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应麒冷笑道:“这就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聊了一会商务,杨应麒又道:“今天请你来有几件事情,第一件是关于过些天我要到海上列岛巡视的事情,我在这里先和你通通声气,让你有个心理准备,免得将来万一有商家起疑你措手不及没法帮忙处理。”

赵履民怔了一下:“七将军你到海上列岛巡视,又不用去多久,有什么商家会那么无聊起疑心闹事?”忽然心头一动:“难道七将军你要远行?”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不错,是远行。我要去一趟大流求。这事如今知道的人连你在内不过五个,你的口可得给我紧点。”

赵履民吃了一惊,连忙答应,他在大流求没多少生意,而且听杨应麒口气是早已决定了的事情,便不多问。

杨应麒又道:“第二件事,是关于赵观。他是从你家出来的,但近年来多替我们奔走军情秘事。他本人有意试试仕途,但他毕竟是你的人,因此托我来向你正式提出。”

赵观的意思赵履民也早知道了,忙说:“观弟这些年为家族的生意出力甚多,如今他得以跻身仕途,我这个堂兄自然也十分赞成。”

“这第三件事情,也和第二件有关。几年来你帮了我们不少忙,比如已经接近李处温的赵登,还有沧州知州的幕宾罗贤齐都出自你门客之中。这些功劳我们都记着。但现在这些人涉及的机密军务越来越多…”

杨应麒还没说完,赵履民已道:“七将军的意思我懂得。从今往后,这些人的事情我决不会以家主的身份去过问,安安乐乐做我的商会会长、太平富翁。”

杨应麒听了微笑点头,说道:“你如此想我和大将军都很欣慰。让令公子好好读书,将来前途无可限量!”

两人说到差不多时,林翼的书信到了。赵履民见状便辞了出来,出门时却见一辆马车刚刚停在府外,林翎正探身出车,笑道:“林公子,你也来见七将军么?可巧了。”

林翎微微一笑道:“我来辞行。”

“辞行?南下么?什么时候走?”

“明天。”

“明天!”赵履民微感讶异:“怎么事前半点口风也不露,也好让我等为林大少饯行!”

林翎微笑道:“南边有些急事。赵大当家的心意,林翎心领了。”

赵履民想起杨应麒也要南下一事,心中略有联想,然而也不乱问,道声“不敢扰林公子入见了”,便与林翎告别。

赵履民听林翎明天就回南方后脸上全是惊讶的颜色,杨应麒听说后却半点情绪波动都没有,只是问道:“回泉州?还是去流求?”

林翎道:“先去流求,然后回泉州。等季风南来时再去流求处理运粮的事宜。”

“孩子呢?带去给你父亲看看么?”

“不了,再说这事我还没想好怎么跟家族里的人说,还是再过几年吧。”

杨应麒道:“你这样…太累了吧。”

“习惯了。”林翎淡淡道:“现在对我来说,在船上吃饭睡觉和在陆上也没多大区别了。妈祖保佑,不出海难便好。”

杨应麒话锋一转,忽然道:“不如这样,这次我跟你一起下去吧。”

林翎吃了一惊,有一种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神情:“你说什么?”

杨应麒笑道:“反正我正好要去流求转转,就坐你的船去!你们林家的船,怕是整个东海最安全的了!”

“那怎么行!”林翎道:“你走了,汉部怎么办?”

杨应麒笑道:“辽南近期无大事,政务有张浩他们应付着呢,不会出事!如果是北边战事需要辽南配合,杨朴会代我行权。”

林翎道:“可是…可是你上次偷去大宋,已经惹得金国皇帝很不高兴了,这次再…”

“这次不同!”杨应麒道:“现在他未必有闲功夫来理我,再说我已经上了奏表告诉他我要到海外的‘小岛’巡视去,这也是我这个副都统的职责,国主没理由责罚我。”

“可是…”

“别可是了!”杨应麒道:“就这么定了吧!我也该去岱舆看看四哥在南边的日子过得如何!”这岱舆却是陈正汇根据古书给大流求北部第一个县起的县名,据说是原居民对那个大岛称呼的音转。

“可是…”

“你怎么这么多可是!莫非…”杨应麒对林翎眨眨眼睛:“莫非你不愿意我去流求?莫非你又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林翎每一根睫毛都在这刹那间停顿下来,随即一展,若无其事地说道:“你要去就去吧。反正现在大将军不在,谁也管不了你!”

