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军使者气得脸色铁青,嵬名察哥见好就收,说道:“罢了,我就给你们透个信吧,我来这里已经好久了,地方是用五千匹马跟萧铁奴换的,至于他人在哪里,我答应过他不说,恕难奉告。你回去告诉国相,若是他愿意就此罢手,那我们双方便算扯平,从此金夏和好,互为唇齿。如若不然,便战场上见分晓!”

金使回去以后将消息告知宗翰,气得宗翰暴跳如雷。但事已至此,空自跳脚也无济于事。金军诸将或主联夏,或主进击,宗翰见夏人有备,又考虑到整个大局的胜负终于忍了下来。

可萧铁奴会去哪里呢?宗翰的第一个反应就是萧铁奴南下进入陕西,或者干脆绕道河东帮曹广弼防守去了。若是那样倒还好对付一些,不过是攻打河东时多花一些力气罢了,可万一萧铁奴是越过阴山袭击燕云后背,那可就难办了。

最后宗翰留了完颜希尹在西北,既防西夏,又防萧字旗,他本人则迅速南下进攻太原。宗翰调动军队的速度是如此迅捷,以至于连曹广弼也没有发现金军云中路方向曾出现过外强中干的空挡。不过,在整个太原攻防战中,萧铁奴这把利刃一直没有出现过,他越是没有出现,宗翰就越是觉得不安。

这个马贼!他到底躲到哪里去了呢?

金汉双方,无人知晓。

※※※

《边戎》第十七卷《胡汉乱局》完,请关注第十八卷《兴邦灭族》

兴邦灭族

第二六五章 大败之后当反思(上)

华元一六八一年五月以后,金汉双方又陷入僵持的局面。

在中原,金兵和汉军的攻防战开始呈现胶着。金国西路军因为曹广弼的抵制而无法越过太原,由于云内天德已被萧铁奴卖给了西夏而无法绕道袭击陕西。相对来说,河北这边的抵抗力较弱,因为缺少天险,在前线大军崩溃的情况下,金兵的游骑在整个河北平原纵横驰骋,无论是赵立还是杨开远都很难将之拦住,金军甚至在河南一些地方重新建立了据点,河南变成了金军、汉军、宋军纠缠不清的混乱地区。

不过由于宗辅迟迟攻不下塘沽,这便大大限制了金军在东路进军的最长距离。金国东路军如果没有攻下塘沽就南下山东,后背就会卖给杨开远,这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情,而塘沽不下,金人在河北也没法展开有效的统治和税赋征收,军队的后勤便不得不依赖于燕云的积蓄,由于可靠的补给线太长,所以宗弼的精锐推进到青州、大名府一带后就开始显现疲软,赵立因形就势,沿着济水展开防御,金军在河南因为遇到的抵抗较弱而进军顺利,但却无法打败赵立进入山东。

而在东北,折彦冲对黄龙府的攻击也没有取得明显的战果。如果按照面积计算的话,吴乞买在东北所统治的领土仍然比折彦冲大,但他统治的地区大多蛮荒,所以就经济总量来说,吴乞买治下的州县还比不上辽河流域的一个零头。然而女真自有一套和这种落后经济相适应的社会结构,在这套社会结构下的女真军民既贫穷又野蛮,又因其野蛮而具有相当强大的战斗力,女真人就是靠这种蛮劲抵挡住了折彦冲的攻击。

从去年折彦冲领兵攻打辽阳府开始,大大小小的战斗从来就没有停过;当将士们在前线拼命的时候,身处后方的知识分子也在反思。宗颍战败之后,津门管宁学舍、登州蓬莱学舍、辽口军学、塘沽政学的学者们对这次战争的讨论就更加热烈了。

“我们为什么会失败?明明占据了上风的,为什么军队会忽然崩溃?”

自然有人总结出了战场上的各种原因,如训练,如后勤,如兵力布置,如将领才能。但当讨论一步步深入以后,学者们便再不肯满足于这些表面的原因。

辽口军学的学者认为,这次战败的关键实在于齐鲁军团的“不完全正规化”。这派观点认为,齐鲁军团内部良莠不齐,部分部队如刘锜部、赵立部已可以和汉军主力接轨,王宣部实战经验充足,但训练与教育就显得不足,至于那几十万连数量也弄不明白的义军则完全是乌合之众,这部分人抗金的热情虽然值得尊重,但到了战场上所发挥的作用却未必是正面的。

