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纲也不掩饰,直接道:“不错!”邓肃就要从头细说,李纲听了两句打断道:“且慢!这些我早从外面听闻了,眼下事急,且那几个要紧问题问你。”

邓肃道:“且说。”

李纲问道:“那折彦冲的夫人,可是金国的公主?”

邓肃点头道:“是。”便将完颜虎的身份、地位以及她与折彦冲结合的事情简略说了,末了略一犹豫,把宗雄之子因为宗雄之妻被夺之事愤而南下也说了。

李纲颔首说道:“原来他们家还有这样的恩怨在,那就怪不得了。这样才合情合理!”又问:“那位虎公主能临危不乱,独抗金国群雄,那也是女子中之豪杰了!”

邓肃道:“虎公主固然豪杰,但这次汉部能够保全,其实还有赖另外一个人。”

李纲哦了一声问:“是什么人?”

邓肃道:“便是汉部七将军,杨应麒。”

李纲低眉沉思道:“好像听过这个名字…这个杨应麒在汉部地位很高么?”

“甚高。”邓肃道:“他是汉部管仲、王猛一流的人,汉部能走到今天,泰半出于他的谋划。”

要细说杨应麒在汉部的地位那真是极为复杂,但邓肃这么一比,李纲立刻明白过来,抚掌道:“原来如此!有这等人物在,怪不得汉部得以不乱!”又问:“听说这位曹二先生,在汉部内部地位本来甚高,仅次于他们的大将军折彦冲。如此要人,怎么能说走就走?这其中是否有什么尚未告人之事?”

邓肃犹豫道:“这…”

李纲厉声道:“邓志宏!如今国家社稷危在旦夕,你可不能有所隐瞒,误了国家大事!”

邓肃心头一跳,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然而他虽然来宋,但心中早自认为汉部部民,为汉部守密一事已成为一种自觉,所以虽被李纲一喝,却仍然守住了没有说出来。

忽然一人道:“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志宏为何不直说。”

李纲寻声望去,烛光下见一个汉子从后堂走出来,颈项处一块青色的胎记,背雄腰健,不怒而威!李纲心中喝了声采,起身问道:“曹先生?”

曹广弼点头,也作揖道:“李纲大人?”

李纲也即默认,问道:“曹二先生听说过李纲?”

曹广弼道:“方才邓肃出来相见时才与曹二提起,说李纲乃是大宋奇男子。我在里面坐不住,便出来看看。”

李纲道:“原来如此。”

两人坐定,李纲也不委婉,开门见山道:“方才我问曹二先生如何轻易出得汉部边防,邓志宏竟不敢答,却是为何?能否请曹二先生指教一二?”

第一九五章 夜访(上)

曹广弼凝望烛火,叹道:“我要来宋,其实远在我大哥前往大定府之前就已经决定了。”

李纲心中一奇,却不打断。

曹广弼道:“其实当女真透露出要我们从金侵宋的消息后,汉部就分成了两派:其中一派,怕汉部如果不从会被女真攻击,所以赞成此事;又有一派,不愿被女真胁从干此不义之事,所以反对!”

李纲道:“曹先生便是后一派的?”

“不错。”曹广弼道:“当时两派纠纷不清,我落了下风,眼见事情难为,便与大哥说:如果从金侵宋难以改易,我愿束发辞职,荡舟归宋相助。我大哥素重情义,且他心中也是不愿从金侵宋的,所以并不拘我,曾暗示作为执政的七弟等人,从我之愿放我回归。”

李纲奇道:“折将军为汉部之首,曹先生为汉部之副,你们两人都不赞成从金侵宋,怎么还会落在下风?”

曹广弼道:“我汉部之制,循的是上古国人议政之制。国人议定之事,我大哥亦难更改。当时大会部民商议,结果人情乐安惧危,多择从金,所以我们才落了下风。”

李纲摇头道:“如此大事,如何能谋于群小!”

