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肃听到“人下之人”一语心头一震,脸上却不动声色,笑道:“不然。投奔金主,对郭将军来说也未必是最好的打算。”

郭药师道:“哦?”

邓肃道:“如今大金国势方雄,郭将军前往依附,国主未必会如何重视。为郭将军计,与其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

郭药师道:“大宋?”

“不错。”邓肃道:“大宋坐有中原之地,国力雄浑。白沟虽败,未伤根本。但就眼前而论则气势颇沮。若郭将军前往依附,大宋天子必然厚待!届时高官厚禄唾手可得,拜将封侯旦夕可期。而且背靠大宋,大有进退之余地,岂不远胜在一个寡妇手底下朝不保夕?”

郭药师哼了一声道:“你究竟是为大金来说我?还是为大宋来说我?”

邓肃微笑道:“据海上之盟,燕京当归大宋。如今两国交好,我汉部只求契丹早灭,燕京早平,郭将军归金归宋,于我部都无分别。”

郭药师冷笑道:“我看是折彦冲怕我归了大金与他争功!”

邓肃哈哈一笑道:“郭将军若要这般想,那也无妨。”

郭药师正自沉吟,忽然属下入报:“萧都统来了!”

郭药师大惊,对邓肃道:“请少待!”示意属下看好邓肃,便疾步奔了出去,过了半日才回来。

邓肃看他脸色不善,问道:“是萧干来了么?可是要夺将军兵权?”

郭药师哈哈笑道:“夺我兵权?他带着一小队人马,便能夺我兵权?嘿!他是代太后来赏赐我的。”

邓肃道:“萧妃若是真心赏赐将军,何必让萧干来?派一个内侍便可。今番萧干来分明是见李处温谋反,高凤降宋,便怀疑上了郭将军。只是他们一时间来不及调动大军,这才让萧干前来赏赐——名为赏赐,实为督警!要郭将军不敢妄动!但郭将军若真被他吓住,嘿嘿,只怕不出三日,耶律大石的大军便要兵临范阳,到时耶律大石命将军交出兵权,不知将军是交,还是不交?”

郭药师被邓肃说中最怕的事情,脸上忍不住显出不自然来,邓肃见状趁热打铁问:“萧干走了没有?”

郭药师略一迟疑道:“走了。”

邓肃道:“他来得这样突然又走得这么急,显然是对郭将军极不信任!来得突然,是要让郭将军措手不及;走得急忙,是怕郭将军反噬!如今局势已如此明朗,郭将军再不决定,难道真要等耶律大石来到再任人宰割么?”说到后来声音提高,有如斥责!

郭药师却不见怪,反而道:“如今待要降金,却隔着燕京;待要归宋,却又没个牵线的人。我出身低贱,只怕南朝皇帝未必乐意善待我。”

邓肃笑道:“那郭将军可就错了。”取出童贯手札道:“郭将军看这是什么!”

郭药师接过,他于文字上水平甚浅,但那个大印还是看得懂的!不由得大喜道:“原来童太师早有招抚之意,邓大人怎么不早说!”

邓肃微笑道:“然则郭将军的意思是…”

郭药师道:“还请刘大帅赶紧拔军北上!郭药师在涿州城下相迎!”

邓肃道:“郭将军可不要是诈降!”

郭药师愤然道:“这是什么话!也罢!郭药师妻小就在城中,若邓大人不信,便携了回雄州!以证本将诚意!”

邓肃道:“不然。邓某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刘大帅大兵未必在一二日内能到,若耶律大石大军早一步到达涿州,岂非陷郭将军于重围之中?为今之计,莫如尽拆涿州各寨城防,然后将军领兵南下归附。等南朝大军北上,如风行草上,所至披靡。而郭将军归宋之意不表自明,童太师、刘大帅也不至有疑它之意,且将军也不需担心耶律大石、萧干之徒兴师问难。区区之谋,将军以为如何?”

郭药师思虑半晌,以刀斫几道:“好!就这么办!”

第二日郭药师便偕其偏将甄五臣等拥所部八千人来降。童贯大喜,以闻宋廷。赵佶听说“燕地汉军阖军来归”,不由得喜上眉梢,诏授郭药师恩州观察使,以兵隶刘延庆。

常胜军这一投降,犹如在燕京地区引发了一场地震!不但燕京上下人心思变,连萧太后都坐立不安。

邓肃回到塘沽后,杨应麒松了一口气道:“好了好了,这下差不多了。志宏,南北奔波,可感疲累?”

邓肃笑道:“劳而有功,哪里会累?七将军你是不是又有什么吩咐要我去跑腿?”

