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前,开封府府尹还是李伦,但现在已经换了一位天大的贵人——当今太子赵桓为牧!朝廷在金兵南侵的节骨眼上除太子为开封府牧,那是有意令太子监国了。这是大宋朝廷最高权力可能产生更替的敏感时期,赵桓作为开封府也只是一个象征,并不直接处理日常事务,所以现在开封府府衙正处在罕见的真空时期——虽有府尹,如无府尹。若是小事,开封府的胥吏还可以按例办理,若是大事,涉事的官员一般都会想办法回避。但现在这件大事绝非一两个胥吏所敢承办,但要是惊动皇太子,那所引发的后果当真是可大可小!

胡寅苦道:“这可如何是好!”

秦桧道:“无论如何,这鼓不能敲!要不然事情就闹大了!”

这种事情要是闹了起来,不但他们俩的功名堪忧,前途难保,甚至可能给正在忧患中的朝廷带来麻烦!但胡寅回头一看,只见府衙前已经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围观者,这样大规模的集会近年来极为罕见,若不击鼓把曹广弼等人带进去,万一有人振臂一呼,民变随时可能发生。胡寅犹豫片刻,咬牙道:“罢了!现在这样还不算闹大么?”举锤击鼓。

秦桧大惊,却哪里来得及!不但是他,就是府衙内的胥吏差役也早听见了响动,在大队人马还没达到前就把衙门的大门给关了,纷纷往各处报信,这时听见鼓声响起都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大胆一点的胥吏看出秦桧是个官员,从偏门闪出来低声道:“你们这是干嘛!现在是什么时候,竟然到这里来闹!难道你们就不知道现在的府尹大人是那一位贵人?功名前程你们便都不要了?”

秦桧颇有急智,扯住他道:“我们是捉到了几个可疑的奸细,一时忘了开封府换了贵人当位,竟然孟浪地押来了。事情闹到现在这个样子我们也不想。如今没办法了,你们快快开门,把这几个人押进去,我安抚百姓,让他们退去。”

那胥吏不肯,秦桧道:“大开衙门,百姓才能无疑,再这么僵下去,只怕事情反而难办!”

那胥吏无法,闪进去和同僚商量半晌,终于打开了衙门,放胡寅以及曹、邓、石三人进去。

秦桧举手对围观者道:“好了!开封府已经受理此案,无论是不是汉奸到时自有定夺,你们快回去吧!”

人群却不肯散,纷纷道:“我们要听审!”

“我们要看着!”

秦桧顿足道:“这里怕不有几万人,衙门内哪里容得下!”

但众人哪里听他的?

林翼眼见事情难了,在人群中大叫道:“府衙里容不下这么多人,不如我们推举几个父老进去听审吧!”

许多人一听纷纷响应道:“好主意!”

秦桧心道:“推举几个稳重老成的人出来,也好过几万只没头苍蝇到处乱撞!”便高声道:“那大伙儿便推出五位父老出来吧。”

于是众人便胡乱指推起来,他们混在人群里个个胆比天大,要他们出头却是谁也不愿,好容易推出五个看起来端方忠直的长者,半敦促半威胁地把他们推到了府衙前面。

秦桧又道:“这等案子,审理起来很费时间,一时半会的审不完,大家还是先散了吧。等有了结果,开封府自有告示贴出来。”

有人听见就散去了,但还是有许多人聚在那里说:“我们等着啊!”

秦桧无奈,只得带了那几个父老进了衙门,他们一进去胥吏又赶紧把大门关了。那几个父老穿得虽多,但在这等情境下都瑟瑟发抖,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秦桧心里也不好过,心道:“这件事我做得孟浪了。就算最后能够善了,我也得落得个推波助澜、行事不思的罪名!”但事已至此,却也无可奈何。看了那几个父老一眼,说道:“此间之事,还得请五位多多配合,否则恐怕难了。”

那几个父老忙道:“愿听大人吩咐,愿听大人吩咐。”

这时消息已经传遍全城,不断有许多人赶来看热闹,所以从白天一直到黄昏,府衙外边的人是散了一拨,又来一拨,一直维持在数千人的规模。现在对大宋官吏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已不是曹广弼等如何处置,而是怎么驱散聚集在府衙外的人群。

第一九三章 正名(上)

白时中听到消息,当真是急得跳脚!曹广弼的事情他一直压着,这时眼见压不住了,只好赶紧约了徐处仁入宫面圣。

赵官家听说汉部军方二把手来归,又是惊奇,又是疑惑,问道:“你们看这个曹二来到,是真心,还是假意?”

