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橘儿到了登州后,王师中按照杨应麒交代的程序,召集辖境内的公卿士人、汴梁故旧,初步认定了赵橘儿的身份,便一封奏表飞往赵构的行在,同时派人护送赵橘儿上路。

赵构听说海上来了一个妹妹,一开始十分怀疑,但王师中奏表中说了几项颇为有力的证据,比如赵橘儿对北迁之事的叙述、对宫中掌故的了解、对宗室关系的把握以及对孙傅言语的转达等都颇为可信,所以赵橘儿进城后便安排她见面,见面时只几个亲信的太监宫女,并无外臣。

赵构和赵橘儿在汴梁时也见过两面,但时隔日久,这时重逢双方只是觉得对方的面貌有些眼熟而已,赵橘儿看出赵构心中有疑,泣道:“九哥哥,你真不记得橘儿了么?”便说了两人见面时候的场景。赵构努力回想,慢慢有了印象,也垂泪道:“你真的是橘儿!”

赵橘儿这才取出道君皇帝的血书来,奉给兄长,赵构一见大惊,他老子的字迹他如何不认得?当下再无怀疑,捧着血书面北下跪,口称“儿构不孝”。再听说这血书乃是亲生母亲刺血为墨,更是恸哭得几欲断肠。

旁边几个心腹太监见了慌忙来劝,好容易才劝得他兄妹收泪,这才又向赵橘儿跪拜行礼。

第二日赵橘儿沐浴更衣,洗去途中风尘后才接见曹勋等人,曹勋在北迁途中实未特别留意到赵橘儿,但两人毕竟曾走过一条相同的道路,所以说起话来若合符节。

赵橘儿这番南归,除了带来北迁皇室的一些消息之外,更带来了赵佶的亲笔书信。在这封信里赵佶有明确的话表示同意赵构登基,这对在登基手续上有些缺陷的赵构来说大有帮助。有了这封“血诏”,赵构就能更加名正言顺地作为赵宋皇室的正统继承人君临天下了。所以尽管赵橘儿在国破之前并非地位甚高的公主,但有了这个原因在,赵构便待她比同父同母的胞妹还亲。这时宋廷已弃用“帝姬”的称号而重新改称“公主”,赵构便封赵橘儿为楚国公主,日常供奉尤胜后妃,地位尊隆仅次于自己。

可惜的是赵橘儿有些不识时务,回来之后便屡屡劝告赵构早日挥师北上,复国家疆土、救父母兄弟。赵构一开始认为她是无知少女,并不往心里去,每次听说只是垂泪搪塞而已。谁知赵橘儿经过了这一番奔波,于家国大事上的见识早已不俗,分析起时局来竟然颇有层次,再加上她为的是救父母,道理上极正,有好几次赵构竟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赵构暗暗纳罕之余也不免怪这个妹妹多事,派了一个懂事的妃子暗示赵橘儿“女孩子家不当过多过问国事”,却反被赵橘儿责以家国大义狼狈而回。

此时南宋朝堂上是李纲、汪伯彦并列为相。

李纲等是强硬派,主张将临时都城定在利于进取的襄阳、南阳一带,他认为自古中兴之主,起于西北则足以据中原而有东南,起于东南则不足以复中原而有西北,襄、邓西邻川、陕可以召兵,北近京畿可以进援,南通巴蜀可以取货财,东连江淮可以运谷粟——这是有意规复中原者的想法。

而汪伯彦等则是求和派,主张将临时都城定在金陵、扬州一带,认为襄邓密迩中原,虽易于号召四方,但如今陈、唐诸郡方罹祸乱,千乘万骑无所取给,而且金人长于骑兵而不习水战,若定都金陵,前有长江天险可以固守,后有东南财力足以待敌——这是有意偏安江南者的想法。

赵构虽然不是傻瓜,可也算不上雄才大略、意吞天下之人,此时他的首要目标乃是自保,襄邓一带进取空间较大,但同时也不如江南来得安全,所以赵构实际上是支持汪伯彦、黄潜善等人。有了皇帝的支持,汪、黄在朝中便大占上风。

这时倒好,来了一个手持道君血诏的公主,而这位公主还是主张北复疆土以迎君父的,两相凑合之下,楚国公主和朝中强硬派竟是一拍即合,李纲、许翰等在朝堂上失势,便围绕着赵橘儿,希望公主能以皇族身份劝得赵构回心转意。

赵橘儿是持血诏而来,加上南归后得到了新君的非常礼遇,所以身份非同小可,赵构无论在公在私都要容她三分。加上这时她力主战守,所以很快就得到了大宋大部分忠臣烈将的尊敬,甚至成为大宋强硬派地位最高的精神领袖——这一点却是连杨应麒也始料未及的。

但是这样一来,赵构对赵橘儿的不满也是日益加重,如果赵橘儿是自己一个人也就算了,但她的言论分明与朝中大臣甚至汴梁宗泽、青州刘锜等将领内外呼应,这就让赵构惊心了!若赵橘儿是个男儿身,那此刻无论金人如何猖獗赵构都非把她视为头号大敌不可,但即便赵橘儿是女儿身,赵构对她也不能不防!到了最后,赵橘儿对兄长的劝谕非但没有正面作用,反而起了逆反效果,让赵构铁下心来要对付与他政见相反之人。

于是李纲罢相,尚书右丞许翰贬职,太学生领袖陈东被杀。不久赵构车驾东幸,先到扬州,后又渡江。李纲为相不足百日,期间所规画的军策民政全部作废,而中原士民对赵构亦日益离心。

第二二九章 公主车驾(下)

早在塘沽、津门时,赵橘儿便听到了许多关于他兄长赵构的坏话,她当时心中还对这位兄长抱怀希望,所以内心对这些坏话颇为抗拒,但如今来到赵构身边,见他远忠义,近奸佞,杀贤良以除异己,幸东南以避胡马,除了公开场合中的几滴眼泪,半点不见有将父兄国家放在心上的行为。这个时候的赵橘儿还比较单纯,一心只希望这个世界早些恢复童年时的太平秩序,希望父母、兄弟、姐妹们能够早日脱难,却还没有意识到她已被卷入十分凶险的政治斗争之中!