“你错了!”杨应麒笑道:“就是大哥在,他也管不了我!”

林翎在出发前的一天才去告诉杨应麒自己要南下,本是想给杨应麒来个措手不及,但没想到到头来真正措手不及的却是自己!

不过,林翎一开始还以为杨应麒只是心血来潮,万万没想到他这次南下竟是安排了这么大的阵仗:杨应麒自己坐上了林翎的座船,却有另外三艘大船也要跟林家的船队南行。这三艘大船装了多少东西没人知道,但就随行人员来说至少有三五百个!除了卫兵和船工,其他各色人等至少也有两百人以上!杨应麒上船时杨朴也来相送,可见他这次南行是有备而动!

“看来你这次南下是筹谋了好久了啊!”林翎冷冷道:“可笑我昨天还以为你是一时兴起!不过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能瞒过所有人不露半点痕迹!了不起啊了不起!”

杨应麒笑了笑说:“你不也是吗?昨天你突然来告诉我说你要南下,可真吓了我一跳呢。”

林翎哼了一声说:“其实就算我不南下,你自己也要去流求的,对吧?”

杨应麒道:“若你不是安排在今天,那我也许要推迟一段时候再走。不过…”

“不过怎样?”

杨应麒压低声音,附在林翎耳边道:“不过我觉得你们林家的老船工看天、度风、察洋流的本事比津门天文司的人厉害!既然你决定今天南下,那一定是有道理的!这句话可不能让别人听见,要不天文司的官吏非找我吵架不可!反正啊,我就一个念头:海路跟着你走一定安全!”

林翎一把推开他:“庄重些!大庭广众的,成什么样子!”

看见林翎发火,杨应麒笑了。

“笑什么?”

杨应麒笑道:“‘公私分明’这招,是你先玩的!”

林翎愣了一下,杨应麒又道:“上次陈正汇的事情,你忘了么?”

林翎脸色一沉:“原来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杨应麒道:“一人一次,就这么算了吧,大家扯平!不过我还是多说一句你不喜欢听的!虽然你说什么公归公,私归私,但很多时候,我们之间的公私是分不清楚的!”

杨应麒的这次南行让许多人大感出乎意料,不过杨朴、卢克忠等人早已习惯他神出鬼没的作风,而远在会宁的阿骨打看见杨应麒的奏表后也不以为意,原来杨应麒的奏表上说自己要到“海上附属列岛”巡视一番。阿骨打等不知他所说的海上列岛其实远在千里之外,还以为是辽东半岛附近那些小岛呢。

而在流求的欧阳适见到杨应麒从林翎的座船上走下来时第一个动作就是揉了揉眼睛,过了半晌才跳过去把他抱住叫道:“老幺!你真的来了啊!我还以为你那封鸽书里的话是在开玩笑呢!”

杨应麒笑道:“这大流求当初是我倡议开发的,几年来却一直由四哥你一个人扛着,我躲在津门也没出多少力气。只要能走得开,我总得来看看啊,要不心里不安啊。”

“我可不相信你有这么好心!”欧阳适笑道:“我看你是来查账的!就像当年接手津门一样,怕我贪污!”

杨应麒这次竟没反驳,果然那三艘船上走下几百号人来,从山川勘探员、绘图师、会计师、书记到良医、兵将、老农民、老牧民,各种各样的人才应有尽有,欧阳适看得眉头大皱道:“老幺!你真要夺我权么?哼!虽然流求是我一手一脚打出来的,可你要夺我的权也不用这么费事!让老大一句话下来,我就乖乖走人!”

杨应麒道:“四哥你多心了!”

欧阳适指着那些人道:“若不是这样,你带这些人来干什么!”

“就算我想接手大流求,”杨应麒反问道:“四哥你认为我分得开身么?”

