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骨打皱眉道:“不至于吧。”

撒改道:“我当初有此倡议,在于自己以为对汉部的意向以及辽南的情况十分了解。但如今反思,我真的了解么?汉部之中有我的人在,我对汉部以及辽南情况的把握,有许多都是通过这些奸细窃得。可是如果杨应麒早就知道我在他身边安插了人,那我得到的那些讯息,岂非就是他故意让我知道的?”

阿骨打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撒改叹了一口气道:“我是在抢婚一事看出的端倪!皇上你真认为杨应麒是个蔫的?不见得吧。虽然我没什么证据,但我知道汉部中有一些人是不愿意杨应麒成为完颜氏女婿的。彦冲成为先主的女婿,那对汉部来说是有好处的。但若应麒也这样,对有些人来说就太过了。而杨应麒心中也许也如此想。他有这样的初衷,而结局又和他的初衷一样,这就大大值得怀疑了!折彦冲是汉部的心,杨应麒就是汉部的脑!抓不住小麒麟,便摸不准汉部的动向!”

阿骨打道:“彦冲有功无过,和女真各部的关系又都处得很好。虽然发展得太快,但我们也没理由贬黜他们,否则不但汉部不服,其他各部也不服!我们是新兴之族,信义若失,便无法领导各部!”

撒改点头道:“不错,这是最麻烦的地方!但事情再麻烦,也不能不管。祸患再微渺,也不能不防!狼在驯化成狗之前,是不能掉以轻心的。我们没理由贬黜他们,却可以分化他们!”

“分化?”

撒改道:“正是!其实之前我们已经这样做了,只是找错了人!阿鲁蛮虽然与我们有同祖之源,谁知他竟然对汉部如此忠贞,把我们一番好意都白费了!但现在想想,阿鲁蛮对汉部而言,只是一员干将而已,拉走了他,也不足以动摇汉部的根基!我们要想分化汉部啊,得从别的人入手!”

阿骨打想了想道:“曹广弼,萧铁奴!”

“原来皇上也早有此心。”撒改欣慰道:“这两个人,才是折彦冲的左膀右臂!若断其一,则汉部战力减半,若两臂俱断,则折彦冲有军无将,有将无帅!虽然还不算孤家寡人,但从此再无倾覆之力。就算还能掀起风浪,却也动摇不了全局了!到那时就可以放心地把他作为我们完颜氏的鹰犬来圈养了。折彦冲挺立如树,杨应麒蔓延如藤,若折彦冲不振,杨应麒失去了依凭,谋略再多也无用武之地了。”

阿骨打道:“但曹、萧都是彦冲的把兄弟,如何分化?”

撒改道:“要分化这两个人,还是得从杨应麒处入手。若不先对付杨应麒,那我们就算有什么厉害招数,只怕也会被他一一化解。若杨应麒乱了,则汉部也势必跟着乱!这头小麒麟啊,谋略是很深的,智计也足,可惜为人不够狠,有时候甚至有些婆婆妈妈。这几年我暗中窥测,觉得他若认准了目标去谋划一件事情,那便罕有破绽。但不知为何,他去了一趟汴梁之后,行事就变得有些迟疑——甚至混乱了。”

阿骨打沉吟道:“听说他被一个妖僧给迷惑了,难道到现在还没好?”

撒改反问道:“皇上你认为是这样?”

阿骨打思虑半晌,说道:“又像,又不像。”

“妖僧的事情,或许有,或许没有——但这件事对我们来说无关紧要!至少我也不认为这是主因。不过汉部的走向,确实是在他去了一趟汴梁之后,才变得有些不自然的!皇上,汉人的围棋,你学过没?”撒改见阿骨打摇头,便继续道:“我浅尝过,知道下这棋,最要紧的就是看谁算得远、算得准。庸手下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高手下棋,却是看到六七步、甚至十几步之外。若算准几步之后会出现麻烦,那连带着对眼前的棋路也会迟疑起来。汉人有个词来形容这种情况,叫做‘举棋不定’!”