为此辽口军学的不少教官联名上书,要求枢密趁机整肃,将齐鲁军团的残余力量进行分流整顿,将符合要求的人选入正规军营重新训练,不符合要求的直接解甲归田。杨应麒对此表示赞赏,回复批文让他们拿出一个确切的方案再呈上来,再呈上来的方案必须解决以下问题:

从义军中选拔士兵,选拔标准为何?数量多少?选出来后如何训练?训练场地该设在何处?训练人手该从何处抽调?训练经费需要多少?不符合标准的义军该如何安置?在何处安置?应该给与什么样的条件进行安置?不同地区、不同级别的兵将该如何区别对待?如果士兵不愿意解甲又该如何解决?在眼前的情况下展开这个计划,对正在进行的整个战局所产生的影响是好是坏?等等。

杨应麒这番回复,一连提出了五十多个问题,问得详尽而具体,这一轮问下来,把大多数开口讲空话放厥词的人都问得闭上了嘴,但仍有一小批有毅力有想法的人或坐下来思考,或亲自前往山东、河北、河南等战乱频仍的地方考察,和各路义军一一接触。这些人里没一个拥有“名将”之类的头衔,都是一些中下层的将官,其中也没有一个拥有“天才”的名声,但这些人肯熬肯干,做事又能脚踏实地,这一场调查持续了足足五个月才完成,又经过一个月的反复琢磨,才递上了一份详尽的报告。递上报告的这批军官不但有实战经验,而且经历过辽口军学的教育,部分更是毕业于管宁学舍、属于投笔从戎的年轻人,所以这次调查结束后不但让他们完成了这份如何处理义军的报告,也让他们完成了向职业参谋转变的历程。

杨应麒看了十分满意,特辟他们为枢密直属第一参谋团,全面负责这件大事,又给了他们相当大的资源,包括名分(经折彦冲同意后给了他们一个番号——“威远新军”)、地方(开辟出密州南部濒山临海的半个县作为他们的军事基地)、技术(将辽南的部分火器研发和船厂移到此处)以及资金(淮子口两成的关税)。

枢密直属第一参谋团的首席叫陶宗宪,次席叫于会春,三席叫朱谨民,全是默默无闻的年轻人,却都因为这件事情声名大噪,威望实权一时俱重,并因此带动了辽口军学重实尚理的风气。不久汉部中枢又成立海军参谋团和西北参谋团,分别研究如何将西北、东海兵将正规化的问题。

辽口军学这帮人既是学者又是军人,因此自然偏重军事。和他们不同,塘沽政学的儒生则将这次战败的原因归结为政治问题。在他们看来,这次齐鲁军团的溃败实埋根于新汉政权政治体制不明确的大误,他们认为登州的华夏扩大会议,既是成功的,又是失败的,成功之处在于华夏扩大会议团结了所有正面的力量,而失败之处则在于这次会议没有使各派势力真正融合。

“当然,当时要一蹴而就是不可能的,但既然现在问题已经出现,我们便不能置若罔闻!”

这批学者认为要避免再次发生真定之败那样的悲剧,就必须进行一次政治调整,在新汉政权内部进行更深入的统合。

塘沽政学因为战争原因早已将办学地点移到辽阳府,所以他们的言论很快就传到杨应麒耳中,并迅速产生强大的影响力。对于塘沽政学学者关于进一步统合的呼吁,不但中枢方面认为应该如此,就是各个地方的官吏、将领也都觉得理应如是。中国的大一统理念早已深入人心,各派知识分子对分裂与割据无不深恶痛绝,就是曹广弼、刘锜等保有军人传统的将领也都如此。

“理是这个理,大家都认同。”赵橘儿叹道:“问题是应该怎么做才能统一!”

“需要名分!”蓬莱学舍发出了这种声音:“现在我们的国号、国都、社稷都不确定,名不正则言不顺,言尚且不顺,何况行?前线军民之丧失士气,虽在于宋帝的扰乱,更在于军民没有归属之感。若使军民知有所属,知有所忠,纵有十赵构之扰何足以动摇人心?所以国、君名分不定,才是这次战败最根本的原因!”