杨应麒笑道:“你不累便好。如今常胜军一降,燕京上下必然惊骇,我想你再去跑一趟,促萧妃投降!”

邓肃沉吟道:“辽人会乖乖把燕京交出来?”

杨应麒道:“他们肯乖乖投降自然最好。不过我看他们没那么顺从。所以事情还是得作两手打算。一边劝降,一边进兵!”

邓肃道:“只是我如今乃是汉部之臣,去为大宋招降,却有些不妥。”

杨应麒点头道:“确实有些不妥。嗯,若是有个能干的宋臣在这里就好了。”

他话才出口,幕僚便来报道:“大宋派马扩来求见四将军!七将军是否要见他一见?”

杨应麒笑道:“来得巧了,来得巧了。”

邓肃道:“却不知马扩此来所为何事。”

杨应麒笑道:“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邓肃从杨应麒处出发,快马奔到码头,上了欧阳适的座船。他让门卫官且不禀报,进入舱中,躲在后舱要听马扩来干什么。才在后舱站定,便听欧阳适冷笑道:“人家都说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如今鸟还没打下来,兔子也还活蹦乱跳,你们就要藏弓烹狗,不嫌太快了么?”

邓肃听欧阳适话里有刺,愣了一下心道:“四将军好像很不高兴的样子,是马扩说错话了么?”耐心听了一阵才明白过来。

第一三八章 燕京袭取(上)

原来郭药师一降,尽道燕京虚实,赵佶和王黼均大喜,登时又把白沟之败都忘得一干二净,认为这回一定是十拿九稳了!

第二次北征仗还没打,赵佶便得意洋洋,大摆宴席庆贺,又忙着给燕云两路州府改名字,诸大臣也急着分猪肉。当下赵佶亲笔题名,赐涿州曰涿水郡、威行军,檀州曰横山郡、镇远军,平州曰渔阳郡、抚宁军,易州曰遂武郡,营州曰平卢郡,顺州曰顺兴郡,蓟州曰广川郡,景州白滦川郡,连同燕山府,是为山前九州。又以云中府路领武州、应州、朔州、蔚州、奉圣州、归化州、儒州、妫州以及云中府为山后九州。同时加封蔡攸为少傅,主掌燕山府军政要务,童贯、刘延庆等各有赏赐,对郭药师常胜军亦特加犒劳。

这些本来也没什么——至少欧阳适并不关心,但因塘沽位处即将收复的山前九州,所以宋廷又派了马扩来“商量交接事宜”——说白了,就是准备送客让汉部打道回府,要把塘沽收回了。

邓肃在后边听欧阳适冷嘲热讽,知道四将军极不高兴,心道:“朝廷这事可做得不大对了。虽说当初我们答应燕京收复之后就会归还塘沽,但现在燕京都还没打下,对友军何必如此急迫无礼!”耳听欧阳适和马扩越说越不对路,连忙出来打和场,一面委婉劝欧阳适守当日之诺,一面责马扩鲁莽:“如今燕京尚未归附,马大人就来逐客,不嫌太操切了么?”他责马扩而不责朝廷,那算是给对方留了一点颜面和下台阶。

马扩对未得燕京先逐客的做法本来也不赞成,心中也微感愧疚,随即想:“虽说这塘沽并非从我们手里借走,是他们从辽人手中硬生生夺过来的。但当初既有应承,便当力争!这等领土之事不能含糊,否则将来就说不清楚了。”便道:“马扩此来,并非要汉部即时搬走,只是先小人后君子,要和四将军商议一下收复燕京后塘沽的交接事宜。”

欧阳适忽地起身,冷笑道:“等你们收了燕京再来谈交接吧!说不定又像上次那样,十几二十万大军败得莫名其妙!”

马扩闻言脸上变色,欧阳适却已经拂袖转入后舱。邓肃忙劝道:“马大人!恕我直言,此时此境商议此事,太不合情理!这究竟是朝廷的意思,还是童太师的意思?”