阿骨打顺口道:“举棋不定!”似乎对这个词颇感兴趣,顿了顿,又问道:“若遇到举棋不定的情况,下棋人却当如何应对?”

撒改道:“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停下来想清楚了再下。”

“停下来?”阿骨打冷笑道:“他停别人也停?”

撒改微微一笑道:“下棋的时候,对手自然会等着的。可惜…”

“可惜军政大事毕竟不是下棋!”

“不错。”撒改道:“所以这一年来汉部的情况,似乎有些迷乱了。甚至到现在为止,走向也有些古怪。想来小麒麟心里的棋路到现在还没有打开!”

阿骨打沉吟道:“你说这杨小子究竟在为什么事情举棋不定?”

“眼下还不明了,但他既是在汴梁一行之后‘病发’,则这个心结多半也和大宋有关。”说到这里,撒改叹道:“我自接掌国相一任之后,冲锋陷阵的事情向来过问得不多。但对蠡测人心以调和各部,却颇有一份自信。杨应麒这娃儿心智早熟,想得甚远。若要知道他的烦恼,便不能看眼前,而要想想三五年后——甚至十年之后可能发生的事情。”

“十年之后?”

撒改握紧了阿骨打的手,问道:“皇上,外事攻伐,我不如你熟悉。对大辽之战,你心中胜负如何?”

阿骨打道:“自我们起兵以来,契丹人连一个漂亮点的仗也没打过,可见国中无人。咱们一路路扫过去,平定三京、捉拿阿适(辽主耶律延禧的小名)不过迟早的事!但大辽毕竟立国久远,根基深厚,要荡平它怕还要花些功夫。”

撒改点头道:“皇上既然这样说,那想必是差不了了。汉人有一句话,叫‘英雄所见略同’,折彦冲谋划军国大事常与皇上你暗合,则他对辽、金胜负的看法,想必和皇上差不多。折彦冲有此认识,则杨应麒多半也是!”

阿骨打点了点头,撒改又道:“辽、宋乃是百年敌国!若我大金灭辽而兴,则势必与大宋接壤。虽然我们已与大宋结盟,但将来的事情,毕竟还是很难说的。”

阿骨打道:“大宋能出彦冲、应麒这样的人物,又是华夏上邦,想必是不弱的。不过我看他们派来的使者却很是一般,甚至有些软弱,与彦冲他们相差甚远。哼!这事等灭了大辽再说吧!若大宋确实强劲,那便与它划界为邻…”

撒改紧接着道:“若大宋比大辽还软弱呢?”阿骨打沉吟不语,撒改道:“从杨应麒对汉统如此执着一事来看,他对大宋只怕仍甚有情义…”

阿骨打眼中精光闪烁,犹如虎狼忽然看见了猎物:“你是说,他怕我们连大宋也一起吞了?”

撒改忽然咳嗽起来,连咳了七八声,而阿骨打却仿佛还在咀嚼自己方才冲口而出的那句话,对堂兄的嗽声竟是置若罔闻。

第九十一章 国相逝事何从决(下)

撒改咳了好一会才停下道:“我们女真兴起不过数年,灭辽已属过望,若再要吞宋,似乎有些异想天开。不过当初我们起事之初,也没想到能这样顺利啊!所以杨应麒有这个顾虑也是可能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之前很多事情便都能解释了。”

“若真有那天…”阿骨打眼中散出摄人的光芒来:“那他们兄弟几个可就尴尬得很了!”

“若真有那天…”撒改忍住咳嗽道:“皇上你便命汉部为前锋!兵临宋土!”

以阿骨打之雄,听到这句话也不禁一震!兵临宋土!那是何等的诱惑!