这时赵构调到赵橘儿身边的宫女太监已经很多,又拨了一所大宅子给她居住。但围在身边的人越多,宅子越大,越让赵橘儿感到恐惧与孤独——这个宅子就像一个监牢,而那些宫女太监全都不像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仅仅是许许多多的眼睛和耳朵——紧紧监视着自己的眼睛和耳朵。这么多人里面,竟没有一个可亲,也没有一个可敬!赵橘儿忽然感到很害怕,她忽然想起林翎的话:“最是无情帝王家!”没错,她现在得到了有生以来从所未有的尊荣,可她却一点也不开心。她忽然很怀念逃出燕京之后、回到大宋之前的那一段日子,那段日子尽管也受过一些苦楚,可那却是她一生中极为短暂的自由时光。

她忽然变得好羡慕林翎,此刻林当家大概正在东海翱翔吧,那是这个时代大多数女性做梦也不敢想象的自由,赵橘儿曾有机会拥有,可为了一点救出父母的希冀,她放弃了。但现在她又忽然发现,原来自己的南归对救回父母一点帮助都没有,因为她寄以厚望的九哥根本就没这打算!

幸好温调羽来到应天府后也得到了赵构的封赏,得以陪在赵橘儿身边,因此赵橘儿才不至于孤身困顿于深门大宅之中。但三个女人在这个官场中又能做什么呢?直到赵构东幸这天,情况才起了变化!

赵构的这次行在东移是在很多重臣反对下进行的,要迁移的人、物太多,而准备相对来说就很不充足。再加上金兵的游骑时常突破黄河袭扰山东,而天下又遍地盗贼,所以赵构东行之时,发生这样那样的小混乱在所难免——其实赵构能保证他的亲卫队在南下期间不叛变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南下之前赵构曾对宗室下过一道诏令:王子公主凡愿意随驾南迁的就随驾南迁,愿意回汴梁故都的便回汴梁故都。此时赵构已经顾不得这些亲戚了,只能让他们好自为之。大部分宗室当然都选择随驾南迁,只有赵橘儿的决定与众不同。

“我想回汴梁。”赵橘儿对温调羽说:“我不去江南,我不去。”

翠儿惊道:“可是公主,汴梁很危险的,听说金人的骑兵随时会逼近那里!”

“那我也顾不得了。”赵橘儿眼睛红了红,有些神伤地说:“那里至少还有主张抗金复国,迎回父皇、皇兄的宗副元帅他们,不像这边,到处都是汪伯彦、黄潜善这样的小人!我宁愿去北边受苦,也不愿呆在这里受罪。若是金兵再来,汴梁再陷,我顶多再北迁一次,和父皇、母后、皇兄他们一家团聚去!”

温调羽轻叹一声,心道:“真是个孩子。”却也为她的真情所动,心道:“离开这里也是好的,如今陈东等人也已见杀,宋帝杀他们恐怕就是因为他们日日主张迎回二帝。公主整天也是这般与他哥哥唱对台戏,只怕到了江南也得不到善待。”便道:“去江南未必是福,去北边却未必是祸,但我看你哥哥多半不肯放你走。”

赵橘儿道:“他不是已下诏说要跟他走的就跟他走,要回汴梁的就回汴梁么?”

温调羽道:“说是这么说,但你身份特殊,我料他不会轻易放你走。若是你现在禀奏说要北上,他有了防范,只怕会变着法子拘束你。”

赵橘儿道:“那怎么办?”

温调羽道:“一旦东行,必然是你哥哥的车马先走,我们在后边跟着。等他一走,这应天府便是你最尊贵,到时候你再宣布北上,未必有人敢拦你!这叫先斩后奏。”

赵橘儿道:“万一他让我先走、或者要我和他一起走呢?”

温调羽道:“那你就装病,总之要落在后面。”

没多久赵构果然下旨让赵橘儿随驾南巡,赵橘儿便装病请延缓一二日,赵构南下之心甚切,便不等她了,自己先走,只留下五百禁卫护送楚国公主。赵构走后两日,赵橘儿的车驾方起行,才出应天府南城门,赵橘儿忽然下令停车。其时除了保护楚国公主车驾的五百禁卫之外,还有因为各种原因落在后面的众多官员——赵构先走,身边带的自然多是自己的心腹,所以这些落后的官员大多是与赵构政见不合者。

温调羽相准时机,在众目睽睽之下掀开马车绸帷,赵橘儿走出车门来,站在车上宣布自己不赴扬州,而要前往汴梁,又鼓励官员将士随自己北上抗金。此言一出,万众哗然。

那禁军的头目是赵构的亲信,暗暗指挥几个军士拥上,要就此挟公主南下。

温调羽在旁喝道:“你们这些军士,要冒犯公主造反么?”一些正直的官员望见纷纷出言指责,吓得那几个军士一时不敢动弹。

赵橘儿这时还不到二十岁,眼见马车周围站着上万人,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心里实际上十分害怕,但仍然鼓起勇气高声道:“我要到汴梁去,去救我的父母,去救我的亲人!那里是我的家!我不愿意去江南,去了那里我就再见不到父母亲人了,再见不到黄河边、汴河边的故乡了!我要回去,你们…你们跟不跟我走?”

她的声音颇为娇怯,但说话时万众无声,所以人人听得清清楚楚。五百禁卫外围的几个老臣当场就跪了下来,山呼道:“老臣等愿扈从公主回京师,救君父!”

