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师道愕道:“这是为何?”

赵桓道:“如今我们与金人已订下合约。如果出尔反尔,岂不失信于天下?”

种师道谏道:“城下之盟,如何作得准?便是要和,也需是用兵马打下来的和约才有保证。”

赵桓一听连连摇头道:“不可不可!总之和议是朕许下的,若然反悔,卿家将置朕于何地?”

这话可说的有些重了,种师道一听连忙请罪,但仍道:“纵然议和,和约也需重新谈过。三镇尤不可割!保州乃宣祖(宋太祖的爷爷)坟墓所在,一旦割去,子孙何以自安?”

赵桓见种师道退让,略感安心之余腰杆也挺直了几分,说道:“和战之议自有宰相议定,此事无须再多言!”言语间竟是不容反对!

若是杨应麒在此,心中既认定了战和利害,定要设计逼得主子不得不从;若是萧铁奴与种师道易地而处,恐怕立即便要想办法夺了兵权逼皇帝亲征。但种师道却深知宋廷不许武将议政的家法,当下只是低了头,脸颊抽搐良久,这才沉声道:“老臣以军旅之事事陛下,余者非所敢知也。”

第二零四章 思良将(下)

赵桓和种师道注定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但眼下军情尚危,汴梁的安全还需要倚靠这个老将,所以赵桓仍命种师道为同知枢密院事,领京畿、河北、河东宣抚使,统领四方勤王兵将及亲征行营司前后军。又赐肩舆一顶,许种师道乘轿出入宫殿,入朝免拜。

种师道谢了恩,出得宫来,与李纲商议了一会军事,李纲虽为良臣,但战事毕竟不是他的专长,说了一会便推荐曹广弼来共议军务。

“曹广弼!”种师道惊道:“汉部的二将军?他此刻也在城中么?”

李纲道:“不错。”将曹广弼来汴的事情简略说了。

种师道沉吟半晌道:“这位曹先生深知北兵虚实,非同小可。我等且布置下守战事略,晚间再请右丞引见。”

种师道乃宋夏战争中历练出来的经年老将,此时建炎名将均尚未大成,所以单论战略防守能力当世无人能出其右。这一番布置下去,看得李纲暗暗佩服。

当晚曹广弼未到,林翼倒先来了——他在大宋公开的身份是种彦崧的参军,所以种洌也以自家人待他,引他入见。

林翼对这位老将本来就十分尊重,见面后以家人之礼叩拜行礼,并陈种彦崧希望南下会师之请。

种师道道:“不妥!如今京城勤王之师已聚,且将陆续前来,不差他那两三千人。你回书让他在北边好生经营,以备将来。”

林翼叩头称是,也不多说什么。不久李纲和曹广弼到了,种师道命种洌代自己出迎。李纲曹广弼就要叩拜,种师道伸手扶住道:“将朽之躯,不敢受此大礼。”眯着眼睛将曹广弼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说道:“伐燕时与曹先生缘铿一面,甚是遗憾。”

李纲奇道:“伐燕?”

种师道道:“在我朝伐燕之前,汉部便已取了塘沽。当时汉部步骑以八百人破辽人数千兵马,威震一时。可惜我朝北伐时塘沽已换了守将,否则或可一晤。”

曹广弼道:“汉部取塘沽为权宜之计,本待大事一定便归还大宋,谁知却起了这事。如今塘沽有我四弟镇守,宗望虽然枭雄,亦不敢轻易侵犯。”

李纲叹道:“原来如此。”心道:“他汉部几个将军听来个个了得,可惜不能为我朝廷出力!”却不知这些人起初并不是不愿为大宋出力,而是报国无门。其实何止他们,此时大宋境内多少英才也均如此。

种师道问曹广弼道:“曹先生来归,时日已不短。我有意奏请圣上,表先生为将,领兵抗金,如何?”

曹广弼欣然道:“若能领兵上战场与金寇厮杀,诚所愿也。不过有一事需事先言明。”

种师道和李纲便问何事,曹广弼道:“我此来非为富贵官禄,乃为故国安危。如今国难当前,朝廷若有委任我自当倾尽全力,不敢惜身。但若有幸驱金寇于境外,危机一过,我当封冠挂印,仍归汉部去。”

种师道和李纲对视一眼,李纲道:“广弼兄,汉部虽为中华之余辉,但毕竟僻处海外。兄若能仕于朝廷,为国家出力,届时光宗耀祖,岂不远胜于回汉部去?再说广弼兄弃了汉部之官归宋,汉部中人未必能谅解兄之高节。”最后一句话说得十分客气,但意思却很明显:你便回去,恐怕汉部也未必还能接纳你。