白时中心道:“若说是假意,万一圣上把这曹二打入天牢,那汉部的虎公主竟兴兵来犯,到时候问责起来,我难辞其咎!”事已至此,只好一条路走到底了,说道:“这人是拿着王师中的荐信公文前来,王师中久在海疆,想必所闻必有道理!”这两句话说得极为圆滑,既是对皇帝的问话作了肯定的回答,却又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徐处仁说道:“此人在汉部身居高位,现在却只身来到汴梁,那便是将性命交在我们手中。料来是真心的。”

徐处仁在赵佶心里是个肯说实话的人,所以他这句话很有分量。赵佶点头道:“既然真心,为何你们到现在才来禀报?”

白时中听见这话吓得胆战心惊,幸好他承欢已久,既有急智又懂得揣摩赵佶的心思,忙跪下奏道:“臣罪该万死!这等事情本该早奏,只是未查明这曹二身份之前,又不敢妄奏!今日方才查明,正要来奏,谁知道刁民目无王法,竟闹出这等事情来!臣罪该万死!”

赵佶对他们二人印象正好,白时中既讲得出个所以然来,他就不见怪,说道:“原来如此,查明再奏,却也应该。”

白时中大喜,慌忙谢恩。忽然内侍来报,原来是太子的老师前来求见。

赵佶对一些事情显得很糊涂,对另外一些事情又显得很聪明,一听就知道是太子赵桓来打探自己的口风,传命接见,好生安抚,又暗示他让赵桓妥善处理此事。

那边两宫相府消息往来,这边胡寅秦桧等人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们进府之后便被安置在开封府空荡荡的大堂上,外面什么情况,宫里如何决策都不知道。胡寅几次和邓肃眼神交会,都想说话,又不敢说话。好容易挨到黄昏,才见赵桓的一个内侍前来喧谕道:“曹将军来归一事,太子殿下已经查明,曹、邓、石三人并非奸细。着有司善加安置,以候廷旨。汴梁官民,不得无故侵扰。开封府外百姓,即命散去!违者以谋反论处!”

邓肃、石康大喜;秦桧见语未涉己,不知当忧当庆;而胡寅的心情则更加复杂,心道:“难道我真的冤枉志宏了?”

内侍传了言语后就回去了,张思明上前道:“曹将军,皇上的意思…”

曹广弼打断他道:“我已弃了将军之位,此时便只是一布衣,不敢自称将军。”

旁边几个父老听了啧啧称奇,胡寅则心头一震:“难道他真是为我大宋甘弃富贵的忠义之人?若是这样,那我可就大大冒犯了!”

张思明则道:“是,是。”又道:“皇上的意思,是要我等妥为安置。但白相爷已向皇上奏明曹先生不愿入住都亭驿一事,所以皇上恩准,特许曹先生到先前说好的孔壁书社居住。但需由朝廷官员作陪,且朝廷有召时,需随传随到。”

听说这里,秦桧胡寅更无怀疑,心道:“原来圣上早已知道此事!”在他们心中皇帝仍有无上权威,皇上既然也开了口,那这事就错不了了!

张思明又道:“只是门外那几千人还不肯散去,这可如何是好?”

开封府的胥吏都无主意,还是一个父老站了出来道:“我们一开始也是错怪了曹先生才来,现在圣上和太子既已传下口谕,我们自当遵从。待我们出去和众人告知,百姓自然散去。”

秦桧、胡寅等都道:“甚是!”便放几个父老出去传话。

胡寅满脸愧疚,向邓肃深深一礼道:“志宏兄,明仲糊涂,不知志宏苦心,差点置志宏兄于死地!与朋友交而不能互相信任,当真枉读圣人书了!”