他们这一带头,城门外所有官员士子全跪下了,接着禁军中的热血汉子也跟着跪下,再接着连赵构的心腹也不敢不跪。

赵橘儿本来惴惴不安,这时见大家都如此忠义心中感到,温调羽大喜,站出一步道:“公主令谕,车驾即时向北。”

那禁军头领是赵构的心腹,当时还不肯动,他副手却是个热血汉子,见状便抢上来牵马向北。队伍向北而行,行出十余里便停下休息,随行的文臣、将领来向公主请安,赵橘儿吩咐词官代自己起草,移书赵构告诉自己决定北行一事,又罢免了禁军头领,以其副手代任。

赵橘儿一路北行,京东各地官员士人、英雄好汉闻风来归者不计其数,其中不乏一些名士重臣。如胡寅之父胡安国应赵构之命前往行在,走到池州听说赵构南幸,一愤之下决定归隐,这时听说公主车驾北行,叹其高义,又掉转车头赶来护驾。

赵构在路上收到赵橘儿的书信,勃然大怒,派韩世忠领兵前往追截,要他拘公主来见。韩世忠带了三千骑兵连夜赶路,追上时赵橘儿身边已经聚了数万人,这几万人里面不但有正规军队,还有不少德高望重的臣僚。韩世忠不敢也不愿用强,命所有人下马待命,自己入内求见公主。

赵橘儿便命宣见,韩世忠传达赵构旨意,希望她不要抗命,赵橘儿反而责以大义,劝他一起北上。韩世忠犹豫了一会,说道:“圣驾毕竟是宗社所系,不容有失,否则天下又将无君。世忠且南下保驾,早晚劝陛下挥师北上来与公主会合。愿公主多多保重,福寿两安。”磕了头告辞而去。

宗泽在汴梁听说此事,赶紧派军前来保护,自己又迎出十余里,将这位“义勇无双”的公主接进城去。

第二三零章 中原战局(上)

宗望之死虽然影响甚大,但女真是方兴之族,精兵良将极多,宗望的继任人宗辅魄力虽不及乃兄,但亦足以承继其业。所以中原战局的主导权在宗望去世后仍然掌握在金人手中。

这时北部中国的抗金力量主要有三支,分别是河东的曹广弼、汴梁的宗泽以及山东的王师中。此外陕西兵马虽未统一,但无论对金对夏都有不弱的抵抗力。

当初开封府府尹空缺,那时李纲还在相位,他认为恢复旧都,非宗泽莫办,便奏请以宗泽守汴。

宗泽到任之时,中原的局势十分危急,金人的游骑流窜于黄河上下,鼓声日夕相闻,汴梁内外人人自危。而京师在上次沦陷以后又楼橹尽废,兵民杂居,盗贼纵横,昔日的天子脚下,今日却成罪恶渊薮。

为解决内忧外患,宗泽采取了三大策略。

第一条就是峻法治盗。他传下严令:为盗者,赃无轻重,并依军法处置。宗泽在两河威望素重,执法又严,不久上下盗贼渐息,治安情况日渐好转,并惠及临近州县。农民开始归家,商人也重新活跃。

第二条是在峻法治盗的同时,将已成气候的盗群收以为用。汴梁城破以后,各地起事者不计其数,这些人或为抗金之义军,或为扰民之流寇,而大多数则是抗金扰民两不误——毕竟这些起事者大多人本来就是一群饿得没办法的农民,这些人聚在一起以后没有像曹广弼这样完善的后勤补给系统,除了劫掠之外便没有更加方便的办法了。曹广弼起事之后虽然敞开大门招揽义军,但由于银术可大兵压境,所以忠武军不得不将大部分的精力用在守战上,对义军只是来者不拒而已。有曹广弼在北部做缓冲,使得宗泽拥有了一个收服义军的时机与形势,加上他身具名份、威望、职位三重优势,汴梁又还有三四十万担粮草可以养兵,所以一竖义旗招纳流寇义军拱卫京师,登时附者如云。如河东王善、京西杨进均号称拥众数十万,前后都为宗泽所招解甲归降,宗泽动之以忠义,威之以军令,养之以积粮,化盗为兵,只数月间便有数十万人拱卫于河南河北诸郡县,道路为之一安,抗金力量也为之一壮——这些强盗出身草莽,敢拼敢杀,如果部勒得法,战斗力可比北宋末年的禁军强多了。而寇盗一变成军丁,中原的地方便安宁下来,汴梁与登州之间的商道也重新繁荣。

第三条便是分遣兵马,依据地形在汴梁城外立坚壁二十四所,沿河鳞次筑连珠寨,连结河东、河北山水砦忠义民兵。慢慢地陕西、京西诸路人马均愿听宗泽节制,两河人马一旦有了一个中枢加以调动,金人的马足便大受限制,再难以像之前那样说来就来,说去就去,而宋军也在这种形势下打了几场局部的胜仗。

在宗泽的努力下,不但中原地面又短暂地恢复了宁定,上党忠武军的压力也大大减低了。

由于宗望的去世,金军东路军在河北的布局出现了一个新旧交接的空隙,所以河北方面的压力暂时有所缓解。只是河东早被宗翰视为囊中之物,上党又是晋东南的战略要地,所以宗翰万万容不得曹广弼占据上党,但上党地势险要,曹广弼又守御得法,因此银术可几次强攻都无法将忠武军击溃,最大的战果,也不过是占据了隆德府一半的地方。银术可攻势强盛时曹广弼便在上党北部坚壁清野,又派山地兵迂回袭扰银术可的补给线;等到银术可兵势见软,便派精兵出城邀战。这一带都是山地,曹广弼的兵力并不比银术可弱多少,又占据着地利人和,所以能与银术可周旋。

等到宗泽将中原经营起来,金军势力稍稍北退,刘锜又以兵力逼近金人在河北的据点,上党的东面、东南、正南、西南四个方向就都变成了后方,曹广弼得到宗泽的声援后趁势反击,将战线逐渐向北推去,终于将银术可逼出了隆德府。同时陈楚等汉部的官办商人趁机大肆活动,将兵粮武器源源不断地送往上党。林翼手头金银甚多,东海的物资来多少他便买多少,在短短半年间便囤积了数十万担粮草,上党人口也越聚越多,其中光是作战队伍便达到八万之众。

一时间,整个中原变成了一个大战场,听命于南宋政权的兵力接近百万之众。当然,这数十万人良莠不齐,其中大部分面对金人实是不堪一击,但其中几支主力队伍的战斗力却已日渐强大,如果让曹广弼的忠武军、宗泽的汴梁军、王师中的登州兵以及秦陇的西兵连成一片,那金兵再要南下牧马就没那么容易了!由于曹广弼、王师中和陕西的兵马这时都愿意听从宗泽的节制,所以在这段时间里中原诸路兵马的行动竟比靖康年间的兵力布置更显得有条理,中原的战争形势也再一次朝着向南军有利的方向发展。

