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锜是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只洒一轮热泪便不再愁眉,他和曹广弼是郎舅之亲,又互相知信,说起军事,开门见山便问曹广弼是否有把握守住河东。

曹广弼道:“河东北方门户,全在太原。如今之太原,兵粮不缺,便是宗翰、宗弼齐来,我也足以凭城一战!”

刘锜问道:“南边呢?”

曹广弼道:“我料张浚必不敢过河!”

刘锜道:“太原虽为河东屏障,但怕只怕太原未失,而河东已乱。”

曹广弼脸色一沉,知道刘锜所言甚是。新汉政权在河东经营日浅,除了隆德府外,其它州县都是新得之地。太原有曹广弼坐镇料来无恙,但汾河河谷等地可就难说了。以前汉部声威最盛时大户纷纷解囊相助,但经此一败,人心会怎么变幻可就难说了。如果汾河河谷有失,太原只怕就难以孤守了。

曹广弼道:“你既点破此虑,可有良策?”

刘锜道:“河东势孤力弱,能自保便出人望外,要想扭转整个天下局势,却得靠东北的中枢。”

曹广弼道:“应麒在大军溃败之前便有预见,可惜我们身在局中无法扭转而已。但他既有此虑,接下来或有因应之对策。我们现在最大的任务,仍在于保住河东!”

“河东不能单保,”刘锜道:“欲保河东,或南据汴梁为后援,或西控秦川为呼应,得此二地之一,汾河自然人心安宁。汾河安宁,才能支持太原抗战到底。反之,若我军地盘日小,军力日蹙,恐怕支持不到太原陷落,汾河的人心就要大变了!”

曹广弼听刘锜如此说微感讶异道:“在这种情况下你竟然还要进取?嗯,乱中取胜,以攻为守,这倒也是一法,但我们恐怕调不出足够的兵力南下、西进。现在汴梁虽然空虚,但若以轻兵取汴梁,赵构在邓州的大军定要北上。若无大军与之相持,汴梁绝难久守,若汴梁得而复失,恐怕士气益受打击。”

“汴梁?”刘锜道:“我没说打汴梁啊。”

曹广弼惊道:“难道你要打陕西不成?”

“不错!”刘锜道:“我就是要取陕西!若能合秦晋之力,宗翰、宗弼再强,也未必能奈我何!金人攻不下秦晋,那他们就要再次陷入进退两难的地步。届时只要东北中枢还有余力进击,金国诸部便可各个击破!”

第二五八章 那幕后的幕后(上)

曹广弼听刘锜说要取陕西,摇头道:“不行,我们的兵力不够。除非…除非是能联系上铁奴,让他南下。”想了一想,又摇头道:“不,恐怕便是铁奴来了也未必打得下陕西。”

旧宋西兵之强韧天下知名,张浚用之以攻虽不能轻易便破河东,但用之以守,在本土作战的情况下便是金军西路军全力一击也未必能摧毁它。曹广弼自忖要打下陕西非倾尽汉部全力不可,现在单凭河东军要攻下陕西已无可能,要以一旅偏师得到秦川更无异于做梦,甚至就是萧铁奴铁骑南下会师,也未必能在陕西兵将手里讨到好去!

“六将军?”听了曹广弼的话,刘锜却道:“不用六将军,我只需自己带来的三千人马,再问曹帅借个人便行。”

曹广弼愕然道:“借谁?”

刘锜道:“种忠武、种彦崧将军。”

曹广弼听得眉毛一轩,说道:“你要用攻心战么?”

“攻心也罢,攻城也罢。”刘锜道:“我只是觉得陕西的男儿,不当如此没有血性!”说到这里他握紧了拳头,眼睛忽然红了,这不是哭泣的征兆,而是愤怒的颜色:“我华夏二百年来何以积弱?还不就为石敬瑭等人卖土求安、引胡入塞之故?其实天下姓折也好,姓赵也好,都该等将胡人赶出去后大家再来打个明白,现在赵构为他一己之私,竟然干出这等亲痛仇快的事情来,如何不令人寒心?我料秦陇兵将士人必深以为耻,这便是我们的良机!”