邓肃连忙抱住他手道:“明仲言重了!所谓三人成虎,孟母生疑。我身处嫌疑之地,别说朋友,便是父子也不能无疑。明仲疑我乃是为国,何过之有!此间不是说话处,待回头找个清静的地方,我再将出海后的事情仔仔细细与你说。”

胡寅喜道:“好!好!”

那边秦桧也来和曹广弼见礼,深赞他忠义为国。曹广弼连忙逊谢道:“忠义二字不敢当,不过是为华夏子孙所当为罢了。”

胡寅在旁边喝彩道:“好一句为华夏子孙所当为!我大宋有如此豪杰,何愁女真边患不平!”

正说话间,门外忽然又有喧哗,几个胥吏都感惊讶,张思明骇然道:“难道这些刁民敢不奉圣上、太子令谕,竟然还要闹事么?”

不久几个父老满脸堆欢走进来,道:“曹先生,曹先生。”

秦桧便问发生什么事情,父老道:“门外百姓听说曹先生弃了海外的富贵回大宋助朝廷抗金,无不感念欢呼,如今要请曹先生出去相见,一来是表先前之歉意,二来是要见一见不爱富贵爱国家的英雄。”

秦桧喜道:“若是这样,那却无妨了。”便促曹广弼出门。

曹广弼心中颇不乐意,心道:“大敌当前,我寸功未立,算什么英雄!”但众意难违,只好出门。开封府胥吏眼见危机已过,便大开中门,众人走出,曹广弼居中。他本来就是个领导过千军万马的北国将军,不大长得高大健壮,而且身上自有一股历练出来的慑人气质,先前被围在暴怒的市民中还不觉得,这时站在开封府衙门前的阶级上,便显得气势雄浑,有如山岳。

市井文化越发达,市民就越无聊,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理性阶层作为主干,凡事便容易走极端——在这样的群体里一个人不分青红皂白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当狗屎和无缘无故被捧上九重天上做英雄是同样的容易!当此国难之时,忽然出了这么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英雄,市民们谁不兴奋,纷纷呼叫高唤,如捧明星,其兴奋的程度和他们刚才愤怒的程度完全成正比。

曹广弼向四方拱手,待人群安静下来,这才大声道:“父老们,兄弟们,刚才的事情只是一场误会!现在没事了!”他本来不大习惯对着一群民众说话,但经过元部民会议的历练已经熟练了好多,这时两句话说出来,不经意间竟把开封府前市民们的热情推向另一个高峰!

曹广弼心想这是个表明心迹的好机会,便朗声道:“现在女真人侵我大宋,我从北边来,也怨不得大伙儿怀疑我。幸好皇上、太子、太宰他们已查明真相,今日趁着这个机会,我便将我的来历与各位父老兄弟说知,好让大家明白我的处境。”

其实赵佶、赵桓、白时中等人对曹广弼还是将信将疑,并未推心置腹。但政令一出宫门,总会产生这样那样的扭曲。到那几个父老处已觉得皇帝是十分信任这个曹二将军的了,再由他们传达给几千个喧喧嚷嚷的市民,其中的扭曲就更严重了。此时曹广弼以大宋皇帝的口谕为背书说出来的话,说服力极强——这一点,却是大家都始料未及的事情。

此时已是黄昏,兼且大雪纷纷,但几千人立在雪地中竟无人离去,都要听曹广弼如何述说。

第一九三章 正名(下)

汉部的历史,本有一条非常清晰的轨迹。这条轨迹经过津门说书人的编辑早已变得有点有节,曹广弼此时开口几乎不用准备,就像回忆往事般叙述道:“曹广弼十年前本也是大宋的一介武夫,后来因故北游,与几个结拜兄弟去到混同江女真人的居处。当时北国还是契丹人的天下,女真人也深受压迫,所以我们和女真人同仇敌忾,奋起抗辽。那个时候,女真人还没侵犯到我们大宋,所以我们几兄弟也就当他们是可以结交的朋友,谁知道后来他们竟是如此狼子野心!”

