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了。”陈正汇道:“我这次来,本来是要和七将军商量一下大皇后的事情。到的时候,七将军刚好从城墙上摔下,我一问才知道燕云战况大坏,颇足忧怀。不过这两天城外的契丹守军没什么动作,想必还是很忌惮我们汉部的兵马。至于刘延庆那边,情况还不明朗。”

杨应麒又问:“杨可世他们呢?”

陈正汇道:“目前驻扎在外城,与种彦崧他们并营而立。”

塘沽城墙和契丹城墙之间本来是块用以缓冲的空地,但自杨应麒促使种彦崧出墙开拓以后,塘沽的人渐渐改口把这片地方称为外城。相对的,两道城墙的称呼也就变成外城墙和内城墙了。不过现在外城墙大部分还控制在契丹人手里,所以所谓的外城也不甚安全。

杨应麒又问了许多这两日发生的情况,终于顿足骂杨可世道:“愚蠢!愚蠢!”

陈正汇道:“杨氏虽鲁莽,但一将之失尚不足为根本之患。”

杨应麒沉吟道:“你是说…”

“兵!”陈正汇道:“此次燕京巷战我也早听说了,大宋军队才夺了城池便饮酒作乐,将官或无法管制,或干脆就与兵丁同流合污!这样的兵如何能用?将不好,可以换,若兵都不能用,这仗还怎么打?但兵之所以坏,问题却是出在大宋的政治上!大宋的心脑全是毒素,四肢如何不萎缩?”

杨应麒叹道:“不错,我虽知宋事难为,可也没想到会糜烂到如此地步!”

陈正汇道:“大宋军纪紊乱,上面是不正之横梁,下面是腐朽之地基,正所谓朽木不可雕,粪墙不可圬!七将军,我看燕云之事要另做打算了。”

杨应麒拍了一下手掌道:“不错!你马上帮我拟信,知会二哥让他调派辽口援军过来。”

陈正汇愕然道:“辽口援军?调辽口援军过来干什么?”

杨应麒道:“如今塘沽有徐文精兵千人,种彦崧部亦可用,再调辽口精兵三千人,有五千人足以与耶律大石正面一战!”

陈正汇惊道:“七将军,你要直接出兵介入燕云么?”

杨应麒道:“哼!眼下杨可世在这里,我们便打着‘杨’字旗号,却待我领兵去会会耶律大石和萧干一干!我们从西路起兵,让刘延庆从南路夹攻!刘延庆兵多,我们兵精,两面夹击,我就不信杀不败这耶律大石!”

陈正汇大惊道:“这怎么可以!七将军,你糊涂了!”

杨应麒瞪眼道:“我糊涂?你敢说我糊涂!”

陈正汇苦笑道:“自古政务之首突然自署为将帅领兵上阵,很少有好结果的。眼下形势未明,七将军你作这等唐突之事,恐怕…恐怕后果难测!”

杨应麒哼了一声道:“你刚才不是让我早作打算么?”

陈正汇道:“我虽然让七将军早作打算,但不是这个意思。”

杨应麒道:“那是什么意思?”

陈正汇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回答,杨应麒挥手道:“就这样吧!赶紧拟书,我就不信打不赢耶律大石!”

陈正汇心中苦笑,暗道:“七将军在燕云的事情上太投入了,一时竟转不过弯来。但我那主意却不好出口,该如何说才好呢?”

杨应麒见他既不开口又不动,催着他办事,陈正汇正不知如何是好,便有鸽书密报传来。陈正汇打开一看,黯然道:“七将军,我们也不用争了。”

杨应麒奇道:“为什么?鸽书上说什么了?”

陈正汇叹道:“刘延庆败了,而且败得极惨。”

杨应麒怔道:“败了?怎么会…就算败,也不用败得这么快吧?鸽书!鸽书!给我看看!”接过来一看,但见鸽书上写着:“刘延庆大败,宋军陈尸百里,百万军粮俱为辽人所焚。”

杨应麒手一颤,鸽书跌落在地上,过了好久才道:“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天啊!天啊!”

陈正汇黯然道:“具体如何,还得等邓志宏回来才能知道详情。七将军,调遣援军的事情我看也不急,等弄清楚情况再说吧。”

杨应麒挥手掩面道:“出去!出去!我要静一静!”

陈正汇阖上了门,便听见门内杨应麒突然嚎叫起来,叫得让人胆战心惊。门外的下人、幕僚无不惊恐,目视陈正汇询问他是否要进去看看,陈正汇却摇了摇头,守在门外,直到杨应麒嚎声渐歇。

第一四零章 扬帆济海(下)

邓肃终于回来了,满脸尘土地回来了。这些天他不是没有机会洗去脸上的灰尘,而是根本没有心思。这个一向颇注重仪表的书生此时脸上竟长出了厚厚的胡渣,可见宋军此败对他影响之大!