曹广弼叹道:“我这次来事先曾和大哥说过,大哥当时便道:‘去便去,但大宋的事情若缓了下来,不要忘了结义之情!’东海虽偏僻,但结义之情不敢忘。更何况我大哥为了阻止女真南侵,如今还在宗望手中!汴梁之事急,兄长之事缓,所以广弼先来大宋。但此间若得善了,我自当回津门去筹谋救回兄长。至于说汉部中人不能谅解我的苦心,嘿,伯纪兄,你可把我汉部士民看得低了!曹广弼此次来,不是孤身逞英雄来着!广弼的背后,实有万千部民的支持!汉部上下其实都有助宋之意,只是怕女真人害了我大哥,所以不敢公开派兵罢了。如今汉部执政的是我七弟,他与我早有默契:公开援宋之事虽不敢为,但暗中行动之事,汉部能配合的定会配合!”

李纲喜道:“若是如此,如果折将军脱困,汉部可愿与我大宋联手抗金?”

曹广弼道:“此事需由大哥决定。但女真这次如此背义,如果大哥脱困,那我们汉部与女真的关系便真是一触即发了。”

种师道微微一笑道:“到时不是女真灭了汉部,便是汉部灭了女真,是么?”

听了这句话李纲心中一凛,曹广弼也是微微吃惊,但仍点头道:“我大哥之志,志不止此。”

李纲大惊道:“志不止此?那还要如何?”心想若连金国也满足不了折彦冲,那接下来岂不是就轮到大宋了?

然而曹广弼所言却和他的思路大相径庭:“我大哥不是要灭金国,而是要化夷为华,让整个东北成为礼仪之邦!”

李纲闻言更是惊骇,道:“折将军竟有这等魄力!”

种师道却没有过多的反应,似乎对这些事情早有考量。

曹广弼道:“这件事情极难,但大丈夫立志焉可畏难不行?”

种师道忽然道:“师道有句话说来唐突,请勿见怪。”

曹广弼道:“少保但说无妨。”

种师道道:“若折大将军此次不幸为金人所害,汉部又当如何?”

曹广弼愤然道:“若宗望、宗翰敢干这事,那他们与我汉部之仇便不可解!我大嫂是完颜血裔,但若完颜部敢干这等天理不容之事,则凡涉事之人我汉部上下必十倍报之而后止!”他这涉事二字扣得极紧!曹广弼为人义气,却不是不知奸险之人,他知道眼下大宋要想促请汉部对抗金人办法有二:一是想法让折彦冲脱险,第二就是设计让金人杀了折彦冲!他虽久仰种师道之名,但军人谋胜,什么狠辣手段干起来都绝不手软,所以言语之间极为谨慎。

种师道又问:“折大将军可有儿女?”

曹广弼道:“我大哥有二子一女。”

种师道又问二子年岁。

曹广弼道:“我那大侄子允武今年十一岁了,二侄子七岁未满。”

种师道点头道:“那离成人亦不远矣。放心,放心,折大将军既有继承之人,金人必不敢轻易加害。”心中却忖道:“看来只要那杨应麒无王莽之心,这汉部的江山便乱不了了。”

李纲听到这里亦有所思。

当晚三人议论军情国事,直到种师道疲倦不堪方罢。在回家路上李纲心道:“种少保身在陕西,对汉部所知似乎比我还多,是因为其孙久在北疆的缘故么?”

而曹广弼在回孔壁书社的路上也想:“应麒曾与老种会过,今晚他竟只字不提,是因为李伯纪在场的缘故么?”

第二零五章 挖墙角(上)

种师道来了以后,大宋上下态度均转强硬。宗望派使者王汭来见赵桓,王汭前两次来无不当廷叫嚣,这次望见种师道在旁,心中敬畏,言语间也小心起来。赵桓见状大感快意,畏惧之心渐去,自得之情渐生。

经过一日部署,种师道已接掌了汴梁城内城外大部分防务。先前李纲主防,为求万全下令诸门尽闭,以致京城内外交通断绝,城外的柴薪蔬菜无法入内,百姓日用颇多不足。种师道认为这等举措太过保守,主军之后命开西门南门以通商旅。金兵闻讯遣游骑来袭,被种师道部署在城外的偏将军所败,斩杀八人。

宗望大怒,派使者入城责问道:“既然议和,贵朝何敢妄杀我军!”