“那你这是…”

“我是向四哥你学习来着。换个说法就是:我来替管宁学舍搜集政学资料。”杨应麒道:“津门对流求的支持只局限于物资和海上人手,陆地上的人才可很少过来,但岱舆却发展得这么好,因此我想来看看你是怎么治理的,这批人我会让他们分散到各个地方各个领域,绝不是让他们去接掌那些地方现有的职权,只是到处看看、多问问。”

欧阳适不大相信地眨眨眼睛:“就这样?”

杨应麒道:“当然!这批人是我几年来挑选、训练下来的,不知费了我多少心血!他们中不少人在辽南和管宁学舍都有相当重要的职位。这次是临时抽调过来,等我们拿到需要的资料就走,到时就是四哥你要他们中哪一个留下,我还不肯呢!”

欧阳适的神色这才缓和下来,口中微笑,右手却掐着杨应麒脖子耳语道:“你小子一定有鬼!不过四哥相信你不会那么鼠目寸光,暂时就相信你!”

杨应麒也笑道:“咱们费了那么多口舌,船上岸上的人可等得不耐烦了!旁边一直很礼貌等着的,可就是咱们汉部在岱舆的地方大员——陈正汇先生?”

兄弟两人神态亲密,旁人见了无不暗赞二位将军桃园情深。

第九十四章 将军跨海南巡(下)

根据汉部的定制,在岱舆主政的陈正汇和在管宁学舍主学的李阶都拥有使用飞鸟传书的权力。李阶在被杨应麒逼出和陈正汇有所关联后,干脆将关系挑明,正式通过汉部的行政途径和陈正汇互通音讯了。不过通过鸽书来往的也只是一些上得了台面的信件,还有一些机密话不方便通过公家系统传达,就只有通过其它途径进行传达,比如林翎。

陈正汇在得知杨应麒识破李阶来历后心下凛然,不过他估量北方局势,觉得大金近期爆发对辽战争的可能性相当大,杨应麒身居要位,在这种特殊时期就算不呆在会宁也得留在辽南,因此他认为杨应麒要对大流求采取行动至少得在大金对辽战争结束以后!也就是说,他认为他和杨应麒直接对局还有一段缓冲时间。他这样认为,欧阳适也这么看,所以杨应麒给欧阳适的鸽书中虽然提起自己“或将南下”,但欧阳适却没怎么放在心上。

可是杨应麒却偏偏在这个不可能出现的时候出现了!这把他和欧阳适都打了个措手不及!

这天听说林家有船队开来,欧阳适对一直协助他建设鸡笼港、岱舆县的林翎很有好感,亲自带了陈正汇等人前来迎接。可林家主船上领头走下来的却不是林翎,而是对陈正汇来说面貌完全陌生的年轻男子!跟着陈正汇看见欧阳适那讶异万分的表情,看见欧阳适冲上去与那个男子勾肩搭背的亲密举措!他脑中嗡的一声响,在欧阳适叫出“老幺”二字之前,陈正汇已经猜出来的是谁了!

杨应麒!他竟然来了!

在那一瞬间陈正汇脑中乱成一锅腊八粥,可他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在短时间的混乱后迅速平静下来,筹谋对策。

陈正汇向欧阳适望去,这一年多来欧阳适对他的诸多施政方针一直给予最大程度的配合与支持,不过这个短小精悍的四将军也不是一个容易糊弄的角色!欧阳适在政务几乎完全放权的同时却将海陆兵权牢牢抓在自己手里!陈正汇加入的时间还不是很长,因此也不敢在这方面提出要求,以免挑起欧阳适对自己的戒心。他对本份的恪守增加了欧阳适的好感,也让两人在各种事务上配合得更加得心应手。这一年多来大流求整个事业的蓬勃发展正是建立在欧阳适对陈正汇的日益信任以及陈正汇对欧阳适的全力配合上!

形势本来都按照陈正汇心中的设想发展,可是现在杨应麒一来,一切又都变得幻不可测!如果自己和这位七将军发生矛盾,四将军会支持谁?会相信谁?