这些天汉部落力收集各方面的谍报,再加上邓肃带来的信息,几方面综合终于把这次战争了解了个大概。

原来耶律大石听说燕京被袭,在一段时间的惊惶后便镇定下来,命萧干带领主力急速回援,自己则留下驱使兵丁民夫布下一个长达数十里的灯火疑阵!本来跟郭药师约好举兵北进响应的刘延庆见到这等阵势竟然不敢动弹!白白失去了一举击垮耶律大石的良机!

偷袭燕京的宋军败北以后,耶律大石和萧干连夜分兵截断宋军粮道,擒获护粮将王渊,将他的亲兵留在帐中,夜里故意泄漏消息,大意云:杨可世已败,郭药师已降,金国汉部同意与北辽修好,如今数路大军齐至,平州援军在左,居庸关援军在右,以举火为号,耶律大石与萧干将以精兵冲击宋军主力,届时诸路并起,誓要将刘延庆二十万大军全歼于卢沟之南!跟着又卖了个破绽让王渊的亲兵逃出去向刘延庆报信!果然刘延庆由于上次被辽人打怕了,这次竟轻易地便信了这条消息,心中惊惧,第二日但见火起来,以为辽军大至,马上烧营焚粮而逃。契丹骑兵未到而宋军士卒自相践踏而死已是不可胜数!耶律大石和萧干趁机各领五千兵马纵横冲击,一日之间把大宋二十万大军的建制全部瓦解。从此宋人退居白沟之南,闻辽色变,童贯连听到马蹄声也睡不安稳!

邓肃愤然道:“我见到刘延庆时,他正准备退兵。我极言兵不可退!又言金国汉部之盟必然不逾,且耶律大石绝无全歼大宋北征军之兵力!但他竟全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我一边说他一边指挥属下收拾东西!我还没说完他已经骑上马准备走了!他尚且如此,何况他手下的兵将?主帅令旗未动,那些首先得到消息的兵将便都先跑了!当时兵荒马乱,若不是有一位相熟的韩将军护送,我只怕也会失陷在乱军之中!”

杨应麒此刻没心思留意关于那位“韩将军”的细节,只是听着邓肃的叙述发呆。宋军此败对杨应麒和邓肃打击很大,欧阳适的心境却没受什么影响很正常,而陈正汇竟也出奇的平静。几位首领人物说完宋军败绩的事情以后,陈正汇便劝邓肃暂且宽怀,回住所先好好睡一觉再想办法应对眼前的时局。

邓肃临走前仰天叹道:“都成这样子了,还有什么办法?难道这便是天意?”

杨应麒听到天意二字脸色一黯,站起来也回去了。屋内只剩下两人时,欧阳适道:“此间之事,你看如何?”

陈正汇道:“七将军只是一时沉迷,过几天便好。这几天暂时由我主政,四将军主军,先把外城墙拿下来再说。”

欧阳适奇道:“辽人方胜,士气正旺,现在就去夺外城墙,怕会碰壁!”

陈正汇道:“不然!辽人方胜,胜的是宋人,徐文李成他们未必会受影响。而且如今北辽国势狭促,决可能两面作战!耶律大石他们能够大胜宋人,必然是在南路组织了大规模的兵力,眼下外城墙的辽军兵力多半反而不如平时强劲!所以如果我们现在反扑,多半能够成功!此战若胜,对提高我汉部在燕云、两河的威望将大有好处!”

欧阳适笑道:“有理!有理!”顿了顿道:“忽然之间,好像回到了我们在大流求合作的日子了。”

陈正汇闻言大笑。

当日陈正汇在杨应麒的默许下暂时接掌了塘沽政务,配合欧阳适准备夺取外城墙。杨可世等尚滞留于外城,听说汉部要以区区数千人反攻契丹无不惊疑交加。欧阳适一开始心里也没底,不但调集能登岸作战的部分水兵和种彦崧作为左右两翼,而且还让人组织工兵民兵准备随时增援。谁知道水兵和忠武军还没动,徐文八百军马一出外城墙便把北辽守军打得七零八落。原来辽人虚实果如陈正汇所料:北辽的国力兵力根本无法支持耶律大石两面作战,耶律大石为了集中兵力对付宋军把东路驻防的精锐也调空了!而为了维护对宋大胜的战果,辽人的精锐一时间也没能迅速地调回一直显得颇为老实的塘沽城外。耶律大石的这种布置与其说是冒险,不如说是无奈!