与这种舆论相呼应,胡安国、陈显和韩昉不约而同地在三个地方上书折彦冲,劝他登极。

第二六五章 大败之后当反思(下)

对于胡、陈、韩等三人上劝进表,天下人的反应竟是出奇的一致。

“驸马早该登基了。”汉部旧属中的女真系人马对此并不抗拒,就算是乌雅束系出来的女真人也都如此期盼。在当前的情况下,由完颜氏来成为新汉政权的皇帝已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由完颜氏的女婿折彦冲来坐这个位置,对他们来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大将军早该登基了。”汉部旧属的汉民早就视折彦冲为元首,折彦冲是他们的领袖,他们不肯承认有比他们的领袖地位更高的人存在。吴乞买也就算了,毕竟大家都是敌人了;可赵构那边却让人觉得窝囊。这个儿皇帝都向折彦冲上表称臣了,可赵构怎么说自己也是一个皇帝,折彦冲却到现在还是个大将军,这不免让人觉得遗憾。

如果说汉部旧属对于折彦冲没有称帝只是觉得遗憾的话,那中原新归附的士绅简直就是着急了。为什么会这样呢?所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他们既然把宝押在汉部这里,自然不希望中途在出什么岔子,因为再要回到大宋的怀抱已属不大可能,便是回去了,在南宋统治集团内部也休想再得到高度的信任。在讲究忠诚的时代里,每换一次主子都意味着掉一次身价,既然现在汉部很有希望在这场逐鹿比赛中胜出,那大家最好还是不要再换庄了,但折彦冲一天不称帝他们都觉得不安心,怕有个什么意外,效忠错了对象。

文臣们希望折彦冲称帝,那样他们才能升官;武将们希望折彦冲称帝,那样他们才能晋级;甚至商人们也希望折彦冲称帝,据说那样会有利于他们赚钱。

胡、陈、韩三人上劝进表的消息传开后,各地文官武将都急了。他们都在后悔:这件事我怎么就不早点做啊!

于是各地的劝进表便如雪花般纷纷飞至,每一篇文章都做得花团锦簇,每一个人的心意都是满怀热诚,在这种情况下,似乎折彦冲若是还不登基,那就会让天下士民大大失望了。

不过,虽然“得民心者得天下”这句话说了上千年了,但无论古今中外,小民们的意愿通常都没有士绅们的意愿重要,而士绅们的意愿,有时候又不如权贵们的意愿重要。折彦冲要称帝,他的兄弟会答应么?

在兄弟里头,欧阳适第一个带头上表劝进,折彦冲对此的态度是留中不发。

接着,阿鲁蛮在听说这件事情后,也派人告诉折彦冲:“大哥,这皇帝你就做吧,吴乞买和赵构他们都是皇帝,你却还是称大将军,怪别扭的。”

在权贵中辈分最高最危的狄喻,也拟了书信给折彦冲,表示了自己对折彦冲称帝的支持。

可无论是对欧阳适、阿鲁蛮还是狄喻,还是对韩昉、胡安国、陈显,折彦冲的态度一直是沉默。

“大将军究竟是什么意思呢?”王师中、李应古感到很奇怪,按理说,折彦冲此时应该是谦卑地推辞,然后群臣们再赶紧上第二轮更大规模的劝进表,然后折彦冲再推辞,然后群臣又上第三轮最大规模的劝进表——这才符合正常程序嘛。但现在折彦冲既不推辞,也不接受,甚至连个态度也不表露,不免让人不知接下来如何措手。

这个时候,大家又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和大将军关系最为密切又对大将军影响最大的七将军,对这件事情也一直没有表态!于是王师中等人便马上醒悟了过来:是啊!这件事情得由杨应麒带头才行啊!杨应麒不带这个头,折彦冲怎么好表态呢?

可是要促请杨应麒带头劝进,这件事便不是王师中、陈显等人能办的,而必须是由杨应麒的亲信来说。

第一个来找杨应麒谈这件事情的是杨朴,然后是陈正汇,但杨应麒却在他们稍露来意后就委婉地表示:“现在正打仗,这件事情以后再说。”

“七郎。”无人处,赵橘儿问:“你到底在犹豫什么?你不知道现在很危险么?”

“犹豫?危险?”杨应麒道:“橘儿你在说什么啊?”

“劝进啊。”赵橘儿道:“谁都可以不上这份劝进表,但你不能不上!这个道理,难道还要我来跟你说么?”

杨应麒呆了呆道:“原来你在说这件事啊。哼,现在外面仗还没打完呢,连大哥也还在前线,这些人怎么就这么无聊来搞这些事情!”

赵橘儿睁大了眼睛,将杨应麒看了好久好久,这才道:“七郎,你忙迷糊了么?竟然说这种事情无聊。不错,现在是还在打仗,但这种事情,若一直没人提起便罢了,现在既然有人提起,你便不能不表态,而且还必须是全力支持才是!若是不然…”

“不然怎样?”

