折将军是大金的驸马么?这里是折将军的封地,公主殿下的鸾驾自然也在此!”

马政一听笑道:“是我疏忽了!”

第六十一章 大宋通问密使(下)

这位“凑巧”住在大宋密使隔壁的儒生,将津门、辽南地方的律令政制一一和马政说知,又大肆渲染了折彦冲在金国的权势。

马政听了心道:“这位折大将军既管政务,又掌军务,而且还裂土封侯,想来是金国的权臣了。若能见到他,多半便能传达我主的旨意!”当下又请教这儒生如何才能见到大将军。

此时马政还没露出自己密使的身份,只说自己是来津门买马,因此那儒生一听“吃惊”道:“马先生你一介商人想求见都统大人,哪有那么容易!”

马政犹豫良久,才道:“实不相瞒,我不是普通商人,实乃大宋密使。”

那儒生“惊骇”更甚,张大了嘴巴合不拢,过了好久才道:“原来是大宋的使者,失敬失敬。不过马大人既然是上国使者,为何不往官衙驿舍,却住在客栈?”

马政叹道:“我从大宋来,并不知道大金国事,怕大金是不通礼仪的蛮野之邦,又不知道贵国有哪些衙门,因此不敢造次。”

那儒生点头道:“原来如此。马大人是上国使者,大宋使者初次来访,想来得由地方官吏逐层上报。如今津门由复州刺史卢大人主管庶政,若马大人信得过我,明天便由我代为投书接引如何?”

马政大喜道:“甚好!甚好!”又问复州刺史卢大人的官阶以及金国官员相见的礼仪。

那儒生道:“我们大金职官用的是古称,刺史等若唐代县令,也就是你们大宋国的知县、知州。我们大金礼仪与大宋也没太大区别,只是更为简略罢了。”

第二日马政穿上官服,由那儒生替他投书,卢克忠当即接见。问了马政在大宋的品阶,两人以官礼相见。

卢克忠道:“大宋与大金向无来往,马大人忽然来使,事出突然,为谨慎起见,请出示国书以释本官之疑。”

马政出示市马诏,卢克忠看了道:“印玺不像假冒,只是两国通问,为何却用诏书!”

马政道:“大宋乃万国宗主,下诏书有何不妥?”

卢克忠冷笑道:“万国宗主,却不知比辽如何?”

马政道:“依照澶渊之盟,乃是宋兄辽弟!”

卢克忠哼了一声道:“那请问大宋对大辽用的是诏书还是国书?”

马政道:“国书。”

卢克忠怒道:“大辽不敌我大金,乃是举世皆知之事!如今贵国对大辽用国书,对我大金却用诏书,却置我国于何地?”

马政一时语塞,接应他来的儒生帮着道:“父母大人,大宋与大金隔着辽国,互不通问,不知我大金也是大国,方有此失。此事关涉两国交涉,还请父母大人代为婉转才好。”

听了这话卢克忠神色稍霁,对马政道:“贵官无礼,有辱我国,本当驱逐出境。念是彼此音讯不通,不能深责。本官只是一州刺史,不敢妄自处断这等大事,待我禀告上官,别日再行接见。”

便命人带马政先到驿馆休息,马政身在客地不敢违抗,随衙吏出来。出了衙门后那儒生向马政告别,马政甚是感激,要赠他绸缎若干,他却不受而去。

本来复州州衙十分朴素,几个月前杨应麒忽然想起这是津门的门面,赶紧派人修葺。这驿馆也是因为要接待宋国来使才加紧建成的。比起这两处地方,杨应麒自己办公的地方反而简陋得多。

马政住进驿馆后和外界难通音讯,比起之前更无自由。津门人生地不熟,他也不敢擅自出门。好在看门、侍奉的人都十分礼貌,一切生活必须品也应有尽有。眼见春节越来越近,自己若不是接了这差事,此刻多半已经在家里乐享天伦了。

如此熬了整整半个月,才有人来相请,见面的地点仍是州衙,但这次卢克忠却坐在偏位,上位坐着一人,看官服比卢克忠要大得多。汉部自杨应麒以下本都没有穿官服的习惯,这次是为了接见马政,才将大辽汉系官服给搬了过来。

卢克忠和马政见礼罢,介绍那位官员道:“这位是辽南副转运使杨讳朴杨大人。”

