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朝廷上下还是有不少人大感欣慰:大宋还有这等贤王啊,真是国家大幸!

李纲当场就跪下力争道:“犒师金币,其数太多,虽竭天下之财且不足,何况汴梁一城?太原、河间、中山,乃是国家屏障,号为三镇,其实十余郡险阻皆在其中,割三镇便无两河,失两河国何以立!又保塞,翼祖、顺祖、僖祖陵寝所在,子孙奈何与人!至于遣使,宰相当往,亲王不当往。今日之计,莫若择使姑与之议所以可不可者,金币之数,令有司会计,以图迁延。加以时日,勤王大兵四集,彼以孤军深入重地,势不能久留,必求速归,然后与之盟,则金人不敢轻中国,而和议方能久固。”

赵桓不听,即以誓书授使者令往。李纲以执政身份将割三镇的诏书截留不遣,希望勤王兵将大集后事情能有变化。赵桓见李纲如此碍事,把这老顽固恨得牙痒痒的,但现在还需要他来保护自己,因此也不敢逼他过甚。

李纲争了几日,最后赵桓终于占了上风,第四日才让少宰张邦昌辅佐康王前去金营,而割地诏书最终还是被李纲强行留下。

第二零一章 自辱(下)

汴梁人心惶惶之际,津门却是一片平静。

正月中旬,陈正汇带着欧阳适答谢完颜虎的书信回到了津门。听他说完塘沽的事情,杨应麒的反应十分奇怪,不是忧虑,而是疑惑,连道:“奇怪,奇怪。”

“奇怪?”陈正汇问道:“说来也是,陈老居然会纡尊降贵跑到四将军幕后,确有令人不解处。”

“不是,我奇怪的不是这个。”杨应麒摇头道:“浙江商人既然来了,那浙江士人进入也是迟早的事情,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就算这次不是陈显,也很可能会有别的人成为四哥的幕后之宾——你们福建的商人、士人不就是这样陆续进入汉部的么?”

陈正汇问道:“那七将军你奇怪什么?”

杨应麒叹道:“我奇怪的,是陈显为什么不跑来找我,而跑去找四哥啊!”说着瞪了陈正汇一眼道:“当初你也是这样!”

陈正汇笑笑道:“当初我是先见到四将军的,那也是缘分。”

“缘分?”杨应麒道:“那这次陈显也是缘分?要知道我可是和四哥一起见到他的!而且当时我是以礼相待,四哥却显得有些不礼貌。他既然有心进入汉部,居然也不来找我而去找四哥?四哥能给他的东西,难道我就不能给他么?还是说四哥的魅力比我强?不至于吧?”

陈正汇听到这里也陷入沉默,似乎在认真考虑杨应麒的这个问题,许久许久才道:“七将军,也许我和陈老先找上四将军并不完全是巧合。现在想想,如果我仍然抱怀初来时的打算的话,很可能也不会选择你,而是选择四将军的。”

杨应麒问道:“为什么?”

陈正汇道:“因为七将军你把自己保护得太过严密了。”

“太过严密?”杨应麒问道:“这是什么话?”

“七将军,你听我慢慢说。”陈正汇道:“或许是性格使然,或者是习惯使然,总之七将军你并不是一个轻易会敞开心胸的人——至少我看来如此。我和你共事这么久了,也常常弄不懂你的心思,何况初来之人?”

杨应麒呆了呆,点头道:“好像是这样。”

陈正汇又道:“四将军却不是这样,他为人有精明处,又有疏略处,城府不可谓浅,但他这个城府处处是没关上的后门,聪明人总能找空子钻进去。所以我和四将军相处时,很容易就能弄明白他在想什么,要干什么。四将军未必算得上君子,但我既知他在想什么,要干什么,就不再觉得他是一个可怕的人了。”

杨应麒脸色一沉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很可怕么?”

陈正汇笑笑道:“现在我当然觉得七将军不可怕,因为我已经知道了七将军其实还是蛮君子的。不过要知道这一点真的很难啊!”

杨应麒叹道:“这么说来的话,也有道理。”

陈正汇道:“还有一点,就是四将军和七将军的才能大不相同,所以许多人才会选择四将军。”

“才能?”杨应麒道:“我的才能不如四哥么?”