种师道淡淡道:“既然议和,贵国兵马便当自我约束,为何却游骑四出,扰我国人?”因在汴梁城与金军营寨之间竖立界旗作为战界。自此金军不敢轻易逾界挑衅,战争的主导权也慢慢向大宋方面转移。

在汴梁战局产生变化的同时,汉部内部对这场战争的舆论也在发生微妙的转变。曹广弼在离开津门之前曾与几个军中骁将围炉夜话,请求他们在自己西行之后帮杨应麒稳住局面。汉部主力军事系统的政治教育里,“军人不议政治”的教条贯彻得较好,加上汉部中枢也没亏待军人,所以在汴梁战局上军方基本保持着克制的沉默。

但军人如此,知识分子却大为不然!李阶自担任法官以后对政事便三缄其口,陈正汇完全是帮着杨应麒办事,但他们这两派人不说话,还有第三派人要说话,那就是各个学舍的书生!

在商人们趁着乱世闷声赚大钱的同时,管宁、蓬莱两所学舍的一些对中原感情甚深的学子,不但在舆论上大发同情大宋的言论,甚至有不少青年以曹广弼为榜样,准备入京赴难。这时李阶的弟弟李郁已经进入中枢行走,分管教育,听到消息吓了一跳,赶紧来寻杨应麒想办法。杨应麒听说后竟不阻止,反加鼓励,不但补贴他们路费,而且吩咐沿途和汉部有关的势力加以照料。

李郁不悦道:“二将军虽然也是孤身入汴,但他毕竟是武人,缓急之时或者能起到作用!可这些学子都是读书人啊!贸贸然跑去不是送死么?”

杨应麒道:“正因是读书人,所以才要加以历练!我儒先进弟子无不文武双全!这个乱世,正是他们最好的炼炉!”

李郁毫不退让,抗辩道:“炼炉,炼炉,我看不是炼炉,而是砧板!七将军你把他们放在上面,是要让金人来宰杀么?”

杨应麒沉吟道:“危险自然是有的,但说到任金人宰杀可就有些过了。只要我们安排妥当,他们未必就有性命之忧。再说难得这些年轻人如此热情,我们不好去扑他们的火。”

李郁大声道:“七将军,你我也是年轻人,但我们都明白,这把火不是什么好火!其实冒不冒险倒也在其次,我之所以反对,是因为他们去了根本就没用!”

“怎么没用!”杨应麒道:“这事无论对他们自己还是对我们汉部,都会有用的!”

李郁心中一动,问道:“七将军,你要安排他们做什么吗?”

“没有。”杨应麒道:“我只是要让他们去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险恶,然后他们才会知道汉部的好处,才会知道我们坚持得如此艰辛,为的到底是什么!”

这件事情最终在杨应麒的坚持下敲定了,李郁不服,只是杨应麒敲定的事情他自己一个人也扭不过来。但他认为自己是主管官员,学生若出了事情自己难辞其咎,因此请杨应麒许他亲自处理此事,又推荐了一个同学来替代自己在中枢的职务。

杨应麒道:“你要去大宋?令兄准么?”

李郁道:“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这是必为之事,家兄料来也必赞成,就算他不赞成也拦不住我!”

杨应麒沉吟半晌,方才答应。

管宁学舍和蓬莱学舍的学生听到消息无不振奋,本来倡议这件事的两校加起来也不过百余人,这时得津门政府的默许,光是管宁学舍便有上百人要求前往,有司将其中在专才上已有甚深成就的学生、对火器研发等紧要技术有特别心得的学生以及能文不能武的学生刷下,只许五十人渡海——自此事以后,管宁学舍的高材生均以不习武艺为耻。到了蓬莱学舍,又有百余人加入。

登州方面早已接到消息,王师中对这件事情也极不赞成,但最后还是屈从于杨应麒的决定,将这些学生编入厢军队伍中,开赴京师勤王。

这些学生在学校时满怀激情,但激情是激情,现实是现实,渡过胶水,汉部明处的保护网一旦消失,天地间的丑恶与艰险便扑面而来,走到半路水土不服者有之,呼天抢地者有之,借故逃回者有之。但他们毕竟是年轻人,大多数人拉不下面皮,只好咬紧牙关硬撑过去。

他们到达汴梁时恰好四方勤王之师已集,金军气焰大见收敛,所以这些学子竟得以顺利入城。曹广弼见他们来到颇为讶异,问李郁道:“应麒打算干什么!让他们来送死么!”

李郁苦笑道:“这件事我也极力反对,奈何七将军一意孤行,我说不动他啊!”

曹广弼无奈,只好在告知了李纲、种师道以后将这一百多人编入助防的队伍当中,与汴梁学生们为伍。

汉部治下的学生来赴大宋之难,这事没半天功夫就传遍了整个大梁城!由于先前有曹广弼的行动打了底,汴梁的民众都已对汉部产生了好感和信任,林翼趁机暗中搅火,把舆论的高潮一波又一波地推动起来,到后来连皇帝都惊动了,不但颁下赏赐,还接见了几个学生代表以示安抚。

这一百多个学生其实没什么战斗力,虽然文化水平不错,但在眼前的局面之下也未必有人能贡献什么奇谋妙计——可以说他们的来到对大宋的守战没有多少实质性的意义,但是在舆论上产生的效果却难以低估!

