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应麒收到汴梁方面的消息,总要延迟很多天,不过当他收到曹广弼被打入天牢的消息时一点惊讶都没有,陈正汇劝他采取行动,杨应麒却道:“政分两国,地隔数千里,等我们的人去到菜都凉了!这种事情,留在大宋的人应该会想办法的。”

杨应麒料的没错,就在林翼去见曹广弼的那天晚上,余通也走进了太宰白时中府第的后门。一脸福态的白时中看见他,微笑道:“这套琉璃翡翠燕双飞,是王师中派你送来的?客气了,客气了。”

余通脸上挂着神秘的微笑,看了站在旁边的管家一眼,白时中早从管家处知道已搜过余通的身,微一迟疑,便看了管家一眼,那管家会意,走出门外。

白时中道:“王师中有什么梯己话,说吧。”

“其实…”余通道:“小人和王大人没什么关系。”

白时中大惊道:“你说什么!”

“白大人别担心,小人没有恶意。”余通道:“小人只是代替另外一个人来送相爷礼物罢了。”

白时中心中一定,以为是别的官吏借王师中的名义过桥向自己行贿,笑了笑道:“那你真正的主子又是谁?”

余通道:“相爷,金国如今是哪些人在做主,相爷知道么?”

白时中听说金国两字,就像老鼠听见猫叫,忍不住颤抖了两下道:“你干嘛提起这个?嗯,听说除了皇帝以外,是国相宗翰,二太子宗望在当家作主。”白时中身居相位,但他擅长的是迎合奉承,拍马溜须,正所谓:内斗内行,外斗外行!在这等交涉场合中竟然被汉部一个小角色牵着鼻子走。此刻大宋朝廷当道的公卿大多如此,国事如何能不败?

余通笑了笑说:“相爷说的也差不多了,不过如果把汉部也还算进大金去,那相爷便还少说了一位。”白时中便问哪位,余通道:“自然是小人的主子,也就是大金国的公主,汉部勃极烈的原配,在辽南把金国二太子宗望、国相宗翰打得头破血流的汉部大将军夫人!完颜虎公主!”

白时中大惊道:“你、你、你说什么!”

余通道:“辽口一战,金人以六万之众被我汉部以一万精兵逼得狼狈退兵。我虎公主因此名震天下,若不是大将军还在他们手中,差点就要提兵杀到金国都城去了!此事北国无人不知,难道相爷没听说过?”

对于汉部的事情,大宋朝中君相也不是完全无知。至少汉部的首领折彦冲是大金驸马这件事白时中是知道的。不久前女真、汉部交恶,女真人扣留了折彦冲,折彦冲的妻子不肯屈服领导部民反抗女真以至大打出手——这些也都有人不断向大宋朝廷汇报。

金国内乱,对大宋来说是好事,白时中等知道赵佶喜欢好消息,所以是把这件事情都当成祥瑞报上去的。赵佶听了额手加庆,以为边境无忧了。汉部在辽口的仗打得极为漂亮,杨应麒有意为汉部立威,在局势稳定下来后便暗示下面的人把辽口战况一五一十地透露给大宋。宋人知道后都为汉部的战力感到惊讶——金、宋虽然还没正式交过手,但大宋数十万大军打不下负隅顽抗的北辽,而北辽在金军面前又不堪一击,所以宋人对于女真的强悍早就心怀畏惧,这时听说汉部辽口军以少克多无不惊叹,对汉部的实力又高估了一筹。

本来赵佶等听说女真与汉部打得两不相下,正要部署着怎么趁火打劫,谁知道这边布置未定,那边宗望宗翰已和汉部达成和议,女真兵力突然东移,说来就来,打了大宋朝廷一个措手不及!金军在侵宋过程中显现出来的威力越强大,汉部在宋人心中的地位也就跟着水涨船高!所以即使以白时中这样的人也对汉部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认为那是一个可以和金人死磕的野蛮政权!而那个领导一万兵马就“打败”了金国六万大军的完颜虎,在白时中心中也被扭曲成一个身高一丈、腰围一丈、面目狰狞、虎牙豹目的恐怖形象。所以这时蓦然听见余通是完颜虎派来的,这份吃惊真是可想而知!

