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兄弟久别重逢,自有一番感慨,陈正汇握紧李郁的手,担忧地问道:“我爹爹的身子…怎么样了?”

“这…”

见李郁欲语还休的样子,陈正汇便知病情果然难愈,尽管一路上早作了心理准备,这时却仍忍不住垂泪问道:“他老人家…还清醒么?”

李郁点了点头道:“还清醒,每日都让我读些诗书给他听。不过已经下不得床了。”

陈正汇闻言捶胸哭道:“不孝子!不孝子!”

李郁在旁跟着垂泪,燕青则赶紧来劝,低声说道:“陈…先生!你这样子,叫老大人看见怎么安心?”

陈正汇这才忍着收泪,燕青又取了一条毛巾来让他擦脸:“先生,打起精神来。莫要让老大人担心。”

陈正汇点了点头,李郁则看了燕青一眼有些疑惑,燕青主动道:“我们几个是陈大人的随从,一路伺候到此。”

李郁因为李阶的关系,对陈正汇在海外的事情略有所知,便只当燕青是表哥的下人。

陈正汇对李郁道:“给他们安排个屋子,我…我进去看看。”

李郁道:“我陪你一起进去。”

“不。我自己进去。”

两人退开大门,院子里有两个老家人,看见陈正汇等进来都有些吃惊。李郁摇了摇手让他们不要多问。陈正汇顺着表弟所指的方向走了过去,在满院药香中扶着栏杆慢慢走近房门,在门外停下,按着房门不敢推。

正犹豫着,屋内传来一个疲弱苍老的声音:“怎么会有骡马声?门外是谁?是刘贤弟么?为何不进来?”

陈正汇听见老父声音,喉咙中犹如吞了一口盐水,呃呃了几声竟说不出话。

门内一阵沉默,过了一会,陈瓘的话声才再次响起:“是汇儿么?”

第一一八章 进退重思量(上)

听老父竟然猜出是自己,陈正汇再也忍不住推门冲了进去,跪在床头叫道:“爹!孩儿…孩儿…”

陈瓘看见陈正汇,反应却有些奇特。一张皱巴巴的脸肃然片刻,才稍稍展颜道:“我昨日才准郁儿给你们通个信,你怎么能来得这么早?”

“我…我…”摸了摸陈瓘皮包骨头般的左手,哽咽道:“爹爹你…这…”

陈瓘伸出右手抚摸着儿子的头发,说道:“人总该有这一程的。只是没能见到河清麟现,甚是抱憾。”

陈正汇怔了一下,说道:“爹爹,那些事情您就别挂心了。”

“哦?”陈瓘道:“你的意思,是寄望于你们了?”

陈正汇道:“孩儿尽力而为。”

陈瓘道:“尽力?如何尽力?”他见这句话竟把陈正汇给完全问住了,又问道:“刚才的骡马声…”

陈正汇道:“是跟孩儿来的人。”

“跟你来的?”陈瓘问:“是你的下人?朋友?还是那个汉部的吏员?”

“是…是汉部的吏员。”

陈瓘哦了一声道:“这么想来,你来得这么及时,也是从汉部得来的消息了?这楚州也有汉部的人?”

陈正汇脖子硬了一下,终于点头称是。

“了不起啊。”陈瓘道:“汉部对我大宋,竟然深入到这个程度了!莫非我大宋每一个州县都有他们埋伏的人了?”

陈正汇忙道:“没爹爹说的这么利害。汉部的密子,主要是契丹燕云一带多一些,大宋境内,对京东东路、福建路两处也比较用心。其它地方就不怎么样了。楚州这里有人,是因为孩儿的缘故。”

陈瓘点头道:“原来如此。不错,这样才合理。你们崛起才几年,哪里能将耳目布满大宋的万里疆土呢?”

陈正汇听到“你们”一词心里咯噔一下,叫道:“爹爹!你…你在怪孩儿么?”

陈瓘笑了笑道:“你怕和你现在的同僚并称么?”

“这…”

陈瓘又道:“你离开我身边已经很久了,父子之情或许未变,但你心中的君臣之念,我可就不清楚了。”

陈正汇大感惶恐,挣扎着跪下,顿首道:“孩儿在海外虽居要位,岂敢片刻忘怀父亲的教诲!”

陈瓘道:“当真如此么?那为何所作所为,并不见有利于天下苍生之事,唯见助女真征伐逐鹿而已?”