对汴梁朝廷来讲,海外学子来京助战乃是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事情:这不但体现了天子德被四海,仁感天下,甚至可以视为某种祥瑞。

对汴梁军民来讲,汉部学生的到来进一步表明了大宋与汉部关系的密切,让他们感到争取汉部为援的希望又大了两分。只有种师道和李纲这等明白人才清楚地知道:至今为止汉部的所有动作没有一项是官方行动!如果说曹广弼的到来对大宋来说还有提供谍报、参谋的用处,那这些学生的到来就完全是一种象征意义了。不过他们对此也不反感,因为这或多或少能够振作大宋军民的士气。

但是,在这一切表象的掩盖下还有另外一件在眼下显得并不紧要却影响深远的事情在发生:汉部的学生一旦公开来汴,汴梁的学生势必要与他们接触。由于双方大都是年轻冲动的学子,在面对金兵这个共同的强敌时真是有说不完的言语!管宁学舍的学生兴冲冲地询问先前战局的具体情况,大宋的太学生也向他们打听东北的政治格局以及汉部的情况。一开始双方只是就事论事,但慢慢地就产生了摩擦和碰撞,部分顽固的学生敏感地发现这些汉部来的学生简直无君无父!但也有部分太学生渐渐被那些新颖而有冲击力的观念所吸引,甚至产生了向往之心。

赵佶荼毒天下这时已有二十余年,当此国难之际,民心之所以没有崩溃一来是因为面临着一个极为可怕的外敌,二来也因为他们找不到更好的选择——但现在,汉部的出现却似乎隐隐展现了另外一条既能保家国、又能不左衽的道路。在往后的日子里,当赵桓一家把天下事弄得越不可收拾,这种去宋趋汉的思想就越是明显,而且日渐强烈。

不过,对于这件大事甚至连李纲、种师道这等人物一时间也都没有留意到,因为这个时候他们的心思都贯注在宋、金两军的胜败上面,而未能及时地发现杨应麒正对大宋皇室的墙根举起了铲子!

第二零五章 挖墙角(下)

当杨应麒对大宋威权扬起铲子的同时,金人在汴梁城外也扬起了铲子,不过他们挖的不是大宋的国基,而是赵家的坟墓!大凡种师道兵力不能控制的地方无不惨遭屠戮掳掠,至于历代后妃、王子、公主的坟墓更是被挖掘殆尽,金银取之,棺材曝之,艳尸奸之!

城内军民学生听说女真人干出这等令人发指的恶行无不愤恨揪心。折彦冲在军中闻说此事大怒,派安塔海谴责宗望治下不严;杨应麒在津门听说此事,更是直接上书吴乞买,弹劾东路军纵恶行凶,又移书宗望,希望他能严惩肇事兵将。折彦冲的谴责和杨应麒的要求宗望根本就不理会,所以惩戒兵将、整肃军纪的事情后来自然都不了了之,但这件事在整个文明世界造成的影响却还在持续,无论是汴梁还是津门,无论是市民、兵将还是学子对金兵的怒火都在持续上升。赵桓虽然胆小如鼠,但年轻人毕竟还有几分血性,听说自己亲人坟墓尽遭也忍不住愤恨起来。这个时候宋金形势已变,他对于军情的判断竟忽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对于国家大事、军情政务,领袖过份乐观和过份悲观都可能产生灾难,偏偏没有政治头脑的人又常常会集两者于一身,赵桓父子以及他们身边的人就是这样。

在种师道进城之前,赵桓对金兵怕得要命,但种师道一进城,加上发生了几起看来有利的事件后,赵桓的情绪又忽然从低谷爬到高峰,而他身边的一些人也觉得应该趁机表明自己的勇敢而向赵桓建言主战——这些人不但主战,而且主攻!