余通见白时中呆在当场,问道:“相爷?相爷?”

白时中回过神来,忽然惊叫道:“她…那个…她为什么要送我礼物?”他这声惊叫颇为尖锐,门外管家护卫听见有异都跑了进来,见到主子并无异状无不疑惑,白时中挥手道:“出去!出去!”等下人都出去后又问:“她…你主子派你来干什么?”

余通道:“我汉部与金国交恶的事情,相爷可曾听说?”

白时中哼了一声道:“我怎么没听说?只是你们这些蛮…这些边人做事太不可理喻,昨天还在打着,今天忽然就不打了,还联起手来跟我们大宋作对!我…我劝你们别乱来的好。”他虽然是大宋太宰,身居内外九重的都城,但面对外敌入侵他心里竟是怕得要命,这时只是来了一个没什么敌意的余通就表现得色厉内荏,全无半点政治家的风范。

余通笑笑道:“相爷这话可差了,我们汉部并不曾与女真联手,不过暂时与女真停战而已。只是这些大事,小人位卑,也没资格议论。”

白时中听到这里,心中一动道:“那你汉部可是有意与我大宋联手么?”

余通叹道:“这怎么可能!女真人卑鄙无耻,竟然设下陷阱软禁了我们大将军。如今我们大将军落在他们手里,汉部就算有十万精兵也不敢妄动!不过我汉部上下无不视此事为奇耻大辱,总有一天一定要在虎公主的带领下救回大将军!”

金人囚禁了折彦冲一事白时中倒也有所耳闻,这时听见了问道:“你们虎…虎公主的意思,是想和我们合力救回你们大将军么?”

“不是。”余通道:“救回大将军的事情,我们汉部自己会想办法。”

“那我就搞不懂了。”白时中道:“你今天来见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

余通道:“为的是私事。”

“私事?”白时中讶异道:“我…我与贵国公主,能有什么私事可言?”

余通道:“大将军被女真的奸人软禁以后,汉部的担子就由我们虎公主挑了起来。虎公主不但要负担起我们大将军的事业,而且还要顾及我们大将军的情义——当然,也包括照顾好我们大将军的兄弟。”

白时中干笑道:“汉王兄弟情深,虎公主夫妻恩重,令人起敬,令人起敬。”汉部御用艺人创作的一些变文早在数年以前就开始流入大宋,因为形式新颖,说的又都是汴梁市民们没听说过的边疆之事,所以还曾引发一阵流行。汉部勃极烈这个称呼对大宋百姓来说很不好理解,所以说书人干脆就翻译作汉王。这种不规范的用语一开始只是在坊间流传,但慢慢地竟然通过文人传到宫府之中,甚至对大宋宰执也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白时中是经常要到坊间去弄一些新鲜玩意儿来取乐皇帝的,所以受到的影响更大。

余通听到汉王二字,微微一笑道:“如今我大将军的几个弟弟,除了那个叛徒萧铁奴之外都安居于汉部。只有一人,因对大宋故国情深,竟然抛却在汉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官厚禄,只身返回大宋助大宋朝廷抵抗金军!这个人,便是我汉部的二将军曹讳广弼!”

白时中心中一凛:“说来说去,原来是为了这人!只是奇怪,这曹广弼才下狱不久,他们怎么就得到消息了?”

那边余通却装糊涂,说道:“二将军虽然出走,但心怀故国乃是无上义气!与萧铁奴的叛部大大不同!所以虎公主也不好阻止。但她又怕二将军只身一人在大宋受到欺凌,因此才派了我来求见相爷,希望相爷若有机会能照拂一二,这个人情,汉部自虎公主以下无不铭记!”

白时中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心道:“原来他们还没得到消息,嗯,这样才合理。不过要我照拂这个曹广弼…”

一念未已,余通又道:“虎公主又曾言道:‘二弟乃是大将军最看重之人,所以我断断容不得二弟出事!只是听说大宋最近盗贼颇多,一些盗贼就是连大宋天子的话也不听了。这未免令人担忧!’因此虎公主要余通转告相爷:万一有什么不服王化的人为难二将军,请相爷来信相告,虎公主会马上带领三万精兵渡海前来剿平!”