在这种情况下,宗泽开始布置诸路军马意图反攻,又连连上书请赵构北上,以振军心士气。陈正汇闻报颇为担心,对杨应麒道:“如今中原士气如虹,若是赵构乘机北上,一旦战胜,只怕上党士民,甚至登州军民都会归心。”

杨应麒嘿了一声道:“若他这样有种,那我也认了。”

不久消息传来,赵构不但不敢进兵北行,反而南逃,同时又不断派遣使者前往宗翰、宗望军中,希望能割地求和。

陈正汇和陈显分别在津门与塘沽闻讯叹息,登州、上党无论士林还是兵将更是大感失望,宗泽心中怀愤,不久竟然积郁成疾,这时他已将近七十岁了,一旦患病便很难收拾,更何况赵构的种种懦弱的行为又分明是把这个老臣不断地往鬼门关推。

而金军听说赵构南逃也开始着手准备反扑,宗翰本来打算先解决萧铁奴,再解决曹广弼,然后再南下灭宋,最后再图汉部,这时为时势所逼,决定先对付作为中原战局关键人物的宗泽,他认为只要击破宗泽,瓦解了保宋势力的枢纽,各支抗金军队便会再次陷入各自为战的局面,到时候他便能各个击破。宗翰约诸军分道南侵,以银术可继续牵制曹广弼,宗维自河阳渡河攻河南,宗辅与其弟宗弼自沧州渡河攻山东,完颜娄室自同州渡河攻陕西,他自己亲自领兵从绛州渡河,据洛阳与宗泽相持。于是中原再次爆发出无数场激烈的大战!

赵橘儿就在这样的形势下进入汴京,她的到来确有振作人心之效,但同时也反衬了赵构之胆怯。赵橘儿入城后不久,便听宗翰已据汜水关,又命大将引骑兵攻掠京西,天下大震。

金兵诸路南下,所受到的抵抗各有不同,其中入侵陕西的西路军进兵最为顺利,陕西兵虽然强悍,但这时缺乏整体部署,面对完颜娄室的强攻便左右失措。完颜娄室先破同州,后破长安,一路肆虐而进,竟是罕遇敌手。宗翰窜入邓州、郑州一带的偏师也是游掠不定,先后焚城数座,屠杀百姓无数。

而东路军进展则颇为不顺,宋军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一听金人南来,宗泽便传檄河南,王师中也传檄山东,同时下令坚壁清野,由于宗泽已经建立起颇为可观的防御工事,汴梁城外千里之地金兵竟无粮可因。宗辅请欧阳适运粮来援,欧阳适推脱不得,陈显便设下毒计,果然运粮万担而来,等运粮队伍到了黄河岸边忽然“失火”,将万担粮草连同金军在河北的大量物资全部化为乌有。

金兵本以为可以和上两次一样就地征粮,没想到会陷入这等境地。这时他们粮草已尽,又听说宗泽已派大军迂回北上,准备阻截其归路,宗辅闻讯连夜撤回河北,要等到粮草接济上以后再谋进取。

在汴梁、陕西、山东同时面临大兵压境的同时,忠武军的压力却明显轻了许多。但宗翰的安排也当真巧妙,银术可的兵马虽不足以攻破隆德府,但仍保持在让曹广弼处于自保有余、进取不足的境地,王彦建议分出五千精兵前往救援汴梁、山东,但曹广弼却觉得五千精兵无论是入汴梁还是援青州都无法对中原的战局产生根本性的影响,又认为有杨应麒的撑腰和宗泽的经营,登州和汴梁分别要守住应该没问题。

这时候,曹广弼其实很想干另外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那就是救人!可是那个人究竟在哪里呢?

华元一六七八年岁末,一东一北两个密子分别进入上党,带来了曹广弼期盼已久的消息。东边是杨应麒的人,带来了一个口讯:汉部已得到确切消息,折彦冲目前落在西路军宗翰的手头,宗翰军中伏有内应,救人的事情应该会比在东路军手上救人容易得多,只是大哥具体软禁在哪里现在还不知道。

而北边那个人来历更奇,只带来了一句话:“人在太原!”

第二三零章 中原战局(下)

华元一六七九年,汴梁。

曹广弼的使者林翼到达时,宗翰的前锋已经由郑州到达金水河上游的白沙镇,离开封只有半日之距离。林翼在官吏的引导下来到汴梁城内的临时帅府,入大门,过走廊,还隔着门便听里面一人道:“宗大人,形势如此危急,还是请公主鸾驾南避吧!否则恐怕…”

林翼心道:“又是一个没胆量的!现在逃跑有个鸟用!”

进得门来,却见堂上坐着两人,正在对弈,左边那人须发俱白、一身儒服,料来就是近年威震天下的宗泽,右边却是一个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旁边坐着三个人,站着一个人,这四人都是坐立不安,看装束都是文官。

宗泽且不答那文官的话,拈子落盘,这才笑道:“何必如此张皇?我在城外早有布置,公主尚且不慌,早间还去坊间问询菜价米价,你们慌什么!”

赵橘儿自海外归来以后,颇为关心百姓菜篮子,逢三隔五便往集市上跑,一些文官以为此举颇不自重,但另外一些士人则赞公主亲民。

林翼见宗泽注意到自己,上前行礼,宗泽点头道:“是从上党来的吧?上次在卫南我见过你。”林翼通报了姓名,宗泽又道:“且先坐,待我下完了这盘棋再来叙话。”林翼当下便站在一边,也不多言。宗泽见了颇为赞赏,微笑着看了他一眼,又斜了那几个文官一眼,似乎在说:“看看人家!这才是官吏临敌时应有的勇气与从容!”这时他对面的年轻人追了一子,宗泽见了惊道:“好棋,好棋!”

那几个文官见宗泽居然把棋局看得比战事还重,个个急怒难当。宗泽却不管他们,只是凝神对局。

约莫有一柱香功夫,外头来了个将领请命道:“四壁统制请闭诸门以防万一!”

宗泽斥道:“闭什么闭!通令诸将,诸门大开,若真有敌骑来到,就便诛之!”