“不,恰恰相反。”陈正汇道:“四将军为人志大而才疏,有些地方精明,有些地方糊涂。所以在他手下做事,大家比较好糊弄,可以存着一些自己的心思。但七将军你心思较四将军细密,若是远在天涯海角的事情也就算了,但要是成为你的左右臂膀,便打个小算盘也很难瞒过你。所以…”他顿了顿,叹道:“所以在你手下做事,有时候还是蛮辛苦的,远不如在四将军麾下来得自在。”

杨应麒不悦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你又肯跑来帮我做事了?”

陈正汇叹道:“正汇的志向和四将军的志向大相径庭。我之前是有自己的打算,所以才潜伏于四将军帐下。后来发现七将军之志与正汇不谋而合,自然来归。”

杨应麒沉吟道:“这样说来,也有道理…”忽然语调一变,说道:“那你说陈显跑到四哥帐下,存的又是什么主意?”

陈正汇道:“陈老城府甚深,正汇暂时还探不出来。”

杨应麒道:“不用探,用常理推断便可。观人察事,但视其所以、观其所由、察其所安,则人人无所遁形!陈显教四哥暗中扶植各方势力拓辽口、开率宾、抚塘沽,既对四哥有利,也对汉部有利,由此可见他手段甚正!再看他不肯阿谀蔡京以取富贵,则他对自己的道德要求定得也不低。这两点都没什么可说的。可正是因为他看来是个连卑鄙手段都不屑用、连因循苟且都不肯为的正人,事情才更加可疑!”

陈正汇道:“七将军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杨应麒道:“恐怕他来汉部和你一样,目的并非为了自己的富贵,更不是为了要助四哥上位。他布下的这个局面,明里是对汉部有利,暗中是对四哥有利。但在这个‘暗局’中或许还有一个‘暗局’,那就是对他想办的事情有利!”

陈正汇问道:“那他想办什么事情呢?”

杨应麒反问道:“你说呢?”

陈正汇沉吟道:“莫非是…为了大宋?”

杨应麒微笑道:“纵然不中,恐亦不远矣。”

陈正汇皱眉道:“算来他接触我们汉部时间也不短了,难道到现在还存这等不切实际的心思?”

杨应麒笑道:“话不能这么说。你和他虽然都深受赵氏养育,但你毕竟年轻。陈显算起年龄来可以做我们父亲了,要老人家改变想法可是很难的。再说,他现在到底怎么想我们也还不是很清楚,也许他早已有所改变也未可知。”

陈正汇道:“那眼前塘沽守臣的事情…”

“这件事情,先放一放吧。”杨应麒嘿了一声道:“我们提出这事,也不过想逼四哥一逼,看他有什么反应,如今目的已经达到,这事便不着急。再说,陈显在大宋资历虽深,在汉部却还是刚刚浮出水面。纵然他的门生遍布东海,但忽然委他以方面之任,张浩、杨朴他们都会心存不服。”

陈正汇问道:“但现在四将军毕竟已经把他推出来了,我们若忽然转了口风要将他闲置起来,似乎也不妥当。至少四将军那边会对七将军不满。”

“闲置当然也不行。”杨应麒道:“陈显也是个难得的人才,只要是人才,闲置了便可惜——我们汉部初立,在在都需要人!像你和张浩、杨朴他们便是一个萝卜一个坑,都恨不得一个人当两个人用了,何况闲置?”

陈正汇道:“那七将军可要大用他么?若要调他来中枢,四将军未必肯放人。把他派去主持流求、麻逸也不妥当。但若任他留在塘沽,塘沽除了封疆大员之外又哪里还有其它的重任?”

杨应麒说道:“我的想法和你大大不同。塘沽没有重要的职位,我们可以辟一个出来!我的意思,是要在塘沽开办一所政学,专收两河各地的学子。普通老师可以由管宁学舍这边派去,至于山长,便请陈显来做。你认为如何?”

陈正汇心中一凛道:“这倒也符合他的身份。但是七将军,这虽然不是什么有实权的缺,但影响力却比补他为塘沽的守臣来得更为深远,所以还请谨慎!”

杨应麒道:“大宋的官僚体系我早看不惯了,但我们既然有心于宋,那么在这上面便需花心思。这些年我们已经建立起来一个比较通畅的行政体系,律学、统计学等都已上了轨道,这套东西是在治理辽南、流求的实践中形成,但在辽南、流求行得,却未必完全符合大宋的情实。所以我们必须把这套体系和大宋的本土情况融会贯通,并着重培养相关的人才!这事我本来想亲自来做,但现在哪里分得开身?陈显娴熟政务,善于理财。不但深知中原的情况,而且他在大流求和塘沽都呆过不短的时间,对我们这套政制也有独到的见解——这从他在桃园学舍留下的讲学记录已可见端倪。所以办这塘沽政学,他应该是一个很合适的人选。”

陈正汇奇道:“七将军,你早就留心他了么?竟然还读过他的讲学记录?”

