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支护卫队伍约有一千五百人,其中五百人是折彦冲挑给妻子的护卫,核心成员是抗辽时期就已跟折彦冲南征北战的亲信;又有三百人是从汴梁时就跟着赵橘儿的卫队,是经王宣亲手选拔调教的。此外才是各色仪仗、随从。这时完颜虎领了几百人去和阿兰多、可里厮杀,赵橘儿的直属亲卫则将橘公主的车驾团团围住,竖起软盾长矛,形成一个圆阵。

阿兰多、可里没想到豆腐没吃成却啃到了一块石头,这次他们毕竟是犯忌行事,斗了几个回合没能取胜,不敢恋战,引了人逃遁去了。完颜虎追出十余里,赵橘儿派人来道:“莫要穷追,恐会有失。”

完颜虎这才领兵回来,只抓了几个俘虏,问明他们的来历,大怒道:“萧铁奴反了么!”

赵橘儿忙道:“大嫂,断无此事。六哥是明白人,不会干这等糊涂事。我看多半是下面的人乱来。”

完颜虎厉声道:“就算如此,也要判他个治军不严之罪!”

到了宁江州城外,萧铁奴派人来接,完颜虎竟不进城,却取道会宁而来。赵橘儿心道:“我们到黄龙府时,大哥也亲自出城来接,萧铁奴却只派了个偏将出来,好生无礼!看来这一仗他也十分得意,以至有些忘形了。”临行时制书一封,命人进城转给萧铁奴。

萧铁奴在这次大胜以后,果然是颇为志得意满,待人处事时威严也重了几分,东北各部、军中诸将见到他都俯首帖耳。这时听说完颜虎不进城,一开始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笑道:“大嫂也真是,这么着急去干什么!会宁早烧光了,有什么好看的。”

一个从大鲜卑山跟出来的旧部随口道:“虎公主见到会宁成那样子,不知道会不会生气。”

萧铁奴哈哈笑道:“生什么气?大哥也没说什么呢。”

那老部下道:“那里毕竟是虎公主的老家啊,搞成那个样子,只怕很不好看。听说一些完颜部的尸体还挂在墙头、树枝上呢。那里边也许就有虎公主认得的亲戚。”

萧铁奴听了笑声渐渐停下,脸上肌肉有些僵硬,暗道:“不好!我在东北干这件事情,虽然是大哥默许,但我杀的毕竟是大嫂的族人,再说应麒他们也不赞成下辣手,事前没说什么,但事后却多半会来算账!”他本来稳坐在虎皮椅上,忽然却不安稳起来。就在这时,赵橘儿的书信到了,萧铁奴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六伯安康。弟妹过宁江州,既知六伯驻军城内,本当入城拜见,唯黄龙府至宁江州途中曾历烦扰,大嫂恼甚,传令促行,弟妹不敢违拗,故而不得入城拜见六伯虎颜。然过城不入,诚为无礼,修书致歉,以赎万一。弟妹杨门赵氏字。

萧铁奴在文字上的功夫十分寻常,不知赵橘儿是否考虑到这一点,所以这封短信倒也写得简单直白。萧铁奴读完短信后呆了呆,心道:“老七这婆娘,说什么她无礼,分明是在说我无礼!老七哪里找来这老婆,和他简直是一个脾性!说话七弯八绕的!”又想:“她说大嫂‘恼甚’,这却有些奇了,大嫂可不是小性子的人,向来不计较这些的。我这次不出城去接她,说来是有些不对,可她也未必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啊!难道是这婆娘从中作梗?咦?不对,她这里说什么‘曾历烦扰’,这是什么话!难道她们途中还遇到什么事情么?黄龙府至宁江州途中…不妙!”慌忙派人去查,一查才知道两个公主的车驾在拉林河南岸曾遭遇袭击,领军将官甚至战死,这才吓得萧铁奴赶紧领了大军出城,连夜赶来护驾。