“若是不然…”赵橘儿充满忧虑地道:“那就算大哥不疑你,天下人也要疑你。”

“疑我?”杨应麒道:“疑我干什么?”

赵橘儿轻轻叹了一声,好久才小声道:“疑你自己要做皇帝!”

杨应麒再次呆了呆,随即笑道:“无聊!”

“我知道你不想的。”赵橘儿道:“可是七郎,因为你有这个地位,所以大家会疑你,这已和你的意愿、品德无关了。”

杨应麒问:“所以我为了要摆脱这种嫌疑,就得赶紧上表劝进?”

“是!”赵橘儿道:“没错,现在仗是还没打完,不过我想胡大人、陈大人在这个节骨眼上劝进,未必全是为了私心。因为一尊之位,必须早定。名分定下之后,对政务军事都会有帮助的。”

“一尊…皇帝…”杨应麒悠悠道:“这可真是一个很麻烦的问题啊。”

赵橘儿奇道:“七郎,难道…难道你真的不打算拥立大哥么?”此时身边并没有其他人,但赵橘儿说这句话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

“不是。”杨应麒道:“我只是觉得我们现在这样挺好的。”

赵橘儿皱了皱眉头道:“现在这样,终究只是权宜之计。眼下汉部人心已聚,只因大家都乐为汉部之民;然而乐则乐矣,部内未免有些涣散。既然人心已聚,为何又显得涣散?因为大家不知向谁效忠!眼下我们最大的问题,就是大哥和其他几个将军的距离太近!大哥不能独尊,则你无法代大哥压服余子。若一尊已定,则余子自安!你为政务之首,国家宰执,办起事情来也会顺手很多的。”

杨应麒道:“效忠…难道大家就不能效忠汉部!效忠国家么?”

赵橘儿反问道:“谁是汉部?汉部是谁?谁是国家,国家是谁?”

杨应麒道:“汉部就是大家!就是我们大家建立起来的这个部族!就是‘公’!”

赵橘儿摇头道:“没有大家!汉部只有一个个的自己。没有国家,国家也是一个个的自己。‘公’字太过虚幻——其实七郎你说的道理我明白,但部民有几个人理解的?便是理解,有几个是真的愿意无私的?四哥、六哥他们服从你是为了‘公’么?七郎你自己相信自己是完全为了‘公’而殚精竭虑么?这个部族,甚至这个天下,必须确立一个拥有它的人,然后再由这个人来分配,这样才能减少内部的争夺。圣贤立君,不正为此么?”

杨应麒嘿了一声道:“那这个人把部族、把国家卖了、毁了、断送了,就像你爹爹、你哥哥一样又该怎么办?”

第二六六章 盼君未忘当年誓(上)

杨应麒言语间批评的是赵橘儿的父兄,但赵橘儿听了之后没有生气,眼中反而闪现出很不一样的光彩来,那种眼神,既是激赏,又是自豪,说道:“七郎,原来你不是糊涂,你是想得比任何人都长远啊!”

杨应麒被温婉可人的妻子这么一赞,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然而不好意思之中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快感。人生得一知己足以,何况这知己是红颜爱妻。

赵橘儿偏着头想了一会又说:“不过七郎,大哥应该不是那样的人。”

杨应麒道:“他当然不是,可他的子孙却说不好!”

“嗯,不错。”赵橘儿道:“这却是一个谁也没法控制的难题。可是七郎,你打算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杨应麒道:“限制君权、监督君权啊。”

赵橘儿便问怎么限制、怎么监督、谁来监督,杨应麒说:“天子之上,尚有天在。天视在民视,天听在民听。”

赵橘儿道:“元部民会议么?”

杨应麒笑道:“那也不是最好的办法,不过现在已经有了,便将就着用吧。”

赵橘儿又叹道:“可是七郎,在这种时候,这事谁也说得,就是你说不得啊。我怕若是由你来开口,大哥会不高兴。将来…将来你们也许会发生不快。”

“但在这种时候,若连我不说,天下又还有谁会来说?便是真有一个书生站出来说了,也没有我说的有份量!”杨应麒断然道:“我又不是真阻挠大哥的好事,只是要想出一个防范于未然的办法。他要做皇帝,我不阻他,但这民生至少要交出来给我们处理。只要我们是真心为公,大哥未必没有接受的器量。这样的大事,我不能因为考虑到大哥会不高兴就退缩害怕啊,大丈夫站得住站不住,不正在这种时候么?”