之前由于李邦彦等大唱衰歌的人太多,所以无论是李纲还是种师道为了抵消这种消极舆论,在言语中都不免偏向于豪迈乐观。赵桓本来就不是一个有理性判断力的人,再加上日夜处在这种言语的包围之中,竟也渐渐认为金兵可一战而破。

但是作为军方领袖的种师道对整个战局还是有较为清醒的认识的:金兵的优势是能战,劣势则是孤军深入宋境,纵然战场上可以获得胜利,胜利之后却没有足够的力量来征服,甚至对能否全身而退也有隐忧。种师道认为就长远的国防布局来说,中山、太原、真定三镇绝不可弃;而就眼下双方的军力优劣来讲宋军大而臃肿,金军小而坚硬,在汴梁城下决战并非万全之策。所以,种师道的战略规划是:先坚守和议拖延金兵,待得能与金人一战的陕西兵将大集,再重兵环绕,让金人不敢四出劫掠,磨得金兵粮尽北归,再以骑兵尾随,等金兵到了中山、真定城下,那时前有坚城,后有重兵,金军腹背受敌,再放手一战,宋军得胜的机会就大得多了。

这是一个非常稳妥的用兵方略,也很符合种师道一贯以来的稳重性格,不过却不对赵桓的胃口,甚至李纲也认为太过保守。在战守和投降的选择上,都主张战守的李纲和种师道是属于同一战线的,但在如何战守这件事情上,李纲与种师道却有急缓之别。李纲看到的是双方兵力的数目:宋军超过二十万、金兵只有六万,在兵力上居于绝对优势。所以他主张以更加迅疾的手段击破金兵。

李纲风骨甚佳,但他对用兵的建议种师道听了后却不免觉得这个李右丞是在书生谈兵。不过和上次伐燕一事一样,种师道对于自己的战略主张并没有坚持到底,而是尽量退让、尽量调和,最后他希望总攻的时间至少推迟到十天之后,那时熙河姚古、秦凤种师中等大宋最能打的陕西兵将应该就能赶到,合力进攻,胜算较大。

赵桓为人急躁,这时又忽然信心爆棚,对种师道如此保守也感不满,但在种师道的坚持下还是勉强答应。

朝议散后,宋军的主要将领之一姚平仲心道:“此次救汴,种家已立了大功!若是按种师道的策略等西兵大集再进攻,那时便是胜了,头功仍然得归种家!”大宋名将世家当中,姚氏与种氏齐名,姚平仲不愿功劳独归种氏,竟绕过种师道来见李纲,表示勤王之军远来,均求速战速决,迟恐生变,又献上夜劫金营、生擒宗望之计。这计策正对李纲的胃口,赵桓也认为种师道太过谨慎,加上有意平衡种、姚两家的势力,以防种氏一家独大,因此竟依了姚平仲的建议下,一日之内连发五道命令催种师道速战!

种洌见如此形势,劝道:“叔叔,眼下人心思战,天子令下,不可推脱。之前叔叔入京,京城中人迎叔叔如赤子之望父母。但这几日叔叔迟迟不肯开战,京城内外便都传您怯战了!要知道逗挠大罪一犯,不但朝廷怪罪,就是国人百姓也要讥讽我们胆怯无能!”

种师道沉着脸道:“人心思战?这些思战的人有多少上过战场的?朝廷怪罪也罢,百姓讥讽也罢,总不成明知道不能战却贸然进兵吧?姚平仲黄口孺子,李伯纪纸上谈兵,他们糊涂,难道我也要跟着糊涂么?”竟然拒不领命。

赵桓大怒,下命李纲将原属种师道统属的城外军马割给了姚平仲节制,从此本来就不集中的军队统帅权就更加分散了。

正月二十七日赵桓、李纲、姚平仲等三人定下夜袭大计,二十八日凌晨林翼就收到了消息,摸黑来见曹广弼道:“二将军,听说姚平仲要夜袭牟驼冈,你看成算如何?”

曹广弼大惊道:“宋军要夜袭牟驼冈?这等密事,你怎么知道的?”

林翼道:“宫中的太监传出来的。”

曹广弼骇然道:“你连大宋皇帝身边的太监也都收买了?”

“不是。”林翼道:“这次传出消息的是两个跑腿的小太监,皇帝的心腹我还没得手。”

曹广弼怔了一下道:“两个跑腿的小太监怎么知道这等大事?”

林翼道:“皇帝派术士楚天觉开坛作法,选择劫营的日子和时辰。当时那两个小太监就在旁伺候,听到消息后就卖了出来——这两个小太监不是我独家买下的,怕买到消息的也不止我一人。”

曹广弼闻言笑道:“开坛作法来定劫营之日?哈哈!哪有这种事情!怕是误传!”便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林翼走后邓肃道:“这事真的只是误传么?”

曹广弼道:“应该是误传。且不说这消息来得蹊跷,就是以兵家常理推断,宋军也不当有这等举措。”

邓肃便问:“为何不当有这等举措?”