那将领领命去了,宗泽随即又凝神于棋局。其中一个文官终于坐不住了,站起来对领头那人道:“胡大人,你看这…”

林翼看那胡大人,见他虽着官服,但身上没有一点官僚气息,一脸的恬然更像一个学者,却见他微微一笑道:“宗汝霖既如此有把握,汴京必定无忧!”说着便举步出门。

余下几个文官面面相觑,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门外火速来报:“捷讯!金军前锋进至中牟,刘衍将军以三万兵马扼其进路,金军见难以得胜,正要退回白沙,埋伏在金兵归路上岳统制伏兵尽起,两相夹击,金军大败,我军斩首五百,俘敌一千三百,得战马六百匹。”

那几个文官闻讯大喜,宗泽亦高叫一声,啪地落下棋子,林翼在旁望见,叫道:“好棋!”

宗泽微微一笑,这才回过头来对报捷的将官道:“令岳飞便宜行事,刘衍且归。向公主及全城军民报捷。”便又凝神于棋路。

林翼心道:“岳飞?是那个人么?他又跑这里来了。二将军也赞他是个奇才,可惜和王副统制不和…嗯,听说他曾是宗大人旧部,来汴梁依附老上司也不奇怪。”

那几个文官闻捷报虽然一喜,但见宗泽如此“胡闹”,对望一眼,摇了摇头结伴出去。宗泽和那年轻人这一盘棋又下了足足半个时辰,中间那年轻人两次谋图反攻都告失败,直到最后关头才弃子认输。

宗泽笑道:“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韧劲。”

那年轻人笑道:“年轻人有长力不奇怪,倒是‘宗爷爷’姜老而弥辣,我开局不久便占了上风,谁知道竟会被您扳回来。”

宗泽笑道:“我与你父亲算来也只是平辈,如何敢承你‘爷爷’之称?”

那年轻人笑道:“宗大人,您不知道么?现在金军的下层兵将对你敬畏交加,都叫你宗爷爷呢!”

宗泽哈哈一笑道:“他们便叫我太公我也不放在心上,倒是你那批兵器…”

那年轻人爽快地道:“三日之内,便能运到!这场棋我输了,按照赌约,只收半价。”

宗泽大喜,又道:“那军粮的事情…”

那年轻人道:“我手头兵器不少,军粮却还不多。”

宗泽道:“但我知你认得的粮商着实不少,这个月他们运往上党的粮草,少说也有十万担!若也能帮我也运来这个数,汴梁便能多撑一二个月!”

那年轻人看了林翼一眼,笑道:“粮商的门路,这里有人比我在行呢!宗大人问山路,何必舍樵子而问渔夫?”说完便分别向宗泽、林翼告别。

林翼道:“看了这位兄台半日的棋,还不知如何称呼。待我向宗大人汇报过公事,若是得便,还请麒麟楼上喝一杯,交个朋友。”

那年轻人哈哈一笑道:“我们早就是朋友了,只是没见过面而已。”

林翼心中一动:“陈楚?”

那年轻人笑道:“不错,正是陈楚!”

陈楚走后,林翼又再次向宗泽行礼。

宗泽道:“你们认识?”

“是。”林翼道:“做过几笔生意,他的信誉很不错,但今日却是初见。”

宗泽颔首道:“不错,我也常听说他不但信誉卓著,而且兵器只卖给抗金的义师,有时候甚至是半卖半送,此等义举,令人钦佩。他虽然弃儒从商,但在这乱世干出来的事业,可比一百个儒生还要有用!”随即又叹道:“只是他如此做生意,只怕再大的家业也经不起折腾!”

林翼是知道陈楚底细的,所以听了微微一笑,心道:“他的亏空再大,只要没有贪赃枉法又符合七将军的指令,自然有汉部枢密用军费给他填,怕什么亏空!”口中却不道破。

宗泽又道:“听陈公子讲,你在粮草上有门路?”

林翼道:“不错。宣和末年我在忠武军时,童贯对忠武军的钱粮克扣得很厉害,我们没法,只好自己筹措钱粮养兵卫国!所以对于北国粮道十分熟悉。”

宗泽叹道:“怪不得种彦崧、曹灵寿转战南北,钱粮无缺,原来是有你这等奇才在!”

林翼忙道:“不敢,不敢。”他这句不敢却不完全是谦虚。他平输转运的能耐虽然了得,但终究不可能无中生有,老忠武军和新忠武军的钱粮供应,若没有汉部的支持断难以源源不绝。不过忠武军和汉部之间的道路常常因战乱而隔绝,林翼在时战时停的情况下能保证忠武军的供应,本事也确实不小。

宗泽便问林翼能否替汴梁筹措一些,林翼微笑道:“曹统制这次派我来,第一是想双方在战略布置上通一通声气,第二便是看看双方有什么互惠互补的地方没有。如今宗辅窥伺山东,齐鲁商道一时难通。但我已在东海预定了的一批物资,蒙商人朋友们义气,竟花了大功夫从淮河运来,准备通过运河旧道进入汴京。曹统制的意思,是希望宗大人能派兵先把这批粮草接进汴京来,其中一半归宗大人调派,另一半则转入上党。却不知宗大人是否调派得出人手。”

宗泽大喜,问了军粮的数目,心中盘算了一阵道:“这批粮草我去帮你们接进来,不过这么大一批粮草,恐费钱银不少,我一时难以筹措,不知能否延期付钱?”

林翼笑道:“宗大人说笑了,曹统制的意思,本来就是要把这批粮草送给宗大人,我们并不收取一分一文。”

宗泽忙道:“这怎么好!”

林翼道:“上次阻截金人,虽然未能迎回二帝,但侥幸夺得许多金银。这些金银本自汴梁而来,如今购得粮草仍然归汴梁,正是物归其主,宗大人何必推辞?”

宗泽大喜,说道:“曹统制心胸旷达,令人好生佩服!宗泽定要奏知圣上,以旌其功!”

林翼微笑道:“忠武军上下但求御驾早日北上抗金,至于官爵荣耀,岂是我等所求!”