在武将不干政这一条上,汉部的教育与大宋的教育是相同的,刘锜自幼沐此家教,只管打仗、远离政争的灌输早已内化,这时忽然说出一句“姓折姓赵”的话来,却不仅因为他和曹广弼志气相投,而且因为两人乃是亲戚,利害相关,所以这等敏感话语才会脱口而出。

曹广弼道:“你说的甚是,帝姓为何并不重要,但天下兴亡、华夷之变却不能不虑,我与应麒文武契合,也正是在这一点上。赵构这次做出这等事来自有他的道理,但就长远来说,除非是就在此役中亡我汉部,否则恐怕他会弄巧成拙!”取出一幅地图来,对图思虑良久,说道:“好,我们就冒个险,看看赵构在陕西的人心到底还剩下几分!”

刘锜道:“此事虽然危险,但我却还有几分把握——顶多是所谋不成,自保当非难事。再说有我以攻为守,牵制陕西兵马,河东西线便无可虑。只是我们在此决定这等大事,中枢那边知道,不知是何反应。”他毕竟还留着几分旧宋时代的顾虑,建功立业之前都要担心中央政府会否反而因此怪罪。

“放心,汉部不是赵家。”曹广弼道:“你尽管放手办事,只要我们恪守将道,应麒那边必会与我呼应。”

※※※

塘沽,杨开远站在城头望着城外如蚁金兵,如林金营,仿佛又回到了辽口大战的前夕。在他的背后,站着一个年过花甲的儒生,正是新汉政权的副总理大臣之一陈显。

“没想到齐鲁军团竟会溃败得这么快!”陈显叹道:“三将军,这塘沽…”

“塘沽不会有事的!”杨开远道:“现在该担心的,不是这里。”

“那是…东海?”

“嗯。还有辽阳。”杨开远道:“塘沽能否守住,不在于塘沽本身,而在于本部能否稳住。而本部能不能稳住,就要看东北那边大哥和老七怎么处理了。”

“那山东那边…”

“山东那边的得失,也不仅仅在于山东方面守战之成败。”杨开远道:“我料宗弼兵锋到大名府后便会开始疲钝,要单方面覆灭山东并非易事。听说应麒在齐东的改革颇得人心,只要齐东人心归汉,赵立便有守土一战之力。现在可虑的是赵构那边——如果赵构以大兵猛进与金人南北夹击,那山东就危险了。不过赵构是否进军,却又取决于另外一个人。”

“四将军?”

“不错。”杨开远叹道:“现在有可能对付赵构的人,就只有他了。”

※※※

辽阳。

听到赵构发兵袭击山东的消息时,齐鲁军团全军溃败的消息还没有传来,但杨应麒已知道汉军在燕云的军势要糟。果然,没多久他所担心的事情就发生了。

“七将军…”手下几个官僚听到这件事情后声音都有些颤抖,他们抬头望向杨应麒,却发现这个曾被人称为“软蛋”的总理大臣脸上一点惊骇都没有。

“果然——”杨应麒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传令下去,山东、河北、塘沽全面戒备。所有州县若被战火隔断,便由其地最高官员临机专断。自太行以西,军政大事由河东军副元帅曹广弼行权。”

杨朴道:“四将军那边,是否也该促他援护山东?”

听杨朴提起欧阳适,杨应麒的神色忽然变得很奇怪,杨朴和杨应麒共事日久,知道他如此神色是为了掩藏内心的某种情绪。过了好久,杨应麒才道:“东海那边,什么也不用说。对于大宋的作为,四哥应该会知道得比我们早!他想怎么做,我们在这边遥控不了他;他会怎么做,我们看着就是。”

杨应麒这句话说得没有半点火气,但杨朴却莫名其妙感到背脊一阵寒意,咳嗽一声,提起另一件事情道:“那我们是否该在通州增防?”

“增防?”

杨朴道:“若听说我们在中原大败,会宁一定会反扑的啊!”

杨应麒的眼睛闪了闪,说道:“大哥现在在沈州吧?北边的军事是由他直接掌控,你何必担心?”

杨朴道:“军队的行动自然是由大将军直接调遣,但后勤补给我们也要跟上啊。”

杨应麒点了点头道:“不错,不错…不过…不过我估计大哥不会防守的。”

杨朴愕然道:“不会防守?那、那是…”

“大哥会反攻!全面的反攻!”

杨朴和张浩闻言无不骇然:“反攻?”