辽南的行政系统职责分明,官名一时间却颇为混乱。杨朴是杨应麒的臂膀,折彦冲便表了他一个转运副使的衔头,阿骨打和吴乞买等都不懂得这些虚文,想也不想就准了。

这转运副使却是个大官,之前杨朴便是以此督制辰、开两州政务。这个官衔辽、宋两国都有,因此马政一听就知道杨朴这个官有多大。只不过他以上国使者自居,对杨朴只行平礼,杨朴也不见怪,开口先问了大宋最近的政事。马政隐恶扬善,将大宋天子大大夸奖了一番。杨朴颇知大宋之事,心中冷笑,口中却不道破。

寒暄毕,马政取出诏书,杨朴却不接,说道:“此书不合礼节,本官不能接,也不敢接。若真要与我大金通好,请换国书来。”

马政又请引见大金国主,杨朴道:“我大金尤胜大辽,若来通问,需依与大辽通问之例。”

马政苦请,杨朴只是不允,一定要他先回去换国书来。

马政道:“海道凶险,请贵国看本使此来不易份上,略为通融。”

杨朴道:“津门至登州不过百里海途,朝发夕至。从津门到我国都城会宁虽有千里之遥,但都是大金境内,并无阻滞,便如贵国自杭州、泉州等地到汴京一般。若要见我家皇上,等贵使换了国书来不迟。”

马政无法可施,只好答应。杨朴又道:“大宋与大辽为敌,我大金也与大辽为敌,正所谓同仇敌忾,合当为友。因此凡大宋商人来我津门贸易,我国都妥善待之。此是我国愿与大宋交好之明证!大宋是礼仪之邦,贵使回国之后请代禀大宋皇帝,若我国商人前往泉州、明州贸易,也请勿拒之门外。”

马政道:“我大宋胸怀天下,泉州、明州,万国商人都来得!大金既是友邦,哪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杨朴又道:“昔日登州本是出海大港,因大辽之故方才没落。若大宋有意通好,可开放榷场市集,也好让我大金国民过去买茶卖马。”

马政听到卖马两字心中一喜,说道:“昔日防海,实为防辽。如今辽东易主,想来朝廷定会另行处置。本使回朝后定然启奏我主,促成此事。”

杨朴大喜,命摆宴席款待。

第六十二章 联金扶汉之策(上)

马政虽然没能见到金主,但在金国地方大员处得到确切消息,心中已安。杨朴大摆宴席,除了卢克忠等官吏、管宁学舍的儒生外,又有刘介、黄旌等商人作陪。

马政听说黄旌是泉州黄家的人,忙问他如何会在此处。黄旌道:“当日我本要去高丽,被海风吹到这里,幸蒙津门军民接济,方保平安。”说着向马政使了个眼色,马政会意,不久推醉,杨朴便派人送他回驿馆,黄旌也即告醉,悄悄尾随而来。

四下无人时,马政问黄旌道:“你可是受我朝官员委派至此?”

黄旌忙道:“大人明见!小人此来虽非领得官家文书,但实是借着做生意,有心为大宋出力。”

马政赞了他几句,又道:“此次北来,多亏你家船只引路。”

黄旌道:“这是大宋子民的本份!”犹豫了一下,问道:“小人一介草民,本不该过问国家大事。只是怕大人初次到此,被别国人欺瞒。小人来津门日久,多知此间虚实,因此斗胆问问大人此行见闻。”

马政也不疑他,将来津门后的遇合择其要者与黄旌说了。黄旌听完道:“小人只见过杨大人一次,不知深浅。至于卢刺史倒是个厚道人。听大人所言,果然未曾受欺。只是有一事或甚重大,不知大人知否?”

马政问是何事,黄旌道:“小人听说辽南都统折大将军和他的几个异姓兄弟,以及他所部直系人马,本来都是汉人,不是女真!”

马政听得大吃一惊,问道:“此事确实么?你从哪里听来?”

黄旌道:“折大将军留在津门的旧部都自称汉部,对于自己原来是汉人的事情并不讳言,而且还引以为荣。大人,依你这些天在津门的见闻,觉得这个地方如何?”