杨应麒笑笑道:“和我们汉部接触的大宋士大夫里面,他的身份算是极高的了。他在桃园学舍讲政学的记录我自然要留心。只是我没想到以他的风骨,回四明以后竟然还会出山帮四哥规划大局。”

陈正汇听得心中一动:“陈老出山的时间,似乎正在父亲去世之后不久。这中间是否有联系呢?”因为只是空想没有证据,便没鲁莽说出口来,又担心另外一件事情,说道:“请陈老来办这政学,想来还是合适的。可是七将军,如果我们汉部事业顺利的话,那这政学前几期出来的学生将来都是要大用的!若让陈老来做这山长,将来他的地位…恐怕是非同小可。”

杨应麒道:“你担心什么?担心他会把汉部给卖了?”

“这倒不是。他在汉部的地位越高,只会让他对汉部更加归心。”陈正汇道:“但他现在毕竟是四将军那边的人。”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现在是,但过两年也许就不是了。对陈显这样的人,与其防这防那,不如敞开来让他入局——就像当初我对待你一样。”

陈正汇看着杨应麒,良久才问道:“七将军,对这种事情你为什么这么有信心?”

“我不是对自己有信心,我是对汉部有信心!”杨应麒道:“因为我相信,汉部值得大家来拥护!”

第二零二章 巨变(上)

靖康元年大宋境内的人才流动,主流是从汴梁流向四方避祸。其中奔向江南者最多。而下江南的道路主要有两条:第一是随道君太上皇帝的车驾沿运河南下镇江、扬州,然后转移他处;第二是前往登州,然后从清阳港坐船入明州、杭州、泉州。

这时天下汹汹,万众南奔,运河沿岸的官府事先并无准备,所以这一路南奔并无整体规划,官员们甚至还因为太上皇驾临而慌了手脚,拥道君皇帝南下的又是童贯、朱勔的旧部,他们以前只拿着赵佶的御笔挂在船头也要作威作福惯,何况现在太上皇就在船上?所以在逃跑期间也不忘盘剥沿河官府百姓,甚至抢掠行人,致使原先许多随驾南行的士大夫也暗暗叫苦,不敢接近圣驾三十里之内——可以说,运河这条道路不但没有因为道君皇帝圣驾开道而安全,反而变得更加混乱、危险。

而登州一路早在战前就有准备,从汴梁到莱州是民间自发形成的通路,这里本是清阳港到汴梁的商道,黑白两道、士绅商家都已形成了某种平衡。进入莱州以后秩序就更好了,杨应麒虽然没有正式出兵吞并登州、莱州,却是趁着大宋政制混乱、无暇顾及的空档来影响山东半岛的基层行政秩序。登州的清阳港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发展成为一个“很汉部”的地方,受到清阳港的影响,登州其它乡县也大多产生了潜移默化的改变。“即墨招降”事件以后,这种改变又迅速地渗透到了莱州。

宗望攻破信德府的时候,宋廷曾诏京东、淮西两路守臣募兵入卫,放宽了这两个地方扩充武装的限制。但按大宋家法,地方上的大部分财政收入都转运中央,不令地方有留财,所以这募兵诏令下了之后等同虚文——地方上没有钱粮,如何募兵?但在这件事情上登州却是一个例外。登州民兵寨子兴起以来,厢军已经名存实亡,登、莱两州的守卫基本依靠栖霞、福山、牟东、板桥这四座越来越像汉部军营的民兵寨子。宋廷的募兵诏令下达以后,王师中的幕僚便发下文书,督促扩军。扩军的兵源主要是从本地的农民以及流入山东半岛的宋民里择优挑选,扩军的军费则由清阳港的自治会议负责筹集——而清阳港自治会议的背后实际上就是汉部。