陈正汇慌道:“大宋上下自昧自蔽,实不知天下大势早已大变!父亲大人困顿楚州,所以对北国之人、北国之事恐怕也知之有误。”

陈瓘转过头来,直视儿子双眼,陈正汇不敢回避,咬着牙眼含泪水道:“请父亲大人明察!”

陈瓘已经病得只剩下一口气了,但眼中神光湛然,单看这双眼睛万万不像是一个垂死老人!而陈正汇呢?泪水流尽后,便是赤子对父亲的亲敬和仰慕。但陈瓘却没有被儿子骗到,嘴唇稍张,直刺其心:“你心虚!”

陈正汇身子一震,便听父亲又道:“你在怕什么?怕什么被我知道?”

陈正汇啪地伏在地上瑟瑟发抖,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怕。看到儿子这个样子,陈瓘也不禁有些心软。父子俩就这样一个躺在床上,一个伏在地下,各自无语。也不知过了多久,两声敲门声响过后,李郁走了进来,口中道:“姑丈该吃药了。”待看清屋内的情景,不禁愕然。

陈正汇伏在地上不敢起来,李郁不敢多问,绕过去,喂陈瓘把药喝下后,才听陈瓘问:“你表哥带来的人呢?”

李郁道:“已经安排在后院。他们带来了许多药材金银,收不收?”

陈瓘道:“不收。”

李郁应道:“是。”

陈瓘又目视伏在地下的儿子,对李郁道:“扶他起来。”

李郁扶起陈正汇,暗中捏了捏他的虎口,鼓励他坚强。陈瓘对李郁道:“你到外面看着。”等李郁出去,又问儿子:“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陈正汇颤声道:“我怕自己将来会违背父亲的教诲。”

陈瓘哦了一声,问道:“因什么而违背?名利么?生死么?时局么?”

陈正汇道:“不…因为一个人。”

陈瓘问:“什么人?”

陈正汇道:“杨应麒。”

陈瓘的眼光片刻没有离开过儿子的双目,仿佛是用眼睛在听话:“他对你很好?”

“我不知道,但我近来总感觉我的作为他都清楚,但他竟然没有遏制我的意思,所以…”

“所以如何?”

“所以我有时候觉得,也许他在等我主动去找他。”

“哦?他希望你向他投诚?”

“这…好像不完全是这样。”

“那是什么?”

陈正汇抬起头来,说道:“父亲,这个人,要的也许并非逐鹿天下。”

“那他要的是什么?”

“也许…也许他只是在等孩儿去理解他的作为。”

“他什么作为?”

“他…也许他是想矫正自秦以下千余年来以法术乱正道的弊制。”

一直很淡然的陈瓘听到这句话也不禁全身一震,问道:“你说什么?”

“我看他行事,着眼点似乎不在权,而在制。只是他学力不足,所以有些事情做起来有些力不从心。”

陈瓘沉吟半晌,吃力地抬起手来,招儿子上前道:“过来,跟我说说这个杨应麒的事情。”

陈正汇跪行向前,伏在床边,握紧父亲的手,从汉部出死谷前后的大事说起,为陈瓘一一讲述。他说得不快,每逢陈瓘低眉沉思便停下,直到父亲眉目再展方继续述说。这一席话好长,虽然陈正汇已经删繁就简,却仍说了一个多时辰。儿子固然说得口干舌燥,父亲也听得极吃力。不久夕阳西斜,李郁拿了油灯、粥、药进来,父子两吃了,陈瓘小睡到半夜,便又醒来,让陈正汇继续述说。

李郁心道:“听这等要紧事务,大费心力!姑丈已是油将尽、灯将枯,如何经受得起?”但听话的人既不恤身,李郁便都不敢劝阻,陈正汇也不敢不说。

说完汉部发展的脉络,陈正汇又说起杨应麒的天地自然之学。父子俩谈的本是政治话题,为何突然扯到自然问题去了呢?要知在中国固有哲学中,政治社会与天地自然的变化息息相关,所以杨应麒对地球、太阳系、银河系等宇宙观念虽然只是停留在浅近、笼统阶段,但对李阶、陈正汇等人造成的冲击却极大!大到足以颠覆他们的某些历史观!对陈、李等人来讲,这些宇宙理论听起来异想天开,但因为杨应麒身处高位,学识广博,日常讲学之风也颇为严谨,因此便不敢轻易否定,而且以他的这套理论来检验航海之学、天文之学也无不丝丝入扣,更增加了这套说法的可信度。