曹广弼叹道:“我大哥也绝知从金侵宋万不可行,这才力排众议,前往大定府劝谏金国的大元帅斜也。谁知道金人全无信义,竟然把我大哥给软禁了!这才引发了后来之事。幸好汉部还有我七弟在,他是个智计无双的人物,多方设法,这才守住了辽南!”

李纲道:“听说汉部曾与金人打过一仗?”

曹广弼道:“是。”

李纲便问胜负如何。

曹广弼道:“大哥在他们手里,我们不敢攻击,唯防守而已。当时城内有精兵万余,金军六万,鏖战经旬,城不能下,金兵死伤颇重,这才退兵讲和。”

李纲心中把辽口的情况也汴梁的情况盘算片刻,问道:“当时守城将领,便是曹先生么?”

“不是我。”曹广弼道:“是我三弟杨开远。”

李纲哦了一声道:“原来曹先生的兄弟中另有将才!”

曹广弼颇感自豪道:“不错!三弟这一仗打得很漂亮!若不是他打好了这一仗,汉部的形势便不堪设想了。”跟着又叹道:“尽管如此,但我们最终也没能迎回大哥。他们拿了大哥作人质敲诈了我汉部大批钱粮,往昔茶叶、丝绸等贡物也都加倍!我们投鼠忌器,不敢不从。只是他们再命我们随他们侵宋,我们便再不肯做了——金人如此无信无义,叫我们如何再相信他!但他们有我大哥在手,也不怕我们会抄他们后路了。因此与我汉部讲和之后,马上兴兵南下,入燕京,侵河北,竟成今日之局面!我在津门听说大宋危急,坐卧不安,于是辞了七弟只身前来,虽然自知道力薄,却也顾不得了。”

李纲道:“折将军与曹先生高义,令人钦佩。如今汉部与女真有怨,有我大宋有亲,眼下事态危急,依曹先生看,两家能否联手,共抗金兵?”

曹广弼摇头道:“若汉部能与大宋公开联手,我便不来大宋了——直接在辽南举兵便是。如今汉部是我大嫂称制,七弟主政,他们要保住我大哥性命,无论如何不敢出兵的。我七弟能答应我不发一兵一卒助金侵宋,又默许缓急之际可暗中助大宋以钱粮物力,已经很不容易了。”

李纲听到这里,皱眉不语,曹广弼道:“其实大宋之难,不在无外援,而在有内患。这一点别人不知,李大人还不清楚么?”

李纲神色凝重,问道:“曹先生所谓内患,指的是什么?”

曹广弼道:“最大的内患,便是皇帝宰相全无迎战之气魄,每日家但想着苟且偷安,避敌南窜而已!”

李纲脸色一变,慌忙摇手道:“宰执或者无能,但圣上天意难测,曹先生不可胡乱言语。”

曹广弼愤然道:“在开封府衙门外,我因是对着一干平民,不想冒犯皇帝,言语间便客气了三分。但李大人是明白人,我也就不怕直言!我来了这么些天,天天盼着皇帝召见,我好陈述守战之策!但左等右等,只等来皇帝的一些赏赐慰抚——我曹广弼又不是来大宋图谋钱财,要这赏赐干什么!”

李纲道:“我大宋体制严密,皇帝轻易不见外来之臣,此为定制,非曹先生所知。”

曹广弼哼道:“我汉部上下,多是燕赵逃民,又立部于大唐安东都护府旧地,地是华夏故地,民是中原故民,我等不远千里而来,汴梁士民知道真相后欢呼夹道,赵官家却视我们为外人么?再说,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谈什么定制!皇帝不见我用我,那也罢了,毕竟大宋将才如云,也不一定轮得到我。但这么久以来也不见朝廷积极备战,宫中府中,每日家只是想着要逃!如今大敌已经逼近,而皇帝却如此做派,委实令人寒心!”

李纲霍地起身道:“非君之言,恕不敢闻!”