“反攻!当然是反攻!”杨应麒道:“所以我们的后勤也要多送些攻击武器,而不是守城器械!当然,粮草还是最根本的。”

杨朴和张浩给杨应麒这么一说,转念一想,也觉得在这种形势下也唯有反攻才是上策,因此都默默点头。

果然,第二日折彦冲便传来照会,告诉杨应麒他要再次挺进黄龙府,阿鲁蛮也会兵逼大定府,命杨应麒好生接应各路大军的后勤补给。

与此同时,中原军势溃败的消息也已开始在一些大商家之间传开,赵履民、刘介、阿依木思等闻讯后聚到一起,最后推出赵履民去探探杨应麒的反应。赵履民本以为杨应麒在这节骨眼上未必会接待自己,谁知道帖子递上去轻而易举便得到了回应,得允明日到府上相见。

第二日赵履民从杨府出来,来到商人会馆,众商纷纷打听消息,赵履民笑道:“不怕,不会有事的。”

众商听了都不信道:“打了这么大一个败仗,怎么会没事?”

赵履民笑道:“你们不知道,我去到府里时,七将军却是手里拿着一支笔出来见我。我当时以为他正忙着公事,谁知却有一个丫鬟追出来问七将军要笔。我当时不免奇怪,细看之下才发现那笔不是书写之笔,而是画眉之笔。再听那丫鬟言道:‘公主言,左边眉毛画得不好,待会重新画过。’我才知道他不是在办公,而是在画眉了。”

众商人一听无不愕然,刘介则笑道:“七将军并非沉迷女色之人,他如此悠闲,多半战事并不紧张。大家想想,汉部面临危机也不是第一次了。阿骨打南下时七将军不在,宗望南下时大将军不在,但结果还不一样挺过来了?而且汉部的事业是越来越大。现在大将军七将军都在,我们还怕什么!”

众商人犹未肯深信,但不久便有消息传来:折彦冲竟又领兵北上进攻会宁,同时阿鲁蛮也领兵向大定府进发。消息传出,辽河流域人心大定,中原虽然人心惶惶,但辽阳府却是稳如泰山。

第二五八章 那幕后的幕后(下)

那日杨应麒送走赵履民后回到后堂,赵橘儿叹道:“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

杨应麒脸上略显黯然,说道:“想当年我们事业还小时,众兄弟齐心合力,内部之事,几乎可以不必考虑,所以尽管力量甚小,阻力甚大,但我们却能做得顺心顺手,可现在…唉——”

他的这一声叹气,别人听不懂,赵橘儿却懂得。这次汉部在中原的大败,与其说是外部出了问题,还不如说是内部出了问题。既然是内部出了问题,自然要从内部来解决。

赵橘儿道:“当初让四哥南下时,大哥就没埋伏什么后着么?”

杨应麒皱了皱眉道:“外人看来貌似有,但我却觉得未必有。只因大家都以为有,所以不必真有。其实便真的有,我也希望不要用上。”

赵橘儿问:“你呢?有没有埋下什么棋子?”

“我?”杨应麒道:“没有。”

赵橘儿道:“真的没有?”

杨应麒嘿了一声道:“流求、麻逸的文官,大部分都是经我手的,至于武将的人事任命,也是公事公办。”

赵橘儿道:“但现在这件大事,还能按正常的人事程序,公事公办么?”

杨应麒深深叹了口气道:“我不想动四哥。”

赵橘儿道:“但有些事情总得防着吧。建康那边的事情发生之前他没有捎来半点消息,发生以后他却很快就反应,而第一件事就是告知你他已经征调了流求的水师和一半的水师陆战队伍,第二件事就是要求征调汉部在日本的维和队伍——他这样做是以方面大臣之责应急从权,按常理来说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不过其用心已大略可知。”

杨应麒道:“四哥这样选择,那是表示他并不想让汉部削弱,只想借此事扩大他在部内的权力而已。他本人在汉部的权力大了,那汉部的壮大也是他所乐于见到的。这样的话,那东南方面的事情我们就不用担心了。所以他能这么选择,对我们来说已是不错的结果。”

赵橘儿一听,就知道丈夫其实还是在为欧阳适说话,希望能尽量维护兄弟间的情谊,这一点虽让赵橘儿暗暗欢喜,谁家女儿不喜欢自己的丈夫有情有义啊?但同时又暗暗担忧——她知道在险恶的政治里,本不应放入太多的感情,因此叹了一口气道:“可到现在他还是没动手帮忙。”

“嗯。”杨应麒道:“那是因为我还没答应让他接手在日本的维和队伍。等我答应了他,他就会动手的。”

赵橘儿问:“那你打算答应他么?”