塘沽一战的全胜在燕云、两河地区产生极为奇妙的舆论效果:大宋二十万大军打不过契丹两万人马,而契丹数千人马在汉部八百众面前却不堪一击!这一仗的胜利不但让汉部扩大了塘沽的实际控制面积,而且让一部分在各方势力摇摆不定的人在内心的利益天平上又朝汉部这边倾斜。

邓肃在这次大胜之后精神为之一振,杨应麒低落的情绪却半点不受影响。陈正汇见他这样,问他为何不高兴,杨应麒淡淡道:“这种胜利,对维持我原先的战略规划一点意义都没有!”

陈正汇道:“七将军心中的战略规划,正汇不敢说完全明了。但见七将军如此烦恼,想必是那规划难以维系了。”

杨应麒叹道:“不错。很难,很难。”

陈正汇道:“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立身之志当如磐石不可转移,为政之道当如流水变化随势!如今局势如此,七将军若再拘泥于原先的方略,会不会太…”

杨应麒瞪了他一眼道:“你是要说我太迂腐?还是要说我太不识时务?”

“不敢!”陈正汇道:“只是该变化时,便当变化。”

杨应麒哼了一声道:“如何变化?”

陈正汇道:“鸡肋鸡肋!”

杨应麒怫然道:“你要我弃燕云么?”

陈正汇道:“是!”

杨应麒怒道:“你可知道弃燕云意味着什么?”

陈正汇道:“一城一地,不足萦怀。”

杨应麒冷笑道:“一城一地?别人关心的是眼前的胜败,我想到的却是十年内的大局!以眼前局势而言,确实只是一城一地,但若以十年之视野来看,今日弃燕云,明日便是弃大宋!陈正汇,你是要怂恿我弃大宋么?”

陈正汇脸色为之一黯,叹道:“世间若无汉部,则我陈正汇当与大宋同生死,虽知其不可而不敢变节。但世间已有汉部,则我辈有用之躯,何必为一失去天命人心之赵氏而赴其必败之难?”

杨应麒冷笑道:“赵家官人的荣辱祸福关我屁事!但燕云不取则中原难保!中原一旦沦陷,千万同胞陷身水火,你陈正汇也能视若无睹么?看着同胞的尸山血河,你的良心能安么?”

陈正汇沉吟道:“那七将军的意思是…”

杨应麒道:“我本来希望赵官人能暂时维持个十年八年,等我们在长城外把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完,那时再来料理长城内的事情!可现在…”

陈正汇应声道:“可现在七将军的这想法,只怕已经很难行得通了!”

杨应麒长叹道:“不错。”

陈正汇又道:“自保保人自是上策,但上策不得行,只好取中策:先行自保,再窥时局!”

杨应麒道:“我不是没这么想过,但…但一来我忍不下这心,二来我怕二哥他们会有意见!”

陈正汇道:“当断不断,时机一过,我怕到时候我们便想自保也难了!而且汉部非二将军一人之物!辽南、流求、麻逸三地百万军民,岂能为二将军一人之高志而冒蹈水火入刀山之奇险!”

杨应麒道:“这不是二哥一人的高志,相反,应该说二哥是有此等志气者的代表!我怕的不是二哥不高兴,我怕的是汉部会分裂!”顿了顿又道:“这群人数量未必很多,但他们的执着乃是我汉部最大的财富!这等有所不为有所必为的精神一旦沦丧,那这个汉部还有多少值得我们留恋的地方?若是只以成败与利益论英雄,那我们就该推六哥来作我们的首领了!”

陈正汇道:“但汉部要走的路,也不能以二将军心中所思所想为主导!否则我们接下来的路,只怕便会很坎坷了。”

杨应麒沉吟道:“那你说该怎么办?”

陈正汇道:“七将军,回津门吧。”

杨应麒一震道:“回去?现在?”

“不错!”陈正汇道:“回去!现在!如今北面之事亦有变化,需要七将军回去坐镇!”

杨应麒问:“那燕云呢?”

“燕云之事,只能顺其自然了。”陈正汇道:“不管怎么样,七将军都已经尽力了!这一点,汉部内外知情者均有目共睹。就是二将军来了,也不能说什么。”

杨应麒目视陈正汇,良久,良久,才道:“若杨朴来跟我说这番话,我不奇怪。但没想到会是你来说!”

陈正汇太息道:“正汇从楚州回来以后,心志便变得比朴之他们更为执着——这一点七将军难道还没发现么?如今我心中已视汉部为正统!大宋于我,正如商之于周人,秦之于汉人,隋之于唐人!彼是养我之父母,育我之故邦!然旧屋既坏,自当另起楼台!”