马扩犹豫了一下道:“朝廷有恩旨下来,一来表彰汉部诸位将军之功劳,重申两国交好之意,二来也催促前方办好安抚燕京各州府县事宜,以确保燕云金瓯无缺。”

他说得委婉,邓肃却听得出这事是汴梁朝廷在着急了,心道:“七将军志向远大,四将军重利轻名,朝廷的恩旨表彰他们哪里会放在眼里?但和四将军相比,七将军还算有几分亲宋之意,这事要想不搞砸,还得去问七将军。”口中说道:“此事甚是麻烦,还得从长计议。但朝廷在这种时候提这等事情,终究是不妥。马大人,我看四将军此时甚不乐意,我们不必要在这种时候去火上加油。不如我先送你到岸上驿舍休息,等他下了这口气再作计议。”

马扩来往会宁、津门和汴梁之间,颇知汉部内部存在着一群亲宋的人,也看得出邓肃是其中之一,所以才多方回护大宋与汉部的关系,当下叹了口气道:“也好。我朝本无恶意,此事还请邓大人多多转圜。”

邓肃派了个属吏送他下船后,欧阳适从后舱转出来冷笑道:“你跟他扯这么多干什么?他再敢问起就这么回复他:我汉部本是要有意将塘沽还给你们的,但现在你们惹得老子不高兴了,老子偏偏就不还了!”

邓肃苦笑着不敢接口,耐心劝他息怒,回到岸上跟杨应麒说知事情本末,杨应麒眉头大皱道:“国家大事,讲究的是按部就班,先平燕京,再收塘沽,这是根本次序所在,汴梁主事的人怎么如此糊涂?再则,处理军政要务,最要紧的是把心态放平。像赵官人这样受点挫折便极端的胆小怕事,成点小功又极端的自我膨胀,算个什么事儿!”

邓肃此刻也没法替大宋朝廷说什么好话了,避重就轻道:“此事朝廷自然做得极不妥当,但归还塘沽毕竟是迟早要面对的事情,不能因四将军一时怒气而失信天下。”

杨应麒笑道:“四哥一时怒气?哈哈!志宏你也被他骗了!他哪里是一时怒气,分明是打蛇随棍上!”

邓肃的脑子一时没转过来,杨应麒道:“其实四哥一开始就没打算归还塘沽的,要不他会这个小港口投入这么大的心血?这次他怒气大发,表面上是感情用事,其实却是趁机要以此作为借口,打算赖着不还了!”

邓肃眉头攒紧,问道:“七将军,那你的意思呢?”

杨应麒沉吟道:“四哥这等胡赖太没水准了。咱们汉部要取信于天下,焉能在这个小小港口上胡搅蛮缠?”

邓肃道:“那七将军的意思,是要将塘沽还给大宋了?”

杨应麒笑了笑道:“还,自然是要还的,但也不能还得这么容易!我们出钱出力,建起这么一座花花港城,赵官人一句话便收回去,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再说,我们帮他出谋划策,动刀动枪,没有个功劳也有个苦劳。用几句嘉奖表彰就要把我们打发回去,当我们是没见过世面的叫化子么?这事就算闹到孔圣人面前论理,他老人家也不会帮赵官人说话的。”

邓肃若有所悟,问道:“七将军是要大宋出钱赎回去?”

杨应麒笑了笑道:“差不多。不过大宋这几年天灾人祸的,我再向赵官人要钱,那不是逼着他在大宋老百姓头上雪上加霜么?天下人会把我们恨死的,所以不能这么干。这钱嘛,我们也不直接找赵官人要。只需他们把塘沽借我们十年,让我们在这里收上十年的租税。十年一到我们马上还他,决无二诺!”说到却又顿了一顿道:“不过到时候要是他们自己不要,那我也就没办法了。”

邓肃听不出他最后一句话的含意,点头道:“七将军这安排甚是妥当,我这便去找马扩商议。”

杨应麒笑道:“我刚才说的是我们的底线,你可别对他太客气,尽管漫天要价,到最后再把这底线抛出,要不然他们只怕还要压价。”

杨应麒这建议欧阳适知道后一开始不大乐意,但转念一想便含笑不再反对。而大宋那边赵佶和童贯一开始也觉得汉部太不爽快,但赵良嗣和马扩却极力赞成。他们都是来过塘沽的,知道这片海边不毛之地是在汉部的治理下才日渐繁荣——这还不到一年呢,就已经把沧州境内所有的城镇给比下去了,若再过个十年,说不定便是第二个津门。十年时间弹指即过,就长远而言,把这么一小块地方借给汉部于大宋并无损失,但将来收回来的却可能是十倍百倍的利益!这笔帐这么一算,赵佶等都觉得很划得来,而且眼下燕云毕竟还没真的装进口袋,他们还需要汉部的帮忙,不能不卖这个面子,当下御笔一挥,就此定议。

此事一定,两家关系又复转暖。童贯在杨应麒的敦促下一面派马扩入北辽劝降,一面令刘延庆挥师北上,渡白沟,屯范阳,直逼析津府。

北辽萧太后惊惧,一面命耶律大石与萧干于前方便宜行事,一面命韩昉持表至雄州纳款称臣。

第一三八章 燕京袭取(下)

“纳款…那就是给钱了。”杨应麒弹了弹谍报道:“可惜大宋这次要的不是一个愿意接受羁縻的藩属,而是整个燕京啊!”