撒改道:“狄喻近来旧伤复发,病痛缠身,死是死不了,人却被折磨得有些心灰意懒了。剩下这兄弟七人,也都有各自的缺点。彦冲毕竟已娶了阿虎,于大金不利的事情没有别人推动他是不好牵头的。杨应麒的心结到现在好像都还没解开,决心未定,正好利用!曹广弼战谋精密,足以独当一面,但我看他为人却嫌执着了些——对名利执着的人会被名利蒙蔽,对忠义执着的人会被忠义蒙蔽!只要将他们陷于两难境地,不需别人插手,他们自己会乱!”

阿骨打道:“说下去!”

撒改道:“至于杨开远,中人之才尔,这些年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足为虑!欧阳适钻营奔走,阿鲁蛮冲锋陷阵,倒也是一时之选,但这两人都缺乏动摇全局的力量与见识。而汉部还有一个人才却值得我们多加栽培!那就是…那就是…”说到这里撒改脸泛红潮,又是连连咳嗽。

阿骨打道:“萧铁奴!”

撒改勉强止住咳嗽道:“不错,就是这个蒙古杂种!”

屋内一时静了下来,撒改握紧了阿骨打的手,说道:“汉部有三难:一是辖地太小,做大事施展不开手脚,若谋自立腹地又太浅,抵挡不住大军的雷霆一击;二是与我们有君臣名义,行事不能谮越;三是兄弟几人,所谋不一!彦冲和我们已有默契:今后功劳再大,但受爵位,不扩封疆。这很好,很好!将来他再立功,尽管给他加官进爵!而对他的几个兄弟则当区别对待,尤其对萧铁奴要多给些好处,多给他些机会立功。让他超过曹广弼,超过狄喻,直逼折彦冲。到时候不需要我们做什么,他自己会要求的!萧铁奴若与折彦冲平起平坐,那其他兄弟势必人心浮动。羽箭捆在一起难以折断,分开了却当不住两手一掰!到得那时,他们兄弟几人便是我完颜宗室的一头头鬣狗,听话的就养起来,不听话的就…”说到这里一声大咳,咳出七八点血星来。

阿骨打连忙唤宗翰进来服侍,这次宗翰没再出去,只是坐在炕边替父亲捶背。撒改握住阿骨打的手一直没有放开,这时又加了几分力气,说道:“汉部之事,一定要小心,小心,小心!皇上,我是看不见了,但在你有生之年,一定要解决,不要将这么难办的事情留给子孙…”

忽然脚步声乱响,撒改收了口,便见宗宪来报:“彦冲哥哥来了!”

宗翰看了阿骨打一眼,说道:“快请!”

折彦冲入内拜见阿骨打,又给撒改请安。撒改颤抖着手让他近前,抚摸着他的额头道:“辽南的百姓,还好?”

折彦冲道:“都好!玉米、谷子都收上来了,明年不会缺吃。”

撒改点头道:“好!做得好!我老了,没几天日子了。将来辅佐皇上、兴旺大金的重担,就落在你们年轻一辈的肩上了。”

折彦冲道:“国相厚望,不敢有负!”

撒改道:“好好干!好好干!”说完双目一瞑,似甚疲倦。

阿骨打道:“好了,都出来吧,让国相休息。”让宗宪留下照顾好父亲,便带着折彦冲和宗翰出门。三人走到野外,阿骨打对宗翰道:“我要为你父亲休兵半年,如何?”

宗翰道:“不可!国族大事,岂能为私情耽搁!”

阿骨打道:“若我要你现在就领兵出战呢?”

宗翰道:“这才是我父亲所愿!”

阿骨打示意嘉许,对折彦冲道:“伐辽之事,你看如何?”

折彦冲道:“宋金联手,必可大胜。”

“宋人不能倚仗。”阿骨打道:“一切都得靠我们自己!”

折彦冲和宗翰齐声应道:“是!”

阿骨打道:“你们各自准备着吧!一等辽边有隙,便可出击!彦冲,粮草由你治下三州负责,吃得消么?”