杨应麒冷笑道:“若在金国为官,你也说这等话么?”

陈正汇变色道:“七将军何必诬我为胡人!”

杨应麒淡淡道:“在宋人眼中,我们未必不是胡人。”

陈正汇正色道:“华夷之辨,要者有四,曰种,曰文,曰志,曰制!如今汉部部民以汉裔为主,以华统为宗,以大公为志,虽部内种族在数量上有主干支流之分,但无胡人迫汉、汉人迫胡之制——若这样也是胡人,陈正汇又何妨做个胡人!”

杨应麒听了这番话默默点头道:“你说的有理。一直以来我都很在乎宋人对我们的看法,现在看来,我反而不如你想得清楚。罢了罢了!燕云之事我们已无能为力,接下来便靠赵官人自己的了。我们把塘沽的事情料理一下,若无变故便回去吧。”

陈正汇道:“二将军那边…”

杨应麒道:“等燕云之事告一段落,我便促请大哥召开一次最大规模的元部民会议,让六哥、四哥都到辽口聚聚。大家的想法虽然有些出入,但几兄弟们聚在一起当面说清楚,或许能想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办法来。”

陈正汇见杨应麒精神恢复旧观,心中大慰,自去安排相关事宜。他走了以后,杨应麒换上便衣,只带了两个心腹护卫来到海边散步。

其时月明星稀,海风抚面,杨应麒踩着海滩上的沙砾贝壳,心道:“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见到这夜景,若有机会,不知会是几时!”

他在海边一直待到天亮,直到塘沽的晨钟传来,唤醒了这座新兴港城的居民,也引起了杨应麒内心的共鸣。

旭日高升以后,塘沽港口开始有船只扬帆出海。面对变化莫测的大海,没有人知道这艘船的未来会怎么样!是满载着财富、荣誉与欢乐回来,还是被暴风雨打得四分五裂而沉没!

※※※

《燕云取弃》完,请关注第十卷《千钧一发》

千钧一发

第一四一章 陷燕京(上)

大宋宣和四年已近尾声。

赵佶闻北征军再次败绩,羞恼难当,派宦官遗童贯书云:“今后不再信汝!”童贯大是恐慌,与幕僚商议了多次,终于议出“请金兵夹攻”的妙策。其时大宋兵将已无勇气与实力进犯燕京,因此童贯心里的图谋说得好听点是夹攻,说得直接点就是要促请金国出兵攻克燕京,然后童贯再想办法从金人手中弄过来。而童贯所能想到的办法,无非就是用钱去换。

大宋的使节赵良嗣将行,常年奔走于辽、金、宋之间的干臣马扩听说了童贯的决议后大惊失色,对赵良嗣道:“我军虽两番大败,幸而北国谣言纷纷,金人一时尚不知此间虚实。在我当固守前约,且云:‘缘贵朝不报师期,疑海道难测,所以不俟的音,即举兵相应。今仍趣宣抚司进兵,克期下燕。’如此,则既于夹攻之约不爽,又绝日后金人轻我侮我之患。奈何自去布露腹心,倾身倚之,只怕请兵之议一入金主之耳,则大事去矣!”

赵良嗣道:“燕南之败,金国汉部多预其事,此事焉能瞒得过他们?”

“不然!”马扩道:“我观汉部之志,似与金国女真本部有所区别。我军之败,金国女真未必知道得详尽!”

赵良嗣愕然曰:“但童太师克尽全力亦不能取,若不以金币借女真之力取之,何以得燕?”

马扩大声道:“既知燕京力不能取,何不将燕京明白尽与金国,宣抚使退修边备,尚可保我旧疆!安能贪眼前小利而不虞日后大患?若宣抚使一意孤行,只怕将来会爱指失掌!”

赵良嗣沉默半晌,虽知道马扩的话有道理,但这道理却和他的利益与立场互相违背,终于还是说道:“朝廷之意已定,童太师之谋不可易。我们身为使节,不可越权,亦无法越权。”

马扩暗暗叫苦,却也无可奈何。两人到了塘沽,要从塘沽出发绕道去见金主。这时杨应麒已经离开了三天了,邓肃问明来意,骇然道:“此事万万不可!若是大金国主自去取燕,将来大宋尚可用彼不能遵海上之盟相责,双方讨价还价时还有回旋的余地。若是由大宋自己出面去求,恐怕大宋军力的虚实便再也瞒不过国主了。”

马扩亦请,赵良嗣心道:“自我变节南投献取燕之计,到如今已有数年。大宋费钱过亿,劳民百万。若再取不得燕京,我哪里还能在汴梁立足?”而且赵良嗣见邓肃是金国的参军,对他的诚意甚不信任,因此不管邓肃连番劝阻,只是不断要求邓肃提供船只让他渡海绕道去见阿骨打。

邓肃阻拦不住,只好一边拖着,一边修书往津门请杨应麒速想办法应对。杨应麒收到信件后拿给陈正汇看,陈正汇道:“童贯疯了!若依了他的言语主动请国主入居庸关,我们在北地散播的谣言势必不攻自破!若国主知道大宋败得如此难看,只怕会另起觊觎之心!如此示人以弱,和开门揖盗有什么区别!”