曹广弼道:“金军的长处是精锐、善战,同等兵力的情况下宋人决非对手;短处是人少,而且深处宋境,孤立无援,一战不利人心便易涣散。宋军的短处是兵不精,马不壮,将不强,真打起野战来只怕十战九败也有可能;但宋军的长处是人多,粮足,又是本土作战,万一战事不利还有转圜的余地。所以若是由我来做主帅,最好莫过于合二十万大军将宗望重重围困,困得他粮尽力绝,他若要战,我便和他磨战,不怕打输,用我三个人换他一个人也不怕!他若要突围,我便以骑兵尾随赶着他往燕云去!这才是当前形势下用兵的正道!若是以少数兵马劫营,那是以我之短,攻敌之长——种师道虽然年老,但不昏庸,料来不至于如此急躁。”

结果第二天傍晚,胡寅也兴冲冲来道:“曹兄,你说这次夜袭能否大雪前耻?”

曹广弼瞪了他半天道:“什么夜袭?”

胡寅一怔道:“夜袭牟驼冈啊。你消息向来灵通,这次怎么反而不知道?听说楚道士已把出兵的日子、时辰都选好了,朝廷又在开宝寺外立下三面大旗,上书御前报捷等字,现在满朝都已知道了,你还不知?”

曹广弼呆了半晌,随即大笑道:“明仲你糊涂了!你一个小小的郎官,怎么能知道这等军情秘事?何况既是夜袭,怎么会闹得满朝知晓?此事定是虚张声势,无须理会。”

胡寅也呆了一呆,随即失笑道:“不错不错!我是想打胜仗想疯了!竟连这一点也没想到,真是可笑,可笑!”

但朝廷要夜袭的这个消息不久就传遍全城,汴梁人心思胜,每日家都有不少人在街头巷尾打探战机,慢慢的消息又由城内传到城外,金兵侦知后宗望颇为犹豫,说道:“宋人说要来劫营,不知是真是假。”

宗弼道:“九成是假。劫营哪有这般大张旗鼓的?再说连时辰都告知四方,那不是讨打么?”

郭药师却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初大宋北侵时也怪事多多,连上战场不准杀敌的命令也有。也许他们大宋君臣的习惯,夜袭之前是要告知四方的。”

宗望哦了一声道:“原来他们有这等习惯啊。”遂命全军戒备,以待宋军。

靖康元年二月一日,赵桓亲自下密令,命姚平仲夜袭金营,姚平仲领精兵七千人夜奔牟驼冈,结果一进牟驼冈,却是闯入了一座空营!姚平仲暗叫一声不妙,冈外伏兵四起,去夜袭的人反中了夜袭,而汴梁城内城外的守军由于调动不灵,行动迟缓,死伤被俘者不计其数,偷袭的宋军副将被俘,主姚平仲眼见不利竟畏罪潜逃。

赵桓本以为劫寨一事必然成功,谁知道竟一败涂地,加上姚平仲不知所踪,谣言纷纷,都说陕西勤王兵马和汴梁守军主力亲征行营司兵马都已经全军覆没!一时间赵桓身边的宰相内侍又从乐观望胜的高峰跌入悲观绝望的低谷,赵桓更吓得差点犯心脏病,下令不得进兵。

种师道闻讯后仰天哀叹,随即深自克制,将恐惧、愤恨、埋怨全都压下,撑着一把摇摇欲坠的老骨头来见赵桓道:“劫营之事已误,但兵法无常,胜藏于败,败藏于胜,全在出其不意四字!昨夜虽败,不如今夜再遣兵分路进攻。如今夜不胜,则每夜以数千兵马轮流骚扰,不出十日,金兵必然胆怯遁去。此为化正为奇、转败为胜之计!”

他话没说完赵桓已经大叫道:“别说了,别说了!行营司不都全完了吗?还打什么!别打了,别打了,金人要什么就给他们吧。别打了!”

种师道道:“皇上…”

“我说别打了!你没听见吗?”赵桓顿足道:“从今天开始,没朕的手谕,谁也不能出兵!”说完便捂着耳朵逃入后殿。

第二零六章 学生潮(上)

种师道到达京师后的经营曾使宋军金军对峙的优势稍稍向宋军方面倾斜,但姚平仲劫营失败一事却彻底扭转了整个局面。大宋不但失去了取胜之机,而且在和议期间贸然发动夜袭而败,在谈判桌上就连道义优势也失去了。其实宋军也还没有一败涂地,如果赵桓是个有担当的汉子大事未必不可为。

可是赵桓不愧是赵桓,汉奸天子做得极为彻底!如果他真还有一点男人气概,国事何至于如此?而李邦彦等宰相也不愧是赵佶一手提拔起来的精英,一闻兵败马上吓得屁滚尿流。

大殿深处,瑟瑟簌簌的李邦彦颤声对赵桓道:“陛下,现在城外的兵马都完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朕怎么知道?”赵桓哀丧着脸叫道:“卿家有什么妙计么?”