马政沉吟道:“这里和起我大宋的繁华都会自然没得比,然而在北鄙能有这般气象已是不错了。难得的是往来礼貌,宛如我朝。”

黄旌拍手道:“照啊!辽东本已僻远,那女真更是蛮荒,如何懂得这些?小人听说,女真开国后一切建制,都是这位折大将军主持的。据说这位折大将军还很年轻,他之所以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裂土封侯,除了因为娶了大金先主的公主,更是因为他在政事军务上都有极大的功劳。”

马政道:“朝廷原本以为女真只是一个普通的夷族,没想到里面还有这样一番曲折。”

黄旌又道:“大人,小人不敢妄测朝廷圣意,但听说这折大将军就是在会宁也常穿汉家服侍,平素读的也都是中国之书。看他对我们这些大宋商人都善加看护,就知道他必有亲宋之心。若朝廷能早开榷场,多派商队、士子来津门,让他身沐我大宋天子隆恩,则将来于国事或有出人意表的惊喜!”

马政听得入神,正想多问一些折彦冲的事情,黄旌已经站起来道:“小人进来已经许久,想来得告辞了,否则只怕有些不便。”

马政醒悟过来,道:“正当如此。”才站起来相送,忽然想起一事道:“不如你和我一起回京,以备圣上问询如何?”

黄旌听得颇为心动,然而想起杨朴对自己的嘱咐,只好道:“若能得见圣上,那实是小人几生修来的福分!只是小人若就此随大人而去,如果被金人窥破了机关,只怕小人以及黄家再难在津门立足。横竖大人必然再来,不如让小人留在这里,以备接应。”

马政见他说的有理,又夸赞了他几句,送他出门。他在津门又留了一日,杨朴派人来道:“我部天文司的官员说这几日海风海浪正好出航,若明日风云无变,便请贵使上船如何?”

马政答应了,收拾行装,第二日上船出海。这次在前导航的却是汉部的水师。由津门到登州,风向正好,果然是朝发夕至!马政踏上登州地面后心道:“出海之前只道是九死一生,没想到两地其实不过一二日路程罢了!只要有好船家好天气,来去津门倒也不难。”

汉部水师的那官员是原欧阳适的副手刘七,这人本来就是个鬼灵精,经过数年历练早已能独当一面,欧阳适南下后便留他在杨应麒身边助理海务,杨应麒知道刘七就能力而言几乎就是欧阳适的影子,因此这次便派他来干这件大事。

送马政下船后刘七道:“马大人,下官奉命到此,想要先在登州歇船,好等马大人换了国书回来再接天使北上。只是得请马大人与登州地方官员打声招呼,别把我们当海盗才好。”

马政道:“这个自然。”进城来见登州知州王师中,王师中见了他又惊又喜,问他怎么回来得这么快。马政将津门的见闻跟他略说了一遍,王师中道:“津门的事情我虽然略有耳闻,却以为是那些渔民妄作的胡说,没想到真有此事。”

马政问道:“你知道此事?之前如何不说?”

王师中道:“民间有谚道:‘一到津门,金银满盆’。我原来以为不过是市井妄语,国务当前,没核实的事情哪里敢随便说出来?”

马政又给他引见了刘七,刘七按品阶与王师中相捋。虽然彼此不同国家,但既然朝廷有通好女真之意,王师中自然以礼接待。刘七说起暂时停泊一事,王师中道:“贵邦派水师护送我朝使者归国,足见友诚。让船只入港避风自是应有之意。”

马政又邀刘七入京,刘七道:“此事未曾奉命,不敢妄自主张。”王师中叹其忠直,便请他在城中居住,以待马政归来。刘七也不推却,只是每日定要去海边巡视船只兵员。汉部水师纪律严谨,并无扰民之事,偶尔派人入城买卖日用货物也都十分守规矩。登州人因见了知州大人的告示,又见这帮人说话行事和自己没什么两样,厮混日久,渐渐便习以为常。

马政一行人还没到达汴京,杨应麒的奏表、书信却已经分别到了阿骨打和折彦冲手上。

阿骨打召折彦冲问话,折彦冲道:“与宋交好,对我大金甚是有益。一来可以通商买茶,二来可以联宋攻辽。”

吴乞买道:“我们都知道那是你父母之邦,既然彼此都仇大辽,建交通问也是好事。只是应麒为何要将宋国使者赶回去?这什么国书诏书又有多大区别?”

折彦冲道:“诏书是上对下,君对臣。宋朝来通问,当用国书。大宋多半消息阻隔,不知道我大金已经自立,因此待我如北国一节度使!”

吴乞买道:“原来如此!那是该赶他们回去!”

折彦冲道:“大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若能与大宋南北夹击,实有大利!”