“我能不答应他么?”杨应麒道:“现在我没得选择了,甚至大哥也没得选择。因为就眼前的形势看来,能救汉部的便只有他了。”

赵橘儿道:“可你总不能就这么惯着他吧。”

“是否惯着他…”杨应麒深深呼吸一口气,说道:“那是大哥的事情。”

赵橘儿道:“你不打算插手?”

“尽量不插手。”杨应麒道:“我觉得,大哥应该有所防备才对啊。”

赵橘儿叹了一口气道:“七郎啊,你不要什么事情都想着完全依傍着大哥啊。且不说万一有一天你和大哥有了矛盾,嗯,就算是有一天大哥出了意外…”

杨应麒截口道:“我和大哥没矛盾。再说,大哥能会有什么意外?”

“就像上次六哥背叛那样…”

“对别人,我不好说,但对你我可以直说,那不是意外!”

“我猜得到。”赵橘儿道:“但还是有可能有意外的,是么?甚至那次六哥的心思偏一偏,就变成意外了。”

杨应麒沉默不语,赵橘儿道:“七郎,一来你要多为自己想想,二来你也不能太过依赖大哥。有些事情你其实是可以做到的,只是不想去做而已。比如四哥这件事情,你是应该埋下一些暗子的,至于将来用不用,那就是你的决定了——这总好过将来你想用了却发现无子可用。”

杨应麒皱了好一会的眉头,说道:“那样我要管的事,要费的心思会多好多。而且这种事情一旦理开了个头,以后就没完没了…”

“七郎。”赵橘儿道:“有时候虽然会多费一点心思,但费心思以后却能让自己安下心来,不用老是提心吊胆,这不是更好么?何况这些事情,对你来说又不是很难。”

杨应麒心想也觉得有理,点头道:“好吧。”

赵橘儿道:“那我明天就去登州,帮你安抚那边的人心。”

杨应麒心中一阵暖洋洋的,说道:“橘儿,你…还是别去了吧。你晕船。再说登州那边也不是十分安全。”

赵橘儿微微一笑道:“一两天的海路,不会有事的。再说,只要我这一去有些用处,辛苦点有什么呢?别忘了前线的士兵可是拿命在拼,我们呆在后方,总不能因为有些晕船便畏难不行啊。”

当晚赵橘儿便去见完颜虎,告诉她自己要到山东走一遭,以安抚那边的士心军心。

完颜虎大感怜惜,一开始也劝她不要太辛苦,赵橘儿道:“大哥在北边不辞劳苦,七郎在家里也急得食不知味,宗副元帅甚至在前线殉职,我一来拿不得刀,二来骑不了马,但既然走一遭便能帮上一点忙,如何还能因为这点辛苦就不出力?姐姐,你应该清楚,与其看着他们忙碌空自忧心,还不如动身帮他们做点事情。夫妻俩同时为一件事情努力时,虽然人不在一起,心却是在一起的,只要能帮到他,我便会觉得很快活。”

完颜虎听得连连点头,说道:“好妹妹,你说的对,你等等,我也去。”

赵橘儿微笑道:“姐姐,你不当去。”

完颜虎问:“为什么?”

赵橘儿道:“我到了山东虽能起到一点作用,但对辽阳士民来说,不过是一个外来的小公主,有我在没我在都无所谓。但姐姐你不同,你是我们汉部在东北的支柱啊。有你在,辽阳的民心便会安稳,你若也跟着去了山东,这边的无知小人会以为我们要弃辽阳逃跑的。所以姐姐你坐镇辽阳,便是对大哥、对应麒他们最大的支持了。”

完颜虎点头道:“妹妹说的有理。唉,可笑我虽然痴长了你好些岁,这些道理却不如你明白。”

赵橘儿当晚便出发南下,次日欧阳适第二次请求征调日本维和部队的文书又到了。此事杨应麒已请示过折彦冲,折彦冲只回了两个字:“许他!”