白时中吓了一跳,心想这些女真人果然是蛮人!动不动就要兴兵!眼下宗望、宗翰两路已经惊得他们胆战心惊了,如何能再引一路来?要是让皇上知道这路兵马是因为囚禁曹广弼引来的,那自己更是要大糟特糟!忙道:“不会不会!大宋境内安宁得很!贵部二将军如果来到,定然无恙。”

余通微微一笑道:“那就好,那就好。我这便修书向虎公主禀告此事。”

白时中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如今金人毁盟南下,我大宋与你汉部便是同仇敌忾!能否请汉部出兵助我们大宋抵抗金兵?若能保得大宋安平,将来必有重谢!”

余通道:“小人此来,为了的是私事。这等公事、大事,小人不敢胡乱应承!”

白时中又道:“那我奏明天子,请天子降诏,让你带回汉部去,如何?”

余通沉吟半晌道:“其实此间另有一个能决断大事的人,相爷为何不找他?”

白时中愕然问道:“谁?”

“就是我们二将军!”

“你们二将军?曹…曹将军?”

“不错!”余通道:“我们在二将军在汉部时手掌兵符,他现在虽人在大宋,但说出来的话对我们虎公主、七将军仍然很有影响。所以联汉抗金的事情,等二将军到了汴梁,相爷直接和二将军商量就是了。小人说句私下话:二将军如今是全心助宋,到时候若相爷垂询,他必定尽力配合!”

白时中听得暗暗叫苦,心道:“原来以为那曹广弼是个背叛汉部来归的孤家寡人,谁知道他在汉部仍有这么大的力量。这下可糟糕了——我们先前这般对待他,他哪里还肯帮忙。”口中却不敢说破,怕惹恼了那个把金国皇帝也不放在眼里的虎公主,只得唯唯诺诺,把余通好言送走了。

第一九一章 密见(下)

牢笼之中,又现光线。

“曹先生?曹先生?”

曹广弼回过头来,见一个官员哈着腰道:“曹先生,您还好吧?”

曹广弼知道这个叫张思明官员是给白时中跑腿的文官,上次他求见白时中时就是他接待的,当时张思明对曹广弼这个白丁是一脸的不耐烦,现在却是一脸的哈巴。曹广弼看到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事情起了变化。

张思民在一旁连连强调这次把他打入大牢乃是误会,请他不要见怪。曹广弼这时满心想的都是国事,哪里还来计较这个?挥手道:“我现在能见见相爷了么?”

张思明忙道:“当然,当然,相爷早在府里等着了。”

曹广弼又道:“还有我的两个朋友邓肃石康…”

张思明道:“相爷让我先来请曹先生,邓先生和石先生那边还请稍待。但我已经交代下去,让他们好生伺候着,不能对邓、石两位先生无礼。”

曹广弼也知道在大宋办事情都是需要手续的,说道:“那好,事不宜迟,我先去见见白太宰。邓肃石康若是放出来,烦你派人带个话,就让他们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张思明连声称是,这才引曹广弼来见白时中。曹广弼一路询问这几日发生的大事,才知道当今皇帝已降诏罪已,召天下勤王之师,且命皇太子为开封牧。曹广弼心道:“宋廷这样谋划,为的却是哪般?”

不久来到白府,便见堂上坐着两个雍容华贵的白面书生,张思明道:“白相,徐相,曹广弼先生到了。”又给曹广弼引见道:“曹先生,这位便是我大宋太宰兼门下白相爷,这位是观文殿大学士徐相爷。过来参见吧。”

曹广弼也不倨傲,也不卑下,以布衣见宰相之礼见过白时中和徐处仁,心中暗自叹息:“应麒外表看来也是个有文气的人,其实内里犹藏奸猾,所以能和宗翰、宗望他们周旋。若如这两位这般斯文入骨,怎么去跟宗翰、宗望斗?”