萧铁奴赶上完颜虎时,两个公主已进了会宁废墟。萧铁奴吩咐大军四处散开把守,亲自入内来见。

完颜虎正抚着一具尸体痛哭,见到萧铁奴来,一时怒气勃发,拔了身边一个侍卫的腰刀,望着萧铁奴劈头斩下。

第二七四章 劫后面目重认识(下)

当日完颜虎和赵橘儿来到会宁后,望着十里废墟,嗅着漫天尸臭,赵橘儿早被熏得吐了,完颜虎则忍不住放声痛哭。她原也知道双方决战,死伤在所难免,却也没想到会宁会落到这般下场。这里毕竟是她娘家,她再怎么向着折彦冲,对娘家也不可能没有感情,吴乞买等对她再怎么差,毕竟血缘上的牵系还是在的。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完颜虎哭道:“当初打辽阳府时,也不过是死了一个宗隽,现在…现在却是死得连一个姓完颜的苗子也没留下!我回到南边去,怎么跟母后交代?将来我也死了,怎么去见我爹爹?”

赵橘儿想劝又不知该如何劝,心道:“若是这会宁是大哥打下的,说不定不会如此之惨…”可这句话她却不敢出口。

但完颜虎却也想到了,忽然收住泪水道:“萧铁奴!没错!是萧铁奴!若这场仗不是由他这个煞星来打,而是二弟、三弟,那一定不会是这样的!”

赵橘儿心道:“可是如果不是六哥的雷霆手段,要这么快就把这一带打下恐怕也不容易,便是打下了,也未必能有现在这般‘干净’。”这句话她就更不敢说了!

不久萧铁奴引了大军来护驾,两个公主的左右侍从见他兵马众多都有些害怕,完颜虎却半点不为所动,抚摸着一具焦尸自顾自哭泣,等到萧铁奴走近,出声参见,完颜虎听到他的声音,陡然大怒,拔出一个护卫腰间的刀就劈了过来。

眼见完颜虎举刀劈来,萧铁奴也不禁骇然色变——若是在战场之上,千军万马杀来他也不怕,但现在要杀他的是完颜虎,这便大大不同。他不敢和完颜虎刀兵相见,只得左右闪避,极为狼狈。完颜虎的侍从不敢上前劝,赵橘儿不会武艺,也进不了刀圈,那边萧铁奴的护卫却拔刀卸了完颜虎的兵器,跟着用刀将完颜虎的脖子也架住了。

赵橘儿踏上一步,怒喝道:“大胆!你们造反么!”

方才跌倒了的萧铁奴也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分别甩了那两个护卫一个耳光,叫道:“反了你们!”

刀虽然离开了脖子,完颜虎却冷笑起来道:“六叔,你打他们干什么?他们对你是忠心耿耿哪!今天杀得完颜虎,明天也杀得折彦冲!”

萧铁奴噗的一声跪了下来,哭道:“大嫂!大嫂!您这是说什么话!我是大哥的弟弟,可也是您的弟弟!这些家伙不懂事,您可千万别误会啊!我…我回头就把他们宰了!”见完颜虎还不解气,便跳起来转视那两个护卫,那两个护卫心中一寒,然而当萧铁奴拔出刀来时他们竟然不敢逃——就是动也不敢动!

赵橘儿在旁看见,心道:“七郎的这个六哥治军好厉害。”眼见完颜虎冷眼旁观,心道:“这事不好闹大,我虽然不是最佳的劝告者,但现在也只有我说得上话了。”忙出口道:“且慢!”

萧铁奴回过头来道:“这位就是七弟妹么?弟妹你等等,待我杀了这两个奴才再来跟大嫂、弟妹赔罪。”

赵橘儿道:“他们犯了什么错?若是没有犯错,六哥你便不当说杀便杀。若是有犯错,那当依军法处置,也不能说杀便杀。”

萧铁奴愕了片刻,说道:“他们冒犯了大嫂,这便是死罪!”