邓肃在旁劝道:“广弼兄,少安毋躁!”又劝李纲道:“伯纪兄,广弼兄也是困于时局,救国心切,才有这等过激之语。”

曹广弼闭上眼睛,许久才道:“李大人,曹某无礼了。”

李纲也即平复,说道:“曹先生如此激愤,想必如志宏所言,救国心切而已。这几日我每闻边将无能、宰执误事也往往破口大骂。只是误国者在臣不在君,此一节不可不辨!”

曹广弼一笑,说道:“今日码头之事,李大人听说过没?”

李纲一听眉头紧抟,他今夜忽然来访,也是被这件事给逼的。

曹广弼道:“我既到汴梁,便不以外来之人而避嫌了。直说吧!今上先除太子为牧,再运宝货南下,‘巡幸’之意已明。皇帝一…一走,京师便难坚守。人心散乱,从此不可收拾!此事李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他原本要说“皇帝一逃”,总算是临时改用了一个不怎么难听的字眼。

李纲沉吟道:“我明日便约同僚上表,请留圣驾。”

曹广弼道:“来得及么?有用么?”

这两个问题,李纲既不能答,也不愿答,只是起身道:“今夜一会,得益良多。夜深风冷,便先告辞,它日再来请教。”

曹广弼听李纲这么说,便知道对方毕竟还不肯深信自己——这倒也在情理之中,因此曹广弼并不见怪,也起身道:“本不敢相留,不过…”回顾邓肃道:“我们那一图一册,便赠给李先生吧。”

邓肃点头道:“那图册交给伯纪,正得其人!我这便去取。”说完转身入内。

李纲奇道:“什么图册?”

曹广弼道:“看了便知!”

不久邓肃出来,拿出一册,上有千余字以及图画若干,说道:“这是女真几位大将的图像,以及曹先生与我连日揣摩的金军情况,伯纪阅过之后,便知北兵虚实。”

李纲大喜,再看那图,却是一副城防图谱,曹广弼道:“此为困闷无措时作的守城之图,亦不知有用无用。大宋将官守城之术甲天下,万一广弼是班门弄斧,还请勿见笑。”

李纲欣然道:“曹先生过谦了。此二宝胜过万金之馈!李纲不敢辞,便代大宋万千生民谢过了!”

第一九五章 夜访(下)

李纲从孔壁书社出来,心道:“邓志宏尚有拳拳之心!这曹二看来也无恶意,只是他言语未尽,尚不可全信。但他说皇上一旦巡幸,京师便难坚守,人心便易散乱——此二语均中靶心!但我身为太常寺少卿,眼下难有机缘面圣,如何陈述这等大计?”一路行走,忽然望见一户熟悉人家,灯笼上写着一个“吴”字,跌足道:“我怎么就忘了他!”匆匆朝灯火处而来。

李纲看到的这座屋宇,乃是大宋给事中吴敏的府第。

按宋代的政治制度,凡政令下达需经几道程序:先由皇帝与宰相、执政大臣进行平章(即商议),对皇帝的决定,宰执大臣有权反对;如果商议通过,再将“词头”(商议结果的要点)交由中书舍人起草,中书舍人有权封还;如果在中书舍人这一关通过了,再将草稿交由给事中审议,给事中有权缴驳;要到给事中这关也通过了,才会将政令返归皇帝处让皇帝“画可”,然后才能批准公布;公布之后,台谏以至有关官员都有权对政令进行议论。皇帝绕开这些程序直接下旨的情况也有,但这种旨意是完全非法的,就是皇帝也不敢轻易乱来。

就这等政令决策、颁行、监督的程序而言,在当世已是极为严密、极为先进,就是汉部的决策程序与之相比也略显粗糙。大宋士人在这等政治氛围中成长起来,所以陈正汇、李阶等人进入汉部后才有那般参政议政的热情和抗辩封驳的骨气!至于大宋这等政治体制为何反而导致积贫积弱,这个问题却极为繁复,非数言能达,眼下只说李纲来见吴敏,吴敏与李纲交情深厚,但见他深夜来访也感诧异,忙问所为何来。

李纲将自己刚才走访孔壁书社一事说了,又道:“那里是嫌疑之地,我本不想孟浪前往,但日间听闻宫中宝货在码头出现一事,再也坐不住!如今形势危急,圣上已除太子为开封府牧,恐怕正如那曹二所言,圣上是决意南巡,而欲留东宫以守宗社了!”