中国传统的学者不似欧洲僧侣,对于大地为圆、天外有天的理论接受起来竟无甚困难。陈瓘听到宇宙大爆炸处便暗暗颔首,认为与先贤所传太极图之妙理暗通。他心力本来甚倦,但听到这里竟然精神奕奕。

好容易等陈正汇讲完,陈瓘叹道:“这人绝非胡种,已无可疑。只是他的师承学脉从何而来,大可推敲!”想到深处,眉头拧成一团。陈正汇和李郁看得心疼,却不敢打扰。终于陈瓘睁开眼来道:“笔墨,笔墨!”叫了两声,忽然晕厥过去。

第一一八章 进退重思量(下)

陈瓘这一晕厥,慌得他儿子外甥赶紧急救,掐人中,灌参汤,好容易老人家悠悠醒转,陈正汇哭道:“孩儿该死,不该用这等烦心事来扰父亲大人。”

陈瓘一笑,一时却没力气说话。闭上眼睛休息到鸡鸣,对儿子关心自己身体的话毫不理会,直入正题道:“你说的对,北方之事,均已经非我辈所料想。即使我与你易地而处,恐怕对汉部之事,也是难以抉择。汉部内部的争端,已不是权力之争那么简单。折彦冲心中既有华夷之辨,甚是难得。而这个杨应麒亦不可限量。汉部之事,已不是一句内外之别、君臣之道所能概括。我老了,也没法给你立个定论,一切只能由你们凭良心办事。”

陈正汇和李郁听到这里都跪下道:“不敢忘父亲(姑丈)教诲。”

陈正汇想了想又道:“孩儿不敢泯灭良知,只是在海外甚是痛苦,行事之际,不知当遵汉贤经义,抑或遵近贤经义。”

陈瓘斥道:“糊涂!迂腐!什么汉贤近贤!君子掌权,畏《春秋》之笔便是良心!《春秋》以下,俱是后进弟子门外之学。”

李郁还不怎的,陈正汇却是心头剧震。又听父亲道:“我是你父亲,向来对你很有信心,但自从由他人处辗转得知一些你在海外的作为,也不免怀疑你为名利生死所诱,何况别人?如今听你一席话,才知道你的苦处。你的行事未必全对,但那也不是立志不坚,只是见事不明而已。只是你能取信于我,却未必能取信于士林。”

陈正汇听了大哭道:“只要父亲能谅解孩儿,孩子此刻就算死了也无憾了。”

陈瓘道:“道德之性,需磨之磋之,一日不可废。我此刻只是信你的现在,将来死了,还要在九泉之下观望你的将来!”

陈正汇哭道:“孩儿纵然九死,不敢欺父欺天!”

陈瓘点头道:“好,好。扶我起来。郁儿准备笔墨。”

陈正汇惊道:“父亲你要做什么?”

陈瓘道:“我要写几封书信。”

陈正汇忙道:“父亲口述,孩儿执笔。”

陈瓘摇头道:“不!这几封信必须是我亲笔写。否则如何见信于人?扶我起来!”

他的声音十分虚弱,但语气之坚定却不容两个子侄抗拒,陈正汇只好扶他起来,李郁移来桌椅,铺纸磨墨。陈瓘伸手拿笔,手竟是颤个不停。但他也不着急,眼睛静静地看着笔端,直到手稳了下来,这才对陈正汇道:“你出去。”

陈正汇怔了一下,不敢多问,起身出门,在门外候了半个多时辰,才见李郁开门出来道:“姑丈歇下了。”

陈正汇进门看时,笔墨都已经收起,陈瓘双眼紧闭,头上稀稀疏疏的头发竟比昨日更枯萎了几分,心中凄然。

李郁在旁道:“姑丈写了七封信,其中两封是交给你的,另外五封让我在他老人家…百年之后亲自去送。姑丈又说,让你…让你不必守三年之孝,心中怀之便可。”说着取出信来,却都已经封上了印泥,陈正汇扫了一眼,看见了两三个名字,均是与父亲交好的当世大儒,哽咽道:“父亲是怕我无法取信于士林,这才不顾病体,为不肖子沥血呕心。”跪在床边,再也不肯离开片刻。