赵橘儿道:“不然。方才大嫂急怒攻心,所以才有过激之行,可惜我没武艺,要不然也要阻止大嫂的。这两个人阻止大嫂,本来没错,不过他们却错在不当对主母无礼!知将不知君,这一套在战时行得,在军营战场行得,却不能在战后也如此,在军营战场之外也如此!”

萧铁奴心中一凛,忖道:“老七哪里找来这么个婆娘,和他一样啰唆难缠!”口中却道:“若是这样,七弟妹说当如何?”

完颜虎怒道:“橘儿,你跟他啰唆什么!”

萧铁奴一见完颜虎暴怒,赶紧跪下道:“大嫂,你若真不原谅铁奴…现在大哥还没来,我不敢自裁谢罪以致误了大事,但若大哥来了大嫂还不肯原谅铁奴无礼,那…那铁奴除了一死,就再没其它法子了!”

完颜虎哭道:“无礼?若你只是对我无礼,我会计较?可你…你把我的亲人都杀光了!你把我的老家都烧光了…你…你叫我…叫我以后…”说到这里终于说不下去,只是呜咽。

萧铁奴伏在地上道:“大嫂,若是说战场之事,那真是没办法了。一来当时我不在会宁,正在南边对付宗磐;二来仗一打开,我也真是没法子告诉士兵,谁该杀,谁不该杀。千军万马之中,便是父子也不能顾及,何况敌人!”

完颜虎怒道:“敌人…就算是敌人!我汉部自起兵以来,有这么屠杀、焚城的么?若是这仗由二弟来打,或者是由你大哥来打,便不会弄得这么惨!”

萧铁奴眉头微微一皱,抬头目视众侍卫、兵将道:“你们退下!”

他手下的人退了下去,两位公主的侍从却还不动,赵橘儿道:“你们也退下吧。”他们这才退下。

周围再无第四个人,萧铁奴这才沉声道:“大嫂,现在没外人,我看七弟妹也是不糊涂的,我便将话摊开来说!没错,这会宁的人,不是我杀的,但也可以算是我杀的。因为我默许了他们!”

完颜虎咬牙道:“你…你…”她也没料到萧铁奴敢认得这样直接。

“可是!”萧铁奴的声音就像月光下的生铁:“可是我也是替大哥杀的!”

完颜虎听得呆了:“你…你说什么?”

萧铁奴道:“没错,我们汉部起兵以来,确实很少发生焚城、屠杀的事情,但那是因为没必要!但是现在,完颜部抵抗得这么厉害,他们在这边又是根深蒂固,就算一时打败了他们,万一他们钻进山林里怎么办?若是不将他们连根拔起,他们死灰复燃怎么办?现在中原那边还有几十万金军啊!这边不速战速决,我们接下来怎么调兵过去平定燕云?收复中原?就算这边的女真人投降…哼!那种投降也不可信!万一我们在燕云打得正要紧,他们忽然从我们背后捅刀子,那时怎么办?”

赵橘儿黯然道:“不是用刀子就能让人心服的。”

“不服?那就杀了!”萧铁奴道:“把不服的人杀光,然后迁移一批汉人过来,事情就解决了!这是最简单的办法!”

赵橘儿听得全身一颤,完颜虎恨声道:“你…你好狠!”

“狠?”萧铁奴道:“我做的事情,阿骨打他们没做过么?他们只恨女真人太少,不得已才用上汉人的力量。若非如此,他们早把汉人杀光了!我们男人的事情,都是这样的!”

“男人的事情…”完颜虎颤声道:“那会宁的事情,是你…你大哥下的命令?”

萧铁奴道:“他没有!”

完颜虎才松了一口气,萧铁奴又道:“可是我做的事情,全是他的意思!”

完颜虎脸上的肌肉本已开始放松,这时蓦地又紧绷起来:“他的意思?”