白时中和徐处仁都是见过金国使者的,那些金国使者每次来到汴梁都是嚷嚷着要打要杀,吓得道君皇帝都不敢会见,常令白时中等人代为接待。白时中等对这些金使既不敢得罪,又不敢亲近,每次和他们见面都是胆战心惊,这时要来见一个在金国地位比那些金使高得多的曹广弼,本来也都心怀惴惴,哪知道曹广弼看起来虽然武勇,但显然是个知礼节的人,心中这才放心。

赵佶和他的宰相们最怕女真、契丹这些不讲道理的蛮强盗,又最喜欢揉捏种师道、种师中这般武而有礼的真军人,这时见曹广弼显然属于后者,如何不高兴?幸亏有余通等拿完颜虎的名义给白时中通过声气,告诉他克制知礼的曹广弼后面还有一个“野蛮”的虎公主撑腰,这才让白时中没有马上换一副脸面来对待曹广弼,只是咳嗽了两声道:“曹先生,辛苦了。”

徐处仁比白时中干练一点点,问道:“曹先生,听说你在金国手掌兵权,是不是真的?”

曹广弼纠正道:“汉部虽然依附金国,但犹如当初刘备寄寓于东吴——如今金国虽是名义上的宗主,但我拿的是汉部的俸禄,领的是大将军折彦冲的命令,与金国其实并无太大关系。至于手掌兵权,不错,我离开汉部之前,在军中职务仅在大将军折彦冲之下。”

白时中哦了一声,徐处仁又问道:“既然你在汉部如此富贵,为何还要跑到我大宋来?是希望天子给你加官进爵么?”

“加官进爵?”曹广弼愤然道:“曹广弼虽久在关外,尚未忘记自己是华夏子孙!如今女真南侵,大宋山河有破碎之忧,中原百姓有涂炭之苦!要我一个人在辽南偷安苟且,良心如何过意得去!我此次弃官归宋,就是希望能略尽绵力!至于功名富贵,非曹某所敢求!”

徐处仁虽无甚能耐,总算还有一点仁心,闻言点头道:“原来如此,那曹先生可真是难得,难得。”

曹广弼道:“如今大事当前,个人荣辱何足一提?且问二位相爷,眼下女真打到哪里了?”

白时中愕然不知如何对答,徐处仁叹道:“眼下金人已围中山。唉,难,难,难!”

白时中试探着问道:“曹先生,既然大金与汉部不和,不知能否请先生修书,促请虎公主发兵相助?”

徐处仁也点头道:“不错,不错。”

“这个恐怕甚难。”曹广弼道:“不知两位相爷可否知道,我们汉部的大将军折彦冲已被女真人软禁?”

白时中和徐处仁对望一眼,说道:“这个听说过,不过又有个说法是汉部大将军和女真联手南下,哪个真,哪个假,我们实在难以分辨。”

曹广弼朗声道:“所谓联手,当然是假的!我们大将军之所以被女真软禁,就是因为在大定府拒绝了和女真人联手侵宋!如今宗望宗翰打着和汉部联手的旗号,不过是要壮其军心,又安抚汉部让虎公主不敢妄动罢了!”

徐处仁道:“那汉部到底是能不能借兵啊?”

曹广弼道:“借兵之事,恐非汉部所敢为——因为汉部一旦借兵,那就是逼宗望宗翰杀害大将军,汉部上下对折彦冲无不忠心耿耿,谁敢干这等逼死主公之事?”

白时中和徐处仁听得皱眉,曹广弼道:“汉部虽然不能借兵,但有它留在大金背后,金军便不能不忌惮!所以只要大宋能挡住女真的攻势,宗望宗翰便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徐处仁叹道:“但现在看来,恐怕很难挡住啊!”

“不然!”曹广弼道:“大宋地大人广,英雄辈出!只要朝廷有决心,有勇气,便是十个女真人也打不下!燕京虽失,尚有河间、中山!就算女真破了这些北地名城,我们还有大河!还有汴京!广弼深知女真此来并无久战之志,只要大宋矢志抗战,我们一定不会输的!”

曹广弼说得慷慨激昂,到了白时中那里却如耳际春风。他心中对金兵还是极怕,一个张口吟诗,援笔作画的白面书生,听到虎狼一叫就要吓破胆,何况要他去打虎?所以对曹广弼的抗战提议毫无兴趣。

曹广弼看得着急,忽然宫中有人来宣白时中入见,白时中道:“曹先生,抗金之事非同小可,我们得先请示圣意方能决断。我这便安排你先入住都亭驿,等圣上旨意下来后再行定夺如何?”