杨应麒道:“我们在塘沽时也扶不起童贯这抔烂泥,何况现在远在津门!”

陈正汇道:“无论如何此事却得阻止。”当下由津门中枢传令,知会渤海所有船只不得渡赵良嗣过海。赵良嗣在塘沽空待了十来天却等来了这样一个消息,愤愤回到雄州告诉童贯,童贯怒道:“这个汉部,行径怎么如此不可理喻?先前送粮助兵,态度好得不得了。但现在说变脸就变脸,竟来阻本太师的好事!”从此与汉部不和,给朝廷的奏本里也痛斥汉部心怀奸谋,表示取燕之败很可能便是由于汉部从中作梗,把责任全推在汉部头上!汴梁方面听信了童贯的说法,从此与汉部越走越远,对汉部传来的消息更加不信了。

杨应麒控制得了渤海的兵船商船,却控制不了童贯的自作聪明。海上的道路走不通,赵良嗣便取道易州飞狐路,从西面陆路取道大同府,出长城旧址,直抵已在金军控制下的西京地面。

阿骨打、宗望、宗翰等人听说宋使来到,无不奇怪,阿骨打且不召见,却命完颜希尹去探口风。两人一见面,完颜希尹便责大宋出兵失期,赵良嗣是败兵之使,心中没有底气,在此事上只是唯唯诺诺而已。

完颜希尹见状步步进逼,渐渐的双方又说到国界上的事情,完颜希尹知阿骨打有不愿归还西京路大同府之意,便道:“海上之盟订立已久,事情多有变化。你大宋既不出兵来夹攻,于取西京道又不出半点力气!我主的意思,是谁取谁得,西京归金,燕京归宋。燕地六州土地民众,我国秋毫不犯,任大宋去取。至于西京,则划归我国。”

赵良嗣抗辩道:“海上之盟,原约好了是燕云十七州全归大宋,如今忽然要毁盟,大金的信义安在?”

完颜希尹也觉这事有些说不过去,便不太坚持,说道:“西京路交割给贵国亦可,只是我大金兵马从北路来西京,绕得甚远,若将来宋兵入燕,得了平州滦州,我大金兵马班师时将从平州、滦州借道取辽西走廊回归本国,免得又绕道北路,大废周折。”

赵良嗣道:“本朝若是得燕,必要分兵屯守,贵国人马经过,非得大宋天子首肯,不敢借道!”

完颜希尹见他坚持不肯借道,心想这也不是一件太要害的事情,正想算了,忽然想起来一事,心道:“有传言说大宋在燕南被辽人打得大败,不知是真是假!”便冷笑道:“你但知阻我借路过关,于贵国人马大败于燕南却只字不提!”说完小心留意赵良嗣的脸色,却见他眼神黯然,原来赵良嗣不知由于杨应麒的捣乱,北国谣言纷纷,金国竟到现在也没得到燕南战况的实讯,心中没有准备,所以轻易地便露出了马脚。完颜希尹见状心道:“看来大宋果然败了!此事还得再议!”便拂袖道:“今日且说到这里,明日再谈其它!”

赵良嗣道:“且慢,尚有一事相商。”

完颜希尹问什么事情,赵良嗣便把希望金国出兵夹攻燕京的事情说了。完颜希尹听得惊疑交加,脸上却不动声色道:“我国要借道榆关,尚被贵国指责是违约,何况要我们兴兵入燕?”

赵良嗣大感不安道:“此是童太师相邀,所以不算违约。”

完颜希尹闻言笑了笑道:“好吧,我且禀告皇上,看皇上如何定夺。”说完便来见阿骨打,将交涉的事情细细讲了一遍,宗望大喜道:“看来大宋是真的败了!而且还败得极惨!”

宗翰也道:“定是如此,要不然不会一反先前姿态,来求我们出兵夹攻。”问阿骨打道:“皇上,你看此事如何?”

阿骨打道:“看来交割西京道的事情得缓一缓了。”

完颜希尹道:“那夹攻燕京的事情呢?”