女真的崛起还是近几年的事情,相比之下,大宋的百姓还是对契丹的敌意更根深蒂固些。所以曹广弼这般述说他们也还觉得可以接受。

曹广弼继续道:“我们虽身在北国,但不敢忘记祖宗!因此尽管和胡人们相处,也都自称汉部!我们汉部在北国的地位,靠的不是女真酋长的册封,是靠我们自己一手一脚打下来的!而当时女真人还弱小,也需要借助我们的力量,所以招了我们的大哥折彦冲作女婿。这就是汉部的来历。”

底下许多听过关于汉部历史故事的人心中都想:“怎么那些故事原来是真的么?我还以为是编的呢!”但这时曹广弼是背靠着皇帝的“信任”说话,谁敢不信?

曹广弼又道:“后来女真的疆土越打越大,我们几个兄弟便从中牵线,引他们和我大宋结盟,共抗契丹,希望能南北夹击,一来雪契丹二百年来侵我国土、凌我百姓之辱,二来是希望能帮大宋取回太祖皇帝、太宗皇帝念念在心的燕云十六州!”

他说到这里,底下已有人不断喝彩,胡寅忽然想起一事,看了邓肃一眼,心道:“这件事情,邓志宏恐怕就有参与!如此说来,他虽人在海外,所作所为却比我们这些留在汴梁无所事事的士子胜过百倍!只是燕云一事,不知后来怎么闹成那样!”

便听曹广弼叹道:“可惜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兵事凶险难测,朝廷的北伐大业颇见阻滞,不过后来总算把燕京给收回来了。”他正要和赵佶合作抗金,所以言语间便卖了皇帝几分面子,并不当众揭破赵佶、童贯等人的伤疤。又道:“但女真与我大宋接壤以后,竟然对我们又起了觊觎之心!汉部多方设法,希望宋、金两朝恪守盟约,永为邻好!但最后大金的皇帝听了他们国相、二太子的唆摆,竟然决议南侵!”

民众听了这些都愤怒起来,纷纷指责金人蛮横无理,曹广弼接下来的几句话便被淹没,一个父老站起来道:“大家先听曹先生把话说完!”这才众议稍歇。

曹广弼道:“我们汉部听说此事,当然紧张。我的大哥折彦冲,也就是汉部的大将军也接到了金国皇帝的诏书,命他作为侵略大宋的前锋!”

秦桧听到这里厉声道:“那折将军奉命没有?”

底下民众也纷纷道:“是啊是啊,奉命没有?”

“没有!我大哥没有奉命!”曹广弼道:“我大哥接到命令后就前往大定府,劝说金国的元帅、国相和太子不要南侵,谁知道…”

大定府在哪里大家都不知道,但那不重要,众人关注的是女真如何表态,纷纷问:“怎么样了?”

曹广弼道:“谁知道,女真人竟然把我大哥也囚禁了起来。”

众人一听无不喧哗,汴梁市民不像汉部民众,对折彦冲并没有那么深厚的忠诚与感情,只是觉得折彦冲为了阻止侵宋而被软禁,不免可惜,可惜之余又感同情,再想到折彦冲遭到软禁的原因是为了保宋,同情中又不免生出几分亲近的敬意来,就连秦桧、胡寅也在一旁为之叹息。

曹广弼道:“女真人囚禁了我大哥以后,就想趁势南下,用我大哥的性命威胁我们作为侵宋的先锋,但大哥早有命令在,我们哪敢违抗?于是女真人恼怒之下,就要把汉部灭了!金军和我们汉部在辽口打了一仗,双方互有胜负。他们打不下我们,我们也赢不了他们。最后迫不得已,只好各退了一步,双方停战,我们送给他们许多钱粮,希望他们能放回我大哥。谁知道他们收了钱粮却不放人,反而转过头来,南下侵我大宋!”