李邦彦道:“这些都是李纲和种师道不识时务,若不是他胡乱说什么要战,事情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现在最担心的,还是大金二太子怪罪…”

赵桓听到二太子两字一阵哆嗦,说道:“是啊!要是二太子怪罪,那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李邦彦道:“事到如今只好罢李纲以息二太子之怒了。”

赵桓道:“罢免他?不太好吧?恐怕要惹非议。”

李邦彦道:“不罢免他,二太子来问责时谁去认这个罪?”

赵桓恍然大悟道:“不错!不错!都是李纲这个该死的老顽固!只是言官非议时可该怎么办?”

李邦彦道:“几个言官,有什么力量!任他们说去!得罪了二太子那边那可就是兵戎相见的大事了。”

赵桓醒悟过来,心想摆平国内的读书人总容易过摆平胡马外患,连道:“不错!不错!”遂罢免李纲尚书右丞、亲征行营使之职,以蔡懋代任,又废行营使司,只以守御使总兵事,第二日又罢种师道——这等安排实际上就是要牺牲李纲、种师道来讨好宗望。

宗望果然派使者来责宋廷失信,因见李纲、种师道已罢,金使心中大喜,不退反进,又要求赵桓把曹广弼也一并交出!大宋承战败之余,不敢回绝,好声好气把金使送了回去。

朝廷示弱屈服的消息一传出,满城哗然,学生们互相串连通问,他们还不敢矛头直指皇帝,都说宰相卖国。学生领袖陈东率太学生数百人伏宣德门下,上书道:“李纲奋勇不顾,以身任天下之重,所谓社稷之臣也。李邦彦、白时中、张邦昌、赵野、王孝迪、蔡懋、李棁之徒,庸缪不才,忌嫉贤能,动为身谋,不恤国计,所谓社稷之贼也。陛下拔纲为执政,中外相庆;而邦彦等疾如仇雠,恐其成功,因缘沮败,归罪于纲。夫一胜一负,兵家常势,岂可遽以此倾动任事之臣!且邦彦等必欲割地,曾不思河北实朝廷根本,无三关、四镇,是弃河北也。弃河北,朝廷能复都大梁乎!又不知割地之后,邦彦等能保金人不复改盟否也?窃思敌兵南向,大梁不可都,必将迁而之金陵,则自江以北,非朝廷有。况金陵正虑童贯、蔡攸、硃勔等往生变乱,虽欲迁而都之,又不可得,陛下将于何地奠宗社邪?邦彦等不为国家长久计,又欲沮纲成谋以快私愤。罢命一传,兵民骚动,至于流涕,咸谓不日为敌擒矣。罢纲非特堕邦彦等计中,又堕敌计中也。乞复用纲而斥邦彦等,且以阃外付种师道。宗社存亡,在此一举!”

书入宫中而不报,而满城军民闻讯前来,不期而至者数以万计,将宫门堵了个水泄不通。直到退朝之时,诸宰相大臣出宫,学生中有人认出宰相服饰,高声叫道:“李邦彦那奸贼在那里!”

学生闻言都拥了上去,修养好些的就指着宰相的鼻子历数其罪行,水平差一点的就直接吐口水暴粗口,说到激动处几个军人掳起袖子就要揍他!李邦彦原本在护卫的围护下已吓得够呛,这时见市民们要动手,哪里还敢留在那里,赶紧扭转屁股方向逃回宫去见皇帝叫救命。

当此形势,赵桓也不敢太过得罪国人,忙派了太监来传旨,表示愿意应承,但如今群众哪里肯轻易信?定要皇帝先复李纲、种师道之职方罢。此时市民越聚越多,把宫外驰道、街巷都塞满了,呼声惊天动地,学生们轮流擂登闻鼓,到后来竟把登闻鼓给擂破了。

开封府府尹王时雍闻讯赶来,对众学生道:“你们这般举动,是要威胁天子么?”

学生中有思维便捷者闻言答道:“以忠义胁天子,也远胜于你们这些贪官以奸佞胁天子!”

众学生群呼:“不错!”怒气冲冲,就要殴打王时雍,吓得王时雍落荒而逃。

当皇宫门外喧嚷异常之时,孔壁书社外面也是热闹异常,原来有不少在曹广弼手下听令助防过的学生听说朝廷要把曹广弼给卖了,竟都自发组织起来堵在孔壁书社门前,要阻止朝廷派来捉拿曹广弼的官吏。其实赵桓这时正为宫门外的学潮烦着呢,哪里还有闲暇来抓曹广弼?但孔壁书社门前的学生、市民仍然不肯散去,定要等到皇帝答应不交出曹广弼的诏书才放心。

邓肃甚是感动,就要拿酒食出去犒劳,曹广弼拉住他道:“不能出去!这件事情咱们只能假装什么也不知道。”

邓肃道:“人家可是为了救我们而来的!”