陈瓘这一睡下便没再清醒,偶尔睁开眼睛,瞳孔中也是一片迷茫,见儿不知是儿,见甥不知是甥。燕青大把花钱,但千金万贯的灵丹妙药、人参茯苓灌下去也不见好转。众人都知他大限近了,只是等着阖眼之时。熬了三天,终于陈瓘嘴巴苦张,似有言语,陈正汇凑近前去,才听见喉音如缕:“欧阳等…武夫…耳…非文…士…难遂汝志…必败…不如…反…其道而…行…之…釜底…抽薪…以襄…麒…”

语音渐低,终于不可再闻,李郁一直把着陈瓘的脉搏,哭道:“表哥,姑丈…去了…”

陈正汇握着父亲干枯的手坐倒在床边的地上。他没有哭,只是望着东北,念叨着别人听不见的话。

大宋宣和四年春,陈瓘卒于楚州。对于这个人的死,汴梁肉食者无人关心,他们此刻盯紧的是那些对辽人步步进逼的女真蛮族。

其时宗翰驻兵北安,遣萧铁奴等人攻略附近州县,俘获契丹重将后知道辽主已是众叛亲离,西北、西南两路兵马均羸弱不能用,便遣人报元帅斜也,促他进兵。

由于出兵时阿骨打嘱咐克中京后当谨慎从事,以免仓促而遭大败,所以斜也传令宗翰,让他驻马待议。

宗翰对完颜希尹等道:“将在外,临事从权!”先斩后奏,下令进兵,然后再派人到斜也处报知:“初受国命,虽未令便取山西,亦许便宜从事。今辽人可取,其势己现,一失机会,后难再图!今已进兵,当以大军会于何地,幸以见报。”

斜也犹豫不决,宗雄劝斜也道:“粘罕接连两次遣使前来,想必不是轻率图功。而且他既已起兵,若我等不往接应,反而是陷他于孤军深入而不顾!”斜也这才定策,起兵与宗翰会师。两军会于羊城泊,宗望、宗弼率百骑先进,萧铁奴继之。一路追亡逐北,袭辽军主力于白水泊,一日间辽军三战三败。辽主一路上风声鹤唳,连弃辎重,以轻骑逃入夹山。

萧铁奴尾随而至,路上忽有侦骑报道:“将军!前面有契丹败兵绑了三个大官来请功。”

“哦?”萧铁奴叫道:“带上来看看!”军士带到跟前,却是一老二壮,问那来请赏的契丹军士道:“这三个是什么人?”

那契丹兵道:“这个老的,是北枢密使萧奉先,这两个是他儿子萧昂和萧昱。”

萧铁奴惊呼道:“萧奉先!”用马鞭抽了那老者一鞭:“就是他?”

那契丹兵答道:“是。”

萧铁奴笑道:“哈哈,你真的是权倾北国的大辽枢密萧奉先?”

萧奉先甚是尴尬,不愿否认,却又不敢承认。

萧铁奴又问那契丹兵:“你们怎么捉到他的?是不是耶律延禧也在左近?”

那契丹兵道:“没有,契丹大队已经离开两天了。”

萧铁奴奇道:“这就奇了,难道这萧奉先会留下断后不成?”

那契丹兵道:“启禀将军,是皇…是那耶律延禧走着走着,忽然不知想起了什么,便指着萧…这萧奉先说:‘我失去天下,都是你们父子误我!今日本要杀你以平民愤,只是国势如此,杀了你也无补于事!’便把他们逐出大队,不令随行。”

萧铁奴更是奇怪:“他到现在才知道是谁误了他啊?哈哈,我听应麒讲故事,说当年吴王夫差也是等到走投无路才发现他的宰相是奸臣,怎么天底下的事情都这么像啊!”又喝问道:“谁是萧昂!”

两个青年中年纪较大的那个被萧铁奴一喝,吓得瑟瑟发抖。萧铁奴笑道:“原来你就是萧昂!抬起头来!看看我是谁!”

萧昂畏畏缩缩地抬头,看清萧铁奴的脸后一片迷茫。

萧铁奴冷笑道:“不记得我了么?当年在乌古部,你可把我的伙伴们害得好惨!”

萧昂喃喃道:“乌古…啊!是你们!”