听到这里市民又沸腾起来,纷纷指责女真人背信弃义!等到喧闹稍歇,曹广弼才继续道:“如今汉部是我大嫂当家作主,我大哥落在女真人手里,我大嫂便不敢妄动!他们夫妻情深,我也不敢怨她。但大宋有难,我却不敢袖手,因此只身前来,虽不知道有无作用,但只要能为大宋出一点力气,总是好的。”

听到这里秦桧胡寅已无怀疑,阶级下的民众更是鼓掌喝彩。曹广弼道:“现在误会已经冰释,我曹某人的来历也各位也已清楚,就请各位遵从皇上、太子令谕,回家去吧!”

这时天色已颇为昏暗,正是催人归家之时,所以听到这里大多人便都散去了。但仍有一些好事之徒拥簇着曹广弼回孔壁书社。书社中的主事拿出酒水来犒劳,才算把他们打发干净。

眼见身边只剩下数人,胡寅问道:“曹先生,你今后就住在这里么?”

曹广弼道:“不错,这事我已有和白相爷说过,他也已应允。这位张思明大人,就是来陪同我们的官员。”其实所谓的陪同,亦近于监视。

秦桧问道:“只是不知曹先生为何会选在这里落脚?”

这件事情其实却是林翼暗中打点,这时听秦桧问起,那书社的主事过来道:“这书社的东家福建林爷,与邓肃先生有旧。听说曹先生、邓先生的义举大为感动,所以早在邓先生来前,林爷已经来信,要把这书社过到邓先生名下。所以这书社以后就是邓先生做主了。”这番话却是林翼暗中吩咐的。

邓肃对要他接掌孔壁书社虽是首次听闻,但这孔壁书社是汉部的产业他早已知道,他在汉部身份不低,接掌一个书社也不算什么大事。但秦桧胡寅听见了却都惊叹道:“难得那位林当家如此热心慷慨!”

自己既成了主人,曹广弼便不再客气,诚恳邀请秦桧、胡寅、张思明共进晚膳。秦、胡还有许多话要问曹、邓,所以也不拒绝。林翼在后面安排诸般事宜,不久下人便来请主人客人入席。席间邓肃又简略说了自己入汉部的见闻和经历,他说话极有分寸,对女真情实知无不言,但涉及汉部军国密谋则都跳过不提。说到燕云一事时不再客气,对童贯误国一事痛加鞭笞,丝毫不顾及旁边还有一个张思明在听着。

秦桧胡寅听了也无不咬牙道:“国家大事!都叫这些贼子给误了!”

曹广弼道:“眼下不是跳脚痛骂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怎么保我中原免陷于夷狄之手!”

胡寅都拍案道:“不错!”

秦桧问道:“曹先生,你久在北国,可有却敌妙策?”

曹广弼道:“却敌之策,说易不易,说难也不难。”

秦桧、胡寅无不大喜,张思明道:“曹先生,这可是军国大事!我看圣上的旨意,迟早会召见先生,曹先生还是到了陛前再行奏对的好!此刻宴席之上说了,恐怕会机密泄露误了大事。”

秦桧胡寅对望一眼,都道:“不错,是我们孟浪了。”

曹广弼却叹道:“其实也不算什么妙策,既谈不上机密,便也不怕泄露不泄露的。”

胡寅喜道:“若是如此,愿闻其详!”

曹广弼叹了一口气道:“很简单,只有一句话:只要皇上有决心,有勇气,我们最后就一定能赢!”

第一九四章 李纲(上)

折彦冲为了阻止伐宋而遭到囚禁让大部分宋人为之唏嘘,但对于汉部接下来的表现,一些宋人其实并不完全满意,比如秦桧就认为汉部应该贯彻折彦冲的理念、不顾折彦冲的生死奋起反抗,和金人拼到底再说——现在这样妥协,未免不够武勇,而且“有失折将军原意”。邓肃在汴梁听到这种说话已觉诡异,为什么诡异呢?如果他不是身在汴梁而是身在津门,就一定会马上反应过来:这是不可能的!