曹广弼道:“我乃远游归来的布衣,又不是外国来的使者,怎么好去住都亭驿?还请相爷容我在城中觅地居住。若两位相爷信不过,派人监视就好,若皇上与相爷有诏命差遣,曹广弼随传随到。但这都亭驿,曹广弼实不愿去!”

白时中这时方寸颇乱,皱眉道:“那好吧,我便让人就近安排一个住处。”便命张思明好生款待曹广弼,自己和徐处仁匆匆向宫中而来。

他来到宫中,才知道有两个金国使者尾随童贯而至,赵官家此刻听到金人两字就吓得便秘,哪里还敢见他们?但人家派了使者到你都城来你不敢见,那也太不像话!于是赵佶急中生智,开创“小使”之礼。什么叫小使之礼?就是本该皇帝接见的使者,皇帝不见却由大臣去见。

白时中、李邦彦与蔡攸等战战兢兢把金国使者接到尚书省,那使者屁股才沾椅子便大声叫道:“我是来告诉你们的!我大金皇帝已命国相与二太子吊民伐罪,大军分两路而来,你们好好准备迎接吧!”

白时中、李邦彦、蔡攸等都吓得脸色大变,不敢回答,过了好久白时中才鼓起勇气,怯怯问道:“不知有没有办法请大国之师缓一缓?”

那金国使者大声叫道:“有什么办法!不过是割地称臣罢了!”

几个宰相又都吓得不敢回答,聚在一旁商量好好久,终于定下妙计:厚贿金人,以缓其进兵之期。

蔡攸的弟弟蔡绦道:“金使这次来恐怕是来探我们的虚实,不如以其无礼而斩之,令金人莫测我虚实。或者将这金使拘禁起来,无论如何莫要让金人知道汴梁情实。”

宰相唯恐这样会刺激得金人加速南下,哪里敢听?决议集金三万两,派使者前往金军求和。这时大宋朝廷的财政状况比去年年底的津门政府也好不到哪里去,三万两贵金属一时竟难以筹集,只好求皇帝出祖宗内帑,得金甕二,命书艺局销镕为金字牌子以授遣金使者。

可怜当初太祖皇帝雄心万丈,尚有武力收服燕云的野心;至太宗以下武力不足取,也还有存钱买燕的想法。结果一百多年的买燕钱存下来,到了赵佶这里却拿去屈膝求和,赵匡胤兄弟若地下有知也只能在棺材里吐血了。

而在北边,宗望在收取燕京后进军便越来越不顺利,攻保州不克,攻安顺军不拔,转而围中山,又被詹度所阻。

欧阳适坐镇塘沽,既然不出一兵助宋,也不发一矢助金,只是大开城门,收罗逃难良民。宗望屡屡受挫,正有悔意,忽然莫名其妙收到了大宋皇帝派使者屁颠屁颠送来的大笔钱财,全军上下无不欢呼,士气大振,人人盛赞赵家皇帝既有钱又会做人,咱们还是赶紧舍了中山府,到汴梁串门吧!而宗望先吞弱宋后攻强汉之心也更加坚决!

第一九二章 秦桧(上)

金兵还在数百里之外,汴梁就已全盘慌乱。大宋朝廷除了降罪己诏之外,并没有拿出更具体的行动来安定人心。而朝中诸公私下里更都忙着分遣子弟家人逃往江南四川。公卿如此,何况平民?一时间汴梁群情如沸,有能力逃走的都在预备后路了!

要想逃跑,第一件要准备的事情就是把带不走或者很难带走的东西都换成能带走的财物细软。这个时候,有两件东西在汴梁大受欢迎!

第一件是汉部的纸通货——包括汉部所发行的信用交子、国债券和林氏东海钱庄的银票。汉部纸币合法的使用范围其实本应该只局限于辽南,但由于这纸币十分坚挺,所以其真正使用的范围早已渗入到大宋、高丽民间。高丽的开京,大宋的福州、泉州、广州、明州、汴梁都有汉部纸币在民间流通,至于登州那就更不用说了!