道君皇帝怕死,其实就是想赶紧收拾细软逃跑,李纲虽然心知肚明,但他毕竟是臣子,言语间全用“南巡”。

吴敏沉吟道:“建储守国,有何不妥?”

李纲道:“守宗社无甚不妥,但以开封府牧守宗社则不妥!如今金寇如此猖獗,宗社若是失守,中原恐无人种!然一开封府牧如何能号令天下豪杰共守此危城?”

吴敏问道:“伯纪的意思是…”

李纲慨然道:“圣上南巡之意若不可挽,为今之计,只有传位于太子,以令天下!方可共守京师!”

吴敏脸色微变,帝王传位这种事情最为敏感,虽然宋朝皇帝立储都要与大臣商量,但大臣主动请求禅让仍是极惹忌讳之事。

李纲见吴敏犹豫,激之道:“公以献纳论思为职,此时请对,为上极言此事!若言不合圣意,最多也不过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死得其所者,此正其时!我以豪杰视公,故有此言。莫非公亦贪生怕死之徒?”

吴敏脸色沉了下来,说道:“敏所虑者为国,非为身!”顿了顿道:“传位太遽,请太子监国如何?”

李纲道:“不可!唐肃宗灵武之时,变故亦类于今日。当时不建位号不足以兴复国家,而建号之议不出于明皇,使灵武名不正、言不顺,后世惜之。纲窃以为圣上聪明仁慈,倘感公言,万一能行此,金人必将悔祸退师,宗社因此保全,到时岂止都城之人获安,便天下之人皆将受赐。此等大事,非发勇猛广大慈悲之心、忘身殉国者,安能任之!”

吴敏低头沉思,他与赵佶接触较多,也知赵佶微有传位之意,只是不到最后不肯放手而已。这时吴敏被李纲所动,繁复思量,终于决意面圣。

第二日吴敏请对,先奏国势危急,赵佶一听到金兵两字就忍不住打寒战,吴敏又道:“臣有一言,陛下能用,则宗社灵长,圣寿无疆。”

赵佶问是何言,吴敏道:“闻神霄万寿宫所谓长生大帝君者,陛下是也。大帝君必有青华帝君以助之,其兆已见于此。”

青华帝君指的是赵佶的儿子赵桓,这两句虽是暗语,但赵佶一听便明了于心,知道吴敏要说什么。

吴敏暗中窥视,见赵佶并无暴怒之征,便明言道:“闻陛下巡幸之计已决,可有此事?”

赵佶不应,但这等情形下,不应相当于默认!吴敏又道:“以臣计之,今京师闻金大入,人情震动,有欲出奔者,有欲守者,有欲因而反者,以三种人共守,一国必破。”

赵佶叹了一声道:“若是这般,如之奈何?”

吴敏道:“陛下既定计巡幸,万一守者不固,则行者必不达。”这句话已经挑得极明:你要逃也先把汴梁的事情安排好再说,否则汴梁失守,你便逃也逃不远!

到了这份上,赵佶也没法掩饰了,叹道:“正忧此事。”

君臣到此已是两明于心,于是吴敏奏道:“若陛下使守者威福足以专用其人,则守必固;守固,则行者达矣。”这便是劝赵佶给他儿子名分了:你让你儿子做皇帝吧,这样他才能名正言顺地守城;他能守住汴梁你才能逃得了性命!不过吴敏毕竟是大臣,这等话说出来也是文雅好听。

赵佶某方面的政治智慧极低下,某方面的文化修养却极高,对这些话哪里听不懂,犹豫道:“容我思之。”

吴敏道:“陛下能定计,事当不过三日。过三日,守者势未定,威福未行,金人至,无益也。”其时金军已越过中山府直奔汴梁,以路程计算,十日可到开封,所以吴敏许以三日为期,过了三日,便是传了位,太子即位后也来不及备战了!