折彦冲道:“一年之内,三州备战仓可以支持全军。一年之外,需从辽阳府其它各州调派补充。”

“一年?一年够了!”阿骨打道:“一年时间,还不够我们把大辽的上京中京拿下吗?拿下了上京中京,还需要我们从后方运粮吗?”

宗翰道:“不必!就地征粮,以契丹粮饷,养女真精兵!”

大宋宣和元年,辽天庆九年,金天辅三年,岁末,淮东大旱,大宋京西路饥荒,而大辽也不好过。东方世界唯一显现出欣欣向荣之态的,反而是僻处东北的金国。尤其在辽南,虽然这年年成一般,但农民们在政府征收定额粮饷以后,仍然有余粮卖给商家。只是辽南的农民都开始学乖了,这几年的经验告诉他们:粮价大涨的时候还没到呢!那些有条件的村子都开始筹钱修仓,要把粮食储到来年等个好价钱。

杨应麒虽然还没能力做个七情不动只为利益的政客,但在这山雨欲来时节还是自制地抛开那些暂时解决不了的烦恼不去想它。

“外部的事情似乎走上轨道了…可是汉部内部却出了这么大的问题!”杨应麒遥望来流河方向,那里有一个老人正在死亡边缘上挣扎:“国主,国相,我把你们都瞒过了,可我自己又被别人瞒过!唉,他们这样的能人,如果可以与我同心协力那该多好!”

门帘唰的一声,杨朴走了进来问道:“七将军,你一个人喃喃自语在说什么?”

杨应麒一笑道:“我在说我被人以我之道还施我身。”

杨朴一愣,也不知杨应麒具体指什么,便见他摆手问自己:“你怎么来了,是宋使团的事情出了变化么?”在汉部搭好关系以后,阿骨打便让完颜希尹主理对宋事宜,不让杨朴插手,杨应麒知道这事争不得,便暗示杨朴退出,但对于决议的变化仍然十分关注。

杨朴道:“不是宋使团出了事情,是辽使团出了事情。”

“哦?”杨应麒道:“他们犯了国主什么忌了?”

杨朴道:“几个月前大辽又派来使者前来册封,先前国主要求的是‘大圣大明皇帝’,但大辽使臣说大圣二字和他们先帝重号,希望改易。这么来来回回折腾了几回,国主终于不耐烦了,怒火大发,把正使拘禁起来,将副使赶回去让他告诉辽主:‘你不册封,我亲自来辽京取你国印册书!’话说到这份上了,只怕…”

杨应麒笑道:“没什么只怕的,按国主的性子,这仗就要开打了!放心吧,咱们一定会赢的。”

杨朴道:“兵事凶险,还是小心些好。”

杨应麒道:“凶险?嘿!当初大辽还能调动几十万大军的时候都被我们打败了,何况现在!”

“正因为如此,所以才要小心!”杨朴道:“若大金上下都像七将军你这样对大辽心存不屑,只怕要出乱子的!当初赤壁、淝水,不都是这样么?”

杨应麒被杨朴说得一怔,随即道:“大辽好像没有周、谢那样的名将,要想反转局面,恐怕不易。”

杨朴正色道:“有没有名将,要打过才知道!从来都是打了胜仗出名将,而不是有名将就一定能打胜仗啊!”

杨应麒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现在的情况,和赤壁、淝水还是不同的。孙权不像耶律延禧这样昏,而萧奉先又绝无谢安那样的大才!就算大辽真有什么厉害人物,在这昏君佞相手底下也绝难成事。眼下我们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好好准备粮食,可别到时候三哥要粮的时候拿不出来!”说到这里忍不住嘟哝了一句:“其实黄龙府、东京那边又不是完全没有存粮,国主却总喜欢把大部分的粮草供应压在我们头上,真不爽!”