第二件是登州的“全包”船票。这门生意却是十几户山东商人想出来的买卖:他们利用自己的本地势力,前后串联,在汴梁—登州原有商道的基础上,开拓出了一条通往清阳港的商路。这条商路不运别的货物,就是安排人手,数十里便开辟一个客栈,所有客栈都只招待持有“全包”船票的客人。这些客人拿着船票一路来到登州后,可以马上乘坐海船前往江南、福建。可以说,这些商人卖的就是一条逃命的道路!由于前面几拨人马都走得十分顺利,给这条商道建立了信用,不久就让这全包船票大大抢手,甚至成为有意南逃的富人们的必备之物。其实这条商路出现的起因是一些福建、江南的富商担心留在汴梁的亲人部属没有退路而求山东的商人帮忙,结果这些山东商人做了几票之后发现这实在是个大大的商机,便把这种半赚钱半卖面子的举措完全变成买卖来做。

不半月间,汴梁难以搬运的东西便直线贬值!首当其冲的是房子,其次就是书物!汴梁是当世文化中心,即以津门这样的后起之秀,和遍地诗人脚印、学者遗踪的汴梁一比也是小巫见大巫。这个时代的汴梁,绝对是中华文献的宝库!可现在眼看着兵火将至,那一箱箱难以带走的书就都变成了鸡肋!一些像赵明诚那样的书呆子还会想方设法把心爱的书物保存下来,但大多数人却唯求脱手,以换金银细软。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孔壁书社的生意便大大火了起来!

孔壁书社是杨应麒上次来汴后设立的书社,几年过去,已经发展成为汴梁闻名遐迩的风雅之地。如今书社分为前后三进。

最前面临街分为左、中、右三堂。左边是名山堂,主要职能是收购汴梁的图书文物;中间是流觞堂,是士大夫文人游聚之地;右边寒窗堂则是一个提供免费阅读的图书馆。第二进是校书的场所,由于孔壁书社声明是在做一项公益事业,所以太学生甚至学界名流都给与很大的帮助,许多名满天下的学者都曾在这里帮忙校过书。最后一进才是书社员工活动、住宿的场所以及仓库。

此刻流觞堂和寒窗堂都显得颇为冷清,只有左边的名山堂门庭若市——如今这等时势,逃命都来不及,除了孔壁书社的傻瓜老板还有谁肯买书?所以凡想将书物脱手的人无不捧着书往这边涌来。

邓肃看着挤破了头嚷着跳楼价大甩卖的卖书者,掩面道:“这…这还是斯文人么!”

曹广弼也叹道:“人情如此,那也怪不得他们。”

忽然旁边一人道:“书卖给孔壁书社运到江南、福建去,也好过汴梁有个万一,全部毁于兵火!”

曹广弼等三人一齐向说话者望去,却是一个美目清秀的儒者,大概三十几岁年纪,一脸的温文蕴藉,令人一见便生好感。

曹广弼拱手道:“鄙人姓曹,行二,一介布衣?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那儒生道:“尊大免去,敝姓秦,名桧,见在太学任职学正,得空便来此地编辑校书。”

邓肃闻言道:“先生莫非是江宁秦会之?”

秦桧微笑道:“不错。”

邓肃大喜,对曹广弼道:“秦学正乃是政和年间进士,词章书法,京师知名。”

秦桧忙道:“不敢,不敢。”又请教邓肃、石康的姓名。

邓肃道:“敝姓邓,名肃,字志宏。数年前太学一不肖学生,可惜与先生错过,未能立雪于先生门前。”又介绍了石康的姓名。

秦桧是太学学正,官位不高,地位却不俗,邓肃尚未在大宋登第,便以太学老学生的身份在秦桧面前便行学生之礼。秦桧却不敢受,连忙扶住,说道:“志宏兄…咦!邓肃?你是邓肃?当年诗讽朱勔贼子的那个邓肃?”

邓肃见秦桧知道自己的往事,叹道:“正是。”

秦桧蓦然变色,拂袖道:“你不是投了金人做汉奸了么?怎么敢入我大宋?是要来这里做奸细么?”

曹广弼心头一凛,邓肃则大吃一惊,忙道:“我是到了海外,可绝没做什么汉奸!”

此时是多事之秋,汴梁人大多敏感,听到汉奸二字纷纷拥上来看。

秦桧冷笑道:“听说童太师北伐时,曾有一个邓肃作为金人使者南北奔走,那人可就是你?”