汉部,从文化和民族上与大宋亲近,但在政权上毕竟各有统属,在利益上更完全是两个独立的利益体!所以汉部会对宋人产生情感上的共鸣,但事到临头部民们根本不可能像秦桧说的那样,从宋人的利害出发考虑问题,他们首先得替自己设想,然后才能兼顾其它。至于要他们为了回护大宋不顾折彦冲的生死,那更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曹广弼在汴梁的事情,通过鸽书一站一站地传到津门和塘沽,杨应麒和欧阳适看了以后感觉各自不同:杨应麒是大喜过望,从此放心;欧阳适则是深表怀疑,不但怀疑折彦冲、杨应麒和萧铁奴,甚至怀疑曹广弼!

“难道他们都在演戏?不,不可能啊!之前老七的样子不像在演戏,老二的样子也不像。”

帘幕后现出一个老者的身影,咳嗽了一声道:“二将军也许还蒙在鼓里,七将军就难说了。但大将军和六将军的事情,恐怕大有可疑。”

欧阳适道:“老二性子较直,但也不是个傻子。如果这事有诈,他会乖乖上当么?”

“二将军不一定糊涂,但他太过囹圄于助宋一事跳不出来,再加上他所知道的消息未必有我们多,所以就算一时被蒙在鼓里也是情理之中。但七将军那边,恐怕…”

欧阳适点头道:“这样说来,也有道理。要是这样的话,那整件事情就说得通了。我们之前一直想不通这件事如果是老大的意思,那他为什么要瞒住老七。现在看来,老大要瞒的人其实不是老七,而是老二;只不过要瞒住老二,就不得不暂时瞒住老七!”

“不错,假如这件事情真如我们猜想的这样,那么以二将军的性格,如果他事前就已知道,恐怕没法像现在这样,在大宋士民面前表现得毫无破绽。”

欧阳适沉吟道:“但他要是事后知道呢?会不会埋怨老大?”

“事后?那时大事已定,二将军便没有选择了。当然,大将军到时候无论如何都要给二将军一个说法的。”

欧阳适道:“现在老大、老七他们显然都已有行动,我们是不是也该做点事情了?总不能坐困在塘沽什么也不做吧?”

帘幕后那老者道:“争衡于天下,先发者未必制人,后发者未必制于人!四将军不用着急,只要盯紧五件事情,便不怕天下事脱出我等掌中。”

欧阳适道:“第一是维持我们在大流求和麻逸的力量,第二是笼络好我的本家和陈家,第三是暗助那些浙东商人控制辽口和率宾府(在后世海参威附近),第四就是在塘沽站好脚跟…嗯,是这些么?”

“不错!汉部能够在上次大战中逼和女真,靠的就是东海贸易的钱和大流求、麻逸粮!笼络好欧阳家和陈家,我们在东海便公私两便!支持浙东商人北上,既有利于我们控制辽口,也有利于我们建立在两浙的势力;维持住率宾府的航道,不但能逐渐增强我们对东海女真的影响力,而且还能顺道控制日本、高丽的航道;而塘沽…”那老者顿了一顿,说道:“如果我所料不差的话,在七将军心中,汉部未来的首府可能是燕京!”

欧阳适心头一震,说道:“燕京…现在那里可什么也不是啊!比起津门来,那里简直是一片荒凉!再说那里离中原又有些远。”

“燕京这几年屡遭兵火,确实荒废了。但津门是个港口,所在太偏而且腹地全无,就长远而言并不宜作为都城。现在燕京确实什么都不是,但那里地扼关内关外,胡汉兼控,山海两便,正是一个极好的所在。”那老者叹道:“立国之本,本在于农。但我观七将军政略多学管仲,并不专专以农为本,而是农、工、商兼重。立国之基,本在守土,但七将军却对海路商货情有独钟。所以他心目中的首府,必不会深入内陆,但又不能离汉部已有的根本之地——辽南太远。再看他对塘沽的经营如此看重,恐怕也是为了方便将来经营燕京。由此种种迹象看来,七将军想定汉部根本于燕京,怕是十有八九了。”

欧阳适点头道:“要是这样的话,那他可就想得很远了。”

“正是,所以才令人佩服。”

欧阳适道:“要是这样的话,那将来如果经营燕京,则一切人力物力,都将全从塘沽而来。”

“不错!所以如能在塘沽扎下根本,便是为将来的燕京扎下根本!到得那时,四将军便能在中枢与七将军分庭抗礼了。”

欧阳适微感不悦道:“才只是分庭抗礼么?”