宗泽闻此豪壮言语,不高兴反而黯然,长长叹了一口气,重重坐在椅子上咳嗽起来。

第二三一章 山东进退(上)

上次宗辅被宗泽、刘锜联手逼退后,东路军虽然渡河歇马,但一等到后援粮草到达便又南侵。宗辅以偏师在白马附近渡河,在滑州登岸,宗泽部将张捴请往救,泽选兵五千付之,戒毋轻战以待援。

张捴至滑州迎战,恰好宗辅增燕人兵、汉奸兵三万,金军军势大盛。两军狭路相逢,诸将见金兵人多,心生恐惧,请张捴少避其锋,张捴慨然道:“避敌偷生,将来我有何面目去见宗公。”力战死之。全军悲痛死战,金人虽多而不能胜。

泽闻张捴告急,遣王宣领骑兵五千前往救援。张捴死后二日王宣兵马方才到达,而两军尚未分出胜负。王宣以生力军加入战场,大败金军。宗泽闻讯,亲自出城迎张捴之丧归汴梁,抚恤其家,以王宣权知滑州。东路军经此一战,大感宗泽难以对付,自此不敢犯汴梁,移师向东。而宗翰听说后对宗泽也更增忌惮。

宗辅以大军下山东,意欲从山东趋江南直取赵构!南宋朝廷在扬州闻言大惧,这时山东并无统帅,而全境能战之军只有王师中手中的民兵以及刘锜手中的“义军”。金军若越过山东,再渡淮河,数日间就能逼到赵构所在的扬州!赵构又惊又急,忙传令王师中节制诸军以阻金人南下之路。杨应麒也怕宗辅兵马千里奔袭真把南宋政权给灭了,几乎与赵构同时传下密令要赵立等将领相机出动,尽量阻截金兵主力。又命陈正汇南渡清阳港应变。王师中在外面声威煊赫,但其实只是一个傀儡,民事上他还做得些主,兵事上赵立等几乎是直接听命于津门。津门与登州隔得虽近,但海上来往,顺利时可能比快马往来还便捷,但要是不顺利时一二个月难通音讯却也有可能,这时战事急如风火,所以杨应麒要派一个重臣去随机应变。

赵构南下以后刘锜便一直活动在青州以北、沧州以南,这时听说宗辅东下,不退反进,竟然引兵去救大名府,结果在齐州境内的济水岸边遇到宗弼,双方激战。当时刘锜有兵马五千人,宗弼有兵马三千人,但宗弼的三千兵马中有一千是女真嫡系,其它两千人也是久经沙场的契丹健卒,刘锜的兵马虽然训练有素,但终究敌不过这支百战之师。此战刘锜伤亡过千,退守淄州,宗弼引轻兵追袭,刘锜再败,连夜退往他训练兵马的临淄,他在这里收拾残兵败将,共得兵马一万二千多人,一边据城而守,一边派人往登州求救。

登州兴练民兵已有七八年之久,近年来更是大肆扩军。如今登州的民兵虽然号称“民兵”,其实论到配备、待遇与训练与汉部正规军均无多大差别,赵立等四个民兵寨子早发展成四支颇为可用的军队。这时听刘锜告急,赵立便请出兵援救。陈正汇颇感犹疑,怕派出人去以后山东半岛难以固守。

赵立道:“如今登、莱两州拥众十余万,不计后勤队伍,光是战斗队伍便有六万五千人!只是沿胶水布防,几乎每一里都有哨站,防得固然周密,但这样防范费兵太多,而且不免有过冗之嫌。不如只以兵力布列三处要道:一在胶水下游海仓镇,守半岛西北门户;一在胶水中游胶中寨,守半岛正西门户;一在淮子口西板桥镇,守半岛西南门户。海仓、板桥每处各用五千正规兵马,一万民夫,因其靠海,另有水军为援。胶中寨用一万正规兵马,两万民夫。如此我们便还有四五万精兵可以随机调动,或攻或守,反见灵活。”

陈正汇道:“莱州西境并无天险可以阻截胡马,胶水又不是长江、黄河那样的大水面,我怕守住了这三个地方,金兵却从其它地方入侵。”

赵立道:“金军在我们监视底下要绕过这三个地方入侵登州、莱州,能过来的兵力必然不多。登、莱两州民气颇为可用,民风又悍勇,大可鼓励他们自卫自防!我们再以机动兵力驱逐策应,必能将之驱逐出去!”

陈正汇还是觉得不保险,赵立又道:“若要保险,则莫过于御敌于门外。如此则刘锜不能不救!”陈正汇便令一郎将引兵五千去救,赵立嫌少,请自将两万人去救,陈正汇道:“若调两万人北上,万一兵败,到时候金兵南下,只怕我们连胶水一线都守不住!”只答应再增派五千人。

这时宗辅的大军已经兵临临淄,第一个五千人援军开到时包围未定,因此得以进城,但第二个五千人却在中途遭到金兵伏击,损失过半,不得已退回山东。

宗辅一边攻城,一边以偏师追着那批败兵的尾巴直到胶水,山东半岛为之惊震。

杨应麒听说山东战事不利,登、莱两州有失陷之危,忙飞书问陈正汇是否需要援军,一边令辽南、日本、流求、麻逸的兵马整装待发。

陈正汇收到书信后就想请援,赵立反对道:“金军的兵力未必就强过我们多少,而且他们攻我们守,我们又是本土作战,完全可以抵消金军的优势!何必再请援军?再说辽南等地的军队可都是汉部的直属部队,和我们登州打惯了‘民兵’旗号的队伍不同。如今大将军还未救出,一旦让汉部的直属部队和金军接刃,消息传出,恐怕后患无穷!”

陈正汇一听也感怵然,问道:“赵将军以为当如何?”

赵立道:“以不变应万变,仍按照我当初的说法,分北、中、南三门户布兵,同时宣布莱州戒严!”又道:“刘锜虽然接连两次战败,但他能以两万人不到的兵力独挡宗辅,亦见其能。可再拨兵民万人给他,我引两万精兵出击,与他作犄角之势。”

莱州援军未出,而刘锜又败。这次他是焚城突围,军队到潍州时过城不入,径往南边的密州去了。金兵尾随而来,占据潍州州城时花费了一些时日,而刘锜也因此得以脱身。

赵立闻讯领精兵三万人渡胶水与宗辅相持,陈正汇也将山东半岛的军事指挥中心从清阳港迁到淮子口。刘锜闻讯,又派人来求兵,这次来的竟是他的副将徐文。

陈正汇见到徐文,不悦道:“刘将军三战三败,居然还好意思来请求增兵!”