正所谓有钱好办事,登州、莱州的军备活动比起其它州县来明显不同!赵立和张万仙率领民兵沿着胶水积极布防。此时大宋许多地方是金兵未到,民变先起。赵立扼守胶水,不但有效地阻止了胶水西岸盗贼的进犯,甚至连临近的州县也在其威慑下变得稍为安稳。看见这些民兵的精神面貌,不但当地的百姓大多相信他们能保境安民,就是从汴梁逃到这里的人也觉得他们可靠。所以一些原本打算以登州作为码头前往江南的人,逃到这里之后就不走了。一些人甚至到了江南后又转了回来,认为此处更宜安生。

可是登州莱州自保有余,但要让他们派出兵马入援汴梁许多人便不干了。如今活跃在登州、莱州的商人、民兵大多对汴梁没什么好感,因为商人们——特别是那些生意做得不小的商人们大多知道要在清阳港发安心财靠的不是大宋的羽翼,而民兵寨的主力兵将对谁是养活他们的人也心知肚明。赵佶和他的宰相们从来只知道来登州拿钱,就没见为这里干过一件实在事。所以当勤王诏书下来后,这个半岛的反应竟然十分冷淡——反正王师中都不急,他们急什么!再说,现在山东半岛的兵力也不是很多,四座民兵寨子加起来也不过万把人,如果都调去勤王,谁来保护登州呢?更何况赵家天子自己就不顾汴梁存亡卷铺盖跑了,留下来当挡箭皇帝的儿子也是天天想着逃跑——既然这江山他皇家都不珍惜,凭什么要我们登州人来珍惜呢?

如果赵佶父子看到这等民情一定会十分寒心:这群穷山恶水的刁民,竟然如此无君无父!幸好这种无君无父的论调登莱两州的百姓也只是想,没有说,而蓬莱学舍热心的学子们则天天嚷着要赶紧勤王,他们的嚷叫声有许多通过诗文尺牍的形式流传出来,让一些不知情的外地人误以为这个半岛原来也是忠君爱国之地——然而很可惜,这些青春可爱的学子们并不拥有决策权力,所以他们的叫嚷到了最后也只能变成一番空话。

如果说蓬莱学舍里心怀华夏的学子心热如火,那汴梁的太学生便更是群情激愤!他们眼见胡人兵临城下,偏偏朝廷奸臣遍地,不但李纲大人强硬的守战主张得不到贯彻,宰相甚至打算割地求和!局势越是危急,学生们便越是激动。到后来不但学生,连主管太学的老师、官员也愤激起来。秦桧每日不是在太学和学生讲论时局,就是到孔壁书社与学友扼腕兴叹,又常恨自己是个书生,当此国变之时竟无用武之地!

其时朝廷割地诏书虽然未下,但一些官员也已收到消息,秦桧听说金人要求割地,连夜拟定奏章,第二日便去投递,主要言四事:一言金人贪得无厌,希望朝廷能止许燕山一路,不要过分满足金人的胃口;二言金人狡诈,纵然议和,守御也万不可缓;三乞集百官详议,择其当者载之誓书;四乞馆金使于外,不可令入门及引上殿。奏章既上,皇帝宰相虽没批复,但不知是不是他这封奏章显现了不可多得的勇气,不久便调他往职方司任员外郎,寻转隶于张邦昌,因此得聆了许多朝廷密议。

秦桧听说朝廷正为是否献上曹广弼一事犹豫,大吃一惊,慌忙劝阻道:“便是献了曹广弼,却于守战何益?反而结一强仇,且令四夷寒心!”

张邦昌那边早曾收到林翼命余通委婉传达的警告,又听说了折彦冲“有以报之”的威胁,心中本在两可之间。这时听了秦桧的劝告仍在犹疑。

秦桧见他这等模样,心道:“恐怕保与不保还在两可之间!”这几日常去孔壁书社,与胡寅颇为交好,便找他来商量。

这些日子曹广弼如何助大宋练兵守城胡寅全看在眼里,对曹广弼早已推心信赖,这时听说朝廷要出卖他来讨好金人,大怒道:“都是李邦彦、张邦昌那帮奸臣祸国败事!我这便联合同僚弹劾他们去!”

秦桧慌忙劝止道:“不可!如今大兵在外,一切以大局为重!再说弹劾也未必有用!李右丞在朝上早争过了!现在唯有盼皇上圣听英睿,明察是非。”

胡寅冷静下来后道:“也唯有如此了。”又道:“曹灵寿不知知道此事未曾,不如我去探探他的口风。”

秦桧道:“这毕竟是朝廷尚未定夺的机密,若他不知道时,可不能因私废公,泄漏与他知。”

胡寅道:“这个我理会得!”动身来到孔壁书社,见曹广弼正和几个颇有兵法天赋的学子讲论战场排兵之道,胡寅平时也喜这个,站在一边竟听得忘怀,心道:“我兵书虽也读了不少,但与曹灵寿相比,终究只是纸上谈兵!”