赵橘儿眼中又流露出由衷的爱意来,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七郎,我能嫁给你…真是…真是…唉——”她这一声轻叹,却是充满了欢喜,似乎她除了这声叹息在找不到别的语言来:“上天对我真好。”

杨应麒听了这么两句话,胸中豪情狂涌而出,将妻子拥住说:“我也是。”

※※※

关于劝进的事情,身为总理大臣的七将军终于表态了。

但他没有带头劝进,而是召集了陈显、陈正汇、韩昉、张浩和杨朴五个大臣,张玄素、张玄征等有文化知识的豪族,以及胡安国、李阶、李郁等老中青学林俊彦,约二十个人一起,在辽阳府在辽阳府郊区的梁水亭边茗茶论道,把自己关于无节制君权对社稷危害性的担忧摊开来说。

本来赵橘儿一开始是建议将事情做得委婉些,但杨应麒却觉得鬼鬼祟祟,反而会让人生疑,不如光明正大地摊开来讨论,所以才有这次集会。

对于杨应麒提出来的问题,陈显、胡安国等人一开始听了都感愕然,但想深一层,便都觉得他所虑深远之至,无不叹服。而李阶、胡宏等则想:“这些问题我们以往其实也都想过,只是没想得如此透彻而已。”

大宋对政治制度的讨论相对开放,宋儒大多有相当好的根底,而汉部的开放又更进一步,经过十几年潜移默化的影响,在民间已经积聚了相当强大的力量。加上这些年赵佶、赵桓、赵构父子非常明显的倒行逆施,走在思想前沿的胡寅、李郁等人其实早已在反思这个问题,所以这时杨应麒提将出来,大家并不觉得十分突兀不可接受。

陈正汇和杨朴跟随杨应麒最久,本应最能接受他的心思,但也因他们追随最久,受杨应麒笼罩也最为严重,这时反而提不出什么意见来。

陈显却甚老辣,说道:“理是这个理,但人心之私,最难把握。一人之私心尚难知晓,何况千万人之私心?若不立一君,一来恐怕争夺之人如蝼蚁扑继不绝,争纷既扰,难免祸害天下。再则,民之上智者可语以理,民之下愚者不可语以道,非不愿语之,实是有所不能。”

胡安国也道:“天下有君既久,若不设君主,他们反而不习惯。而且边鄙无知之民,会以为我新汉为无君之国,易生他心。何况大将军如今之地位,与皇帝何异?唯欠一名分尔。”

李阶却道:“问题既已提出,终不能因为积习如此便敢越雷池一步。”

“不错。”胡宏道:“不过七将军所忧虑,与君主之立,未必便是两不得全。正如今日,大将军虽为我新汉朝廷之首脑,然无妄为之事,这不仅因为大将军个人私德所至,亦在于法有明文:大将军若犯错,亦当依法论处。只要保留这一条,便可保君主不敢妄为。”

陈显和胡安国对望一眼,脸上均写着四个字:“后生可畏。”

张玄素道:“若是这样,那君主犯错,又当由谁审理?”

胡宏道:“自然是首席法官。”

狄喻听了忍不住咳嗽一声,张玄素道:“那首席法官不是比皇帝还大。”

杨应麒道:“首席法官不参与军政大权,平时也制约不了皇帝,只有当皇帝犯错、言官弹劾时,才行此事。”

胡宏拍手道:“对,就是这样!”

张玄素又道:“那万一…万一君主犯下大罪…”

杨应麒道:“那就废黜他。”

此言一出众人都感到一阵莫名的难受与害怕,杨朴有些担心地道:“这可是伊尹、霍光之事,恐怕…”

“君主犯了大错,不能由权臣来废黜。”杨应麒道:“咱们摊开来说吧,万一大哥犯错,既不该由我来监督,我也无权废黜。审理之权在首席法官处,首席法官定下裁决的法度,然后由元部民会议来决定是否执行。这样大家便不用担心地位如我者会成为伊尹、霍光了。”

张玄素道:“这样一来,那元部民会议岂不是比皇帝还大?”

杨应麒道:“民为主,社稷次之,君为轻。元部民会议为民之代表,正是天下之至贵,自然重于君主!”