汉部有多少粮杨朴心里是有底的,斜了杨应麒一眼心道:“你还不是把辽南真正的家底瞒得紧紧的!”但这话却没说出来,口中问道:“国相的事情,该怎么准备?”

杨应麒沉吟道:“这事让大嫂按女真礼节办就好。女真全族这会子怕没什么好心情,咱们别做出头鸟让人家觉得烦。”

忽然一阵北风刮得琉璃帘动,夹着几片雪花打进来,杨应麒举袖遮住脸面,脸颊被雪花击中处冰冷如刺,冻得杨应麒心头冷静,便闻门外有人高叫:“不好啦,国相薨了,国相薨了!”

杨应麒呆了一下,这本是个意料之中的消息,但此刻听到仍然让人感到怅惘。他走出院子,拈了一片雪花,投入结冰的小池当中,便如一颗白子投入棋盘,叹了一口气道:“不知当叹惜还是庆幸!”

杨朴问道:“叹息什么?庆幸什么?”

“叹息的庆幸的,都是同一件事。”杨应麒道:“我辈以天下为棋盘,而如今下棋的人…又少一个!”

※※※

《边戎》第六卷《和战倾斜》完,请关注第七卷《萧墙内外》

萧墙内外

第九十三章 书生仗剑北游(上)

春风渐暖,永宁港一片繁忙气象!这个小港虽然不及津门,也比不上辽口,但这里是辽东半岛粮草的中转处,因此另有一种和津门、辽口完全不同的繁忙。

杨开远正在永宁河口督促运粮上船,忽闻有人呼叫自己,回头看时,却是杨应麒在汴梁时认识的太学生邓肃。杨开远兼通文武,对读书人也十分看重,何况邓肃来自大宋,彼此更增亲切,所以两人虽然只是见过两次面,但杨开远已经颇不将邓肃作部外人看待,这时见到,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邓肃笑道:“我在管宁学舍读了一个多月的书,读得闷了,便四处走走。出了津门一路往北,循着阡陌,贪看这一片又一片的新田亩,竟然走到这里!”

杨开远点头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样才不会成为书呆子。”这些农田的规划建设有他的一份汗水在,所以听邓肃夸奖心中也微感自得。

邓肃问道:“三将军这一趟船是要去津门么?”

杨开远笑道:“不是,是要去辽口。”

邓肃大喜道:“辽口!甚好,我也正要去呢!能否搭个便船?”

杨开远怔了一下,点头道:“好。”

他们两人上船时刚好给来此巡视的杨朴望见,向永宁的兵吏问明情况,骑马回津门跟杨应麒说了。杨应麒奇道:“你不做正事,这么急跑来这里跟我说这个干什么?”

杨朴道:“这个邓肃虽是七将军你的朋友,但他不做我汉部的吏属,甚至不入我汉部民籍,只是每日家拿着七将军你的帖子四处打秋风!”

杨应麒笑道:“那有什么打紧!我们津门的商人富得很,来一两个打秋风的打他们不穷。再说,邓兄是有志向的人,断不会拿着我的帖子招摇撞骗!”

杨朴道:“他要是只是招摇撞骗哄些钱财花,那反而没什么打紧。只是我看此人走过的地方,不是我们汉部的粮饷之源,就是我们辽南的险要之地,只怕他的来意没那么简单!”

杨应麒哦了一声道:“你这双眼睛,倒也毒得很!邓大哥做得那么漫不经心,居然也被你看破!”

杨朴道:“听七将军这么说,莫非对这邓肃的作为早就心中有数?”

杨应麒道:“志宏兄初来的时候,确实像是来散心的,但来到这里之后,似乎目的就变了。我想他大概已经对我们产生兴趣了。不过对他这种改变,我都往好处想了。”

“兴趣?”杨朴眉头微微一皱,问道:“原来七将军是希望他加入我们汉部,所以故意示之以宽容。”

“不错。当初你不也是这样进汉部的么?”