阿骨打道:“大宋乃天下第一国,若赵家官人能以待大辽之礼来下国书,也是一件好事!彦冲,宋人的事情你最清楚,就交给你去办吧。”

第六十二章 联金扶汉之策(下)

金天辅二年,大宋改元重和。

马政顾不得回家过年便匆匆向汴京赶来,时当正月,虽然天下衰疲,汴京却一片欢庆。马政当晚入城,第二日大内便传诏命他火速入宫。

马政入殿之时,只见台首蔡京、太保童贯、太宰郑居中、宣和殿大学士蔡攸等重臣,以及赵良嗣(马植)等相关臣属都已在里面。

马政面君行礼,将此去津门听到的北国形势述说了一遍。道君皇帝赵佶等听说女真人已经攻到大辽中京附近,无不震惊。马政又述说在津门的种种见闻。

太宰郑居中是蔡京的政敌,蔡京既赞同出兵燕云,他便无论如何也要反对。这时听马政将津门说得犹如江南繁华小城一般,出列喝道:“马政不忠!胆敢欺君!辽东蛮荒之地,怎会有这等气象!”

马政吓得磕头出血,指天发誓。

道君皇帝问赵良嗣:“马政所言实否?”

赵良嗣心中踌躇,他当过多年的辽臣,知道辽东决非如马政所言,但他又是赞成联金攻辽的——这盘的主意本就是他出的,这时却不好驳斥马政,便启奏说:“微臣未去过辽东,且微臣归宋经年,或许辽东发生了一些微臣所不知道的事情。不过马大人所说的辽南转运副使杨朴、复州刺史卢克忠确有其人。这两个人在大宋并不知名,想来马大人无法杜撰。”

马政道:“微臣到辽东后也曾多方打听,听闻这津门虽然开港不久,但由于负责规划建制者乃是几个有本事的汉人,所以才能如此。”跟着便述说折彦冲等来历、权势、地位,又转述了黄旌结好汉部的策略。

道君皇帝大感兴趣,问道:“你说那金国的驸马折彦冲本是我大宋子民?”

马政道:“是。他们在女真也自称汉部,不但不讳言还颇以为荣。臣还听说这次女真之所以反辽,很可能就是因为有这群汉人从中鼓动。黄旌说他们是要借女真的兵力来复仇。”

道君皇帝问赵良嗣是否知道汉部的事情,赵良嗣奏道:“女真大军中确实有一汉部,首领是女真前节度使完颜乌雅束的女婿。这伙人骁勇善战,女真攻辽的时候往往以他们为前锋。微臣以前虽然听过汉部之名,当时以为那只是音转,却不知道他们原来也是汉人!”

马政道:“就臣在津门所见,来往行人的言语、装束都与我大宋无异。且这折彦冲对大宋商人十分善待,看来心中必然有亲宋之意。”

道君皇帝又问道:“你刚才说他们和辽人有仇,却又是怎么一回事?”

马政道:“似乎他们本是流落辽境的汉人,久被契丹人欺压,因此生恨。”

新任尚书右丞王黼善测赵佶心意,听到这里已知皇帝心中不但联金攻辽之心已坚,且对那女真汉部大感兴趣,便奏道:“辽人夺我燕云,与大宋乃是世仇!只要是汉家子弟,哪个不恨?这伙汉人必然是天赐我朝,为的就是助大宋克灭契丹!如今辽帝失德,万民罹苦,愿陛下念燕云百姓遭涂炭之惨,代天谴责,以顺伐逆,既解燕民倒悬之难,又复祖宗往昔之土。王师一出,十六州百姓必壶浆来迎。规复之举,便在今日。”

赵佶听得龙颜大悦,郑居中见天子这般模样,也不敢乱说话了,蔡京之子、宣和大学士蔡攸不甘人后,也出列奏道:“马政出使之前,朝廷常恐那女真是北鄙之族,不通教化。如今女真既有中国大臣当朝,已服教化,正可晓以大义,使之成为我大宋边藩之国。”又献上一策:待燕云之事大定以后,可渐渐扶植折彦冲为女真酋长,让他为大宋镇守东北边疆。

蔡攸所言正合道君皇帝的心意,赵佶一边听一边点头,群臣见状,纷纷各献奇策:如何结好金国,如何示恩汉部,如何收服折彦冲,一时间个个都成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智张良了。

道君皇帝当即委童贯措置通好女直事,命监司、帅臣不许干预童贯行事。开登州榷场,许金人前来贩马。又另遣赵良嗣为正使,马政为副,属官十二人,仪仗若干,持国书出使金国,相约攻辽。

大宋朝廷办事拖拖拉拉,正月就已经决定的事情,到三月马政还没走出开封府。不过让登州开榷场的诏令却在二月就已经到了津门,刘七听说,赶紧放信鸽回津门报信。

杨应麒接到信后对杨朴说:“生意来了!”