陈正汇又向林翎望去,这个福建的商人在某种程度上本已成为他在汉部内部的同盟。虽然双方从未道破彼此的立场和目的,也未曾明确相互的关系,但从林翎为他做的那些事情上,陈正汇感到这个商人是个值得信任的义商。

可是现在,犹如从天而降的杨应麒竟然从林翎的座船上和林翎一起下来!陈正汇记得,林翎在出发之前曾给他传来口信的,可口信中非但未曾提起七将军会随船南来,甚至连一点暗示也没有!他向林翎望去,一直静静站在一边的林翎却没回应他。这个商人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已经倒戈,还是说从一开始那示好就只是一种虚假的表象?

陈正汇再向杨应麒望去,这时杨应麒也正好向他望来,两人四目相交,陈正汇竟觉得颇为吃力。

两人的眼神都是温和而谦谨,不过这种温和其实是暗藏着对自我的保护,而这种谦谨当中又潜伏着对对方的试探!两个都读过不少书、经过不少事、理过不少政的人这一对视,陈正汇的眼神竟稍稍一黯,虽然这一黯并不明显,然而杨应麒却笑了,而陈正汇的心却是一沉!

眼前这个人真的只有二十岁么?陈正汇忽然想起了父亲,陈了翁眸中神光和杨应麒完全不一样,但某种气质上的深邃却有相通相似的地方!那是只有多年历练之后才有的一种难以言喻的修为,是只有当事人在特定的情境下才能体会到的感应!

几乎连欧阳适都没有注意到杨应麒和陈正汇在刚才那一瞬间已经完成了第一个回合的交锋,而这次交锋谁赢了呢?

整个港口,只有一直冷眼旁观的林翎暗中叹息。

“陈先生!”杨应麒一揖到地:“这一年多来,辛苦了!”

陈正汇连忙还礼:“七将军言重了!”

杨应麒热情地向陈正汇伸出手来,两只手搭在一起,这是两只拿笔的手,杨应麒的一笔行书在这个时代显得稀疏平常,但他却能勾勒出令撒改也觉惊心动魄的蓝图。陈正汇的书法也曾在沙门岛丢荒了六七年,如果那种枯燥到近乎绝望的生活再持续几年的话也许他的心灵会崩溃,但被那个潮州人贩子误捉,实际上或许是他整个命运中最大的转机!到达大流求岛以后,他还能记得流放前的所学,他的手重新运转了几个月以后,昔日的陈门家学便回来了。七年的流放生涯在新生中成为一种恰到好处的财富——磨砺掉了他的浮躁,却还未触及他所不能承受的生命底线!

“好字!”陈正汇草拟行政文书的时候,杨应麒赞道。

杨应麒要让他带来的人到大流求各个地方、各个领域考察,因此需要陈正汇撰写知会的文书。

“七将军的字更好!”杨应麒给津门主吏写信的时候,陈正汇赞道。

陈正汇推荐了几名福建的儒生去津门供职,杨应麒一听满口答应,当面写信给杨朴让他安排。

不过对陈正汇的赞赏杨应麒却不敢领受:“我这笔字也就让人认得罢了。哪里入得了名家子弟的眼!你这却是谬赞了。”

陈正汇摇头道:“我夸这字不是觉得七将军写得漂亮,而是觉得七将军字里的气势张弛兼备,不像我,字里带着许多文人气。”

杨应麒叹道:“文人气——我求而不得呢!在北国这些年我惯了北人的强矫朴质,却无法再兼得南国的优雅从容了。”

两人假惺惺地惺惺相惜,杨应麒请陈正汇带他到处去看,看一处赞一处,每一句话都夸到陈正汇心里去了。他加入汉部本是别有目的,在这个过程中也不知付出了多少心血!在他改变这个宝岛的同时这个宝岛也改变着他。只不过这一切都发生得那么潜默,他偶尔静心自省时也知道自己已经对这个宝岛产生了难以割舍的情愫,然而他却还没发现自己对汉部其实也越来越有好感!