杨应麒在地图上左圈右点,心道:“这样一来,四哥在海上的势力便更稳固了。大哥看起来有些生气,不过四哥控制了这些力量后,大哥就算生气也轻易动不了他了,反而得好好安抚,免得海上力量分崩离析…”他拿起枢密大印,在委命状上按下,心中叹息起来:“四哥这招好毒,好狠,这时机拿捏得好准。真奇怪,这样的大手笔,不像他的手段啊!难道他又得了一个新的幕僚?若真是这样,那这人比之陈正汇和陈显可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第二五九章 人心军心士心(上)

当初张浚为了挟制陕西诸将群起攻汉而施诡计,实有不得已处,因那时陕西民意受中原两河舆论的影响,已渐渐摆脱赵姓私权之笼罩,“华夏重于一君”之观念渐入人心,所以赵构要发动一场利金损华的战争,便不得不托于诡异。而且当时赵构又没给张浚留下多少时间,张浚要在反手之间挟制诸将,也唯有出此下策。

但是,张浚的这个谎言实在太过脆弱,南北战事一起,赵构的丑行便揭然无遗。这一来连带着陕西兵将也糟了殃。秦川与河东、河南本属一体,两地士林武将或联姻或结朋,关系极为亲密。秦人这次干出来的恶事不但大利于金人,而且还间接害死了数十万在燕赵作战的同胞,在已经脱离赵宋行政权控制的情况下,两河、齐鲁乃至汴洛知道此事者无不痛骂,卖国贼的帽子扣将下来,陕西兵将无不引为奇耻大辱——他们都觉得自己是被张浚骗了!

不过,秦晋对峙的军势格局一成,张浚便能以军法来威压全境,许多兵将虽然不满却是敢怒不敢言,更不能付诸行动——因为一旦行动那就意味着对大宋的背叛。宣泄愤怒洗刷恶名的冲动和正式叛宋之间毕竟还有一定的距离。张浚也正是料到会有这种局势,当初才敢这么干。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只要小心谨慎,以对河东发动攻势为借口,慢慢加强对各军州的控制,便能顺利完成赵构交给他的任务了。

曹广弼的第二个使者施宜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渡河入陕。这时张浚正在黄河西岸的同州,与河东军在河中府的驻军对峙。本来河东军在河中府的驻军不过数千人,无论兵力还是战斗力都不能和张浚麾下的陕西军团相比,但在这个舆论一边倒的情况下,张浚却不敢贸然进兵。果如曹广弼、刘锜所料,他虽号称东进,实际上一开始就没有渡河的打算,只是要作个姿态对汉军形成威胁而已。

施宜生是以使者身份光明正大前来交涉,但张浚心虚,早已伏下人马在河西等着,一听是曹广弼的使者马上以奸细为名捉了起来。但施宜生这次是大张旗鼓地来,他还没过河陕西军的许多兵将便都知道他要来,其中一些人甚至还读过他带来的檄文,所以施宜生被捉起来以后,陕州守将李彦仙便第一个来寻张浚问故。

张浚道:“确是一个奸细,并不是什么使者。”

李彦仙不悦道:“宣抚!施宜生可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他是太学生员,在汴梁时已颇有文名。自他随曹广弼渡河抗金以来,忠武军的抗金檄文多是由他起草,因其文章理气甚壮,故士林都颇为看重,甚至我秦川武将也多有因读其文而感激流涕者。曹广弼便要派奸细,也不会派这样一个人来!说他是奸细,天下谁信来着?这等借口,便是拿来哄目不识丁的武夫,恐怕也哄不过。”

张浚恼羞成怒道:“李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说本宣抚欺人么!”

李彦仙冷笑道:“是与不是,宣抚心中自知!”

张浚大怒道:“好哇!这军中的上下尊卑,朝廷的礼仪次序,你如今竟然都视若无物了!哼,却不知是谁给你撑的腰,曹广弼么?折彦冲么?”

李彦仙眼睛一睁,竟然毫不示弱:“谁给我撑腰?给我撑腰的是圣贤的教诲,是朝廷的法度!有道是: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何况汉部与我本是盟友,当他们战事正急之时我们起兵攻汉,已是理亏。现在曹广弼派使者来,宣抚便是不愿接见,也不当作奸细囚禁起来。”

张浚怒道:“反了!反了!你如此诋毁朝廷,究竟是何居心!”