萧铁奴哈哈笑道:“你们到现在还不知道一直和契丹作对的汉部,就是当年冲你车驾的那几百人马么?可怜,可怜!”

萧昂颤声道:“将军饶命,当年实在…实在…实在不知将军的神威啊。”

萧铁奴哼道:“我是不会怎么样你的,不过狄叔叔他们可就难说了。”

吩咐下属将萧奉先和他的次子绑到斜也处领功,将萧昂押到折大将军处听候发落。

第一一九章 棋局大逆转(上)

萧铁奴的部属押了萧昂到折彦冲处,折彦冲想起当年同伴的惨事怒火中烧。汉部出死谷后曾遭三难:第一是宋边受拒,第二是遭遇萧铁奴,第三是乌古叛友。这三件事都几乎把汉部逼入绝境,而后两件事均和萧昂有关,尤其是在乌古,狄喻带过去的人马损折近半,是汉部立部之前伤亡最惨重的一次,在汉部的实录上被书为“大难”,所以汉部的元老部民提起此事无不对萧昂和乌古部恨得牙痒痒的。

折彦冲提起三尺长剑,就要斩了他,曹广弼拦住道:“汉部军令,严禁杀俘!”

折彦冲道:“这是报仇,怎么叫杀俘?他又不是寻常士兵!”

曹广弼道:“就是要杀他,也得按规矩来。再说,与他仇恨最深的是狄叔叔。”

折彦冲醒悟过来,派人将萧昂送往津门。杨应麒听说是捉了萧昂,命人提上前来,对杨朴感慨道:“当初汉部发轫之时,兵不强,马不壮,流浪于长城内外、大漠南北,惶惶不可终日。就连萧昂这样的软脚虾也怕!当其时,又有谁知我们能有今日的事业。”手一挥,命人押到狄喻府上去。

狄喻根基本厚,在相助阿鲁蛮一战中身受重伤,留下了病根。后来在死谷中静养数月,才渐渐恢复过来,但随后便千里奔波,身体情况又转恶化,尤其是在乌古一役惨受折磨,从那以后他的武功便再无法恢复到盛年时的五六成。前几年拼着年纪不算太大,在许多场合还能活动活动,但近两年旧伤复发,便卸了军职,来到津门静养。他三年前娶了张玄征的一个寡妹,生下了两个儿子,赋闲在家,伴妻弄儿,心灵有了寄托,建康状况又有起色,只是早年的雄心壮志却已在最近这次病苦中消磨殆尽。这日忽见杨应麒的属下押了萧昂过来,又勾起了旧仇!

但他毕竟年纪较长,和折彦冲等不同,看见萧昂非但未起杀念,反而大起唏嘘之叹,对押萧昂来的官差道:“此人不是我的仇人,是汉部的仇人,该如何处罚,押到法官处听候吧。”

汉部的司法体系,由于杨应麒的促成,从一开始就有独立司法之传统。当时部族新兴,折彦冲、杨应麒等人都有自己不至于犯法的自信,而全部方兴未艾之际,部内权贵犯罪事件也比较少,因此便没留下什么权贵干法的恶性事件。

举部南迁以后,司法案件日积日多,司法程序日渐复杂,法律条文日益严密,这才开始出现专门的司法系统。李阶北来后整理汉部旧日的案卷,结合北国的传统和宋律,编订了一部新律。杨应麒拿到手后将其中太过繁缛和不切实际的部分删除,又添入限制部族首脑权力的若干条文,并将司法独立提到极显著的位置上,开宗明义便是不许汉部首脑(包括折彦冲和他自己)以政令干预法律的运作。这部新律后来由汉部元部民会议全票通过(折彦冲杨应麒默许的动议通常都是全票通过),成为汉部部民的第一部成文法。又当场推选了狄喻为最高司法团的最高法官,从政务上退下来的张玄素为次席法官,汉部的元老部民胡茂为庶务法官。

最高法官并不处理日常事务,只是作为一个象征性的威严存在;次席法官负责督导下统的各层司法系统;庶务法官则是协助前面两位法官处理文书事宜、统筹案卷存档的职位。

这三个人在律学上其实都是门外汉,坐上这个位置主要是因为他们资历以及道德受到部民的信任,本身处理案件的能力未必胜过这几年在基层做具体司法事务的青年法官们。但在现阶段,这样一个粗糙的构建已经可以满足汉部的律法需要了。