杨应麒来到岱舆后的这几个月里,两个人的足迹踏遍了这个岛上汉部行政力所能到达的任何一个村庄,杨应麒甚至在一个已经和汉部建立善意联系的山地民族的村寨里过了一夜!这几个月里杨应麒似乎未曾干预欧阳适和陈正汇的权力运作,然而在他来了这一趟之后,大流求岛的一切都显得和他来之前不大一样了。

第九十五章 难扶广厦将倾(上)

大宋宣和二年,完颜阿骨打怒大辽无心册封,下令各部,准备进兵,辽金和议从此而绝!

阿骨打大兴诸路兵马,命闇母、萧铁奴各引咸州、鞍坡兵马会师于浑河,以宗雄为先锋,进逼大辽上京!

折彦冲和曹广弼则被安排在南线,军出惠州,作为疑兵牵制大辽南路兵马,让他们不敢全力援救上京。宗翰、宗望随中军进发,斜也为后方接应统帅,斡鲁督促辽南粮饷转运。

军粮从辽口源源不断地运出去,曹广弼也引军而西,邓肃请求随行,曹广弼考虑了一下便答应了。而林翼听说这事以后也嚷嚷着要上前线!

曹广弼心道:“这次兵逼中京,多半没硬仗打,带着他们也无妨。林翼这小子多历练历练也是个可用之才!”于是也答允了。

金兵西进的消息传到大辽以后,契丹举国震动,大辽金吾卫大将军、东路都统耶律余睹驻防东、北一线,闻讯后连派七趟使者求援,却如泥牛入海,不见回音。最后他不得已,亲自到中京求见北枢密萧奉先,希望他赶紧派兵支援北线。

萧奉先闻言冷笑道:“兵?什么兵?折彦冲就在前面随时要冲过来呢!”

耶律余睹道:“折彦冲虽然勇猛,但据探子望尘计口,他此次所部兵马只怕连三千都不到,而且又没有后援,可见他此番进逼中京必是疑兵!”

萧奉先哼了一声道:“探子望尘计口?要是望错了怎么办?”

耶律余睹道:“阿骨打这豪酋深通用兵之术,看他以往用兵的习惯,他一定会集中兵力攻打一处,不会将兵力平均分散。这次他既分南北两路进兵,就不可能两处都是劲旅!折彦冲虽然是驸马,但不姓完颜,阿骨打不可能把金国主力交到他手上!由此看来,阿骨打既在北边,那女真的主力也一定在北边!望尘也许会错,但依情理推断,绝不会错!”

萧奉先哈哈一笑:“说起来头头是道,怎么不见你在前线打个胜仗回来?”

耶律余睹脸上一红,他是大辽皇族宗室,女真起兵反叛时他是主动请缨出战,但小战或胜,大战必败!以这几年的战绩而论并不出采。不过这几年大辽兵将遇到女真望风披靡,因此他这个“常败将军”倒也不怎么显眼,但作为一个军人毕竟深以为耻,这时被萧奉先一提,不禁羞恼满面,大声道:“萧相!现在大难临头,你可不能因为私人恩怨而不肯出兵!”

萧奉先怒道:“什么私人恩怨!谁和你有私人恩怨?本相忠心为国,我看有私心的是你!”

耶律余睹的妻子是辽主耶律延禧文妃的妹妹,他是当今皇帝的连襟,文妃给辽主生了个儿子,封为晋王,在继承人中呼声最高;而萧奉先也有个妹妹嫁给了耶律延禧,也生了个儿子,封秦王,是耶律延禧最疼的儿子。

这两人一个是晋王的姨父,一个是秦王的母舅,利益冲突十分明显。耶律余睹不道破这层“私怨”还好,这一道破,将相之间便再也没法谈下去。他拂袖而去,但走出门外几步便后悔起来!女真大军压境,现在可不是逞意气的时候!但他深悉萧奉先的脾气,知道此刻就算自己肯低声下气回去求他,萧奉先也绝不会同意出兵!他左思右想之后,决定亲自去见辽主!