胡宏闻言赞道:“大善,大善!此议深得圣人之意。”

胡寅却仍摇头道:“如此一来,将来天下之争竞,恐竟在这元部民会议上了,未必大善,未必大善…”

韩昉也沉吟道:“七将军的话,也是很有道理的。只是…这道理我们是这么论,不过…是否应该先问过大将军?”

众人面面相觑,杨应麒笑道:“你道这只是我的意思么?这其实也是我大哥的意思啊!”

韩昉奇道:“大将军也这样说?”

杨应麒道:“在座各位除了狄叔叔外,都没有经历过我汉部出大鲜卑山时的盟誓之会,但那段盟誓已经铭刻在辽口、津门、登州、塘沽诸城的石碑之上,各位可曾读过?”

众人都道:“自然读过。”

杨应麒道:“既然读过,就应该记得大哥说过的话!”杨应麒站了起来,在高处朗声背诵道:

“我与你们定下誓约!从今而后,我们几个带头人将一如既往,对你们不离不弃!若我离弃你们,那你们也离弃我!

“无论在什么时候,无论到了什么地方,我希望带领大家去建立这样一个国度:不患无衣,众人同袍;不患少食,众人同餐!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在你们年轻的时候,让你们有机会用你们的力量去争取更多的财富和更高的地位。在你们老了之后,则大家一起照顾你们!你们的孩子,大家一起来培养、一起来教育。让他们懂得武功,不用被野蛮的人欺负。让他们识字知文,不用被狡猾的人欺骗!

“如果我们力量太小,没法建立一个国度,那我们可以依附某个国族,但我们需要他们能够作出保证,保证我们这个部族能拥有我们自己争取到的东西!

“我们不需要别人的恩赐,我们自己会去争取!但我们也绝不允许我们争取到的东西被别人掠夺!

“有谁要来加入我们,我们欢迎,不管他是汉人,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还是高丽人!但有谁要来征服我们,对不起!我们不愿意作奴隶!

“兄弟们,姐妹们,愿意跟我去追求这么一个国度的,举起你们的拳头来!”

杨应麒的朗诵感情充沛,众人也无不为这段朗诵充沛的情感所激荡,狄喻更仿佛回到了出大鲜卑山那个晚上,喃喃道:“不错,虽然事情已经过了很久,但…但我们不该忘记这盟誓!”

胡宏最为年轻,也最为激动,大声道:“大将军之前不答应,我们还以为他是在等待什么,或者是像过去的君王那样假意谦卑。但现在看来根本不是这样的,不是的!大将军是因为还没有忘记这段盟誓!我们还犹豫什么!将这段盟誓变为大公大同之政,正当从我们手头开始!我们还犹豫什么!”

第二六六章 盼君未忘当年誓(下)

“劝进”一事最后会演变成这样,那是谁也想不到。

梁水亭之会探讨了许多问题,当然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不过将当年折彦冲的出大鲜卑山盟誓化为大公大同之制这一点却已有定论。

王师中、李应古等人听到这个消息都感到有些迷惘,他们这才发现原来事情并不完全像他们想像中那样。杨开远和曹广弼听到消息之后却都分别作出积极的回应。

正在塘沽与宗辅相持的杨开远,闻讯后马上给折彦冲和杨应麒分别写信,给杨应麒的是私信,称赞他处理有度,给折彦冲的则是公开信,称赞他不愧是汉部部民群推群服的领袖,器量之宏远胜古往今来之明君。同时,杨开远又以盟誓的精神在塘沽激励士气,要求大家为保护这样一个以民为本的政权奋战到底。

由于河东军团被隔绝,所以曹广弼收到消息已经是一个多月后的事情,他也没法及时地向东北、山东作出回应,但却在河东、陕西大力宣传,尤其是将盟誓的精神融入军队的指导精神当中去,日后汉军军规的指导精神,便以此为蓝本。

各个阶层对于上层几位将军的这个讨论反应各不相同,大部分中下层民众无论是对梁水亭之会的结果,还是对曹杨二人的宣传其实都似懂非懂。

“七将军和那帮大官在梁水亭里到底说了什么?”一些汉部旧属谈论了起来。

“不知道,好像是一些人想让大将军做皇帝。然后七将军说,让大将军做皇帝会有些问题。”

“有什么问题?”

“七将军好像是担心将来大将军的子孙像辽国皇帝和宋朝皇帝那样胡作非为。”

“啊!那七将军是不同意让大将军登基了?”

“好像不是,七将军好像说得让人管着皇帝,不让他做坏事。”

“皇帝让人管那还是皇帝吗?再说谁来管啊?七将军吗?”