徐文反驳道:“刘将军如今仍然挂名宋将,而我徐文吃汉部俸禄日子已经不短,在汉部内部,论亲疏、论资历我都远胜于他,但眼见他屡战屡败,我却仍然愿意当他的副将!为何?因为这些‘败仗’反而让我徐文更加认为他有资格做我的主将!不但我这样,此时跟随刘将军一路败下来的兵将也都如此!”

陈正汇沉吟道:“但如今我实在无兵可派了!”将赵立所布置的三门户兵力布局说了,道:“三门户用正规军两万人,赵将军带走了三万多人,两次援救刘将军又折损了不少。我如今手头只剩下五千多人,此外就是一些草草训练过的民夫了!”

徐文道:“刘将军如今驻扎于高密,高密是淮子口的屏障。刘将军若是不失,淮子口与板桥镇便无虞。刘将军若有闪失,淮子口与板桥镇就算兵力完整,恐怕也难保全!”

陈正汇问:“徐将军的意思是?”

徐文道:“我的意思,是请陈大人将淮子口五千人、板桥寨五千人全都拨给刘将军。”

陈正汇惊道:“你疯了!”

“我没疯!”徐文道:“陈大人,若论中枢决策,我不敢和大人相比,但万一金兵逼临板桥寨、淮子口,这临阵指挥的本事,你比我如何?”

陈正汇坦然道:“我不如你。”

徐文马上接道:“而我又不如刘将军!”

陈正汇明白他的意思:徐文是说这一万兵马在他陈正汇手上能发挥的作用,远不如在刘锜手中大。陈正汇对刘锜虽然还不肯十分信任,但事情逼到这份上,再也不容他犹豫,当下咬了咬牙道:“好吧!我马上签令,让板桥寨守军归刘锜调遣,淮子口这五千军马你也可领去!”又道:“你且先行,让刘锜专心打仗,我来做你们的后勤官!若高密守不住便到淮子口来,这边的作战指挥权我也让出来给他!”

徐文大喜,当日便领了五千兵马前往高密与刘锜会师。刘锜得了这支生力军,士气大振,加上有了陈正汇的全力支持,少了许多后顾之忧,当下引兵出击,在安丘附近又为宗弼所败,但这次宗弼也没讨了多少好去,双方减员的人数基本相当,之所以称刘锜战败主要是刘锜先从战场退走,而他退走时宗弼也已无力追击了。

金军在南边与刘锜激战的同时,东面却被赵立突破,在昌邑小败了一场。

刘锜退到高密,日夜驱遣民夫增筑城墙设防。刘锜虽然一路败退,但他的抵抗却为青州、潍州的民众争取到了转移的时间,这些民众或藏于远乡僻壤,或退入密州、莱州,加上刘锜是一边撤退一边清野,所以金军所过之处都征不到粮食。赵立又派轻骑坐海船绕路骚扰金军后方,虽一时断不了宗辅的粮道,却也绊住了金兵的手脚。

宗辅被刘锜、赵立所钳制,东路军不断胜利的步伐也终于出现了停滞。

第二三一章 山东进退(下)

金军对大宋的第三次大规模入侵并没有取得预期的战果,西到长安、东到高密,再要继续推进便已十分吃力。宗翰派骑兵在中原烧杀抢掠,汉水流域的北部和淮河流域的西北部都有金兵骑兵的踪影出现,但由于有宗泽挡在那里,所以宗翰既无法和第二次南侵那样成功与东路军会师,也无法调动大军直袭赵构的行在。就算已被金主列入“势力范围”之内的河北、河东,金人也还没能实现真正的统治:中山、真定以南的州县当金兵来时或闭门守城或者席卷逃走,逃跑的人等金兵一退又卷土重来,投降的一看形势不妙也如墙头草一般随时倒向大宋,金兵在这一带很难通过正常的行政手段取得稳定的税收;而河东就更不用说了,隆德府已成为一块抗金的铁板势力,曹广弼对汾河流域的袭扰更是让整个河东不得安宁,金军到了太原府以南的地方,哪怕是呆在城里也缺乏安全感。

在与金人的对抗中,一些豪杰渐渐在厮杀中冒出头来,金人发现:这些出身草莽的义军有时候比北宋末年大宋的正规军队还难对付,虽然他们未必有经过正规的训练,但农民暴力的本能与嗜血的野性被释放出来之后,在战场上就变得和境外的蛮族无甚区别了。

如今金人最渴望的,不是遇到抵抗后的作战胜利,而是未经抵抗的举手投降。毕竟女真人口太少,中原义军每一次的抵抗都会多多少少削减女真本族士兵的数量和控制力,增大契丹、渤海、汉儿士兵在军队中的比例,这种状况是一些女真领导人所不愿意看到的。女真人多希望南方抵抗的军队像第一、第二次南侵时那样“望风溃散”,否则像现在这样不断地打硬仗,就算场场都胜利女真人也受不了!

在陕西,娄室由于缺少后继兵力而没法继续扩大战果,对长安以西、以南的地方只能掠夺而无法统治,在陕的西路军迫切希望宗翰和东路军能尽快了解东面的战事,把更多的兵力投入到陕西战场中来。

但是娄室等在陕将领的这种期望短期内是无法得到满足的,宗翰以部分的西路军军力,要和宗泽持衡已经相当吃力了,何况他还要压制曹广弼所领导的忠武军。

而山东方面的战争,金军东路军已经出动了主力,但他们面对的是已全面调动起来的山东半岛,这个半岛的军事系统虽然号称民兵,实际上却是一支相对完整的正规部队,为了保护半岛不受金兵侵袭,这次王师中和陈正汇一共动员了十五万人以上来对抗宗辅,加上本土作战的种种优势,令得金军东路军将战线推到胶水一带以后就再难寸进。

中原的这种形势,宋、金、汉三方的有识之士都或多或少地看到了一点端倪,不过每个人看到这种形势后由于立场不同,采取的措施也不同。

在汉部,杨应麒对眼前这个局面颇为满意,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棋局,这时如果中原的力量有不敌金人的征兆,他还准备投入更大的力量来维持南北的平衡,相反,如果南宋政权局势大好,他就会考虑收回部分力量由赵构去独自承担金军的压力。但杨应麒也有很大的难处,这种难处不但在于中原战局在未来的走势未必能如他所愿,更在于汉部内部开始出现不同的声音。山东半岛全面动员投入战争以后,汉部主力军的一些将领反应非常大,他们不是不支持杨应麒操纵汉部的附属力量投入这场战争,相反,他们认为应该全面开战!