辽主耶律延禧行踪飘忽,虽然天下人都知道大辽有亡国之祸,他却还在四处田猎,半点也不将祖宗的江山放在心上,常年不住在皇宫里。但耶律余睹毕竟是宗亲大臣,通过后宫打听到辽主的去向后顾不得休息,连夜出发,第二日清晨赶到辽主围猎的猎场,萧奉先却已经在那里了!两人见面互相怒视,耶律延禧正赶十几头猎狗追杀一头走投无路的麋鹿,见到耶律余睹问他来干什么。

耶律余睹跪奏道:“女真撕毁和议,兵逼上京,还请皇上赶紧派兵前去援救!”

耶律延禧吃了一惊道:“女真人…女真人又来了?打到哪里了?”

耶律余睹还没说话,萧奉先抢着道:“北线东线的守军打探不力,枢密院也是刚刚接到的消息,说女真人快到惠州了。”明明是他压着战报不上奏,但这样一说却把责任都推给了前线兵将。

“惠州!”耶律延禧丢了赶猎狗的棒子,问道:“阿骨打亲自来么?”

萧奉先道:“不是阿骨打,是他的女婿折彦冲。”

“就是那伙胆敢来冒犯朕銮舆的汉部?”

“是!”

“哎呀,”耶律延禧说:“这几个人可恶!出兵!出兵!把他们打回去。要是能拿住折彦冲和那个…什么蛮,大大有赏!”

萧奉先应是,耶律余睹连忙上前一步大声道:“皇上!折彦冲南边这一路是疑兵!阿骨打真正的目的是上京啊!”

萧奉先斥道:“是不是疑兵,还不都是你自己在哪里猜测,有证据没有?”

耶律余睹将之前那番话又分析了一遍,说道:“上京是开皇、安德、五銮三大殿所在,内供我大辽景宗、宣献皇后诸石像!上京临潢府更是我大辽列祖列宗坟墓、庙宇所在,那是我们大辽的根本啊!万万不能有失啊!”契丹人游牧习性尚重,所以“首都”的概念颇为淡薄,通常是皇帝的行在在哪里,哪里就是中枢。上京虽然是大辽五京之首,但斜也攻陷泰州以后上京受到的威胁太大,耶律延禧觉得不安全便临幸中京,但他本人也常常不在城里住。

耶律延禧听了耶律余睹的分析,问道:“那你说怎么办?”

耶律余睹道:“女真安排在南路的折彦冲一定是疑兵,只要留下必要兵力固守中京便可!大宋国政不修,且正与西夏龌龊,无力来犯,亦可抽燕京之兵北上!请皇上速发契丹、奚、汉各部,起回离保、锡默、耶律大石诸将,发漠北部族兵马,会同郭药师所部怨军救援上京!女真远来,粮草接济必然困难。上京城坚粮足,若外有大援,城内军心必然大振!再以坚壁清野之策消耗东虏士气,时机一到,内外夹攻,可以破女真于城下!女真根基浅薄,此战若败,势必退回混同江一带,不敢再贸然来犯了!”

萧奉先见耶律延禧意动,大声喝道:“胡说八道!”对辽主奏道:“皇上!万万不可听他胡言乱语!燕京兵马、奚族各部都不可妄动,否则不但中京,连南京都有危险,那时便保不得陛下銮舆万安啊!陛下,你还记得上次汉部来冲銮舆吗?”他担心得最多的其实倒也不是中京安危,而是怕耶律余睹立功。

果然耶律延禧一听这话打了个哆嗦道:“确实危险。”

耶律余睹还要再说,萧奉先喝道:“住口!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私心么?你是想调集诸路大军,然后趁机掌控兵权,图谋不轨,是不是!”

耶律延禧一凛,这几年大辽谋反叛逆此起彼伏,平了一宗又来一宗,因此他对掌控兵权、图谋不轨最是上心!耶律余睹连连磕头,指天发誓!说道:“臣何敢统帅诸路大军?这等大军,只有由都元帅(耶律淳)总领全军方才令人心服。”

耶律延禧闻言脸色一变,当初耶律章奴谋反,打的旗号就是拥护秦晋国王耶律淳!虽然耶律淳没有响应,而且他在国中威望甚高,耶律延禧一时没借口杀他,但毕竟是留下了一块心病!