这时杨应麒的属下听了狄喻的话,便押了萧昂前往津门的法庭,津门法庭的第一法官是个渤海人,次席是个高丽人,助理法官是个福建人,都是三十岁上下、未曾经历过千里“远征”的青年,看到这个案子不由得蒙了。他们向来处理的大多是部内的事宜,涉外的事情按传统是归入军务,由军方直接处理。萧昂的这个事情与其说是判案,不如说是报仇,这可该如何处理?三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去求见张玄素询问,张玄素也不知如何是好。助理法官见状,便建议去问“朱虚先生”。

朱虚先生李阶拿到宗卷后皱眉道:“狄大人糊涂了!这事不该交给津门法庭的。咱们汉部的民事律法里还没有相应的条文。”

青年法官们便问该如何处理,李阶道:“你们是法官,所以处理案件本不该来问我。不过这事有些麻烦,我给你们个提议:法不回溯,令不二行,这萧昂杀害汉部部民是我们的律法颁布之前的事情,杀人的地方又在汉部统辖地以外,所以用咱们的民事律法便很难处理。但汉部行事之传统,向来是‘以直抱怨’。何谓直?人若犯我,循天理报之谓直!这萧昂杀害汉部的亲人,便是汉部的仇人。此事当由折大将军或者辽口军法处处理。”顿了顿又道:“这种事情,我本来没有干涉的权力,所以你们就算觉得我说的有理,也该先把我的意思转告给张玄素大人。得他许可,这件事才算名正言顺。”

几个青年法官将李阶的意思向张玄素转告,张玄素心中默然,说道:“就这么办吧。发到辽口,按军法处置。”几个青年法官走后张玄素颇感不安,来见杨应麒,说知此事,道:“我虽得元部信任,但处事不当,于律文又不深悉,曲折之处难以变通,这次席法官的位置,还请辞去。”

杨应麒道:“张大人这是什么话!我们百业草创,汉部上下又有谁是一开始就深通律法的?都是一边做,一边学。咱们这代人,最要紧的是秉持公心办事,开个好头。等过了两三代,积累得多了,自然会出现学力深邃的人来。”

张玄素道:“虽然如此,但这最高司法团的次席毕竟不同其他。狄大人处最高法官位置,重要的是立身正,持理公,便能让人信服。所以坐在他这个位置,德重于才亦可。而次席法官向上要襄助狄大人判难断疑,向下要给那帮年轻人传律解惑,所以才能与德行不可偏废!如今我自忖虽能秉公办事,但才不足堪,因此请辞。”

杨应麒摇头道:“张大人啊,次席法官需要德才兼备我也知道。但现在哪里找到这样一个人去!”

张玄素道:“李阶先生如何?”

杨应麒哦了一声,沉思半晌道:“张大人提名此人,按规矩也不当来与我说。我是政务之首,不当干预法官人选。汉部的大法官提名之权在狄大人,任命需经元部会议——这是规矩。”

张玄素颔首道:“既然如此,我先跟狄大人商量去。”

张玄素走后,杨应麒正深思着他的提议,却听侍从匆匆来报:“陈大人回来了。”

第一一九章 棋局大逆转(下)

陈正汇这次回到津门,杨应麒并没有安排什么喧扰的欢迎活动,只是和杨朴、李阶、张浩等几个关系较近的文官将他接到明伦堂去。

津门大将军府有附近有三个很重要的建筑:第一是位于左侧的四岳殿,汉部元部民会议便在此举行;第二是位于右侧的明伦堂,是士人议事论政的地方;第三是位于大将军府正前方隔街相对的华表坛,为四方部民陈情之地,华表坛上,刀刃不入,言论无罪。

此刻明伦堂内,陈正汇批麻戴孝,双眼深陷,甚是憔悴,和李阶见面后抱头痛哭。杨应麒等人好容易才劝住了。陈正汇见明伦堂挂上了白灯笼,堂内群贤无论渤海高丽、华邦胡邦都为父亲默哀,心中感念。

虽说生死送别乃是一种普世的情怀,但在侠客那里是傲啸激昂,在战士那里是壮烈豪迈,此刻明伦堂内斯文而肃穆的悼念氛围,则非一群读书人凑在一起断不能有!所以杨应麒、陈正汇、李阶、杨朴、张玄素、张玄征、张浩、卢克忠等人聚在这里,虽然言语不多,却都很能融入这个情境,若欧阳适和萧铁奴等人置身其中,则势必格格不入。

悼念结束后,群贤将散,李阶便要送陈正汇回府,陈正汇却道:“我想在这里留一下。”又望了杨应麒一眼。

杨应麒道:“我也留一留。”

李阶等意会,便都先行告辞。

屋内更无他人,只剩下杨陈两人,对着李阶手绘的陈了翁遗像枯坐。良久,杨应麒打破沉默问道:“正汇兄此行,除家事外,可有所见闻而回?”