那老者叹道:“如果将来真的如我们所料:定根本于燕京,津门也要过去很多人的。再说七将军在汉部早已根深蒂固,难以撼动。就是我们现在也不得不顺着他的思路走才能顺利壮大。到时如能与他分庭抗礼,已算很不错了。”

欧阳适沉吟道:“刚才你说五件事情,现在只说了四件,还有一件是什么?”

“还有一件,就是汴梁即将发生的大变!”说到这里那老者的声音也不禁微微颤抖,说道:“汴梁的大变,也将是天地间的大变。现在谁也说不清楚到时候会变成什么样子,但无论是谁得到因这次大变而散逸出来的人才、物力和名分,谁便有机会掌控中原,甚至整个大宋!”

欧阳适连连点头,随手取出一封信来道:“那宗望给我许的诺…”

“不要管他!敷衍着就可以了。”那老者道:“从女真人解了辽口之围那一刻开始,他们除了武力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从女真人把大宋卷入这场混乱那一刻开始,他们就输了!”

欧阳适道:“你认为宗望宗翰打不赢大宋?”

“这个和一时的输赢无关。”那老者道:“中原不是单纯靠武力就能征服的。女真人就算一时得了政权,也无法得到治权。到最后他们除了把自己弄得筋疲力尽之外将什么也得不到!”

欧阳适点头道:“照你这样说,只要在不得罪宋人的情况下把大宋给卷进来,那大哥就赢定了?”

“就大势而言,确实如此。至少形势会朝着对大将军、对汉部有利的方向发展。也正因为这样,我才会从一开始就认定大将军是故意的!”那老者叹道:“现在大将军虽身在虎穴,却稳如泰山!因为谁也不会无故害他!只要他能找到机会脱身回辽南,那天下就再也没人能拦住他了。”

欧阳适问道:“我们也不能?”

那老者沉默半晌,说道:“四将军,我们一开始没把大将军作为对手吧?”

欧阳适道:“没有。”

“嗯,那还是别在这件事上纠缠的好。”那老者道:“大将军手里有我们所没有的力量,我们代替不了他的。我们的许多想法,也是在拥护大将军的前提下才能顺利展开,所以…”

欧阳适冷笑道:“所以无论我做了多少事情,最后还是得乖乖做他弟弟?就算他死了,我也只能老老实实做允文允武的叔叔?”

“是。”

欧阳适大声道:“就因为他是老大?”

“这是其中一个方面。”

欧阳适哼了一声道:“其它的方面呢?还有什么?”

“很多,很多,比如名分,比如武力,比如威望,比如运道…总而言之一句话:大将军的权、势、术是完整的。”

欧阳适略显黯然道:“我就不完整么?”

“不完整。”那老者叹道:“汉部上下,也只有他一个人是完整的。甚至放眼北国,也只有几年前去世的阿骨打那豪酋完整过。阿骨打死后,金国就再也没人拥有这等运势了。大势如此,顺之者畅通无阻,逆之者寸步难行。如果勉强要去改变,且不论到最后未必能成功,就算成功了,那整个汉部所要付出的代价恐怕也惨重得很。这一点非老朽所乐见,也希望四将军莫要执着于此。”

欧阳适道:“如今老七的策略、老二的义勇和我们的筹谋都与老大的利益方向相同,也就是说形势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我大哥哪怕什么也不做,只要最后他能保住性命,赢的人就一定是他?”

“不错,虽然很多人不愿意承认,但事实就是这样。当然,这些只是我们的预料,天下事变化那么快,谁也难说明天会发生什么超乎我们算计的人和超乎我们算计的事,不过就大势而言,在所有已经出现的雄豪当中,大将军的赢面是最大的。”

第一九四章 李纲(下)

曹广弼借赵佶、赵桓作背书为汉部正名后,孔壁书社的流觞堂便热闹起来,虽然关心自身前程的士大夫为了避嫌不敢轻易涉足此地,但一些关心国事的士子——特别是一些年轻人还是常常到此流连,见到邓肃开口必是询问北国形势。金国之事,邓肃知无不言;而汉部之事,邓肃则择其无关机密者言之。

这日直到午夜,邓肃才有闲暇。来到后堂,见曹广弼正凝望北方出神,便问他在想什么。

曹广弼道:“志宏,你说现在这个局面,是不是大哥乐于看到的?”