“不错!”萧铁奴道:“我干的事情,全都是大哥不好出手的事情!若不是得他默许,我敢这么干么?”

完颜虎全身摇了摇,几乎便要跌倒,赵橘儿赶紧扶住。

萧铁奴仍然跪在地下,但言语却半点也不示弱:“大嫂,完颜部扩张,也不是从阿骨打开始的,这种打打杀杀的事情,你应该从小就有听说才对!你现在已经是我们汉部的主母,是大哥的妻子!所以,你娘家的亲人,就是那些跟着我们到辽南去了的人。其他的,无论是死是活都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这一点你应该清楚!如果你没想清楚这一点,那你根本就不该来会宁!因为这里不是你们女人该来的地方!”

第二七五章 人心公道殊且异(上)

“这里不是女人该来的地方!”

萧铁奴这句话很无礼,但完颜虎已经计较不了这些了。她毕竟是战争中成熟了的女人,骤然见到会宁惨状时不免心生悲凄,这时被萧铁奴用一席又真又残酷的话将事情挑明,便将心中的悲苦收起,不再以一个女人,而是以一个领袖妻子的立场去想这件事情,这样一想,会宁的杀戮就变得没那么难以接受了。

不过经过这一轮反复以后,完颜虎也不免大感疲累,萧铁奴请她回军中大帐内休息,她也不拒绝,在赵橘儿的安慰下慢慢入睡。

完颜虎入睡后,赵橘儿才步出帐外,外面已是冷月偏斜,萧铁奴问:“大嫂睡下了?”

赵橘儿点了点头,萧铁奴又道:“弟妹,我们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开几步,赵橘儿才问:“六伯有什么赐教?”

萧铁奴微微一笑道:“其实弟妹来做什么,我早知道了。人,我已经替七弟妹找到了。”

赵橘儿大喜道:“真的?这…现在在哪里?”

“就在宁江州啊。”萧铁奴微微一笑道:“我本来是想给弟妹一个惊喜,谁知道弟妹竟不入城来,却让伯父他们好等了。”

赵橘儿松了一口气道:“那就太谢谢六伯了…嗯,不知我爹爹、娘亲、哥哥他们怎么样了?”

萧铁奴道:“伯父、伯母他们都还好,你哥哥赵桓也没什么事情。只是你的姐妹,还有你的嫂子,大多数已被金人凌辱至死,所以…”说着叹了一口气。

赵橘儿脸色黯然半晌,随即勉强展颜道:“劫后之家,能够保住性命就好。其他的,不说也罢。”

萧铁奴微笑道:“没想到弟妹这么豁达,老七娶了你,真是福气。”

赵橘儿也微微一笑道:“不管怎么样,这件事情我都要谢谢六伯的。”

萧铁奴笑道:“别说这么多谢谢了。应麒和我的交情,与别的兄弟不同。他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谢什么谢!”

赵橘儿微笑道:“六伯说的甚是。不过,六伯,咱们汉部眼下是似安实危,你虽然才立下大功,却不当就此松懈下来。”

萧铁奴呆了一呆,说道:“弟妹这句话可有些蹊跷了,不知指的是什么事情。”

赵橘儿道:“我和大嫂在拉林河被袭击的事情,六伯知道了么?”

萧铁奴脸色一变道:“这件事情,绝对与我无关!这一点弟妹想必清楚。”

赵橘儿微笑道:“自然和六伯无关,这我也知道。可是正因其无关,所以事情可能比有关还要严重。”

“弟妹的意思是…”

赵橘儿道:“军人不听号令,不守军纪,这是亡国之兆!一两个人胡作非为,要铲除很容易。但要是军纪遭到破坏,那可就麻烦了。兵将之作风,毕竟不能以杀掠为尚。”

萧铁奴沉吟道:“我一定将那个冒犯大嫂、弟妹车驾的家伙找出来千刀万剐!”

赵橘儿道:“六伯,我的意思不是这样,六伯是真不理解,还是不愿意理解?”