果然没过多久,谍报便陆续飞来:大宋果然不满意萧后只纳款不纳土,令刘延庆即刻进兵。宋军漫山遍野,长蛇推进,耶律大石和萧干竟也毫不示弱,两军对垒,大宋主力号称五十万,实为十五万,而辽军兵马尚不足两万人,但两军在料石冈接刃后互有胜败,竟然转入拉锯战。辽军开沟立壁自守,一时间竟扼得宋军无计可施。

杨应麒正想着怎么打破这个僵局,一个幕僚来报道:“忠武军种将军听说辽宋会战,致书四将军要求前去支援,不知当如何回复?”

种彦崧统领的忠武军名义上是大宋边军,本不需受欧阳适节制。但这支军队毕竟是寄人篱下,要行动时至少得和主人打个招呼。

杨应麒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现在也正是他们立功的机会。”

种彦崧得了汉部的支持,欢天喜地领了军马去了。他走后杨应麒下令徐文率部出城,帮种彦崧守护塘沽城外的村寨。

种彦崧从沧州、雄州绕了个圈子来到前线,驻扎在涞水南岸。但对于这支人马刘延庆却并没有起用的意思,种彦崧连连请战,刘延庆却置若罔闻,对左右冷笑道:“他以为他是谁?他爷爷种帅么?领着千来人便急着请战,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两重!”

不但不让忠武军上第一线,连前方战况也没跟他打招呼。种彦崧满腔热血跑过来却被晾在一边,心中郁闷,但也知道军人当以服从上级安排为第一纪律,只好每日家巡视各营,暗中空叹。

这日李成忽然道:“不对!不对!这两天怕要发生什么大事!”

种彦崧心中一凛问道:“大事?”

李成道:“刘帅的兵马推过白沟后,攻势一天狠似一天,但这两天却显得有些平静,只怕前方是在谋划什么大事!”

种彦崧道:“待我发函问问。”

但他派人去帅营打听,碰到的仍是一堵冷冰冰的墙!种彦崧叹道:“看来刘帅是不打算用我们了,真是可惜,好容易有收复燕云的机会,我等竟上不了战场!”

李成道:“让我们在这里待命我没意见,但至少得让我们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要不…种将军,我们去找邓大人打听打听?”

种彦崧也觉得邓肃可能会知道得多一些,但李成这句话他听了却很是难受,心道:“我乃宋人,如今领的也是大宋的衔,邓大哥是汉部的官员。现在在大宋军中,我竟要去找邓大哥打听消息,这算什么!且慢!难道…难刘帅他们都把我当成汉部的附属了不成?”

种彦崧的猜测没错,刘延庆等人对于忠武军并无好感。虽然种彦崧是种师道的孙子,但这支部队的来历实在有些怪异,由不得刘延庆等人不怀疑。但种彦崧还没找到邓肃,邓肃却找上了他。

原来两日前刘延庆为打破宋辽僵持之局召开军事会议,杨可世、杨惟忠等或认为当急,或认为当缓,争执不下。刘延庆问郭药师,郭药师道:“燕京兵马已经不多,平州张觉在耶律淳死后便不听调遣,常胜军已归顺大宋,除去居庸关守军、塘沽围墙外守军以及各处边州守军外,耶律大石和萧干能调动的人马不会超过三万人。此时他们倾全力以拒王师,燕京必然空虚。若觅小道直抵城下,析津府反掌可下!”

这一招避实捣虚、奔袭敌后的策略虽然危险,但若用得恰当却往往能收奇效。刘延庆考虑过后觉得可行,便命郭药师率轻骑千人为向导,赵鹤寿、杨可世等率六千人为主力,从固安小道出发,准备连夜衔枚倍道偷袭燕京。

此事进行得极为隐秘,但邓肃当时就在军中,他和赵良嗣被安排在同一军帐中,一来是宋军陪客之意,二来也是让邓肃接受赵良嗣的监视。只是邓肃和赵良嗣合作已久,心中均有默契,彼此有什么事大多会相互告知,这日赵良嗣忽然告知要出外公干,也没说什么事情,邓肃在他要离开之前扯住他道:“你这一去,可是要偷袭燕京?”

赵良嗣大惊,以为谋泻,问道:“邓大人你从何处听来?”

邓肃道:“我并不是听来,而是猜想!对于燕京的虚实,我知道的不比郭药师少!如今燕京空虚,若是能找到一条道路连夜奔袭,成算极大!”他见赵良嗣沉吟不语便知道自己猜对了。说道:“如今我们两家同进同退,赵大人何必瞒得我太过?”