“反?”李彦仙冷笑道:“却不知是谁假传战报,累得我陕西全境都成了背信弃义之人!”

张浚暴怒,拔出剑就要来杀李彦仙,旁边诸将慌忙劝住,李彦仙却延颈待戮,大声叫道:“来啊,宣抚!你便杀了我吧!自起兵以来你便以诸多借口将我们羁留在身边,还不是为了一己专权?如今杀了我,正好去接收陕州!”

张浚心中一震,恼怒更甚。其实以他的修养,本不至于如此暴躁,但这段时间来的所作所为实亦非他所愿,从接过赵构密旨的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这骂名自己是背定了,但知道归知道,当众挑破他心思的,李彦仙还是第一个。

陕西将帅纷扰之中,探子匆匆来报:河东军竟发两路大军来攻,要吞秦川。张浚和诸将闻言无不大惊,吴玠道:“他们不是刚刚大败么?怎么还有力量来攻我们?可别是误报!”

那探子道:“这消息已打听得确实。河东军对此事似乎也并不隐瞒。”

王庶问道:“来犯的是哪两路兵力?主将为谁?”

那探子道:“两路人马都从太原出发。北路之帅是汉部名将刘锜,据说将由大宁渡河,入延安,犯我辘州、坊州;南路之帅是已故种少保之孙、忠武军都统种彦崧,据说将经由解州,先取陕州,再入潼关,和北路会师于长安。”

听到种彦崧、刘锜这两个名字,在场诸将无不尴尬。汉部的这两个年轻将领威名虽盛,但曲端、王庶、李彦仙等未必便会怕了他们,问题是这两人不但是名门之后,更都是从陕西走出去的子弟,又常年活动在两河的抗金战场上,陕西武人提起他们来无不引以为荣,就是市井小民、边寨农夫,只要是知道这两人的也都会竖起大拇指。如果种彦崧、刘锜是在别的情况下引兵攻陕,那陕西人都会骂他们卖乡求荣。但现在陕西诸将却没这份底气,甚至有些不敢面对这两个人。

王庶问那探子道:“这两路兵马进军的路线,你们是如何谍知的?”

曲端哼了一声冷笑道:“那还用什么谍知?他们这次来是光明正大地来兴师问罪,又不是来偷袭,还怕我们知道不成?”

王庶与曲端势同冰火,但听了这话却是默然无对。赵哲问张浚道:“宣抚,如今却该如何是好?”

张浚哼了一声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会师长安?我怕他们有这口气,没这本事!”他又睨了一眼刘锡道:“刘大人,令弟已经背叛朝廷,你看我们该如何处置?”

刘锡不但是刘锜的兄长,而且还是曹广弼的妻舅,当此之时也自知身涉重疑,叹道:“宣抚这般问,想必早有打算,刘锡该杀该囚,宣抚一言可决,何必多言?”

诸将听了刘锡这话都感有些悲凉,一起望向张浚看他如何处置。张浚环顾诸将,见众人眼光多有异色,不敢从重处置,只是道:“朝廷相信刘大人的忠心,只是当此瓜田李下之际,却要解刘大人的兵柄了。”

刘锡嘿的一笑道:“刘锡谢过张宣抚不杀之恩!”

当下张浚分派诸将,防守各路要津。各地中以陕州最危最重最急,但张浚偏偏就没安排李彦仙回去,而李彦仙竟然也不提起此事,似乎是大敌当前有意和张浚合作了。

当晚张浚,既担心刘锜、种彦崧,又有些顾虑着刘锡等人,正自辗转难眠,直到四更,忽然亲卫叩门急报,张浚出来问是何事,那亲卫道:“李彦仙大人的营房空了!人不知往哪里去了。”

张浚大惊,慌忙让人搜寻,过了好久才有消息回复:“二更时候有人缒出城去,当时以为只是普通间谍,因发现时已逃得远了,天色又暗,所以未曾穷追。”

张浚大急,略一沉吟,忙命吴璘引轻骑去追,又命吴玠权代陕州通判,前往陕州接掌兵权防务。

第二五九章 人心军心士心(下)

从张浚的大营前往陕州有两条路:第一条是先南下至华阴,然后在折而向东,经潼关而可到达陕州;第二条则是直接渡河进入河东府境内,走一小段陆路,然后再渡一次黄河就可到达陕州州城。就直线距离来讲,自然是渡河取道河东来的快些,但黄河东岸现在有汉军宁河,陕西兵将若是渡河马上就会引发军事冲突。吴氏兄弟料李彦仙必从华阴走,所以吴璘朝南追来,而吴玠也取道华阴准备进入潼关。

谁知道他到了潼关宣布要接掌兵权之事,潼关上的守将李岳、赵开却道:“已领李观察将令,不敢交出兵权。”

吴玠大惊道:“李观察已到潼关了?”