萧铁奴抟眉沉思道:“这事…如果大嫂和弟妹不生气,还是不要株连过广吧。”

“我却不这么想。”赵橘儿道:“我觉得,嗯,…如果七郎在这里,他一定会劝六伯趁机将军队整顿整顿。”

萧铁奴皱眉道:“他们毕竟才打了胜仗…”

“打了胜仗便能劫掠么?”赵橘儿道:“只要是秉公行事,那么处罚再重,军心也必服膺。若是依私情行事,那么赏赐再厚,也不过是让军心因之而腐化罢了。无论是大哥也好,七郎也罢,他们可不见得愿意见到一支军纪败坏的部队留在境内。对这批漠北人,我们可得牵着他们走,而不能被他们牵着走。其实现在那些漠北人这样横行无忌,早该敲打敲打了,只是若用他们在对付女真人时犯的过错来惩处,恐怕会让一些外族寒心。但这次他们胆敢犯大嫂车驾,那却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六伯不正好借这个事情,让这帮人知道害怕,知道守规矩。我们得让这些人来遵循我们的规矩,而不是我们去迁就他们的性情!”

萧铁奴听到这里忽然笑了起来。

赵橘儿道:“六伯你笑什么?”

萧铁奴道:“我笑老七。”

“七郎?”赵橘儿奇道:“七郎怎么了?”

萧铁奴笑道:“我笑他以后没自由了!大嫂虽然样子凶,其实心眼不够细,大哥的事情她未必都能管到。但是老七…哈哈,我不相信他能逃出你的五指山。”

赵橘儿闻言脸红了红说:“六伯你尽说疯话!七郎…他…唉,我不和你谈这些啦。”

萧铁奴嘿嘿两声,忽然道:“不过我有一句忠告,不知你乐不乐意听。”

赵橘儿便问什么事情。

萧铁奴望西悠然半晌,这才道:“女人还是不要想太多事情的好。特别是我们几个的事情,件件都不干净,想得多了,会折寿的”

赵橘儿听得呆了,心道:“折寿…”她忽然想起婚后的一段生活里她确实做到了“不想太多事情”,但当她发现杨应麒出现麻烦后便开始帮丈夫用心,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再也没法回到婚后那什么也不管的心境了。而且她从登州回来后,杨应麒遇到什么事情也多会找她商量,赵橘儿对此也不觉得有何不妥,毕竟夫妇一体,有什么事情都该共同承担。一念及此,便道:“谢谢六伯关心,不过我折了的寿数若能添到七郎身上,那便没什么所谓了。”

萧铁奴哈哈一笑,告辞离去。

第二日赵橘儿便启程前往宁江州和父母兄长相见,而完颜虎则留在当地,搜罗完颜氏遗孤。按照草原上的规矩,被掠夺了的人丁都可以作为奴隶,所以完颜虎之搜寻完颜氏遗孤也是在被掠为奴的奴隶队伍中找。漠北诸部对夺取了的女人不肯轻易让出,只将一批男人和童子放出来让完颜虎辨认,完颜虎在里面也没找到一个堂侄以上的近亲,直到最后一天要离开时,才有一个小孩忽然跳出来,鼓起勇气叫道:“姑姑!”

那小孩旁边一个大他一点的少年要按住他,却被他挣脱。

完颜虎赶紧回头,那十岁不到小孩赶上来叫道:“姑姑!你是虎姑姑!救我!还有…还有,救救合剌。”

完颜虎问:“你是…”

那孩子叫道:“我是迪古乃,小亮!”又扯出刚才想拦住他的男孩说:“这是合剌,小亶!”

小亶怒道:“你说出来干什么!说出来干什么!她会杀了我们的,她会杀了我们的!”

完颜虎见状,颤声问道:“你们…你们是谁的儿子?”