杨朴沉吟片刻道:“这样说是没错,但今日之汉部已非会宁汉村,我们的家业大了,这些宋人没有真心归附之前,七将军你还是不要太过宽纵的好。尤其是现在宋人越来越多了,可别给他们鼓动起什么风潮才好。”

杨应麒皱眉道:“什么宋人、辽人?来到这里,大家都是汉部部民,说的是一样的话,遵循的是一样的规矩!对于邓大哥,你也不用如此。这他是正人,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有什么不测之心,但一个手无寸铁的读书人,能干什么去!”

杨朴道:“为政之道,当防微杜渐…”

“却更当海纳百川!”杨应麒奇道:“当初才来津门时,你对我延引宋朝读书人也很赞成啊,现在人家一批一批的来了,怎么你反而不乐意了?”

“就是因为他们来得太多太快,所以朴之才担心!”杨朴不安地看着杨应麒:“七将军,朴之还是觉得人心难测啊!”

杨应麒道:“人心难测,但手里有没有兵权政权却是看得见的事情!放心吧,这个度我会把握的。只要他们一日没有走进中枢,便干不了他们一开始想干的事情。”

杨朴道:“若进了中枢呢?七将军,现在咱们汉部可没限制这些新来的宋人进入中枢的体制啊!”

杨应麒道:“为什么要有这个体制?若他们有能力进入中枢便让他们进来好了!若这些人一步步地在汉部的系统内爬,就算让他们顺利掌握了中枢权力,这段历程势必十分漫长!在汉部呆上如此长的时间足以把让他们的观念完全改变。”

杨朴沉吟道:“若是慢慢来,也许为害不剧,但要是突变呢?”

“突变?”杨应麒怔了一下道:“他们手中没有兵权,怎么突变?”他说到这里心里一突:“兵权?”却是被自己无意脱口的话给触动了。

杨朴道:“我总觉得,这些宋人来得太多不会是件好事!而七将军你又对他们太过优待,将来只怕是要出乱子的!不过既然七将军心中已有打算,那朴之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走了后,杨应麒静下来思索,心道:“突变!杨朴可点到了一个我忽略了的问题!兵权?嗯,陈正汇和四哥共事的时间也不短了,四哥是否已经受他影响了呢?还有,邓肃去辽口干什么?难道…”想到这里忙唤来林翼,问他最近李阶先生都在干什么。

林翼道:“先生最近忙得很,又调整学舍的课程,又写了好多信件,派人送去大宋,延请大宋名儒前来传道授业。”

杨应麒听了心中欢喜,说道:“我听你阿大说过他的师承,若有他出面,不出数年,我们管宁津门多半便处处是大宋遗贤!”

林翼眼睛露出笑意:“你和阿大和好了?”

杨应麒皱了皱眉道:“本来就没什么事情,不说这事了。我帮你告个假,你现在就去帮我办件事情。”

林翼已不像一两年前那般欢呼跳跃,然而眼里的兴奋亦已表露无遗:“七哥,你终于想起要让我做事了。”

杨应麒道:“这件事情可以说是公事,所以却不可让你阿大知道。”

“晓得。”林翼道:“只要我说是替‘七将军’跑腿,阿大一般也不会问的。七哥,到底什么事情?”

杨应麒取出一幅地图来:“你把这个送给二将军去,就说让他订正其中谬误。”

林翼听到“二将军”眼睛亮了一下,随即有些失望:“就这样?”

“别小看这件事情!”杨应麒道:“这幅地图十分重要,不是亲信我不敢交托。”

林翼这才恢复了几分动力,杨应麒又道:“此外…你和邓先生混得熟不?”