耶律余睹望见耶律延禧的脸色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连忙改口劝辽主亲征,但耶律延禧却已对大发诸路兵将提不起半点兴致,耶律余睹无奈,只好连连恳求,请辽主发兵以济上京。

耶律余睹在耶律延禧身边磨了三天,这个主子才勉强答应增兵三千人,让他会同本部前去救援。

他走了之后,辽主又与萧奉先讨论起怎么样捕鹿才更有意思。

第九十五章 难扶广厦将倾(下)

大金发兵之前,杨应麒早离开津门了,但北线的战事还是通过飞鸟传书一封封地往大流求发来。杨应麒弹着鸽书对欧阳适道:“大哥二哥三哥都是攻城好手,为何却把他们晾在南线?还有,为何要让斡鲁督运粮草?这次东征的补给线可不短啊!斡鲁打仗是好手,说到粮道督运,只怕不如狄叔叔和三哥!四哥,你看国主这是什么意思?”

欧阳适道:“也许他另有深意也未可知。再说他也不是不用我们汉部,老六的人马不是被安排在最前线了么?”

杨应麒心道:“这才是我最担心的!”但完颜阿骨打决定了的事情却不是他能改变的,更何况如今他远在岱舆!

欧阳适问杨应麒道:“你要提前回去么?”

“不。”杨应麒摇了摇头:“我现在提前回去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再说这大流求岛我也只走了一小半!”

欧阳适岛:“什么一小半,已经差不多了!”

杨应麒道:“台南呢?呃,我是说岱南。”

“岱南?”欧阳适道:“你是说南部?”

“嗯。”

“那里只有几个村落,还没成气候呢。”欧阳适道:“而且那边的土人和我们关系还不是很好,你还是别去了。要是出了什么岔子,我非被大嫂骂死不可。”

杨应麒笑道:“能出什么岔子?被海盗劫了不成?”

欧阳适叹道:“世事难料,谁知道能出什么岔子!就像上次,你千里迢迢去汴梁走了一趟什么事也没有,偏偏回到家门口却遭了大劫!”

“上次的事情?”杨应麒道:“你是说被慧勤和尚扰得心神大乱那次?”

欧阳适道:“没错,就是那次!老幺啊,说起来你来这么久,都不去定海寺一趟,呵呵,慧勤老和尚可挺想你的啊。”

提起慧勤和尚,杨应麒忍不住一阵自失,说道:“四哥,我有一种不是很好的预感。”

“什么预感?”

“嗯,怎么说呢,一直以来,我们的事业在边角上做得风生水起,可我们的力量似乎还没扭转整个天下前进的方向,历史似乎还在凭按着它巨大的惯性在往前冲啊…”杨应麒抓得头发一阵散乱,痛苦道:“唉,我当初在梦中的时候,怎么就没把这一段历史给读得细一些呢?要是能知道哪一年发生了哪些事情,那不就可以对比出哪些是我已经改变了的,哪些是还没受我影响的…”

欧阳适听杨应麒提起“梦中”二字吓了一跳,再看他的眼睛又开始浑浊起来,忙叫道:“老幺!别梦中了!得了得了!以后打死我也不提慧勤那个老和尚的!你可千万别在我这里疯掉啊!要不然回津门我没法向大哥大嫂他们解释去!”

杨应麒横了他一眼道:“解释解释!怎么听起来你不像是在担心我,而是怕承担责任的样子啊?”

忽然门外一人道:“七将军错怪四将军了,当初他听说你病倒不知有多紧张!这一点我和曹孝才将军都可作证!”

欧阳适拍了一下杨应麒的肩膀道:“听见没有?四哥我还是很疼你的!”