“难道他们不知道大哥还被软禁吗?”杨应麒有些害怕,现在他必须同时面临两种巨大压力:一边是金人对汉部越来越过分的行为表示不耐烦,会宁和燕京发往津门的斥责已是越来越严厉;同时汉部军方却又觉得津门枢密退让太多,认为汉部对女真人不需要这样隐忍,而需要再打一场硬仗来让吴乞买和宗翰闭嘴!同时追求着对内平衡和对外平衡的杨应麒就夹在这中间,虽然还不至于寸步难行,但陈正汇等人却都知道七将军的政治空间已经不多了。

在大宋,即便是宗泽这样的人也并不能尽窥杨应麒的算盘,在他看来仗打到现在这个程度金人已经出尽全力了,如果赵构能尽起江南、两湖的兵力,那么一举压倒金人未必不可能。但是赵构却不这么想,一来他被金人打怕了,对金军有着一种近乎习惯的害怕;二来打倒金人对他来说也未必有什么好处。所以看到中原的战局稳住以后,赵构的第一反应不是增加兵力、恢复国土,而是想趁机求和,希望能以割弃西北的代价换得他在南方的偷安,也便于他集中精力巩固他在东南的统治。

针对汉部与大宋的这些反应,金军内部的意见也分歧得厉害。比如宗翰就主张继续打下去!进击,进击,再进击!他认为大金其实已经接近完全胜利的边缘了!宗泽虽然老辣,但宗翰却看出这个老家伙有三大弱点。这三大弱点是什么呢?第一是宗泽的主张实际上和作为皇帝的赵构背道而驰,所以南宋政权对汴梁军队支持给得甚少,而后腿拖得甚多!第二是由于南宋政权不断南移,天下的税赋、财货也都向东南流去,一向依靠四方供应才能维持的汴梁便一日不如一日,一旦汴梁钱粮缺乏,那些前来依附的义军、流寇势必离心,届时军队散为流寇,中原将再次陷入无秩序的混乱。第三也是更为致命的一点,那就是宗泽老了,不但老,而且病!宗翰认为,一旦宗泽有个好歹,汴梁将不战而破,汴梁军一破,陕西兵、忠武军和登州兵将失去枢纽,金军便能从容地各个击破。

如果局势发展到那个地步,那不但宋政权不足为患,连汉部也将无可奈何!杨应麒如果敢将汉部的直属兵力投入战场,那就是将折彦冲往死里推,汉部内部很可能会因此而分崩离析。可杨应麒要是不出兵,那他就只能坐视宗翰把中原的抗金势力一个个吃掉!

所以宗翰认为,只要再进一步,大金就赢了!而且是全胜!

不过,金国内部并不是人人都能理解宗翰的这种大胆,甚至可以说很少人能理解宗翰的这种大胆!宗望活着的时候宗翰对他颇存忌惮,但这时宗望死了他却有些想念起这个堂弟来,因为他觉得军国大谋上,大金上下只有阿骨打和宗望是自己的知己——比如在第二次侵宋之前,也是有宗望的赞成才让先汴梁后两河的军略得以畅行。其他的人,哪怕是娄室这样的老将在宗翰面前也略显保守,而挞懒等人和宗翰更是同床异梦!

挞懒和他背后的吴乞买,利益和力量主要在东方,陕西的拓展从短期来讲对他们没什么好处,但汉部这个心腹之患他们却比宗翰和宗辅都感受得更深。登州兵虽然挂着大宋和义军的旗号,但其中的暧昧宗辅和挞懒并非完全不知。实际上,当刘錡、赵立等人在山东战场上打得轰轰烈烈的时候,陈显和刘彦宗、欧阳适和挞懒在后方的摩擦其激烈程度丝毫不亚于在京东东路真刀真枪的厮杀。

“登州?那是我们老七的地盘!就像沧州和我的关系一样。”欧阳适对挞懒的秘密使者说:“你们要是能把登州打下,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又承诺汉部的水师绝不会介入战场——哪怕清阳港变成一片瓦砾!

对于欧阳适的这种表态,挞懒和宗辅都将信将疑。这时金国内部也有东路军、西路军的割据存在,推己及人,汉部内部有不同的派系力量也不奇怪。而山东半岛一旦攻陷,不但淮河流域将失去屏障,有利于攻宋,汉部失去了山东也将遭到削弱,甚至杨应麒在汉部内部的地位也将有可能动摇!不过,在没有欧阳适水师支援的情况下,小小的齐鲁丘陵居然拖住了金军东路军的主力,浅浅的胶水居然挡住了女真人的马蹄,这却是挞懒、宗辅始料未及的。

山东战事的一再迁延不但让金军东路将士丧失了锐气,连在后方负责后勤的刘彦宗也于病中累死。这场战争打到胜利无望的时候,金国内部一种大异于眼前的外交策略开始浮出水面,挞懒向金主吴乞买提出建议,认为一举灭宋已经难为,不如改变方向,联合南宋政权向汉部施压,利用欧阳适和杨应麒的矛盾将汉部搅乱,甚至扶欧阳适上台。

吴乞买认同了这个建议的部分内容,不过金国与大宋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时间想联合只怕不易,而且欧阳适和杨应麒之间的矛盾也未必已激化到欧阳适将取而代之的程度,所以这件事情的可行还值得磋商。再说,由于宗翰正推行强硬政策,吴乞买也不能完全无视宗翰的意见忽然扭转外交的大方向,因此只许挞懒秘密着手,进行此事。

第二三二章 秦桧南行(上)

金国起于蛮荒,文官极缺,所以对辽宋被俘官员常加以优待,以图驯为征税之犬。当初秦桧因为上书劝阻张邦昌登位,希望金人能立赵氏为帝,因此被视为亲宋大臣从汴梁抓到金国。过燕京后金人将赵宋君臣分开,或拘押,或起用,或流放,其中秦桧一家被带到会宁,金主吴乞买听说了他的气节颇为赞赏,便将他赐给挞懒任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