曹广弼忽一抬头,望见胡寅,便打住了示意众学子先散去,问胡寅道:“明仲来到,可是有要事?”

胡寅嘴张了张,终于没透露真相,只是道:“没什么事。”

曹广弼道:“你说话从来不曾如此犹豫,是有不便说的事情么?嗯,难道是为了宗望要大宋交我出去的事情?”

胡寅惊道:“你已知道了?”

曹广弼叹道:“知道了。”

胡寅沉默半晌,安慰道:“广弼兄也不用太过忧心。虽然宰相无能误国,但天子圣明,必不会做出这等不义不智之事!”

曹广弼又叹了一口气道:“当今皇上是否圣明我不知道,但看他在兵临城下的情况下也三番几次想逃跑,只怕这胆量实在有限。所以他最终会不会怕了宗望把我交出去,我也没把握。”

他还没说完,胡寅已经惊得呆了,叫道:“曹兄!你怎么可以如此非议天子!这…这…”

曹广弼也不回避,说道:“大宋闹到如斯田地,不就是他们父子闹的么?他们做出这等事情来,我们为何不能说?”

胡寅忙道:“道君皇帝朝,乃是蔡京、童贯等误国。而眼前之失,祸在李邦彦等宰执。政虽有过,过在奸臣。”

曹广弼道:“便是皇帝受了蒙蔽,但他既然坐在那个位置上,也要为他知人不明负责!更何况若无道君、今上撑腰,蔡京、童贯等如何能专权?若是别人,我也不愿多费口舌,但明仲是明理的人,其中关窍难道还不清楚?”

胡寅听到这几句话当真如闻惊雷,这些士子们不愿意去触及的道理若放在平时他也难以听进去,但当此国变之时,忠君之法禁稍松,而赵佶、赵桓父子之昏庸误国又暴露无遗。胡寅心中便想替这两个皇帝辩护也是无从辩起。

他愣在那里,整颗心都充满了天人交战。

曹广弼起身道:“明仲,你且坐,我去后院看看那帮儿郎练得怎么样了。”

胡寅嗯了一声,竟是闻其声不觉其言,甚至后来邓肃送他出来时他也有如行尸走肉一般。

就在这天,西边烟尘冲天而起,开封府城内城外,都在酝酿着巨变!

第二零二章 巨变(下)

宗望自下燕京以来,一路用兵当真可以用肆无忌惮来形容!实际上这一路来宗望基本上连一座真正的坚城都没攻克过,所下城池,大多是靠临城喝降——什么叫喝降?就是在城外排列大兵,然后大言恐吓城内守臣投降。

这种战术听起来有些荒谬,但从攻打辽国东京道以来屡试不爽,真就是有那么多又胆小又愚蠢的守臣一见兵马涌来就吓得或逃跑或投降,就连真定、中山诸府的守臣刚胆固守,却也无力出城邀战。所以宗望也由侵宋前期的小心翼翼逐渐变成眼下的张狂傲慢,就连对折彦冲的态度也大大不同起来:在燕京时他对折彦冲言语间还十分尊重,但屡胜之余,威望日重,渐渐的就不把汉人看在眼里,连带着又有些轻视折彦冲了。

折彦冲对他的这种变化心知肚明,而远在塘沽、津门的欧阳适和杨应麒也从往来的文书中发现了这种微妙的改变:只要宗望宗翰的势力强大一分,他们的口气就会强硬一分!赵桓自辱示弱以后,更让金人觉得大宋已是囊中之物,而只要收服了大宋,到时候以天下逼一隅,小小一个汉部何足道哉!

终于欧阳适有些沉不住气了,他认为再这么下去,若真让女真人夺了中原,那汉部可就危险了!这时折彦冲被软禁,曹广弼归宋,萧铁奴叛部,在欧阳适心中,无论杨开远、杨应麒还是阿鲁蛮都不具备开拓进取的精神,他认为现在能撑起汉部对外扩张大旗的就只有他欧阳适!因此他建议杨应麒赶紧把山东的力量转暗为明,改变策略和女真抢夺土地去!