杨应麒欣然一笑道:“这个我心里清楚啦!不过你也不用疼我一两回就都常常拿出来说!怕我不知道似的。”

只听一个陌生的声音道:“两位虽非血亲,却如此兄友弟恭,委实令人羡慕。”

欧阳适和杨应麒循声看去,见门外走进两个人来,一个是陈正汇,和他一起来的却是一个老者,神态端方,须发稀疏。杨应麒忙起身问见礼,目视陈正汇,示意他引见。

那老者不等陈正汇介绍,便抚须道:“老朽浙东陈显,四明山中一个老匹夫,因听闻岱舆好风光,特地出海前来一游。”

杨应麒心道:“这两个月见到的儒生多是福建人士,如今浙江的士子也来了!这陈显形貌端重,言语老练,绝不是他自己所说的什么寻常‘匹夫’!”

果然陈正汇道:“陈老先生乃是正汇父执,立朝直,在野正,为江南士林所推服。故此引来与七将军相见。”

杨应麒心道:“‘立朝直,在野正’——那他是做过官的了!”执礼更恭,自称晚生。

欧阳适对这类酸溜溜的儒士不感兴趣,礼貌地打了个招呼便托故出来,来到海边见到有新船入港,挂的却是林家的旗帜。走了半圈果然见到林翎,问道:“那个什么陈显,是你带来的么?”

林翎两个月前送杨应麒上岸后便折回泉州去了,这一趟来却是准备运粮北上,听欧阳适问起陈显的来历,说道:“这次我来鸡笼前先折往普陀山替我母亲还愿,恰巧陈老尚书也在那里,两人拉了些闲话,他不知从那里风闻岱舆好风光,便请我捎带他过来看看。陈老尚书与家父有一面之缘,又认得正汇兄的父亲,因此我不好拒绝。”

欧阳适心中一动道:“老尚书?大宋的尚书?”

林翎笑道:“不是大宋,还能是大辽西夏不成?陈老先生曾任户部尚书,因为反对起用蔡京,得罪了皇帝,所以被贬官外放。老先生不愿受这口恶气,当即辞官还乡,归隐四明。”

欧阳适道:“原来如此,没想到他来头还挺大的嘛。”说到这里警惕道:“连他这样的人也知道岱舆了,只怕我们的事情已经瞒不过了吧?”

林翎点头道:“朝廷已经知道了——这个消息我也是刚刚知道。不过形势比我们想象中好多了。也不知是不是地方官员奏报上去的情况和实际有些出入,反正枢密院对海外的岛屿没什么兴趣,再听说大金汉部已经在这里开县设衙更是撂开不管了。”

欧阳适听到这里松了口气,林翎却是一声叹息,欧阳适奇道:“你叹什么气?”

林翎黯然道:“我叹大宋庸臣当政,全没半点远见!”

当林翎在东南叹息之时,三千里外的耶律余睹也作同心一叹!

“如果是二百年前,这几个女真岂在话下!”他却忘了如果是五百年前,契丹人在大唐铁骑之下也只有束手尾随的份。此时南望辽主的行在,耶律余睹深深失望:“难道大辽二百余年天下,就要这样完了么?”

正自沉思,忽然帐外来报:“都统!北边有败兵南下!”

第九十六章 亦图力挽狂澜(上)

耶律余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从辽主处多求到了三千兵马。偏偏萧奉先又多方阻挠,兵器盔甲粮草战马都迟迟不发,耶律余睹一怒之下号召亲族部众自己筹集兵粮,好容易把军队整合起来,统军北上,已经是半个多月以后。

大军过潢河以后,忽遇败兵南逃,原来北线辽军已经和金军接锋过了。这批败兵是被先锋宗雄冲散,耶律余睹细细盘问,与诸将道:“只怕此刻金军已经兵临上京城下了。”

军中参谋韩福奴道:“既然如此,请都统速速发兵前往支援!”

耶律余睹道:“现在赶去是来得及的,只是我们兵力太弱,本部加上新调来的三千人马,在人数上也比不上女真。而且我们是积败之师,将士遇到女真都有惧意,只怕到了城下也难以收内外夹击之效!”

偏将萧庆道:“如果探子所报无误,此次女真是由阿骨打亲自挂帅,阿骨打诸子自统中军,宗翰为监军,宗雄为先锋,萧铁奴为左,闇母为右,都是劲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