“不是,是狄法官。”

“哦,狄法官啊,咦,那不是和现在一样吗?”

“是啊。”

“既然和现在一样,那他们到底还讨论什么?”

“这个…我也不知道。”

而一些较边远的地方,对这个问题的理解又不一样,比如陕西、河南一带,由于消息的误传,不免产生各类的走样。一些脑袋比较僵化的士绅也弄不懂杨应麒和胡宏对话的真髓,到了最后只是问两个问题:“折彦冲究竟当不当皇帝?”

答案自然是:“当!”

“杨应麒究竟支不支持折彦冲当皇帝?”

答案自然是:“支持!”

“那不就得了!说了这么多话,到最后这天下还不是和原来一样!”

本来,一种新思想出来的时候,是很容易对一个还不是很稳定的集团内部造成混乱的,杨应麒对这一点有些担心,因为大多数民众对太过复杂的东西是很难理解的,要想在最普遍的层面达成有效的宣传效果,只能用一个简单到近乎教条的概念来推广。

但杨应麒的这种担心却被基层知识分子消解于无形。在稳定民心这一点上,这些基层知识分子做得比杨应麒好多了,他们只用了三句虽然有些冗长却很好理解的话,就让大多数民众理解了梁水亭会议以及后续讨论的结果:

“诸葛孔明转世、九天麒麟下凡的七将军,率领群臣在梁水亭夜观天象,花了七七四十九个晚上,终于发现紫微星的光已经落到大将军头上!”

“三将军在塘沽发现有真龙之气向东北而去,二将军在太原战局最危险的时候忽然有一道黄光从东北飞来解除了危难——见过这两大异象后,两位将军都一致认为,大将军登基是天命所归!”

“因此,我们应该向大将军——不,向皇帝陛下效忠!”

然后民众们就理解了:天下要换皇帝了,有权有势又很厉害的七将军杨应麒、二将军曹广弼、三将军杨开远等都很拥护这个皇帝。

“七将军带头向新汉皇帝效忠了。”这变成了整个梁水亭之会的中心结论。

“之前一直没有表态的二将军和三将军,也都已经公开支持大将军登基了。”曹二杨三的种种举动,变成了军方支持折彦冲登基的两个基本点。

什么制约啊,监督啊,分权啊,中下层军民都搞不懂,不过这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确立起来之后,他们的思想就统一了起来,所以新汉政权得以在稳定中过度——从松散政权向帝制时代过度。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士绅还是百姓都显得十分合作,因为这种貌似有变化其实没变化的变化,很符合他们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也很符合中国人对一个政权的希望——只要我们的日子能过得好一些,只要国家能强大起来!其它的都无所谓了。

所以在不久后的将来,当帝国宰相杨应麒推行起一系列集权制度的时候,竟发现出乎意料的顺利。

“七郎,恭喜啊,你成功了!”梁水亭之会以后,赵橘儿才松了一口气。在她看来,杨应麒最大的成功不在于将折彦冲当年的盟誓转化为对君权的限制和监督,而在于没有激化他们兄弟之间的矛盾,丈夫一切平安——这对赵橘儿来说才是最重要的。千秋万代的功业她固然不很放在心上,一劳永逸的制度她也不相信有——当然,能为百姓做点事情她还是高兴的,而丈夫是一个有心为民的人,也能让她多多少少增加一些自豪感——仅此而已。

梁水亭之会以后的第二天,赵橘儿便盛装前往辽阳府最大的佛寺礼佛,然后又前往行宫向完颜虎道贺,整个行程安排得十分引人瞩目,虽然完颜虎有些不理解赵橘儿为什么要这样大张旗鼓,但普通民众却从中得出了另外一个信息:代表旧宋势力的楚国公主也拥护折彦冲登基。完颜虎通过杨开远夫人的分析明白过来以后,也对这个七弟妹更加喜爱了,觉得这个弟妹果然和应麒是夫妻一体,都是这么有心,这么懂事。

然而像林翎这样心思深密的人却已经看出其中的隐忧来:“她在保护他。”

赵橘儿的手法非常巧妙,但林翎却知道,兄弟妯娌之间到了要用技巧来维持关系的时候,就已经处在某种危局了。

“希望她能一直维持下去吧…”林翎忽然想到,自己或许也有能力做到赵橘儿在做的事情,可她却没有沿着这条路走。在她内心深处并不认为自己一定得以杨应麒为中心,并不认为自己得成为他背后的女人——虽然这个社会的规则认为她应该如此。