曹广弼道:“我们身处嫌疑之地,现在若出去,是说这些学生的不是,还是说宋廷的不是?若是说学生们的不是,岂不是寒了他们的心?若是说宋廷的不是,恐怕会惹上鼓捣为乱的嫌疑,到时候不但李邦彦等宰执,就是都城里的中间派都要怀疑这件事情是我们主使!”

他说到一半邓肃便领会过来,说道:“是我莽撞了。”

曹广弼道:“汴梁人心可用,只是朝廷无能,不能组织疏导,这样下去恐怕会变成暴乱!”

曹广弼没有低估这起学生潮的威力,却低估了它的进度!宫门之外的学潮已接近暴乱的边缘了!赵桓害怕事情越闹越大,在大臣的促请下勉强答应,遣耿南仲出宫宣布已得旨宣李纲入宫。此时众怒已暴,但宫门内的官员太监包括皇帝在内都还在拖拉,闹了半天也没见人去宣李纲,众人连呼宰相失诺,准备去宣李纲的内侍朱拱这才拖拖拉拉走了出来,众人怒其迟到,一拥而上将朱拱剁成肉酱,又趁势杀太监数十人。陈东等人力劝大家要理性克制,但众怒易发难收,喧闹中如何可能让人群克制?

赵桓听说宫门之外起变,这才醒悟过来:原来不仅胡人会用暴力,天子脚下这群平时看来温顺的国人也会啊!若是被他们冲入宫门,那还得了?想到这里他再不敢耽搁,尖声叫道:“快!快传李纲!还有!传种师道!传种师道!命他赶紧领兵弹压!护驾!护驾!”

第二零六章 学生潮(下)

种师道被罢免以后,原本就满是皱纹的眉心抟得更紧了。听说宫门外学生为自己请命,他没有感到自豪或者感激,反而感到惶恐、无奈。从职位上来讲他是一员老将,但从出身上来说他又是一个老儒。他认为学生就该呆在学校里好好读书,现在闹得学生上街去请命甚至暴动,已不能说是谁对谁错,只能说是国家的不幸!

“叔叔,”种洌道:“林翼来了。”

“嗯,让他进来。”

林翼进门磕头后,种师道命坐,林翼道:“少保面前,林翼还是站着说话觉得舒坦些。”

种师道便不勉强他,说道:“彦崧在河北的情况我以前问过你了,我今天让你来是想问问你的情况。”

林翼大感惶恐道:“林翼位卑人微,何敢劳烦少保过问。”

种师道嘴角裂了裂,似乎是在微笑,道:“你是福建人?”

林翼道:“是。”

种师道道:“自有吕惠卿以后,我对于福建子便不喜欢。今日看你,恐怕也有些三心二意。”

林翼慌忙跪下道:“少保明察!林翼若做过半件不利于种少将军之事,愿上天降罪,五雷轰顶,死无全尸!”

种师道看了侄子种洌一眼,示意种洌出去,这才道:“你是杨应麒的人,对吧?”

林翼心头大骇,在种师道的压力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种师道叹道:“忠武军的来历,我素来有疑。我那孙儿彦崧虽有些许才能,但能在这等时局中游刃于河北,若说背后没有汉部的支持,我无论如何不信!”

林翼心中震骇,仍不敢胡乱开口。

种师道咳嗽了两声,却不追问,忽然改口问道:“我大孙子彦崇的事情,你有得到过什么讯息?”

林翼道:“没有。”

种师道颔首道:“我时日不多了,若你有机会见到杨应麒,请他帮忙照顾彦崇,我总觉得这个小子还在。”

林翼磕头道:“七将军对少保素来景仰,少保便是没有这句嘱咐,七将军也必尽力照拂。”

种师道微笑道:“你终于还是承认了。”

林翼道:“我人在汉部,但汉部亦是华夏。我虽领七将军命令,但没有干过一件不利于种家、不利于种少将军的事情,因为七将军对种少将军向来十分回护!”

种师道叹道:“没有不利于种家,未必没有不利于大宋!”

林翼道:“少保,我汉部至今,可曾对不起大宋?”

种师道嘿了一声道:“有没有你们自己清楚!”顿了顿道:“现在我已没有能力处理汉部的事情,不过…罢了,不说也罢。”他也知道,一些事情如果捅破,对时局并无帮助。

林翼顿首道:“少保明鉴!”

种师道忽又问起了曹广弼:“曹二先生此来,家小可都还留在汉部吧?”

林翼道:“二将军并无家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