杨朴道:“大宋最想要的莫过于马,但马是强国之本,不可轻易出境。”

杨应麒笑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不过俗话说的好,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一年卖他个几百匹总是要的。”

命欧阳适的堂弟欧阳运准备好几艘海船,又让刘从带上两百匹好马南下,“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船还没出港,不知为什么消息忽然走漏出去,李相隆的伙计、赵履民的掌柜等北国商家都纷纷来求,希望一起上船南下。杨应麒也不拒绝,塞了整整三艘千料大海船,这才扬帆过海,在登州上岸。

登州知州王师中听说津门有商船来到吃了一惊,他原本以为这登州榷场要真正运作起来非得一年半载之后,哪知诏令到登州才五天,这些“胡人”就来了!

王师中知道皇帝一意要结好金国,何况朝廷又来了诏令,也不好回绝他们,便请来刘七道:“贵国的船未免来得太快了。如今一切都未就绪,如何安置?不如且先回去,等登州一切料理妥当,你们再来。”

刘七道:“王大人的难处我们知道,只是现在海风从北向南吹,南来容易北归难。逆风行船,弄不好还要出意外——若此刻在登州、津门海面出了人命关天的事情,岂不有亏大宋天子盛德?不如这样:我们这些天停靠的那个港湾也算宽敞,周围又没有什么居民,就让这些商船在这个港湾停下,在靠港的地方用篱笆围一片地方作市集就好了。他们这些北国的商人,有一片泥土就做得买卖了。等正经榷场建起来,再让他们搬过去。”

王师中思虑半晌,说道:“暂且如此罢。不过你却得告诫他们:没有允许不得擅自离开港口。否则恐有扰民之事。”

刘七道:“若这样,食物饮水等日常起居却怎么办?”

王师中道:“我看刘大人的属下这段时间甚守规矩,不如就由刘大人居中策应,里面需要什么东西,便雇佣临近乡人运进去。篱笆墙内都是贵国商贾,还请刘大人严加约束。”

第六十三章 登州的新榷场(上)

大宋重和元年、金天辅二年,大宋商界又出了一条大新闻:登州要开榷场了。这个消息就像长了翅膀的鸽子到处乱飞,十天半月间半个大宋就都知道了。

但这个在某种策划下轰动商界的榷场其实十分简陋,只是沿着一个天然港口,在一片荒地上围上一圈篱笆,篱笆内支起帐篷,有几座帐篷,就有几个北国商家。

这些商家有的卖人参,有的卖貂皮,有的卖铁具,有的卖皮货,还有几个商家卖的是一些奇奇怪怪的食物,叫什么玉米、番薯什么的。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围在港口边乱跑的两百来匹马!

大宋对马的需求简直是无止境的,一个地方只要有马卖,商人在一千里以外都能嗅到味道。

本来,用篱笆围起来的那片荒地极小,马下船以后地方便大显狭促。别的货物可以收起来叠起来甚至放在船上,唯有马匹却不得不腾出一片地方来供养,要不非害病不可。因此刘七便去求王师中把地方划大一些。王师中心想买马于国有益,便答应了,请登州通判去划界。

马商暗中贿赂了那通判十匹好马,那通判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们围上一大片荒地——反正那个地方又种不了田,又打不了鱼,又晒不了盐,根本就没人要。后来马商越圈越大,到后来那片地方大得足够给两百匹马来回奔跑了。

马场也港口边的榷场连在一起,榷场的商家嫌地方不够用,就慢慢占用马场这边的地方。而马商居然也很合作地让出一片又一片的空间来。后来榷场马场连在一起,竟然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寨子了。

这批人来了以后要吃要喝,要穿要住,因此就需要向登州人买粮买布,又得雇佣登州人造房推车。他们都不强买强卖,买东西、雇佣人价钱都十分公道,慢慢的登州人发现自己的活计多起来了,那个篱笆内的榷场一日比一日热闹,不断有登州的贫民进来找活儿干,或者做伙计,或者做苦力,会点武艺的还能做保镖。到后来不但贫民,连京东东路的一些厢军也来打工。有一些贫民实在安置不下,刘七便悄悄诱使他们上船,趁着向南的季风还没结束将他们载往大流求岛——那里有大片未开荒的土地和就手的农具等着他们。