邓肃一怔,说道:“二将军你为什么这么说?”

“没什么,”曹广弼道:“我只是忽然想到,现在这个样子,就大势而言对大哥…嗯,至少对汉部并无坏处…”

邓肃道:“二将军,你在怀疑什么么?”

“嗯。”曹广弼道:“不过…如果大哥是故意的,他应该不会把连老七也瞒着才对。如果应麒知道,那便不可能瞒过我…算了,大概是我想太多了。说正事吧,北边的战事如何了?”

邓肃道:“据登州方面转来的消息,宗望似乎打算绕过坚城,直袭汴梁。”

曹广弼惊道:“他怎么敢如此大胆!”

“据说是郭药师的劝告。”邓肃道:“郭药师说河北可因地就粮,汴梁可不战而下,宋帝可喝令而降。”

曹广弼眉头紧皱道:“勤王之师一时难以到达。但汴梁本有大量军马!朝廷可曾命人沿河布防?”

邓肃道:“没听说。”

曹广弼又道:“汴梁城防整饬了没?”

邓肃叹道:“直到今日,尚未听说。”

曹广弼又道:“士卒呢?这些天可曾精选、训练、犒赏、激励?”

邓肃太息道:“也没听说有动静。”

曹广弼怒问道:“那他们在干什么!到底在干什么!”

邓肃道:“有一件事…似乎宫中开始往码头搬东西。”

“往码头搬东西?”曹广弼奇道:“那是干什么?”

邓肃道:“今天下午,有人往保康门码头搬运箱笼,一开始也没人注意,直到一个箱子不小心倾斜东西滚出来,被人认出是违禁之物报官,这一闹才知道这些东西根本就是宫里运出来的。”

曹广弼咬牙问道:“那些货物上船以后,驶向哪里?”

邓肃道:“南方…”

啪的一声,桌面竟被曹广弼一拳打得凹陷:“大宋皇帝要丢了都城自己逃走么!”

邓肃默然,曹广弼又道:“如果是有策略的撤退,那没什么!但也要给国人一个交代!而现在…现在算什么!”

两人谈论时势,无法入眠,直到午夜,竟有人来敲门。门子一边嘟哝一边开门,不久来见邓肃道:“邓先生,你还没睡么?有位李先生找你。见不见他?”

“李先生?”陈正汇顺口问道:“哪位李先生?”

“他说他叫李纲。”

邓肃闻言跳起来道:“李纲?李伯纪?”

“好像是。”

邓肃慌忙整顿衣冠,又命快请。

曹广弼问道:“李纲是谁?”

邓肃道:“我大宋一奇男子也!当年他因上疏请朝廷注意内忧外患之事,得罪今上,认为他‘不合时宜’,贬到我家乡南剑州沙县主管税务。我因一个机缘与他结识,蒙他折节下交,算是忘年之友。我先去见见他,若得便,二将军你也见他一见。”

曹广弼颔首答应,邓肃便快步向流觞堂而来,见堂内已立着一人,约四十来岁年纪,风骨端正奇耸,见到邓肃,在烛光下直目逼视,良久才展颜道:“好,好!自前年常听人说邓肃叛逃出海,我却道志宏绝非这样的人!今日看来,李纲总算还有几分知人之明!”

邓肃道:“伯纪兄已听说曹二先生在开封府前的诉说了么?”

李纲淡淡道:“那曹二先生所说的话,未必可以尽信。不过圣上既有旨意颁下,想必他助我大宋之心是不假的。但我相信你,不是因为那些传言,而是因为你敢与我对视而心中无愧、眸子不斜!”

邓肃闻言反喜,这才与李纲礼见了,两人都是胸膛里揣着一团火的热心人,一坐下也不寒暄,邓肃便问:“伯纪此来,是要问北国之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