但这建议的书信还没发出去就遭到了陈显的强烈反对:“四将军,你这建议七将军不会接受了。因为如果他这样做,那汉部先前所做的一切就前功尽弃了。更何况这场大战的决胜人物至今还没有全部出现!我们现在就出手只会让还没出手的人看透我们的虚实!”

欧阳适不悦道:“我怕的是如果现在我们什么也不做,到了我们想做的时候就迟了!”

“不会迟的!”陈显道:“只要有两样东西在,汉部就永远都有出手的机会!”

欧阳适问:“哪两样东西?”

“兵!粮!”

去年战后津门中枢虽然经历了严重的财政危机,但那次财政危机并不是结构性的危机,而是事件性的危机,度过那个难关以后,一旦汉部的财政状况重新走上轨道,汉部的财政又开始出现盈余——而这种盈余还是在汉部继续扩大军费开支的前提下产生的。

陈显道:“津门中枢去年出现财政窘态,除了辽南北部战事的影响之外,和过去的五年我们一直在大力开拓麻逸和率宾府也有关系,这两个地方的开拓所费甚大,但现在率宾府已经可以实现自给自足,而麻逸更会成为汉部的第二个大流求!如果我估计的没错的话,那接下来的三年里汉部的税收应该可以达到过去十年的总和。”

东南商人的逐渐南扩,行政势力的边缘已经到达渤泥(即后世马来西亚加里曼丹岛一带),去年东南香料之路的商人所交纳的税费已与汉部境内的农业税总额相当,而今年这个数据陈显估计还要再翻半倍。

“所以,四将军,只要我们手里有兵,有粮,就永远都有反胜的机会。你不要着急!金人的形势越好就越要沉住气!女真毕竟是骤兴之国,扩张得太快一定会现出破绽的。现在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怎么用好手里的钱粮,以待天下之变!”

欧阳适的烦躁最终在陈显的劝谏下平静了下来,而杨应麒看着一封封从汴梁传来的谍报后也越来越显淡定。

“七将军,汴梁的形势看起来很不妙啊!”陈正汇道:“当初仅仅燕京失守你就担忧得吐血,为什么现在你看起来反而不怎么担心呢?”

杨应麒弹了弹谍报说道:“如今形势大好,我为什么要担心?”

陈正汇奇道:“形势大好?现在这种形势,怎么的也不能算大好吧?”

杨应麒哦了一声道:“说说看。”

陈正汇道:“如今大宋君臣抗战不力,汴梁危在旦夕。如果大宋灭亡,对我们可不见得有什么好处!”

杨应麒点了点头道:“如果我们的对手只有大金,那么现在的形势确实算不上好,甚至可以说很坏。可我们的对手,并不止是大金啊!”

陈正汇心中一凛道:“七将军是说大宋也是我们的对手?”

“当然。”杨应麒道:“我们和女真人抢的是土地,而和赵官家抢的是人心!大宋国防崩溃是我们不乐意看到的,但赵家天子权威沦丧对中原士人接受我们却大有好处!一言以蔽之:我们既要大宋崩塌,又不希望它崩塌得太快——这就是我们在政略、战略上最为难的地方!”

陈正汇道:“可现在最怕的就是赵家把土地和人心一起丢掉,那样我们就会陷入极为难的境地!”

杨应麒叹了一口气道:“不错,这一点的确令人担心!汴梁的战局如此被动,要不是大哥还在宗望手上,我都忍不住想动手了!”

因眼前的战局而躁动的人不止欧阳适和杨应麒两人,游荡在黄河北岸的种彦崧几次就想不顾一切冲回汴京和宗望一决死战算了。而汴梁的百万军民更是在金兵的压迫底下日渐消沉,军队士气低迷,民间人人自危。

“怎么办?汴梁城池会破吗?”

人人心中都有这个疑问,特别是下层百姓,他们不像士大夫一样有别的退路,对他们来说,汴梁就是家,是不能失去的家!一旦胡马攻破城池他们将一无所有!尽管李纲等人力图激发士气,但由于朝局的牵绊,许多措施常常是半途而废。而更重要的是:他们至今还看不到任何胜利的期望!

但是这种情况在进入正月中旬之后忽然发生了变化!在上旬的最后几天,京东东路的勤王之师已经逐渐接近,而西路也渐渐吹来了不一样的风——那风,似乎是从陕边的黄土高原上吹来!

“报——种少保来了!”

“什么!种少保来了?”

“没错!种少保率领百万大军来京师勤王了!现在前锋已经到了汴河!这是榜文,快传出去!”