赵佶无奈,点头默许。吴敏又以札子荐李纲道:“纲明隽刚正,忠义许国,自言有奇计长策,愿得召见。”

赵佶嘉许道:“有此臣子,朕之大幸。可令明日文字外库候对。”又除吴敏为门下侍郎,辅助太子。

吴敏走后,赵佶想到逃跑和保留帝位终不能两全,忽然悲从中来,郁从胸发,见宠臣蔡攸在旁,握住他的手道:“我平日性刚,不意金人敢尔!”

时龙床边有一鹦鹉,闻言吐血而死。

不过这时内侍宰执们也顾不得陛下的爱鸟了,因为性情刚强不拔的赵佶说了那句话后也郁闷得气塞不省,从龙床上跌了下来,就此晕了过去。蔡攸李邦彦等忙呼左右扶起,群臣纷纷,但也商量不出个主意来,只是传御医进汤药,不久赵佶醒来,知道形势已不可扭转,逃跑与帝位正是熊掌与鱼不可兼得,想想还是保命要紧,只得命人笔墨伺候,亲手拟书云:“皇太子可即皇帝位,予以教主道君退处龙德宫。”又命传吴敏作传位诏书。

吴敏承命草诏,赵佶于诏书末尾续了一句:“依此,甚慰怀。”

第二日,宫中下诏内禅,皇太子赵桓即位于福宁殿。第三日御崇政殿。太宰白时中率百官入贺,尊赵佶为教主道君太上皇帝,不久又诏改明年年号,元曰靖康。

邓肃收到消息,来见曹广弼道:“二将军,你看传位之事有助于守战否?”

曹广弼道:“那要看新皇帝有无担当。若有担当,那李伯纪这一博就博对了;若无担当,那便是软泥换豆腐,何助之有!”

第一九六章 联姻(上)

汉部的庶政运作又重新走上正常的轨道,但这几日杨应麒却变得更忙了——他不是忙于政务,而是忙于指挥士人点看书目。自金兵东移以来,杨应麒便把抢救中原的文献典籍作为重中之重。津门财政虽然紧张,但杨应麒在这一块的花费上仍然毫不吝惜。每日从汴梁运往登州的图书文献不绝于道,后来竟不知不觉形成了一条“书路”。大宋此时道路不净,运书的队伍多了,防卫不免时有疏松,而运书途中又难免遇到盗贼。这些盗贼大多是吃不饱饭起来造反的农民无赖,没多少见识,抢了几次发现都是不能吃、不能花的“无用之物”,从此看见运书队伍便都不抢了。

大量的书籍运到登州后,杨应麒本想分为三部分:一部分藏登州蓬莱学舍,一部分藏津门管宁学舍,一部分藏流求桃园学舍。但后来书籍越来越多,原来汴梁许多人家为了筹集逃命钱都将家藏图书贱价抛售,孔壁书社在一两个月间收到的善本无论数量还是质量都超过了以往六七年间的总和!由于书籍太多,所以别说进行细致处理,就是要进行大略安置也嫌人手不够——再说此时正当乱世,处处都需要人手,杨应麒也不能在这件事情上安排出更多的力量。最后还是一些浙东的商人出来主意:由他们花重金从山东、江南、福建延请博学之士到蓬莱学舍校书编排。杨应麒大喜,不但当即准了,而且还好加勉励。其时清阳港为了应付战争已极为繁忙,浙东商人又请求将书籍、人员的进出改在胶州湾附近的新码头淮子口(注:地理位置在后世青岛附近),至于码头的改建、升级,自有这些商人和本地士绅负责。这建议正合杨应麒心意,想也没想就批了,且准备多发行一批纸币来支持他们在淮子口的建设——最近由于汉部纸币在汴梁供不应求,所以杨应麒早有心增发纸币数量了。

增发纸币的提议在元部民会议通过后,杨应麒摸了摸比金汉战争前还要鼓的口袋,心中乐滋滋的,但微笑了一阵忽然呆住。

陈正汇在旁边看见,问道:“七将军,怎么了?”