赵开道:“李观察昨日已到潼关,交代下军务后又往陕县去了。吴大人若要过去,我们却可放行。”

原来李彦仙在晋西南一带根基颇深,在河东各地也是人脉甚广,潜出张浚大营后直接向东渡河,在当地士绅豪杰的帮助下过风陵渡直入潼关,所以不但逃过了吴璘的追击,而且比吴玠还快了半天。

吴玠沉吟片刻,说道:“如今我奉张宣抚令谕接掌陕州各处兵权防务,两位若能听我节制,仍任原职。望两位以天下社稷为重,莫为李观察之私恩而负朝廷大义。”

李岳道:“朝廷大义?暗助金人,断送汉家在燕云的数十万大军,也是朝廷大义么?”

吴玠闻言变色,赵开对李岳道:“李兄,不可无礼。”又对吴玠道:“昨夜李观察已有交待,若是张宣抚大军前来,我等便闭门不出,若是张宣抚遣人前来,却可放过去。吴将军若要接掌陕州兵权,何不先去陕县见李观察?等李观察交出兵权,我等自会听将军节制。”

吴玠大声道:“两位真要以私废公么?”

李岳哼了一声道:“吴将军,您是陕西人,我可是山东人!张宣抚断送了齐鲁赵豫数十万条性命,我老家的乡亲可都在望西指骂呢!当初我们在李观察率领下孤城抗金,虽然生死朝夕不保,但个个奋勇自豪,心想便是死在这里也无愧于天地祖宗。但现在一想起山东父老指着我们的脊梁骨骂我便坐卧不安——吴将军,我是个粗人,现在还真弄不懂你说的公私究竟是什么!”

吴玠闻言黯然,赵开也道:“总之请吴将军去陕县吧,等吴将军说服了李观察,我们自然交出兵权防务。”

吴玠自知说不动他们,带了从人便往陕县来,过函谷关旧址后便见陕县处处有备战的迹象,进了陕州州城,李彦仙早已接管全州大小事务,听说吴玠来亲自接入州衙,问道:“晋卿,张宣抚派你来,是要来取我首级么?”

吴玠却反问道:“李观察,难道你真要背叛朝廷,投靠汉部么?”

“投靠汉部,我原无此意。”李彦仙道:“但现在朝廷之举措,却委实令人失望!从今日起,我愿为华夏守土,以待真天子之出世。”

吴玠作色道:“真天子正在江南!”

李彦仙道:“江南也罢,东北也罢,将来谁能兴汉灭胡,便是真天子。在此之前李彦仙当为陕州守土,汉人来任过,胡人来免谈!”

吴玠道:“若种彦崧要从陕州过,借道潼关,你也放他过去?”

李彦仙道:“若张宣抚有饮马燕山之志,要取道潼关去攻燕云,潼关的大门也会为他敞开。”

吴玠喝道:“李观察,为人臣子的本分你都忘了么?”

李彦仙叹道:“晋卿,我这么做,实非本愿啊!罢罢罢…”他取了利剑,剑锋出鞘,剑柄朝外对吴玠道:“晋卿若认为李彦仙当诛,便杀了我去向张浚复命吧。”

吴玠脸色沉重,手按剑柄,眼皮不住地跳,过了好久,终于将剑一推推入剑鞘道:“朝廷毕竟是朝廷,张宣抚于我又有知遇之恩,不能不报…保重!”说完最后一句话便转身上马而去。

不久种彦崧领了五千兵马渡河进入陕州境内,李彦仙并未阻击,但种彦崧兵马来到陕州城外时他又闭门不出,只派人来道:“愿种将军念令祖厚德,勿扰秦川百姓。”又送来粮草若干、书信一封,那书信却是给陕州沿途官吏父老的,通令他们放行勿作抵抗。

种彦崧问随军文臣邓肃道:“此是何意?”