赵良嗣道:“不是我有意隐瞒,只是此事毕竟是军方大谋,岂能轻泄?如今既被邓大人觑破,还请勿泄于旁人。”

邓肃道:“这个自然!不过此事我既知晓,不知能否请求同行?”

赵良嗣惊道:“这如何使得?”

邓肃道:“我汉部在燕京中伏得有人,若我同往,或能助一臂之力!”

赵良嗣道:“此事却需与刘帅商议。”

当下跑去和刘延庆商量,刘延庆听说机谋被邓肃窥破,几乎就想将此事搁浅,赵良嗣和郭药师都苦劝,认为事情被邓肃知道不至于会坏事,赵良嗣道:“年来与汉部合作,汉部未曾误我们一事。且常胜军来归,邓参军实有功劳,太师对他也甚信任,不如便让他参与此事。”

刘延庆听赵良嗣提起童贯,这才答应,邀了邓肃来商议军计,刘延庆要求邓肃不得将此谋告知塘沽,邓肃应承后也请以种彦崧所部千人随行,刘延庆道:“常胜军等筹谋有日,准备今晚便出发。现在才让种彦崧随行恐怕来不及了。若要为了他一部人马而让此事迟延,似乎也不妥当。”

邓肃道:“现在离日落还有两个时辰,刘帅试传命令:令种彦崧在日落之前轻骑便甲到中军集合。若种彦崧能按时到达、部伍齐整便是可用之军,若不能按时到达,或者到达后兵甲不齐部伍不整便是不可用之军,仍令他们回后方去押粮防贼。”

刘延庆暗中盘算了一下,忠武军的驻地快马来回要半个时辰,若是部伍行军没有一个时辰到达不了,再加上整军的时间,无论如何来不及,便笑着答应了。传令官飞马前去,命种彦崧“于日落前到中军集结,轻骑便甲,有要事!”

种彦崧听到这个消息惊喜交加,也来不及召李成等商量,当下传下擂鼓集结。若是大宋兵马,蓦然得令拖拖拉拉的也得花上半个时辰,但忠武军承汉部辽口军伍传统,行动甚快,只一刻不到便集结完毕,分批出发。一路兵马不乱,到了中军只传下个列队站好的命令便告完成,而夕阳尚余半轮。

刘延庆没想到种彦崧能来得这么快!心中吃了一惊,随即以为是邓肃预先通知过他了,转复冷笑。只是话既出口,不好更改,便命种彦崧入帐聆听密令,随杨可世、郭药师袭取燕京。

第一三九章 成败之间(上)

当晚刘延庆主力发动夜战吸引耶律大石和萧干的注意力,杨可世、郭药师等以轻骑由固安渡卢河,一路潜行,到三家店整军休息。郭药师联络郊外的当地汉儿,邓肃则想办法联络城内汉部密子,第二日天将破晓时,郭药师命其副将甄五臣领常胜军五十人与燕京城外听从号令的汉儿百姓,去军甲,着民衣,藏兵器,扮成等开城的农氓来到迎春门底下。

当时前线传来的战讯都说防守稳固未有败绩,因此燕京军民并未如何警觉。等到五更,吊桥放下,城门开了一缝,一骑飞出似乎是去送信。甄五臣等就要趁机进去,守门士兵挥手道:“走走走!还不到开城门的时候,这次是送军爷出城。”

甄五臣等几个人加快几步上前道:“既然开了,就让我们进去吧。”说着就往里面挤。那卫兵怒道:“好啊!都让你们走还来!找死么”拔出刀来要把这些不知好歹的农氓吓退,甄五臣却快了一步拿出匕首叫道:“哎呀!官爷要杀人了!”

门外等着的几十个伪装兵马听了一齐拥过来,守城的几个卫兵眼见声势不对,叫道:“干什么!造反啊!快收吊桥!”却哪里来得及?甄五臣等匕现刀出,杀了进去。守城士兵措手不及,竟然在片刻间被杀了数十人。甄五臣夺了迎春门后,城外潜伏的兵马一齐现身,拥入城来。杨可世眼见成功夺门,心头狂喜。暂领汉部燕京密子的程亮上前参见邓肃,引宋军进驻悯忠寺,一个亲汉部的商人派了家奴呈上食物茶水犒军。

郭药师道:“迎春门虽得,尚不能大意。”杨可世称是,分遣七将,每将率二百人在汉部密子的引领下夺取燕京七门。其时北辽外实内虚,精锐兵马都调到前线抵挡刘延庆,燕京防务空虚,宋军的行动竟顺利得难以置信。直到诸门被夺,燕京军民才从梦中惊醒!