宗望冷笑道:“自然答应!等取了燕京,该怎么着还不是由我们说了算!”

第二日完颜希尹便来告知赵良嗣阿骨打同意出兵,赵良嗣大喜过望,又道:“既得贵国出兵,甚是感念。只是贵国若得了燕京,也须与西京一同归还本朝——海上盟约上写得明白,不可违了。”

完颜希尹既知大宋败绩,口气又硬了几分,冷笑道:“归金归宋,到时一言可决!现在城池都还没打下,何必在这里喋喋不休!交割领土的事情,等到燕京再派人来面议吧!”

第一四一章 陷燕京(下)

杨应麒从塘沽方面得到消息,知道没能阻止童贯去请阿骨打出兵,心中懊恼,然而亦无可奈何。他收到消息的时候,阿骨打已经从拔营南下,宗望以精兵七千人为先锋,萧铁奴为左翼取得胜口,宗望自取居庸关。

北辽萧太后闻金兵南下,连上五表请阿骨打立耶律延禧的儿子秦王耶律定,愿以燕京为大金藩属之国。阿骨打哪里会理她,只催着进兵。

辽人无奈,尽起燕地精兵守居庸关。耶律大石觉得南边大宋新败无甚可虑,但东南塘沽的动态却委实让人难以琢磨。然而北辽此时绝无力量进行多线作战,诸害相权取其轻,不得已冒险抽调各路精兵屯据西北以防金国主力。

宗望到居庸关前时,才要下令攻打,忽然关上崖石崩塌,辽军被压死者不可胜数,辽人不战而溃。宗望不费一兵一卒,轻轻松松便得了居庸关,度关而南,逼近燕京。燕地契丹、奚、汉各部闻风而降者不计其数,又有文官告密、武将送款之事,辽人之怕女真,正如宋人之怕契丹,积败既久,望见便不敢战。金兵所过之处,就算有坚城强寨拦道,也往往是金人登高一喝,城内辽人要么马上投降,要么马上逃跑!竟没半分斗志!如果说童贯的北征军对上辽军是羊遇到狼,那辽人遇见女真便是狼遇到虎!宗望和萧铁奴两路横扫过来,辽军望风解体,耶律大石和萧干在对宋的战争中颇显才干,但才能虽佳妙也挡不住全军上下人心惶惶。金军克燕之役半点也不精彩——因为根本就没打过硬仗!

金军进兵之神速连他们自己也有些意外,十二月初进兵,没等到过年金军便兵临燕京城下。辽军精锐部分在居庸关逃散,部分跟随耶律大石逃窜于边隅之地。所以金兵数千人马夺门而入时遇到的抵抗也不大,萧铁奴等在城头列阵时,城内兵将多已逃光,萧后也和萧干从小道逃往漠北。当时金军兵马不多,因此只能扼守要道,却没法把几百里的地方控制得滴水不漏。

燕京城内剩下的大多是跑不动的汉儿文臣,在宰相左企弓、参政虞仲文、康公弼、枢密使曹勇义、张彦忠、刘彦宗等人带领下捧了降表到阿骨打营中磕头。与杨可世还没真正控制燕京便大杀契丹人不同的是,阿骨打采取的是安抚姿态,一见左企弓等便赦免其顽抗之罪,命他们各守旧职。等左企弓等渐觉安心,又开始采取分化政策,对重要的官员提拔一部分,压制一部分,好让他们都忙于向新主子献媚而忘了团结抵抗。应该说,女真人虽是后起之族,但在法术权谋上有它特有的天赋,阴谋诡计玩起来半点不输汉族中的阴柔之辈。女真本族人马虽精不多,对外征服一般采用破其首脑、抚其四肢为主要手段。

阿骨打在打听了燕地主要官员的能力威望以后,提拔刘彦宗为左仆射,派遣左企弓等抚定燕京诸州县,左企弓抚略燕京以南,康公弼抚略燕京以东。当时燕京路境内除了析津府这个小中枢之外比较有实力的据点还有两个,一个是连辽人也摸不透底细的塘沽,一个是控制着榆关(后世之山海关)的平州。

平州位于燕京东面,扼守着辽西走廊的出入口。当初金兵攻克中京的消息传来,平州驻军大哗,节度使萧底里有意投金,结果他的副手张觉先发制人,杀了萧底里,抚平乱军,被众将推为平州领事。耶律淳死后,张觉见北辽岌岌可危,便大肆扩军,拉得壮丁上万人,括得马匹数千,日日练兵以备有变。宗翰本要亲自领兵攻陷,刚刚投降的康公弼正要在新主子面前立功,劝道:“若贸然加兵,是促其反。若由臣下去,定能说得他束马来降。”宗翰听其计,康公弼便往见张觉,果然张觉见大辽五京全归金国所有,自知难以支撑,又见榆关外曹广弼的人马蠢蠢欲动,便厚贿康公弼,表示投降,并让他回燕京后多说好话。又怕曹广弼行韩信伐齐之事,求康公弼请阿骨打下令命曹广弼退兵。