完颜亮道:“我爹爹是斡本!我…”抽噎道:“我们家,就剩下我们了。”

完颜虎快步上前,用袖子抹干净完颜亮脸上的污垢,果觉他和宗干有几分相似,再拉住完颜亶,说道:“你…你是宗峻哥哥养的?”

完颜亶咬牙道:“你…你是不是要杀我们?”

完颜虎一听不由得泪下,将他们俩紧紧搂住道:“放心,放心,呆在姑姑身边,没人会害你们的。事情过去了,过去了,以后再没有打打杀杀的了。我也不想再理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了。”

第二七五章 人心公道殊且异(下)

当初冲撞了两个公主车驾的可里、阿兰多虽然逃掉,但事后一打听却忍不住后怕。

“不过萧大帅就算知道了这件事情,应该也不会动我们吧。”可里想:“毕竟我们为汉部立了大功。”

阿兰多也觉得应该没什么事情,这段时间里他们在东北干下的伤天害理之事多了去,萧铁奴从来就没过问,也正因为萧铁奴的纵容,他们才会越来越跋扈,以至于干出冲撞自家行伍这种见利忘命的事情来。

萧铁奴在决定从严处理这件事情以后,并没有立即发作,而是一边收集证据,一边派人前往黄龙府探折彦冲的口风。正好杨应麒这时也已经来到了黄龙府,听到这个消息脸色沉了下来,对折彦冲道:“大哥!现在处置他们,就算是依法办理,这些漠北人也未必会有理性来理解这件事情。但若不依法办理,只怕今天让他们毁了会宁,明天便会毁了辽阳、津门!”

折彦冲问:“你待如何?”

杨应麒说道:“战争之中,或有从权之事,但战事既定,便不能没有规矩。”

折彦冲道:“你要动他们?只怕将来会在漠北留下后患。”

杨应麒道:“在漠北留下后患,胜过在心腹留下后患。按法理办事,纵然会暂时失去部分人的支持,但只要法理还在,便仍能得到大部分人的认同。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我们不能为了照顾一小部分人的情绪,就把法理也废了!能守规矩的,留下,不能守规矩的就逐走。那些犯过错误的就该严惩——若不严惩,将来主力军事系统的将官也都有样学样,那我们汉部就彻底完了!”

折彦冲沉吟道:“但这样一来,将来漠北的事情恐怕会变得棘手。”

杨应麒道:“大哥你是担心会起战事?”

折彦冲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杨应麒说道:“虽然我这段时间来一直都在想办法向漠北诸部示好,但我并不认为那里是可以兵不血刃就平定的。难道大哥你会这样认为?”

折彦冲笑了笑。

杨应麒又道:“既然我们都知道迟早要打一仗,那就不必顾虑太多了。”

折彦冲对萧铁奴的使者道:“七将军的话听见没有,就这么办吧。”

那使者领了命便要出去,杨应麒又对那使者道:“你且慢出发,我待会还有一封书信让你带给六哥。”

萧铁奴的使者出去后,杨应麒对折彦冲道:“大哥,东北这番杀得太惨了。”

折彦冲淡淡道:“我知道。我也很想像平定辽阳府那样平定这里,可惜他们不愿意投降,我又没有感化他们的大道德、大神通,所以不得已只好大开杀戒了。你是因为这个才急忙忙赶来的?”

杨应麒道:“是。”

折彦冲道:“你来了,南边的事情怎么办?”

杨应麒道:“现在我们是大胜,全军士气正旺,等宗辅、宗翰收到消息,无论是想反攻还是增援都来不及了。这边能对我们造成后患的族群又已经被六哥杀得一干二净,只要这边没事,辽南那边就算出了什么岔子我们也可以千钧压下,所以我不必枯守辽阳了。”

折彦冲道:“我不是说辽南——辽南我早有准备,宗磐首级一送来,我便已经分兵前往显州、遂州巩固那一带的防线。”

杨应麒道:“那大哥说的,是中原了?”