这天早晨北辽的臣工听说宋军已经入城夺门,个个吓得动弹不得,一些脑袋快一点的赶紧跑到皇宫哭爹喊娘,萧后在寝宫听得哭声,一手持刀,一手持弓,领着武装了的女婢冲了出来,喝令文武勿慌,一面命心腹想法潜出城外到萧干处求援,一面命人紧闭宫门以图应变。她坐在龙椅上,神色镇定,若无异状,实际上那只藏在背后的右手却颤抖个不停。

“外面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这时郭药师的令谕随着一支羽箭射进了皇宫,一个文官拾了起来,跪在萧后面前,不敢念,又终于不敢不念:“大军进城!释甲拜降者不杀!”

啪的一声萧后手中的刀跌落在地,阶下的文武官员全乱了!怎么办?怎么办?

燕京的普通民众,反应比臣工们还乱!大宋军队进城了,他们又该怎么办?毕竟他们已经给大辽统治了二百年,什么中原正统早就忘光了。如果不是在民族标签上还贴着汉儿的印记,也许就连最后一点认同感都没有了。郭药师和邓肃四处联络,和他们有些关联的燕京本地权势者渐渐看到了一条新的道路:是啊!大宋的军队来了,机会啊!升官发财的机会啊!一些或许是心系中原的士人首先聚集了起来,跟着是那些在北辽政权中沉沦下僚的不得意者,跟着是一批想要趁火打劫者,在整座燕京城都被宋军进城搅得人心惶惶以后,一种“大辽完了”的氛围像病毒一样迅速蔓延开来,大部分的民众都关紧了门户,大胆一点的地痞无赖都涌向悯忠寺投效。宋军进城当天下午,燕京城内的汉儿驻军动摇了,一百人、两百人、三百人…最后是集体投降。

聚集在悯忠寺的人越来越多了,悯忠寺外人头涌动。燕京各坊不断有人来报捷,日未西斜,燕京除皇宫外的所有据点都已宣称降附。悯忠寺外,带甲者已近万人,个个都仰着头等待杨可世发布命令。

“杨将军!不世奇功啊!”赵良嗣的一个族兄马贤良跪上前来,献诗道:“破虏将军晓入燕,满城和气接尧天!油然叆叆三千里,洗尽腥膻二百年!”他忽然在一大帮喧嚣的武夫中念他文绉绉的诗句非但没有显得斯文,反而显得滑稽。

此时悯忠寺的兵将部分是各路厢军的凑集,部分是行止若盗贼的常胜军,部分是刚刚降附的兵痞无赖,谁听得懂这些?私下纷纷道:“这老头在诌什么?”

“不知道啊。”

“我说怎么这位将军还不下令抢啊!”

“是啊,我火把都准备好了。”

杨可世听了这诗却颇为陶醉,上次北征他败得极惨,此时听见“洗尽腥膻二百年”,不有得醺醺然起来,叫道:“好!好!好!雪耻!雪耻了!二百年之耻,就在今日!”

兵痞盗将们一听都吼了起来:“雪耻啊!”

一些经历过白沟惨败的兵将则大呼:“报仇!”

跟着是无数人失控一般大叫:“杀啊!杀啊!”

“杀尽契丹狗!报仇!”

不知多少人一听杀字都兴奋起来,大声叫道:“杀!杀!杀!”

未经引导的愤怒通常是愚蠢而可怕的,杨可世等几个核心将领一开始对部下变得这样兴奋还有些警惕,但随即也被这种气氛所感染。

邓肃在旁,一开始也颇为感动,但后来见这些人变成这样却害怕起来。他在辽口日久,多知军伍之事情,但这种名城骤破后兵将的群情汹汹却未曾经历过。若是这整个战略是折彦冲所布置,则入城前后的种种步骤都会提前安排妥当;若此时领军进城的是曹广弼,他也会懂得如何引导这种群体性情绪。但邓肃却还不懂,只是隐隐感到不妥,趋前对杨可世道:“杨将军!萧妃还没降呢!当前要务是攻克皇宫!”

杨可世叫道:“不错!”当下传令,分三路向皇宫进发。

那成千上万人听说要出发了个个兴高采烈,抡起刀枪剑棒大叫:“杀啊!杀啊!”一路烧杀掳掠,大多数人并不笔直向皇宫开去,而是就像一群群的蝗虫在燕京乱窜!

邓肃远远望见四方火起,大惊道:“杨将军!军伍怎么乱起来了?赶快下令止杀!”