杨应麒道:“最近两三年,浙东商人势头升得很快,而且做的事情也很合我们的心意。”

陈正汇点头道:“不错。”

杨应麒道:“不过你不觉得太合我们心意了么?先是辽口,再是淮子口,再加上他们的老家江南…这布局很了不得啊!嘿,如果连流求、麻逸、塘沽也包括进去,那汉部就成了他们的天下了。”

陈正汇微笑道:“他们在流求、麻逸和塘沽势力并不是很大,再说他们毕竟只是商人,并未干涉政务军务,所以也不用太过担心。”

杨应麒想了想道:“感觉还是有点问题,你去查一下,看看他们私下都和哪些人有来往。”

陈正汇愕道:“这怎么查?”

杨应麒道:“就是查查他们进出港口的记录。嗯,这事要悄悄来,不要让太多人知道,免得他们知道了心中不安——也许这些事情都只是我在胡思乱想罢了。”

当晚陈正汇在冗务之余命人到海关调出档案,清查所有元部民的出入记录,结果并未发现浙东商人有什么异征。

杨应麒心中却反而更为郁闷,陈正汇也觉得不妥,杨应麒问他有什么不妥,陈正汇道:“不知道,但总是觉得不妥。”到了他们这个层面的人,常有超乎证据之外的直觉,而且这种直觉通常还很准。

杨应麒想了想道:“今晚我早点走,去林府吃饭,政务上的事情你担待着。”

那边林翎见杨应麒来,奇道:“最近不是很忙么?你怎么还有空来?”

杨应麒笑道:“又不欢迎我了?”

林翎笑道:“哪里会!”命人整治了几个清雅的小菜,与杨应麒就着粥吃。

杨应麒一边吃饭,一边闲扯一些海外见闻,慢慢聊到生意上,说道:“温州、明州那帮商人可猛得很那!我想在他们的生意上投点钱,入点股,几年后一定大发!”

林翎笑问道:“你说的是汉部的钱,还是你自己的私房?”

杨应麒道:“当然是我自己的私房。”

林翎冷笑道:“你才刚刚把淮子口一半的经营交给他们,现在又要入他们的股,小心被人知道说你假公济私!”

杨应麒吐了吐舌头,笑道:“那算了,反正我现在的钱也够挥霍个十辈子了。”又问:“他们浙东帮兴起以后,你们福建帮有没有受打击?”

林翎道:“当然有啊,特别是东海北路的生意,抢得可厉害了。陈家已经和他们达成了协议,把他们家原本在东海北路的商路都让给了他们,而那些温州人、明州人则保证不往大流求、麻逸去。”

杨应麒笑道:“陈家这笔生意做得值了!他家在东海北路,本来就没什么生意。”

“那你就错了。”林翎道:“陈家来得晚,在北边原来没多少生意的。但欧阳家在东海北路还是占有一些份额的,虽然根基不如刘介、赵履民,但近年发展得很好。特别是你支持他们在率宾府(后世海参威附近)开港,他们趁机兜揽日本、高丽的生意,如今可吃得很开呢!”

杨应麒恍然道:“怪不得最近他们不再抱怨我偏心了,不过欧阳家生意做得好,和陈家又有什么关系?”