邓肃道:“是我,但我是替汉部奔走,不是替金人奔走。”他说的也是实情,但即便是后世消息通畅的时代,边疆事件一进入公众视野也容易产生这样那样、或好或坏的扭曲,何况这时!

因此秦桧一听便冷笑道:“可是那个金国部属的汉部?”

邓肃道:“这个…唉,不错…”他忽然发现,要让旁人明白自己的心意真是很难,而自己出海后的处境是既微妙又尴尬,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分说。

秦桧仰天大笑一声,又道:“汉部的首脑,不就是女真皇帝的女婿么?”

邓肃道:“这个…这个…”汉部与女真的关系千丝万缕,他一时半会之间哪里说得清楚?而周围的群众也不容他说清楚,聒聒噪噪,不少人摸起袖子就要打人。

石康眼见不对,扯住曹广弼道:“二将军,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们先进去吧。”

秦桧闻言,喝道:“二将军?你是哪里来的二将军!不是一个姓曹的布衣么?”

忽然众人中有人叫道:“是了!说书的说汉部有个姓曹的二将军!”

汉部的一些事情经说书人之口在大宋民间多有流传,但汉部毕竟远在海外,民众对那些故事也是或信或疑,以前事不干己也不怎么理会,只当作一件奇谈,现在忽闻金兵南侵,而汉部又是金国的附属,汴梁的市民搞不清楚会宁与津门之间的恩怨利害,但单只其为女真部属这一条就够他们愤恨的了。至于杨应麒希望大宋士民能理解汉部苦处的努力,短时间内见效未大——在国难当头之际,这种事情不是几个说书人的几段评书就能说服人的!

秦桧也听过折彦冲在金国阻止金兵南侵而被软禁的传言,却从来不当真,认为只是谣传,这时怒目道:“那个汉部的二将军,就是你么?”

曹广弼知道此刻答应了多半没好事,却不愿意否认,点了点头,围观者一听无不大哗。

秦桧怒道:“听说你本是大宋军官,后来才投了胡人,做了什么二将军,是这样么?”

曹广弼叹道:“我原本是大宋边军一介小卒,后来因为…”

他还没说完,周围的人已经哄闹起来,叫道:“果然是个汉奸!汉奸!”

“汉奸!”

“他来汴梁,九成是要做奸细!”

“对!他一定是要和金人里应外合!”

“打死他!打死他!”

石康大惊,扯了曹广弼道:“二将军!快走!”

市民们一听更火了,纷纷怒道:“不能让他走!”

“打死汉奸!”

“打死汉奸!”

曹广弼和石康武艺虽高,但手无寸铁,在数百人的包围中如何逃得了?更何况他们又不肯伤害这些人!

邓肃眼看这等局面,知道民心已暴,恐怕自己难以幸免,心中惨然:“本待回国助宋抗金,便是死在金兵手上也值了!若是死在汴梁城中,同胞之手,却是令人不甘!”

第一九二章 秦桧(下)

曹广弼从白时中府中出来后,林翼便暗中派人告知他前往孔壁书社去暂歇,他自己在后面一路跟随,谁知到了书社门口,忽然闹出了这样一桩民变。

本来白时中也有派人监视曹广弼,但这些人胆小如鼠,眼见民情汹汹,他们又不太清楚内中详情,哪里敢出头摆平?林翼一咬牙,正想出面,忽然一骑飞近,马上一个书生冲近人群,叫道:“孔壁书社门前,何故喧嚣!”

秦桧望见马上那人,叫道:“胡明仲,是你!”

邓肃听到胡明仲三字,抬头一看,果然是自己的好朋友胡寅,叫道:“明仲!胡兄!快快救我!”

这时围住曹、邓、石三人的不是来卖书的人,就是孔壁书社附近的居民,胡寅也是孔壁书社的常客,他两年前高中进士甲科,满城游街,所以众人都知道他是胡门的俊逸,大宋的探花。看见他纷纷叫道:“探花郎,我们捉住了三个奸细!”

胡寅驱马近前,见到邓肃,勃然大怒道:“邓志宏!是你!”