陈正汇深深一叹道:“此次回大宋,一路上但见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真不敢相信彼处是我等故国!”

杨应麒黯然道:“几年前我入汴梁时中原民生已疲,听说这几年又恶化了。”

陈正汇歉然道:“我之前在流求,总觉七将军的作为太过忍心,无顾念故邦之意。这次回去,才深感大宋病体已重,中枢又糜烂不堪,士林正人远贬,奸邪盈廷,我等要想为之疗病也难有着手之处。回想之前种种,倒不是七将军忍心,而是正汇等迂腐了。”

杨应麒听了淡淡道:“之前你们有些事情做得实在不够光明,但那也是大家互相不了解所致,所以我也就没说什么。但我希望从今往后,不要再这样了。大宋之事,我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我们汉部已经渐有立国之势,一切事宜,当以汉部利益为依归。至于大宋,能帮忙的地方我还是会想办法的。”他说这几句话的时候脸色平静,其实心中早已心澜大泛!陈正汇的这一番话,杨应麒等待了多久只有他自己知道!

这时两人几句话说得半明半暗,但双方却都已经明了对方的意图。陈正汇那里是有心和杨应麒共同努力,而杨应麒这里则是声明了既往不咎。汉部内部的政治格局,便因这短短几句话而彻底反转!而杨应麒和陈正汇的关系也因此大变。

陈正汇道:“以七将军高才,仅仅惠及汉部一隅,岂不太过‘划地自困’了么?”他这句话出口,便是不再以“外人”自居了。

杨应麒也不回避,答道:“汉部不是一隅。”

“哦?”

杨应麒淡淡道:“汉部在辽东,便是一隅。不在辽东时,便不是一隅了。”

陈正汇目光闪烁道:“七将军的意思,是有意于天下了?”

“这种话,现在是不能说的!”杨应麒道:“我本来的意思,其实也是谋图自保而已。但后来发现光是这个目标根本就没法喂饱雄心壮志者的胃口。这些人吃不饱便不会对汉部产生向心之力。若他们离心,则汉部必弱,弱则不能自保。这个怪圈从很早以前我就很清楚了,所以不得已只好把蓝图越画越大,现在已经没法回头了。可是,这些事情做得,说不得!”

陈正汇道:“这就叫心照不宣!”

“不错。”杨应麒道:“其实我本人是不想把事业做得太大的,因为事业太大了就难以控制。而我的能力其实也有限得很。但人的小算盘,永远也算不过造化的大算盘。我要想汉部继续维持下去,便得想办法走在时势前面——哪怕只是多走一步!可是近来我越来越感到吃力了,不但私人时间给挤没了,甚至处理事情也常常顾得了东边,顾不得西边。顾得了外事,顾不了内事!想来你也应该知道,我本人是不喜欢太过麻烦的事情的,但麻烦的事情总是来找我。”

陈正汇却微笑道:“七将军,你真的认为你是这样的人么?”

杨应麒一怔道:“我不是?”

“应该说,不全是。”

杨应麒失笑道:“究竟你是杨应麒还是我是杨应麒?我的性子,你比我还了解不成?”

陈正汇道:“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有些事情,恰恰是别人才看得更清楚些。”

杨应麒默然。陈正汇又道:“其实七将军你也是有野心的,而且野心还很不小!”

杨应麒神色颇动,却不接口。

陈正汇道:“七将军你虽然也有一身的懒病,但这不过是读书人的通病,不足言道。但七将军的野心,也许是深藏于你性情深处,以至于你自己不知道或不承认罢了。”

杨应麒摇头道:“你这说法有何根据?”

“当然有!”陈正汇道:“七将军,你扪心自问,当你以天下为棋盘,以当世英雄为对手时,当你纵横捭阖,算计人心局势时,难道心中不会产生…产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