林翎道:“陈家和欧阳家这两年走得很近啊,你不知道么?欧阳济已把女儿嫁给了陈奉山的儿子,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没留意?啊!是了,那时正好遇上大将军出事,所以欧阳家和陈家都不敢大张旗鼓,估计你也没心情来理会这事。”

杨应麒心中一凛,口中却笑道:“那他们这婚礼可选错了时机。要在别的时候,我非给他们送一份厚礼不可。毕竟陈家开发麻逸,欧阳家开发率宾府和虾夷,对我汉部大有功劳!特别是欧阳家,如果不是率宾府的开发,东海三十六部哪里会那么快就倾向于我们。”顿了顿又道:“现在欧阳家、陈家还有浙东诸商人势头这么猛,林家的生意会不会很难做?”

林翎笑道:“我早不敢在这上面和他们争了。不过他们总算不敢太过迫我,就是有什么生意,也会给我留一点儿,我供钱,他们运转,我占小头,他们占大头,算是两全其美。”

杨应麒笑道:“你占的虽是小头,但全东海所有生意都有你的一点‘小头’,加起来可也不得了了!”

林翎笑道:“没什么不得了的,接他们的一点漏油罢了。如今便连岱舆制糖什么的我也不大管了,只占一点合伙股罢了。”

杨应麒嘿了一声道:“你这么圈钱,是想把精力放在纸币、钱庄上么?”

林翎淡淡道:“不好么?”

杨应麒笑道:“没什么不好的。不过这门生意不好做,要小心些啊。”

林翎道:“只要你不来和我抢,我便谁都不怕。”

两人且吃且聊,这顿饭吃了两个多时辰,临别时林翎把下人支开,问杨应麒道:“你今天忽然来,是不是东海商圈出什么事情了?”

杨应麒沉吟半晌道:“我见浙东商人势头这么猛,有些担心。”

“原来如此。”林翎点头道:“我也见到了一点蛛丝马迹,但这事尚未明了,再说涉及到的人又太敏感,所以先前你既不问,我也就不好和你说。”

杨应麒听到“涉及到的人又太敏感”心中吃惊,问道:“什么蛛丝马迹?”

林翎道:“浙东九家在塘沽都没有很大的生意,但他们家族的二掌柜或三掌柜这两年都会定期前往塘沽,每次都是悄悄来往。我一开始也以为他们只是想在那边抢生意,但近来见他们迟迟不动,便有些疑惑了。不过这也许只是我多心。”

“塘沽!”杨应麒脑中闪过一阵疑惑,随即变成一个惊雷,嘿了一声道:“原来还有这事!我手下那帮人,可盯不了这么细。”

林翎道:“我是做生意的啊,所以凡是生意人都要盯紧的。你要想的事情比我多得多、大得多,偶尔忽略了一些在所难免。”

第一九六章 联姻(下)

第二日杨应麒才起来不久,还没开始办公,忽闻完颜虎来召,杨应麒赶紧前往大将军府问出了什么事情。

完颜虎因折彦冲尚未救回,本来一直有些抑郁,但今天看来却颇为开朗,微微笑道:“没坏事没坏事!嗯,是好事来着。”

杨应麒奇道:“好事?”

完颜虎道:“前几日三弟妹和张玄征的夫人来,闲聊中,她们偶尔说起陈家——就是福建那个什么陈奉山,说他家有个女儿,长相人品都好,想和四弟结亲。这事本来已准备来跟我说了,但恰好遇上你大哥出事,事情便搁下了。我打听过了,这事确实是真的。四弟因你大哥还没救回来,竟说什么‘大哥未还,无以为家’。这话可见四弟是有情义的人,但对陈家的闺女来说却是混账话了。你大哥出事,那是国事!他自己成亲,那是家事——莫不他成了亲就会耽搁了救你大哥不成?所以我要派人去和四弟说了,若他本有心于那陈家小姐,就别耽误人家的青春了!婚事我来主持!”