这些事情,登州的通判未必不知道,然而他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加干涉,因为自从这个榷场开设以来每个月他都能收到数目不小的孝敬钱。而登州知州王师中则从来没有踏足榷场一步,他是个典型的行政庸官,一切文书工作都处理得很好,却很难算得上能吏。每天干完公事,便在官衙后的花园里饮酒作乐,做了这么久的登州知州,他踏出州城也没几次。而那个榷场在登州清阳河入海口附近,离登州州城颇有一段距离,按王师中骑马的速度要整整一天才能到,因此要请他来视察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不过,通判得了好处,倒也不敢忘了给他留一份,王师中对此也不抗拒。

随着这个被人称为清阳港的榷场日益繁荣,京东东路三教九流各种人物渐渐都向这里涌过来,流氓地痞也越来越多,骚扰商家的事情便零零星星地发生了,商贾们不胜其烦,来求刘七,刘七和刘介等人商议了一番便来找登州通判,请他出面弹压。

山东半岛濒海一带民风剽悍,又有鱼盐之利,一些不服王化的刁民或贩私盐,或做海盗,平时在登州州城也敢横行霸道,风声一紧又逃入海中。久而久之,连官府也不愿轻易招惹他们,只希望他们不要把事情闹大,彼此安生。

因此这登州通判听了刘七的请求不禁头都大了,推诿着问道:“可是出了什么命案没有?”听刘七说还没有,便作无奈状道:“依大宋律例,没有犯事便不能轻易拘押,刘大人却要我如何去弹压他们?”

刘七道:“既然如此,可许商人们雇些本地民勇在榷场内巡逻?”

那登州通判道:“只要你们花得起这个钱又有何不可。”

刘七又道:“此外尚有一事:依照大宋规矩,凡开设榷场,朝廷必然委派官员监视。又要由朝廷先买所需货物,剩下的才分给大宋的商人。这本来也应该,只是我们这个榷场还太小,来来往往的商人不到几十个。这样一个小地方若也要劳烦朝廷派人下来只怕大费公孥。能不能请通判大人和知州大人说一声,请他上表奏明,将朝廷抽取榷金一事略为延迟。”

根据大宋泉州诸港规矩,榷场的交易都要在官服的监视下进行,且每次交易朝廷都要抽成。因此那通判一听这话心知肚明,这些商人分明是不想被朝廷抽榷金!天底下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情?当下冷笑道:“抽取榷金那是朝廷规矩!哪能延迟!”

刘七这段日子跟他打交道多了,早知对方是个什么货色,这时见他疾言厉色,仿佛是大宋的大忠臣一般,心中也明白他这是先敲打、后伸手的官场惯技,便陪笑道:“若由朝廷来抽榷金,只怕给知州大人的孝敬就要减少,那时候知州大人生气起来,我们吃罪不起。若朝廷的管制松些,下个月的生意必然更好,给知州大人的孝敬或能多出五成。”

通判每个月拿到的孝敬钱比知州多出整整一倍,刘七表面说的是知州,其实指的却是通判。通判听了沉吟道:“知州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哪能因私废公。”

刘七知道他是要抬价,面有难色,终于咬牙道:“商人们生计艰难,还请大人高抬贵手。这样吧,我把我该得的那份也拿出来,多凑五成的孝敬钱献上去。这实在不能再多了,再多不如直接让朝廷来抽榷金了。”汉部财务监察十分严密,刘七其实不敢乱收商人们的孝敬,既怕汉部的严法,也怕因小失大——杨应麒在琉璃屋另外留了一份分成给刘七,只要刘七不犯法,那份分成足够他安享一生了。

通判听了刘七的话笑道:“刘大人可真是爱民如子啊,其实我们也希望彼此方便。这样吧,我去跟王大人说说,至于结果如何,就要看王大人和朝廷如何决断了。”

第六十三章 登州的新榷场(下)

登州通判选了个好日子,带了当月的孝敬钱来见王师中,摒退左右,说了奏请朝廷延迟派使者来管理榷场一事,王师中一听冷笑道:“你道朝里都是傻瓜么?我们这表一奏,谁不知道其中有私弊!”

通判沉吟道:“那就把榷场其实已开的事情先瞒住。就说我们要选地段、建房屋,拖个一年半载,于我们也大有好处。反正登州这里山高水远,朝廷也没那么容易知道实情。”

王师中听得颇为心动,却又摇头道:“不出旬日,朝廷就会另派使者从海道去津门,那时候如何瞒得过他们!”