邓肃道:“不错!是我!”

胡寅双眉倒竖,怒道:“你这个奸人,居然还敢回大宋!”

邓肃叫道:“明仲,我…”

胡寅大怒,呸了一声道:“我的字是给朋友叫的,不是给奸人叫的!”

邓肃心头愤怒、冤枉、激动、恼火此冲彼突,差点就喷出血来,但他毕竟是个知机变的人,转念想到:“我受辱不要紧,可不能害了二将军!更不能因此误了大事!”勉强吞下了这口气,指着曹广弼大声叫道:“你可知他是什么人么?”

胡寅来了之后,场面不如刚才混乱,所以邓肃反而能从容说话了。

秦桧鄙夷道:“不就是一个叛国逆臣么?”

石康大怒,却被曹广弼按住,邓肃也是难过得胸口气涌,但终于压了下来,大声道:“不对!二将军是来帮大宋抗击金人的!”

众人哪里信他,纷纷指责,邓肃冲着胡寅大声叫道:“此事此事我们已经禀过朝廷,若不是朝廷准许,我们怎么能在这大街上信步闲庭!”

纷纷嚷嚷中只有胡寅和秦桧把这几句话听了进去,奇道:“您们当真禀告过朝廷了?”

邓肃叫道:“我们还有边关重臣的荐信,否则如何进得了大宋!”

周围众人眼红之下,纷纷道:“不要相信他,不要相信他!”

邓肃叫道:“大宋是没王法的地方么?就算我们是奸细,也当拿到开封府去问审,现在将我们围在这里算什么!”

胡寅秦桧一听心中一震,都觉有理,胡寅道:“好!大家散开了!等我和秦学正弄明白真相,若他们真是奸细,自然会将他们送官处理。”

这时大宋政府的公信力却已经极低,寻常官员的话老百姓不大肯信,围观者听了胡寅的话散了一部分,却仍有大部分不肯散去,纷纷叫道:“探花郎,你可不能轻易放过他们啊!”

“是啊!不能徇私!”

众言纷纷,仍是要围殴曹广弼等人。

胡寅秦桧见群情如此,都感无法,邓肃想起杨应麒处理津门群众围攻萧铁奴家眷一事的做法,朗声叫道:“既然如此,便请胡大人、秦大人将我们押往开封府吧!是非黑白,到了府尹大人面前自能辨明!”

胡寅和秦桧对视一眼,秦桧点了点头,胡寅道:“好!我们便押了他到开封府去!”

邓肃、石康和伏在暗处的林翼看到这里才松了一口气,曹广弼这次来宋,并不怕身份公开、事情闹大,那边张思明也早派人去通知白时中了。

从孔壁书社到开封府路途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因是步行,又是数百人拥簇着行走,所以走得极慢。

只要有市民存在的地方,必有八卦之风;市民越多,八卦越盛。汴梁是当时全世界第一大市民集散地,所以也是当时全世界第一大八卦风行地。有“投金叛宋的汉奸”进了汴梁那是何等大的八卦,所以消息传得极快。曹广弼等才走到半路,周围拥簇的人便由数百变为数千,到后来竟然有上万人拥在周围!这些人望向曹广弼三人的眼光甚是不善,稍有一个不慎随时会发生民变。邓肃身处此境虽然能保住面子上的冷静,但心中毕竟不安,看曹广弼时,只见他眼神中暗藏感慨,步履却既缓且稳,虽在忧心,却不像在忧眼前之事。

到达开封府时,天空忽然飘起大雪,曹广弼弹开一朵雪花,低声叹息道:“愿上天佑我华夏,勿再多遭困厄。”

他这句话只是脱口而出,说得很小声,但走在他旁边监视的胡寅却听到了,心中忽然一动:“他这话听来不似作伪,难道我们冤枉了好人不成?”

到了府衙前,胡寅就要击鼓,秦桧忽然想起一件大事来,扯住胡寅低声道:“不好!我们好糊涂!怎么把这件大事给忘了!”

胡寅奇道:“怎么了?”

秦桧顿足道:“要是平时,来开封府也没什么。但现在怎么能随便惊动!还是为这么大、这么难的事情来!”

胡寅呆了呆,也马上醒悟过来,暗暗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