“熟!”林翼道:“我们可是在汴梁就认识的‘故人’啊!学生里面我和他最要好。邓先生在我们学舍住了三十几天,至少去见了李先生二十几次!我又经常在李先生那里混,所以经常见面。”

杨应麒道:“我听说他也去了辽口,你若遇见他就不用急着回来,陪他到处走走。你地方熟,刚好做他的向导。”

林翼眼皮搭拉一下,随即展颜笑道:“我知道怎么做了。”

第九十三章 书生仗剑北游(下)

杨开远的粮船图稳不图急,因此走得不快,虽然先发,但只比林翼早到半日。到了辽口后曹广弼的副手石康来接,杨开远对邓肃道:“粮草交接事宜烦杂枯燥,且我另有事务要忙,不如志宏兄先行上岸游玩吧。”邓肃称善,杨开远便派了一个仆人带邓肃去游辽口。

晚间杨开远办完事情,邀了邓肃一起去二将军府。邓肃问道:“是曹广弼将军么?”

杨开远道:“是啊!我们兄弟几人里头,以二哥最念故土!但凡大宋有人来到他都要过问的。志宏兄是母邦高士,二哥见到一定喜欢得紧!”

两人来到时曹广弼还在营中未回,杨开远便让曹府的管家去军营通报,他知道曹广弼几乎是以军营为家,若不通报,只怕他彻夜不回!

这府第杨开远常来,他和曹广弼虽然异姓,但患难与共,亲逾骨肉,因此在这将军府中丝毫不见外,算是半个主人,指挥仆役准备晚宴,并安排了邓肃住在东厢。

过了半个多时辰,才听门外有人报道:“二将军回来了!”

邓肃举目看去,便见杨开远引了一个男子进来,二十五六岁年纪,顶上一条红色头巾,脖子上一块青色胎记,满身汗臭,见到邓肃拱手道:“这位便是邓先生吧?方才从军中相扑回来,一身狼沆,还请见谅!”告了歉,入内梳洗去了。不久出来,却换了一身儒服,洵洵然不似一个武夫。杨开远给两人正式引见,邓肃在汴京交游天下豪杰,身上自有一股傲啸之姿,因此曹广弼一见他便觉投缘,不必等杨开远来说好话,三言两语便如旧交!

晚宴起筷时,曹广弼道:“凤凰不与鸦雀同枝!应麒结交的朋友,果然是好男儿!”

邓肃笑了笑,正要说话,一个年轻的声音道:“二将军在说我么?”循声望去,却见一个少年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十七八岁年纪,背着一个包得密密实实的卷轴,正是林翼!

曹广弼笑道:“我说谁这么无礼,原来是跟在麒麟屁股后头的小狗来了!”

“二将军不厚道!”林翼气鼓鼓道:“我两百多里路赶来,你酒也不赏我一杯,还嘲笑我!”

林翼来过辽口两次,两次都住在曹广弼府上,曹广弼也不和他见外,抡起一个还没开封的酒坛就向他砸去,喝道:“好!赏你酒喝!”

林翼手一合,接了过来,拍开封泥灌了两口。曹广弼看得喝彩:“小子!这两下身手不错!哪里学的?”

林翼吞下酒道:“悟明和尚那里学的!”

曹广弼哦了一声道:“是他啊!这和尚有两下子!我听说开了一所什么禅武院,怎么不开在辽口,却跑去津门!”

林翼笑道:“那边赚钱啊!他开了还不到半年,现在门下弟子怕不有几百人了!”

曹广弼冷笑道:“几百人!他教得过来么?”

林翼道:“分班啊!再说教武功的又不止他一个人!大宋那边来了好多禅家的武僧,现在大宋皇帝正逼着和尚都做道士!武僧的日子比文僧更难过,听悟明和尚说这边有这样一个路子都跑过来了!”

曹广弼点头道:“原来如此。哼!现在聚集在辽口、津门的无赖子弟是越来越多了,也该有这样一些武院,一来约束约束他们,二来野让这些人有个发泄力气的地方!”

林翼道:“二将军,你干嘛不把这些人都招到军营去?”