邓肃道:“我揣摩李彦仙之心实不忍叛宋,却又不甘沦为助胡灭汉之罪人,故而如此。”

若杨应麒、萧铁奴到此反而要多几番疑虑,但种彦崧是个坦荡的人,对此亦不怀疑,领了兵马向西而来,兵不血刃便过了潼关,进入渭南地界,屯于关西镇,因其兵马过处秋毫不犯,临近父老听又听说是种少保孙子来,有许多都牵了牛羊端了酒水前来犒军。邓肃命随军商人尽数收下,按值给钱,陕民大悦,奔相走告,没几日整个渭南都知道了。

华阴令闭门不出,种彦崧命人传书入内,大意云:我本秦洛子弟,此来非为扰民,但来问张浚因何故通金袭汉,城内军民若还有几分血性,便当出城为我助威,若怕赵氏伪朝廷责罚亦可守城自保,只要尔等不袭我后,我军誓不相犯。

华阴令仍然闭门,但城内守军听到消息,连夜将他绑了,第二日出城押到种彦崧军中。种彦崧对那华阴令道:“人各有志,你虽不识时务,亦无死罪。”便命人将他逐出境去。

华阴守军便请种彦崧入城,种彦崧却坚持不进城,只派了商人入城买卖物资。邓肃领了几个文官进城召集父老,推出一个在当地德望高重的士绅来暂领华阴令之职。渭南百姓闻讯无不心悦诚服,不少豪杰不远数十里前来投靠,华阴当地的驻军也自请编入种彦崧麾下。种彦崧去芜存菁,选了两千人,打入原来的行伍当中,略加整顿后便朝张浚所在的冯翊缓缓逼来。

李彦仙本来还心怀不安,怕种彦崧入关后会掀起一场血雨腥风,待听说了种、邓二人在渭南的作为后大为叹服,对通判赵叔凭道:“其军容军德如此,怪不得山东两河的军民都愿归汉!”

赵叔凭本是赵氏宗室,这时却劝李彦仙道:“观察虽不忍背宋,但今日我等已负背宋之名,建康朝廷也断难再容我等。今日汉军既然有德,何不明白归附?若首鼠两端,恐非英断。”

李彦仙以问属官,职官刘效、冯经,县令张玘,将佐卢亨、邵云等都以赵叔凭所言为是。李彦仙这才下定决心,遣使告知曹广弼愿为他屏障晋西南,这时金军已经开始进攻太原,曹广弼在围城中得到这个消息为之振奋,马上传令,将河东府到解州的军政大权都交给李彦仙处理,又许他在潼关、洛阳之间便宜行事。

李彦仙见曹广弼如此信任,便将最后一丝疑虑也扫去了,一边组织兵力窥视洛阳,一边筹集粮草供给种彦崧。汾河河谷诸州县听说李彦仙加盟人心大定,便是一些墙头草也再不敢异动,晋、汾一带遂成为太原府、太行山两道抗金战线的稳定后方。

第二六零章 却为谁家守土(上)

当种彦崧抵达陕州之时,刘锜的三千步骑也开始渡河,他却是从石州段渡河,对岸本有巡骑,副将劝刘锜谨慎,莫要被对方中流击渡。刘锜笑道:“我们只有三千人,若这般畏首畏尾,如何到得长安!”下令径渡。

对岸守军望见刘锜旗号,非但没来袭击,反而一哄而散。副将颇为奇异,对刘锜道:“旧宋弱旅,遇金兵常自逃散,但陕西民风强劲,我本以为其兵将必难对付,谁知道也是这般容易溃散。”

刘锜道:“陕西兵将不是不强,只是不愿与我们对敌罢了。”

兵马到延川以后,忽有一彪兵马阵列在前,看人数不下二三千人,一个小将出阵叫道:“绥德李永奇,请刘锜将军阵前说话。”

属将都怕是计,均道:“那李永奇是陕北有名的智将,恐怕他是要赚将军出阵去作靶子!”

刘锜却道:“你们只知道他是一员智将,却不知他还是一位义士!”竟独排众议出阵道:“刘锜在此,永奇兄何在?”

那小将闻言退在一旁,阵中走出一匹老马,马上一个中年道:“刘锜,你好大的胆子,不怕我赚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