“不错。”折彦冲道:“这边的事情还得持续一段时间,我已命去病南下袭击大定府,燕云、河北那边的事情,你也应该准备准备了吧?”

“我有着手在做。”杨应麒将耶律余睹之事说了,又道:“不过我以为,这边的事情或许更加重要,所以过来看看战后的重建该如何着手。”

折彦冲道:“已经想好怎么着手了么?”

杨应麒叹道:“东北人口本来就不多,经此一役,更是变得千里人烟稀之又稀,不过道路还在,我已经在南边放出消息,划出农用村落一千个,牧用一百二十个,林场八十个,交给辽口那批温州商人经营,三年之内税收全免,第四第五年税收减半,第六到第十年只收七成税收。至于如何开垦经营、如何募集人手,就由他们自己去办。东北虽然苦寒,但物产颇丰,道路既开,又有河流沟通,我料这些商人还是愿意来的。他们要募集人手,一是从中原招募流民,二是从山地劝诱室韦、女真诸族下山为农为牧。此举有三利:第一是酬谢了浙东商人这些年对我们的支持,让东海众商家知道为国家出力是会有回报的;第二是以汉民实东北;第三是让‘兄弟之族’渐渐汉化。现在东北已无强有力之部族联盟,只要我们留下一支可以信任的军队屯守各地,防止有变,再留下一个通晓政务、民情的大臣在这里调节就可以了。”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六哥好狠!不过…不过这的确省了我很多事情。”

折彦冲嘿了一声说道:“你这计划不错,就按你说的做吧。不过你想留谁镇守?”

杨应麒道:“武方面,我希望是五哥,文是杨朴。”

折彦冲颔首道:“可以。”

杨应麒又说了一些治理东北的细节,告一段落以后,忽然欲言又止起来,折彦冲奇道:“怎么了?”

杨应麒有些担心地说:“大哥,四哥那边,你打算怎么处理?”

折彦冲哼了一声,说道:“这件事情,等我们解决女真之后再说吧。”

杨应麒道:“不如…交给我来处理吧。”

折彦冲微微一笑道:“你怕我杀了他?”

“不是,不过…”杨应麒道:“我总希望我们兄弟能善始善终。”

“善始善终?”折彦冲冷笑道:“现在是他不想善始善终!”

杨应麒道:“无论如何,结义之情不可忘。”

折彦冲反问他:“你打算如何处理?”

杨应麒道:“四封之内,例不封王。如果他不肯老实,就让他到四封之外去吧。反正这个世界大得很,我们没法全部囊括的。”

折彦冲道:“养成边患怎么办?”

“边患是亡不了国的。”杨应麒道:“很多时候,没有外患才会亡国。”

兄弟俩又说了许多话,杨应麒在辽阳时本来准备了许多劝谏折彦冲远杀戮亲仁德的话,但不知为什么,见到折彦冲后反而一句也没出口。

从折彦冲帐中出来后,杨应麒又召来萧铁奴的使者,写了一封信交给他。萧铁奴的使者将信带到了宁江州,萧铁奴听说杨应麒也来了,便先问他们两人的态度,然后才打开信来看,上面却全是恭喜他建立不世奇功的话,萧铁奴心想:“老七这信是什么意思?”

这时阿鲁蛮的先锋部队、杨朴的文官集团都已先后到达,萧铁奴思忖半晌,便派人去请来杨朴,将信交给他,笑问道:“我认得的字本来就不多,在外头几年,越发生疏了,老七这封信用的生僻字又多,你帮我读读。”

帮人读信是十分低下的事情,杨朴如今已是副总理大臣,位望极高,并不比萧铁奴这个副元帅差多少,但他见周围没有其他人,萧铁奴要他读的又是杨应麒的信,心知有异,便不多言,将信读了一遍,心中便已有底。

萧铁奴听他读完了信,问道:“老七这是什么意思?”

杨朴道:“七将军的意思,大概是说六将军您的功勋甚高。”

萧铁奴皱眉道:“那又如何?”