“种少保来了…”

“陕西兵来了…”

“种少保率领百万大军来京师勤王了!”

种师道的军马还没到,但他的榜文已经飞到了汴河!自洛阳到汴梁一线的沿途军民闻讯无不振奋!

“来了,来了,种少保终于来了!京师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我们有救了!”

“有救了!”

汴梁城内,本已日渐消沉的汴梁守军看到榜文也都打起了精神!

没错!军官确认了,是种师道的签押!种少保真的来了!

“守住!只要在守住几天!守到种少保来到我们就赢了!”

这一张榜文让百万军民心中有了盼头,有了盼头以后,人心就安定了不少!金军虽然凶狠,但守到种少保来总还可以办到!就连赵桓在皇宫大内听说了也望西连连搓手,心想这回保命应该没问题了吧。

宗望似乎也闻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味道,下令整顿兵马,游骑向西探知宋军军情。一路群言振振,都说老种率领百万西军来勤王了!

榜文是见到了,可是,兵马呢?种师道的榜文先到,但他的兵马一直没有出现。不过在榜文出现之后、种师道出现之前,京西路的一些勤王兵马倒是先到了,这些人马就想种师道登场的前奏一样,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奏下去,直到正月十一。

正月十一。

这一天,汴河流域忽然出现一支和其它宋军颇不一样的兵马,这支兵马数量虽然不多,但遇到金兵不但不退避反而迎了上去,直逼金营!

“这就是种师道的先锋?”

这时四方勤王之师已经聚集了不少,就人数而言已经超过金军的兵力。所以金人骄横之气渐消而惧惮之意渐生。西面来的这支兵马虽然人数不多,但所展现出来的精神与勇气却令亲者振,仇者惧!宗望唯恐种师道还有后着,一战不利,敛骑而退。这支西兵渐渐团聚,聚到六七千人之后竟逐步向金营逼来。

宗望摸不透种师道的底细,不敢分兵,尽弃已经攻陷的临近州县,在牟驼冈增垒筑墙,从此游骑不敢随意旁出,由一开始肆无忌惮的全面进攻转为积极防守。开封府以南自此才稍稍见安。

若干天后,杨应麒和陈显分别收到消息,几乎是以同样的语气深叹一声道:“终于来了…”

而这么久过去,那百万大军还是没有出现——不过这个疑问暂时来说并不重要,种师道的这张榜文已经让整个京畿地区安稳了下来,中原的战局也因这张榜文的到来而出现了彻底反转的转机。

在有些时候,一个人的名字原来可以比十万大军还要强大!

※※※

《边戎》第十三卷《靖康传疑》完,敬请关注第十四卷《北国之变》

北国之变

第二零四章 思良将(上)

国危思良将。

宋廷在大厦将崩之际,终于想起了种师道,于宣和七年年底重新起用,命他以河东、河北路制置使身份征调兵粮。

种师道这时已七十五岁,既老且病,又被朝廷晾了多时,但一闻国家有难,他竟毫不迟疑,全然不管侄子种洌的劝告扶病上路。童贯在太原拥数万之师,一听金兵将来就闻风而逃;此时种师道手下只有两三千员临时召集的兵勇却毅然出征。

在前往汴梁的路上,他遇上正要回陕西的姚平仲军,种师道当即以两河制置使的身份征调了这支部队,合为七千人东行勤王。这支人马一开始走得并不快,因为在种师道心中金军要克中山、破镇定、渡黄河,没有一两个月的苦战是不可能的,他正好利用行军的这段时间整军。但他没料到两河边防会垮得这么快,更没料到宗望竟敢兵行险着,绕开坚城直逼汴梁。当他于正月八日到达洛阳时,金兵早已兵临汴梁城下。种师道闻讯这才大吃一惊,忙下令急行。

姚平仲道:“如今敌势方锐,我军兵少,而勤王之师未聚,不如且驻汜水以谋万全。”

种师道卧在车中,叹道:“正因勤王之师未聚,所以要急!我军兵少,若犹疑不进,被金人窥破我虚实,形见情露,便到了金军面前也只能自取其辱!为今之计莫若鼓行而前,使金人不能测我虚实。且汴梁军民知我将来,士气必振!都城兵马不少,粮草充足,只要士气振作,必能坚守!”又道:“我老病,不能急行。三千骑兵尽付汝为先锋!望将军莫折了我西兵的威风!”