曹广弼笑道:“辽口当有多少兵马是有定制的,不能凭我说招就招!”再说下去便涉及军略,当下顿住了,问林翼:“你这次来干什么?是应麒要你来干什么吧?”

林翼道:“七将军让我给你送一幅地图来,请你改订。”说着取出地图,曹广弼接过,当着邓肃的面打开,邓肃扫了一眼惊道:“大辽上京!这是军务,志宏回避一下吧。”

曹广弼笑道:“回避什么!不用!这图算不得什么机密!”在图上弹了弹道:“这图还是太粗!能行军的小路没标出来。”把地图卷了起来心道:“这图是我半月前才改订完给应麒送去的,他半点不动又送来给我,这却是什么意思?”

他不说话时,邓肃问林翼道:“你不用上课么?”

林翼道:“给七将军办差呢!李先生说了,我不是沉潜读书的料,将来是用世的人才!常常出来走走,就当是历练。”

曹广弼看了林翼一眼,心道:“莫非应麒送图来是虚,派这小子来才是实?然则派这小子来我这里干什么!”

却听杨开远道:“起筷起筷!什么地图,收起来吧!又不是兵临城下的军国要务!别耽搁了肚子!”

曹广弼一笑,把杯劝酒,一夜欢愉。晚间曹广弼与邓肃连床夜话,多问大宋近事,说到蔡京误国,朱勔害民,激动得拍床大骂!直说到五更鸡蹄,曹广弼跳起来道:“睡不着!不睡了!”拔了剑走到院子中在凌晨的冷风里舞了起来,邓肃出来看了一会,也在兵器架上取了剑与曹广弼对舞。

舞到酣处,邓肃跳到一边吟咏起来:“结束浮云骏,翩翩出从戎。且凭天子怒,复倚将军雄。万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风。日轮驻霜戈,月魄悬雕弓。青海阵云匝,黑山兵气冲。战酣太白高,战罢旄头空。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画图麒麟阁,入朝明光宫。大笑向文士,一经何足穷。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

诗章尽,剑回鞘,曹广弼叹道:“吴钩在手,奈何不能为朝廷除贼!”

邓肃道:“男儿报国之道,非仅一途!”

曹广弼心中一凛,正要说话,却听一个人道:“邓先生,男儿报国之道都有哪些啊?”循声望去,只见林翼抱着膝盖坐在一旁,刚才那句话问得就像一个学生在向老师请教!曹广弼和邓肃方才都沉醉忘情,竟不知他什么时候来的。

邓肃沉吟道:“心怀忠义,见机而作!报国之路,并无固定!”

林翼听了,若有所思。

曹广弼手中长剑指着林翼道:“大清早的,你不睡觉跑来干什么?”

林翼作了一个鬼脸道:“你们还好说!这么早起来舞剑!舞剑也就算了,还吟诗!吟诗也就算了,偏偏吟得那么大声,叫人怎么睡觉!”

曹广弼大笑道:“如此诗篇,还能小声低哦不成!自然要放声而歌才痛快啊!”

第九十四章 将军跨海南巡(上)

林翼的书信到津门时,杨应麒正在会赵履民。

这个早在汉部创立之前就与折彦冲等人有过接触的燕云富商,如今已是津门商会的会长,在民间地位甚高。由于他和汉部的利益已捆绑得十分紧密,因此一些军政要务杨应麒也让他与闻参详。

赵履民本人离开大辽南京以后,他残存在那里的势力有一部分便成了汉部的间谍。赵履民来津门后那些人委实蛰伏了一段时间,但现在风头渐渐过去,这些人又开始活跃起来。

“我们在大辽中京、大宋沧州的琉璃店、蔗糖店、酒店收益如何?”

“销路都不错。尤其中京的琉璃店获益甚多。”赵履民叹道:“大辽四处荒馑,偏偏这等奢侈物如此好卖,李处温那个副宰相,一次就敢买十万贯的宝货!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