杨朴道:“或许七将军是担心六将军的功劳太高了。”

萧铁奴心中一惊,醒悟过来,问道:“依你看却该如何?”

杨朴沉吟半晌,问道:“七将军信中提到两位公主车驾受冲撞一事,又请六将军慎重处理。此事七将军在最后才提到,虽然只是一句话,其实甚重要。却不知杨朴能否知道六将军将如何处理?”

萧铁奴笑道:“你又不是外人,要不然我也不会请你来了,如何不能知道?嗯,我看老大和老七的意思,是想重办了。”

杨朴道:“重办、轻办的区别,对国家来说,对大将军来说也许很重要,但对六将军来说,却不重要。”杨应麒和杨朴等一干人,如今说话时都已开始弃用汉部而用国家了。

萧铁奴呆了呆道:“那对我来说什么重要?”

杨朴道:“由谁来办,这才重要。”顿了顿道:“六将军,您叫得杨朴来,便可见是对杨朴的信任,杨朴便不怕直言——这平定东北的功劳…”

萧铁奴截口道:“本来就是大哥的,是吧?”

杨朴笑道:“不错!”

萧铁奴又道:“不过这件事情,却该由谁来办好?”

杨朴道:“自然是军法部。若是由六将军来严办这件事情,无论结果是好是坏,增强或损害的都是六将军的威望。但若是交给军法部来办,那便是秉公处理,这样一来既可以使军士心服,二来增强的也将是公家的威严——而不是私人的威严。”

第二七六章 不徇人情遵法纪(上)

可里、阿兰多的事情,终于被人提了出来。提出这件事情的,是完颜虎卫队的副将,他将这件事情直接控告到刚刚在宁江州成立的军法部,要求严办这批叛逆!

这次控告上午才递上去,下午所有涉事人员就全都被监视了起来——能做到这一点的,自然只有萧铁奴,不过他并不出面,只是配合军法部法官的行动而已。

这件事情来得好快好急,可里、阿兰多本来还以为事情过去了这么久也没消息应该是没事了,谁知不出事便罢,一出事连个反应的时间都没有,两人就被带到了军法部。

这件事情牵涉甚大,所以军法部决定半公开审理,除了涉事人员外,萧铁奴、杨朴、蒙兀尔、穆沁、托普嘉等都被邀旁听。负责审理的法官有三个,首席法官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契丹人张昌元。张昌元虽然是个契丹,却是读过不少书的人,又精通契丹、女真、蒙古、高丽等多门语言。当年在平定辽阳府一役中成了汉部的俘虏,打入曹广弼旗下,军法部成立后他便转作了书记,因为处事公正,人所信服,所以不久又升作了法官,在新汉政权的军法体系中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

军法部和民间司法系统不同,审判的氛围甚是阴森,可里、阿兰多哪里经过这等阵势,被拘在被告席位上彷徨无奈,只是不停得望向穆沁等人求救。

但穆沁等对这套系统也完全不懂,一听侄子出事,第一反应就是跪下给萧铁奴磕头,请他原谅侄子“年幼无知”。尽管他也知道侄子不但是冒犯了汉部主母和执政夫人的车驾,而且还杀害了卫队队长,这次恐怕是难逃公道,但仍然盼望萧铁奴能看在自己归附有功的面子上宽恕他。不但穆沁,就是托普嘉等漠北豪酋也纷纷来求情,他们未必和可里、阿兰多感情很好,但大家毕竟都来自漠北,正所谓“同气连枝”,所以担心可里、阿兰多被杀,他们也会受到打击牵连。

不过萧铁奴的反应却有些出乎他们的意料,这位萧大帅不是怒斥他们,也不是宽慰他们,而是脸色沉重地表示无奈:“这件事情,我只能求情。但最终如何判决,得看军法官如何裁断。”

穆沁叫道:“萧大帅,难道那个叫张昌原的契丹人比你还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