通判道:“去津门不一定要从榷场那个港口出海!州城这边也有旧港。当初榷场之所以不开在这边,防的是这些夷人近肘难制,如今却便利了我们从中取事。”又道:“若实在不放心,可派一队厢军在登州州城沿海处作个模样,就当是为榷场一事建港建屋。”

王师中踌躇道:“若被人看出破绽…”

通判道:“那些商贾能被少抽些榷金就偷笑了,谁会去告发?至于下面的人,我已经和刘七说好了,若再安排一批下吏去抽榷金,那是多了一层盘剥——下面那些干活的家伙,你我又不是不知道!与其如此,不如就都交给商贾们自己去管。我们每月定下一个数目,只要他们按时交纳,篱笆墙内的事情,谁去管他!”

王师中道:“完全撒手不管,闹出乱子可怎么办?”

通判道:“只要不出人命官司,管他们怎么闹去。若是敢闹出篱笆墙外,我的人自然会去镇压!”

两人又商量了许多细节,终于敲定孝敬钱的数目。通判去找刘七,又把和王师中商量好的价钱加了三成。

刘介等商人头脑从刘七那里得到消息后无不高兴,又商量着该如何治理这个商寨小港,刘介道:“不如请七将军派人来管。”

刘七道:“七将军说过,这里是大宋,若津门那边派官员过来,传了出去只怕大为不妥。惹得大宋朝廷发怒,我们连站都站不住!”

赵观道:“那岂不是要我们自己来管?只怕难以服众。”

高丽商人李相隆道:“我有个主意。津门那边的市集的日常事务也是由商会自己负责,只是税务、法务、治安牢牢掌控在官府手中而已。我们不请津门的官员,却把津门的管理的法门照搬过来,如何?”

刘介道:“甚好,甚好。只是津门市集中有个商法官,调节各种纠纷。如今我们这里没有法官?该由谁来调节?”

李相隆道:“津门那套商法很好,大家都服,就用那套法规作准则。至于法官,我听说管宁学舍专门有人学这个的,不如就花重金去那里请一个高才过来。”

刘介笑道:“妙极!那税务也是这样。我们也从津门请一些精通算术的高才来管理这件事情,就按照津门的税率自己抽税。”

赵观道:“抽上来的钱怎么处理?”

李相隆道:“不是要给那些管理孝敬钱吗?”

赵观道:“我算过,就算交了那些孝敬钱也还有剩余。”

李相隆道:“我们要聘任法官,又要请人来结算税务,这些人都要花重金。此外还要叫人打扫道路门庭什么的,花钱的地方多了去。我还怕按津门的税率抽不大够呢。”

赵观道:“如果不够,只能加一些税了,可万一有余该怎么办?”

刘介道:“那我们就学孤山寺,建些学舍、义仓什么的,做做好事,也算是给自己积德。”在众多刘介位望最高,他这句话一说众人都纷纷赞成。接着又说起该选谁做这商会的会长,推来推去,终于把刘介推出来。刘介也是个有志向的商人,便当仁不让,做起了会长。

他只干了一个月就发现登州的知州和通判都把清阳港的潜力看小了。虽然津门开港之后已经有不少北国货物通过泉州、明州的商船流入南方,同时江南的货物也找到了一个新的市场。但距离泉州、明州十分遥远的中原腹地,与津门的直接贸易数量几乎接近于零。因此位于山东半岛的清阳港一旦打开,尽管为时尚短、设备简陋,但它所吞吐的货物量已经让刘介十分吃惊。王师中和登州通判自以为狮子大开口,其实他们能吞下的也不过是清阳港交易税金的三成。

大量的钱财在刘介这个会长眼皮底下来来去去,然而他却忍住了不去贪图便宜——清阳港的商人把津门的财物监督系统也搬过来了,这让执行公务者少了许多空子可钻,就算能得手,暴露的机会也很大。对刘介来说,廉洁为公以获得声誉,将来能得到的比贪污眼前这点钱财要大得多。

更何况刘介本来已经是个富豪,他做这个会长更多的是为自己和自己的家族能够更为体面。津门市集商会会长的位子早被赵履民夺走,刘介知道自己和汉部的交谊原没有赵履民长久,因此对这件事情也只能干眼红,这次在大宋境内混了一个会长也算是一种安慰。因此他做了清阳商会会长后不但秉公办事,还主动拿出许多钱来修葺新港口内的诸般公共设施。