第二六七章 万里迂回由漠北(上)

这是一个战乱纷起的年代,很多重要的事情都在并行不悖地发生。

“梁水亭之会”以及其后续发展虽然是一个极为重要的事件,但并不是唯一重要的事件。

金、汉战争仍然在持续着,战线虽然一天比一天稳固,但战斗却一天比一天激烈。而南宋政权平灭钟相之乱的战争也在同时进行。

新汉政权夹在金、宋之间,按理说是两头受敌,在外交上相当不利,不过由于南宋政权暂时来说无力北顾,所以河南这个政治真空才得以维持现状,山东这个夹心饼才能保住一片相当于两个山东半岛的核心领土,陕西、河东也借由这种暂时的外交安全扛住了金人的攻击,威慑住了夏人的蠢蠢欲动。

可是,折彦冲却显得有些不安了。他不安的不是内部的政治局势,而是外部的军事局势——他非常明白,现在只要军事上不出错误,在政治上他就什么也不怕!可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新汉政权在军事上很可能会出问题。

现在整个天下是一个可死可活的局面,他知道自己必须赶在赵构稳住南方之前解决金人的问题,不然将会有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重的危机发生。这种危机不但包括外交方面,更包括新汉政权的内部问题。可是对会宁方面的攻击迟迟没有收效,那倒不是折彦冲、阿鲁蛮手底下的兵力不够强大,而是女真人在这一带的根基实在不是短短一两年内就能轻易拔除的。

黄龙府的坚韧让折彦冲越来越烦躁,他开始变得很痛恨城中的士兵——尤其是那些帮金人守城的汉儿兵民!折彦冲知道:这种旷日持久而又没有明显战果的战争,最容易使士兵产生厌战心理。万一一个不慎,再来一场真定之败,那新汉政权的基业便可能毁于一旦了。

“该怎么办呢?”

折彦冲在想这个问题,杨应麒在想这个问题,曹广弼、杨开远也在想这个问题,此外还有一个人,他不单在想,而且在做!这个人就是萧铁奴。

当初萧铁奴和嵬名察哥达成协议,不但将他所控制的地方——南起黄河、北到阴山的大片地方全部交给耶律察哥,而且将所有带不走的物资也都不加毁伤地留下,萧铁奴甚至还透露了不少他谍探到的金军军情。作为回报,嵬名察哥不但送给了萧字旗五千战马和大量物资,还在萧铁奴离开之后做了许多伪装工作以瞒过完颜希尹的耳目——实际上这对他来说也是必要的,因为他得争取时间,赶在宗翰知道西夏已经占据这片土地之前做好防御工事。

于是萧铁奴便卷了敕勒川一切便于带走的人和物,加上从西夏那里索来的战马物资,越过阴山进入漠北。这时的萧字旗,与其说是一支军队,不如说是一个部落,因为军中不但有女人,甚至还有一些少年。老弱是已经留在阴山南麓了,进入草原的就剩下强壮的人、即将强壮的人(少年)和能为强壮者提供动力的人(女人)。

进入阴山南麓后的萧字旗,人数大概有五万左右,直接的战斗队伍大概三万,精锐约一万。

就装备来说,萧字旗的装备是相当精良的,因为他们的核心装备都是从辽南带来,是汉部军事系统根据萧字旗的特点量身定做。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和本部的隔绝,兵器的损耗在所难免,不过萧字旗军中本来就有工匠、军人合一的队伍,可以为为兵器提供修补甚至再造,而萧铁奴对周遭地区的掠夺也能补充一些兵器。此外,只要一有机会,汉部的御用商人也会为萧字旗提供尽可能的补给,尤其是上次对杨应麒派来那批商队的“抢劫”,以及这次种去病所带来的陈楚的商队,提供的兵器最为精良、最为先进。

就战斗力来说,萧字旗可以说是整个汉部军事体系中最野蛮的一部。前些年还在辽南时,受到辽南民风的熏陶后本来已经有所改善,但在被切断于阴山南麓以后,萧字旗的野蛮又恢复到定居辽南之前的水准——甚至犹有过之。强悍的民风、不怕死的精神,加上充足矫健的马力,简单而有效的组织,这正是游牧部落最可怕的地方!

可以说,萧字旗既有野蛮人的武力优势,又具备文明民族的技术长处,它甚至还有一个以卢彦伦为首的文官系统,这三者结合起来的威力是可想而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