姚平仲昂然道:“断不辱命!”

当下姚平仲引骑兵三千人直奔汴梁,沿途揭榜虚言种少保率西兵百万前来勤王。宗望果然疑惧,引兵稍却。

汴梁城内百姓军官听说种师道来无不额手加庆道:“种少保来了!我们可有救了!”

曹广弼听说种师道来,对邓肃道:“汴梁无妨了。”

赵桓在宫中也欢喜无限,传旨开安上门,命李纲前往迎劳。

种师道坐在马车中倾听外面满城军民的欢呼声,对种洌道:“士气已振,京师无忧矣。”听说执政李纲来,慌忙扶着侄子的手颤巍巍走下车来。

李纲迎上,宣皇帝慰劳之意,种师道叹道:“师道料敌不明,这番可来得迟了。幸有李右丞主持大局,方保得京师无碍。”

李纲连忙谦逊,看出种师道身上有病,眼下这个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老人可是大宋军心的支柱,万万马虎不得,忙请他上车,引他入宫面圣。

到了宫门前,太宰李邦彦等来迎,寒暄两句以后李邦彦便小声道:“种少保,眼下朝廷与大金和议已成,圣上已下手敕,言战者罪!待会面圣之际,万万不可言战,以免有违圣心。”

种师道冷笑道:“不战不战,但愿李太宰能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得女真割地赔款、称臣退兵,那便是朝廷之福,天下之福。”

李邦彦脸色大变,恹恹而退。

内侍引种师道入见,赵桓在龙椅上望下去,仔细打量这个被大伙儿倚为救星的种少保,见他已经老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不知怎么的竟能逼退那些如狼似虎的金兵,心中暗暗纳罕,金口开启,命免礼赐坐,跟着又问兵机。

种师道道:“陛下,这女真豪酋不知兵法!中山、真定未下便绕道直逼我根本之地!此乃险招,出手不能致敌死地则必受祸殃!古往今来,绝无孤军深入敌境而能善归者!”

赵桓听得有些愣,问道:“卿家的意思是…”

种师道道:“自古胡人难敌者,在于骑兵来往飘忽,不能捉摸。如今女真竟敢渡河而来,陈兵城下,那是天裹其足,自取死路!上上之计,莫若且虚与委蛇,待勤王之师大聚,便命四起围攻,纵不能叫这数万胡马死尽死绝,也要他女真一族元气大伤。”

赵桓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什…什么?还…还要打?”

种师道道:“是!有此城下之胜,金兵西路必然恐惧退却,太原之围不战自解。我军乘胜追击,便燕云亦可复得!此乃一劳永逸之计,还请圣上明断。”

陈邦彦在一旁高叫道:“种少保,这女真人何其凶狠你知道不?竟敢在这里开口大言!”

种师道斥道:“胡人凶狠,我大宋军士便不能战么?而且如今我军已数倍于彼,且有地利之便,纵然野战不胜,拖也能把他们拖死。”

“拖?”赵桓惊道:“那要打多久啊?”

种师道道:“入宫路上,已从李右丞处闻知京师有积粮四十万担,有此军粮,足以久战!”

赵桓道:“卿家的意思,是说我们一定能赢?”

种师道道:“金人蛮勇善战,与之接锋,或有不利,但金人兵少,定然吃不下我。他吃我不下,若要就此退去,又怕我掩他后路,势必陷入进退两难的绝境!只要磨得他一日,他的力量便减一分,我军胜算便多一分。只需朝廷与兵将一心,最后得胜者必是我军。”

种师道的意思其实已十分明显,那就是要以兵马数量上的优势来抵消金军的锐气,让宋军本土作战的优势得以发挥,这种策略和萧铁奴的“换子”思维已是十分接近,若是这个策略让萧铁奴来说肯定会讲得更加直接,那就是以士兵作为炮灰来换取最后的胜利。

不过,这个策略要顺利推行还得有两个条件,一是军中必须有一个有能力完成这一军事布局的帅才,二是朝中必须有一个有勇气坚持下去的领袖!当初辽口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同时拥有了完颜虎和杨开远,津门能让宗望不敢轻视是因为杨应麒和曹广弼同时在城中。而现在汴梁却没有这个条件:种师道或有这个能力,赵桓却绝没有这个勇气!当他听说还要打苦仗——而且还是一场可能失败的仗,哪里还敢答应?慌忙打断种师道的话头道:“种卿家!此事万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