清阳港的事情杨应麒不久便听说了,他写了一封公开信祝贺刘介当选。刘介收到信件后喜出望外,杨应麒信中的一些暗示性语言让刘介感到七将军对登州这个商会的重视程度远过津门,跟着,他又隐隐猜到了这个七将军背后的某些意图。

想通了这一节,刘介便干得更加卖力了,而杨应麒对刘介的各种请求也十分配合,几乎是要人有人,要物有物。清阳港的治理慢慢走向了正轨,税务与法务都颇服人心,并顺带着连登州州城也繁华起来。

王师中不知道自己土地上那些不在籍的农民正悄悄地往海外流失,他看到的只是这片地皮因为外来人口增多而繁荣。在朝廷出使金国的使者到来前夕,一所私人出资的义学蓬莱学舍出现在登州城外的羽山,这所蓬莱学舍向整个山东半岛的十五到二十岁的学子开放,只要能通过学舍的入学考试,不但能入学读书,学舍还包吃包住。

治下出现这样的义举乃是大好事,因此蓬莱学舍开学之日,颇有几分风流的王师中也应邀出席。学舍的规模还很小,教师只有七八人,藏书量也不是很大。不过其中有一批书还是引起了王师中的兴趣:这批书印刷十分精良,而版本则从未见过,不过种类则颇为贫乏:只有论语、孟子、礼记和前四史而已。

王师中随手拿起《三国志》翻了一下,只见书上标出了句读。书的最后一页印着“津门书局”四字。再看回前端,赫然写着这批书总领点校者的姓名:杨应麒。

第六十四章 大金的两扇门(上)

杨应麒此刻并不知道王师中在看他总领点校的那批书,就算知道了只怕也没心情去理会,因为此刻他正十分享受地点校着《李太白全集》。

经历了这么多事后,他已经知道那个梦中的“后世经历”决不是一场单纯的梦。他如今的知识结构,有一部分来来自幼年杨应麒背诵下来的经史诗文,一部分来自死谷“梦醒”后的苦读历练,但更多的是来自“梦中世界”的深厚阅历。

他无论如何记不起梦中那个自己的全名,只记得那个自己是一个大组织的管理者之一,管过财务,也管过人事,因此在融入这个世界后才能较顺利地为汉部建立起一个像样的财政、人事管理系统。

不过梦中那个自己的情感则很难在他此刻的大脑中找到痕迹,似乎那那个梦留给他的仅仅是一些智性的回忆而已。在这个世界的年岁越久,杨应麒在江南的幼年记忆所发挥的作用就越大,在梦中不屑一顾的那些古诗文常常莫名其妙地涌上心头,做着比任何智性记忆更为强烈的蠢动。陶渊明的一句随口语,李太白的一句酒后言,都曾让他在无人时不由自主地吟哦起来,仿佛自己因为这句诗而变成了那个古人。

“朴之啊…”看得杨朴匆匆走进来,杨应麒说道:“其实我在这个世界仅仅是一个过客而已——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可我觉得就是这样。”

杨朴听得呆住了,只听杨应麒叹道:“此世匆匆,如白驹过隙…”

杨朴愣了半晌,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上司虽然看见了自己,其实却还沉浸在某种自失中没有醒过来,便猛地咳嗽两声,杨应麒眼睛一眨,不满十八岁的脸上恢复了老练神采,问道:“什么事情?”

杨朴道:“宋使又来了。”

“哦,挺快嘛。”杨应麒道:“这次来的是什么人?还是那个马政?”

“不是。”杨朴说:“马政成了副使,正使是赵良嗣。”

杨应麒哦了一声,汉部的谍报工作已经做得比当世任何政权都好,对赵良嗣的来历,他也略知一二。

杨朴道:“卢克忠已经接他们入驿舍,七将军您什么时候见他们?”

杨应麒不回答他的话,却自顾自找出一封信来,取了其中一页给杨朴看:“这是大哥给我的信,信中跟我详说了会宁之事:今年年初,大辽派习泥烈到会宁求和,这一页写的,是国主对习泥烈的回复。当时国主口述,完颜希尹笔录润色,而大哥就在旁边听着。”

杨朴接过信一看,只见上面以完颜阿骨打对辽主耶律延禧的口气写着:“尔若能以兄事朕,归上京、中京、兴中府三路州县,以亲王、公主、驸马、大臣子孙为质,还我逃奴、阿疏,并宋、夏、高丽往复书诏、表牒,则可以如约。”杨朴看完不禁倒吸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