果然康公弼见宗翰后说道:“张觉不足虑。”宗翰信之,奏明了阿骨打,升平州为南京,加张觉为试中书门下平章事,主掌“南京之事”。又驰书曹广弼,告知张觉已降,命他不得攻打,先退回来州军寨。

曹广弼接到书信,听来使说完事情的来龙去脉,闷闷不乐。石康道:“二将军是恨得不到这场功劳么?若是如此,我们便以张觉投靠之意不诚为由,进兵攻打便是。”

曹广弼摇头叹道:“不是。如今辽人败势已成,余下的都是些落水猫狗、搁浅鱼虾,我曹广弼何许人!捡这些便宜作什么?张觉降便降了,那也没什么。只是看国主给他的头衔,命他掌‘南京’之事,那是决议要以平州为南京,无论如何不肯还给大宋了。”

石康沉着脸道:“七将军在南边折腾了那么久,结果燕京还是落在国主手中!哼!如今的形势,别说平州,便是燕京城,既然国主已经吃了,难道还肯吐出来不成?”

曹广弼摆手道:“燕京的事情,怨不得应麒,他也已经尽力。但大宋仍然输得如此难看,唉,莫非是天意么?”

不说曹广弼退兵,却说左企弓抚略燕京南部,萧铁奴领兵作他的护卫。阿骨打本来的打算是左企弓的嘴皮子管用便招降,嘴皮子不管用便让萧铁奴直接开打。结果一路都未遇到抵抗,直到塘沽城外。

这时左企弓见到的塘沽城,已不是当初港口初筑的那个小港寨,而是一座规模颇为宏的海边新城!原来欧阳适听说北兵南下,忙命徐文出兵把武清驻军驱逐干净,同时让塘沽行政官员组织农夫、工兵修葺外城墙,不多时便将塘沽改造成一座拥有一内一外两道城墙的新港城。在汉部登岸之前塘沽只是一个小小港口,但经过这段时间的经营已变成一个海边重镇!当然,这时塘沽真正繁华的其实还只是内城那一小块地方,外城的大多数土地其实都还没有开发。

左企弓见到塘沽高耸的城墙吃了一惊,这道城墙耶律大石和萧干本来就筑得不矮,再经过汉部一轮改造,就实用而言已不在燕京之下。由于津门是座没有城墙的市民城市,辽口由于贯彻韬晦方略一直维持比较低矮的城墙,因此以规模而论,此时的塘沽竟可以说是汉部辖地下的第一坚城。当然,这里所谓的第一坚城也是相对而言,毕竟塘沽修建日浅,许多工程都只是打了个胚胎而已。

左企弓是辽国旧臣,素知这里原来只是一片荒地,断断没想到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能发展成如此规模,这里和原北辽控制下的州县不同,里面的守臣左企弓半点也不认得,但这时奉了阿骨打的命令来招降,只好硬着头皮命人上前送招降书信进去,希望城内守臣慑服于大金的威名,乖乖开城投降才好。

第一四二章 入太行(上)

塘沽城内各方势力对金兵的来到反应不一。

最先得到消息的是商人,他们早在左企弓和宗弼没有到达之前就探到了消息。畏兀儿籍的商人觉得无所谓,因为他们在各个势力交叉控制的地方上做惯生意了;和汉部渊源较深的商人也不放在心上,从汉部以往的作风来看欧阳适一定会保护他们的;燕云籍和宋籍的商人就有些慌了,不知金兵来了以后会不会弄出什么乱子来。

塘沽商会的会长见状赶紧跑到欧阳适的座船来见他,请他出面安抚众商人的情绪。欧阳适笑道:“你们怕个鸟!只要有我在一日!这塘沽便仍然是你们赚钱的好地方!只要有汉部在一日,你们的身家性命便丢不了!”

那商会会长陪笑道:“这个我们自然知道,但那些才从大宋和燕京来的商人却不懂得这个理儿。”

欧阳适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那商会会长道:“若四将军能上岸走一遭,那塘沽的人心多半便会安稳下来。”

欧阳适笑笑道:“现在陆上有什么好玩的没有?”