杨可世哼了一声道:“止杀?为什么要止杀?契丹侵我国土二百年,杀我军民逾百万!现在正是报仇良机,为何要放过他们!”

邓肃道:“如此烧杀掳掠,与盗贼何异?再说城中尚有汉人!”

杨可世冷笑道:“许兵将抢掠乃是犒军古法,你懂什么!至于汉人…”命属下传令,发动城中汉人揭发邻里,只要是契丹、奚族人种,杀伤无罪,家产充公。在乱军中所谓的充公,其实就是任抢!

邓肃还要说话,杨可世挥手道:“别说了!如今我军士气高昂,难道你要我下令打击他们的气势么?上次白沟之败,就是因为有那条不准杀害辽人的乱命!这次说什么也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我们要的只是一座燕京,一座汉人的燕京!这些契丹狗留来作什么!通通杀了才干净!”一面命人出城告捷并促刘延庆大帅进兵,一面亲领人马,向皇宫杀来。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邓肃喃喃道:“士气高昂?士气高昂?不!这不是士气!这是杀气!是暴虐!”

第一三九章 成败之间(下)

燕京城内的契丹、奚族人口并不占多数,但在大祸临头的情况下却迅速团结起来!他们已经没有选择了!不抵抗就得死!所以连妇孺也都操起了兵戈。这时候北辽政权在燕京还剩下最后一座摇摇欲坠的堡垒——皇宫!于是幸免于难的胡族都向那里聚集!他们冲破皇宫周围千余人的包围圈,背靠皇宫围墙,兵器向外准备死战。

“太后!汉人要杀光我们!”

萧后骇然道:“杀光我们?不是说释甲归降就…”

“骗人的,骗人的!”逃进来的契丹贵族痛哭道:“我的府第已经被他们全烧了!他们进来就杀,就烧,就抢!口中喊的都是杀光胡人!太后!不能投降啊!降了也是一死!”

萧后气得发抖,又怕得发抖!降是死,但战呢?

这时十几头猎鹰忽而盘旋在皇宫上空,一个奚奴望见,惊呼道:“那好像是萧都统养的猎鹰!”

宫中众将听了无不惊喜!猎鹰在天上盘旋,腿上并没有绑着书信,但它们却带来了希望!

萧后的手渐渐稳了起来,喝道:“好!守住!守住!”

聚集在皇宫内的契丹人行动了起来,他们逼退进攻的人马,放负墙顽抗的族人进宫,跟着萧后亲自登上宫墙,持弓发矢,辽人士气大振。杨可世赶到时北辽皇宫的防务已备,他连续发动三次攻击都没能冲破这个最后堡垒。

北辽皇宫的战况种彦崧知道的并不清楚,但宋军在城内放火杀人他还是看见了。汉部军纪严明,除非是主帅下令发动战略性的敌后掠夺,否则烧杀抢掠者都要面临重处,所以群体性的烧抢疯狂虽感染得忠武军颇为心动,但却没有像宋军和常胜军那样疯狂。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眼前在燕京城内流窜的是一支没有纪律可言的军队,甚至算不得一支正规军队!郭药师部下常胜军本来就是辽主为抵挡女真而临时募集的渤海流民,还在辽国时就经常祸害地方,只是北辽因为时局而不得不保留这支队伍的建制;而刘延庆部下的大宋北伐军的组成则是禁军、厢军和临时拉丁入伍的民夫,民夫与厢军基本没经过什么训练,而禁军的建制也早就破落得比国初地方厢军还不如。正因如此,刘延庆的二十万大军才吃不下耶律大石的两万人马!

种彦崧看着自己的同胞干出这等愚蠢之事,心中甚是苦恼。他心目中宋军的形象逐渐崩溃了。可是种彦崧不知道该怎么办,他的机智魄力都不如乃兄,平时正正经经地领军作战还可以,但在这乱糟糟的局面中便缺乏应变之才,只是空自担心,消极地守住迎春门。

当杨可世和郭药师的部下在燕京城内大肆烧掠的时候,另外一支军队正悄悄地掩近。他们没有逼近布置严密的迎春门,而是从另外一个方向逼近。宋军进城时只有七千人左右,由于大量地痞无赖的加入,一日之间宋军的人数已经超过一万,但新增加的全都是乌合之众,不但没什么战斗力可言,反而拖累了宋军的组织性。经过一个白天的抢掠,宋军掳掠到了大量的财富,他们的身子越来越沉重,而胜利的幻象则塞满了他们的大脑。夜幕垂下,北辽的皇宫还未攻破,一些本地豪强送来了美酒佳肴,燕京的征服者欣然接受。反正北辽皇宫也就几百人,想来掀不起什么风浪!