杨应麒心中早转了八十一转,问道:“那嫂子叫我来是…”

完颜虎道:“问问你我的决定有没有不妥啊!若没有,我便这么做了。”

“没什么不妥,没什么不妥。”杨应麒微笑道:“来一场婚事,给我们汉部冲冲喜,总是好的。”

完颜虎大喜道:“那我就派人去说了。”叹了一声说:“这些年啊,我最担心的就是你这些小子们的婚事。三弟五弟多好,半点也不用我操心。其他几个,却恼得我白头发也多了十几根,不知道你们究竟想结什么样的亲家!现在四弟的婚姻有了着落,也算了了我一件心事。”

杨应麒点头道:“那我让正汇去说——他是从大流求来的人,算是四哥的老部下,现在又是汉部重臣。由他去说,既显亲,又显贵。”

完颜虎大喜,又问:“现在汉部事情多,听说这陈正汇肩头上的担子不比你轻,可别耽误了公事才好。”

杨应麒笑道:“事情再大,也压不到四哥的婚事上去。”

完颜虎道:“那好,回头你让陈正汇过来一下,我吩咐他些琐碎事儿。”

杨应麒到七将军府后便将事情与陈正汇说知,陈正汇一听皱眉道:“七将军,这事恐怕…恐怕有些值得推敲处。”

杨应麒冷笑道:“还有什么好推敲的!事情已经很明了了!”便把昨日从林翎处听来的关于陈家、欧阳家与浙东九家暗中联合的事情与陈正汇说了。

陈正汇听得心惊道:“这样说来,四将军这盘棋可大得很啊!”

杨应麒淡淡道:“咱们汉部的事业大了,各种各样的势力总要抱团的,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四哥这次的事情做得极漂亮!直到他把事情挑明前夕,我们才知道他居然布下这么大的局面!嘿嘿,正汇,这次咱们可大大落了下风了!”

陈正汇点头道:“不错。四将军既已透过两位夫人将事情告诉虎公主,那么便是不怕我们知道了。”

杨应麒道:“也或许是因为他知道不可能瞒得我太久了,于是干脆自己挑明,先发制人。哼!他们之前能瞒得这么紧,固然是他们做事小心,但和我们把注意力放在北方也有关系。现在北边形势缓了下来,我们要着手内部的事情了,他们便想再瞒下去也难了。”

陈正汇沉吟道:“这件事我事先没收到半点风声,莫非…”

“不用莫非了。”杨应麒道:“事情很明显,四哥已经不相信你了。”

陈正汇叹了一口气,说道:“七将军,现在我们怎么办?”

杨应麒思虑半晌道:“现在事情既已挑明,我们便不怕了。四哥在汉部各地扎根越深,就越会把汉部的事业当作自己的事业来经营,所以就目前看来,我们和四哥的目标是完全一致的——这是好事来着。”

陈正汇道:“那就长远来看呢?”

杨应麒笑道:“长远来看,自然是我和四哥在汉部内部势力的消长——不过现在不用顾虑这件事情,因为目前咱们汉部向外拓展比向内拓展要容易得多,所以几年内不用担心我们会内讧。”

陈正汇道:“那几年之后呢?”

“几年之后?”杨应麒淡淡道:“若汉部大事已定,四哥要折腾就让他折腾去,我找个清静的地方钓鱼读书,乐得清闲。”

陈正汇口中微笑,心中却颇不以为然。

杨应麒又道:“不过这件事情,不太像四哥的手笔,他身后一定另有高人。正汇,这次你去塘沽好好走动走动,看看能不能把四哥背后那个高人找出来。咱们总得知道跟我们下棋的人是谁,事情才好办啊。”

陈正汇道:“我尽力而为。”

杨应麒摇头道:“不,不是尽力而为,而是势在必得!”

陈正汇道:“七将军有什么主意么?”

杨应麒道:“当初经营塘沽时,是二哥、四哥和我同时进入,所以那里的势力也是三分天下:陆军将领是二哥的旧部,水师都由四哥统领,文官体系是我一手打造。这几年四哥常驻塘沽,我们之间的势力对比或有消长,但他也没有达到在塘沽一手遮天的地步。二哥离开前关照过他的老部下支持我,所以只要二哥的旧部还能听我指挥,加上我有中枢的名义在,便是在塘沽也能拥有胜过四哥的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