那商会会长道:“自然有!就怕四将军不肯赏脸。”

欧阳适笑道:“好吧,我便上岸玩几天。”

欧阳适两脚一上岸,塘沽的商人便都安了心,纷纷出钱请欧阳适吃喝嫖赌,见他谈笑风生,对金兵将来之事丝毫也不放在心上,才都安下心来。

这日听说左企弓已到城外,邓肃来见欧阳适道:“半个月前还在讨论怎么劝阻童贯,如今国主说来就来,燕京说陷便陷,便像燕京是纸做的一般!”

欧阳适哼了一声道:“我都说了契丹人没什么好怕的,只是宋人太没用!”

邓肃道:“我们原先的计划,是帮大宋攻克燕京。那样塘沽的虚实国主便未必能知道得详尽。如今形势大变,国主一入燕京,塘沽的事情便瞒不得了!”

欧阳适道:“我们原本就没瞒啊,应麒不是给会宁那边上过奏本了么?”

邓肃忍不住笑道:“四将军!我们那奏本,国主都不知道有没有留意到!那毕竟只是拿来搪塞的借口,国主是何等样人,事到临头哪里真能糊弄他!若不能找个好些的理由,保不定国主会大怒!”

欧阳适沉吟道:“那你说当如何?”

邓肃道:“我看四将军不如去见见国主吧。塘沽城内,就以四将军身份最高。”

欧阳适摇头道:“不行不行。我在东海地位是不低,便是海外那些自称国王啊天皇啊的家伙对我也是俯首俯脑的。但北国那群人可没怎么把我放在眼里。若我去见国主,徒然受辱而已。在北边,老二老六他们的威望都比我强得多。不如你修书让应麒来办。”

邓肃顿足道:“这哪里来得及?”

两人正商议着,徐文已匆匆命副手送来左企弓的招降书,欧阳适看了笑道:“这个官儿,似乎还不怎么知道我们的底细!”又问:“他可有带兵马来?”

徐文的副手道:“有,看旗帜是‘汉’字在阳面、‘萧’字在阴面的将旗,应该是六将军的人马。”

欧阳适和邓肃对望一眼,欧阳适随即大笑道:“原来是六奴儿啊!他来了,怎么不先通个信!”

邓肃也舒了一口气道:“若是六将军,那便好办了。”

欧阳适拍拍邓肃的肩膀道:“你还没见过老六吧,便出城去会会他,顺便商量一下事情该怎么办。”

邓肃道:“六将军志宏只在辽口见过画像,却没见过真人,怕认错被骗了。”

欧阳适笑道:“不要紧,我派个认得他的下人跟你去。”又道:“我再写封书信,把你的地位跟他说说。六奴儿这人眼高过顶,最看不起读书人。若不打个底儿,只怕你到了他面前得受气!”

当晚邓肃带了两个人连夜出城,徐文以精骑百人护送。萧铁奴这三千兵马是数千里征战杀出来的,个个狰狞雄野。幸好曹广弼留在塘沽的这部分人马也自不俗,大部分是边地农夫出身,经过严格训练后碰上胡人也敢冲敢撞。到得军营前护送邓肃的队长亮出字号,萧铁奴部下便以自家人规格接他们进去。欧阳适的家奴先去见萧铁奴呈上书信,然后才来请邓肃去议事。

邓肃进了主帐,帐内除了欧阳适的家奴外尚有三人:居中一人满脸杀气藏在脸皮底下半点不露,邓肃便知道必是萧铁奴;其他两人,年轻那个短须如刺,竟然是个残废了一只手的独臂汉;年纪大一点的儒冠儒服,却颇染北国风霜。欧阳适的家奴引见道:“六将军,这位便是塘沽的邓参军。邓参军,这位便是六将军。”又指着旁边那个儒服者道:“这两位是卢彦伦大人和种去病大人。”

邓肃分别见过后,欧阳适的家奴便出去了。杨应麒上下打量了邓肃一眼笑道:“听说你在老二、老四、老七手下都很吃得开啊。要伺候得他们三人都满意,难得,难得。”

邓肃闻言正色道:“三位将军虽然是邓肃的上司,但位有上下,份属同僚,何来伺候之言?”

萧铁奴一听不由得有些尴尬,心道:“果然是老二那边的人,一样的臭脾气!”看在杨应麒与曹广弼的面子,脸上勉强干笑两声道:“是我唐突了,邓先生莫怪。”

邓肃也便趁机下台道:“听说六将军喜欢玩笑,只是邓某生性呆板,不惯如此。”

萧铁奴见他是个无趣的人,便不与他乱扯,直入正题道:“应麒还在塘沽么?”原来欧阳适的信里只介绍了一下邓肃,并未多说什么。

邓肃道:“七将军见助大宋取燕云之事不可为,已经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