眼见许多部下饮酒醉倒,杨可世开始有些后悔了,但军心经过一个白天的折腾早已散掉,面对瘫痪的军队就是绝世名将根本就无计可施——何况他杨可世还算不上名将。

“我好像犯了个错误…”他心里隐隐有些担忧,但现在他只能盼望着天快点亮,以便度过这个疲弱的夜晚重新整军。而郭药师则希望刘延庆赶紧起兵呼应。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西南城门外忽然出现无数旗帜,宋军醉眼朦胧中以为刘延庆的援兵到了,但灯火亮起,才发现是契丹服饰。

“辽军?辽军!”

但见来者约有万骑,西南城门的兵将只望了一眼便逃光了。萧干带领兵马入城,一路宰杀过去,如屠病猪。白天归附的燕地军民如鸟兽散,纷纷带着钱财逃窜藏匿,那些宣誓效忠大宋的各坊豪强也忽然不见了,杨可世对燕京的控制权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眼之间宋军几千人马就变成燕京城十万军民中的小舟,既没有可靠的据点,也没有可信任的本地力量。辽人铁骑在市井中奔驰,杨可世勉强组织起人手抵抗,结果三战三败,退到迎春门后忠武军横出殿后,败势这才稍止。杨可世收拾人马,只得八百余人,马只剩下四百余匹。眼见燕京大势已不可为,而萧干既来则南方战况也不可知,无奈之下只好下令撤军。萧干收兵甲戮降俘,得首级四千余人,马五千四百匹,因怕城中有变所以没有穷追不舍,这才让杨可世郭药师等逃得性命。

杨可世等沿着来袭道路退回,到辽军驻防十里以外却见宋辽对峙的北阵灯火延绵百里,竟似满山遍野都是辽人军马。杨可世大骇,不敢逼近,邓肃道:“疑兵!这一定是疑兵!”

杨可世质问郭药师辽人到底还有多少兵马,郭药师讷讷道:“居庸关或有二三万人,平州张觉手下新近扩军后据说有五六万,若他们全来了便不好说了。”

杨可世怒道:“你先前又说他们不会来!”但杨可世和郭药师被萧干杀怕了,风声鹤唳之下却都不敢去探探这百里灯火的虚实,众将商议了一会决定绕过武清辽军据点退入塘沽围墙之内,再由塘沽折回沧州。

经过武清时被辽军驻军发现,双方厮杀起来,杨应麒闻讯后命徐文炸烂一段外城墙墙根出墙参战,将宋军接了进来,辽人忌惮汉部人马,追杀了一阵便放杨可世等进入外围城,随即把缺口堵上。

此时旭日早已高升,杨应麒在塘沽内城墙的墙上望见宋军余部惨败之景况,一颗心沉了下去,召邓肃来问明因果,呆了半晌,蓦地哇一声吐出一口血来,从城墙的阶梯上滚了下来,头碰到石阶,就此昏迷。

第一四零章 扬帆济海(上)

“有没有兴趣陪我玩一个游戏么?”

“什么是游戏?”

“在这个游戏里,你并不知道自己是在游戏,整个世界也不会围绕你的意志而转动,所以你会害怕死亡,害怕贫穷,害怕失败——因为你把一切都看得太认真了。”

“那这个游戏岂不是和真正的人生差不多了?”

“是啊…所以…所以…”

※※※

“七将军,七将军!”

杨应麒醒了过来,只见左右站着好几个人:一个医生,一个和尚,两个服侍他的下人,欧阳适也在,而最后一个人,赫然是陈正汇!

杨应麒见到他惊道:“你…你怎么来了!”

陈正汇微微一笑,正要说话,便听杨应麒叫道:“头疼,头疼。”

欧阳适摆了摆手道:“好了,老七刚醒,我们别烦他,先让他休息一下。”便领着众人出去了,只留下和尚助他宁神。

过了半日,杨应麒从朦朦胧胧中完全清醒过来,问那和尚:“我昏迷了多久?”

“两天了。”

“两天?”杨应麒想起了那个怪梦,但随即跳起来道:“不好!燕云的战况不知如何了!”便把梦境都抛之脑后,命人唤邓肃来。

和尚出去后不久,一个人推门进来,不是邓肃,却是陈正汇,进门道:“七将军,邓志宏去雄州了,你找他可有什么事情么?”

杨应麒道:“雄州…我想找他问问这两天事情的变化。”

陈正汇道:“七将军若是要问这个,正汇或可代为回答。”

杨应麒皱了一下眉头道:“我还没问你怎么会来呢。还有,你来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