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楚瞪了他一眼道:“多口!”毫不犹豫地便坐进车中,对车夫道:“走。”

车门合上,蹄踏轮滚,陈楚又问他二人姓名,那文雅一点的少年行礼道:“小弟王武,这是我朋友萧骏,兄台仗义相助,我兄弟二人甚是感激,却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陈楚口中微笑道:“在下陈楚,塘沽城中一介商人,有幸与二位同车,甚是荣幸。”心中却想:“王武萧骏?姓或者是真的,名字多半有假。”

那少年王武听陈楚说“有幸与二位同车”脸色微感讶异,脱口问:“你认得我们?”

陈楚是精滑无双的人,虽然不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却脱口就反问:“为何这样说呢?”

王武随口答到:“要不然你为什么说有幸与我…”还没说完,却被他的同伴萧骏轻肘了一下,便即打住。

萧骏笑道:“哥,你可较真了,人家这是客气!”

王武也忙笑道:“是,我糊涂了。”

陈楚哈哈一笑,心道:“这两个小孩子气质不凡,看来他们的家长来头不小。不过还是嫩了些。”

便听萧骏问道:“陈兄,为什么你这次想也不想就愿施以援手呢?真不怕我们二位是贼人么?”

陈楚哈哈笑道:“要是贼人都像二位这般文质彬彬,那天下早太平了。”

萧骏笑道:“说的也是。”

陈楚又道:“其实我愿意帮两位,嘿嘿,却是想起了我少年时的一些事情了。”

王武问:“什么事情?”

陈楚微笑道:“逃跑的事情。”

两个少年齐声道:“逃跑?”王武道:“你为什么要逃跑?你小时候被监禁过么?”

陈楚笑道:“虽然不是监禁,却也差不多。家父从小对我们兄弟几个管教甚严,我等闲要出来一次不容易。哈哈,可他管得我越严,我就越要变着法子跑出来!可惜我没你们幸运,逃跑时从来只遇见坏我大事的,就没遇到过帮忙的!”

两个少年对视一眼,随即一起大笑,这一笑之后,对陈楚的态度便大见亲近,王武道:“原来陈…陈大哥是过来人,怪不得会帮我们了。”

陈楚又道:“如今两位是逃出来了,却不知接下来…”言未毕,忽然有十分急促的马蹄声从后面一路响过来,两个少年听了颇感紧张,陈楚笑道:“不怕,未必是冲着我们来的,今日燕京大捷传到,多半是军方的急事。”

萧骏却去掀开后方车窗看了一眼,惊呼道:“不!真是他们!”

王武道:“那怎么办?不会是我们上车的时候,让谁看见了吧?”

陈楚道:“两位小兄弟,别这么担心,便是追上来了,我也帮你们挡一挡。我料没什么人敢来强搜我的马车!两位若不弃,便到在下的蜗居盘桓两天,等玩够了,我再派人送两位回府。”

“谢谢陈大哥的好意。”王武叹道:“不过…若他们真瞄准了这辆车,那就什么都完了。”

陈楚哈哈一笑道:“若我真要挡,没什么拦不住的。”

两个少年对望一眼,同时一声冷笑。

便在此时,马车倏地停住,陈楚的车夫在外喝道:“做什么!没见这陈字么?这可是陈相爷家的车!”

“陈相?”两个少年看了看彼此,再看看陈楚,颇有疑虑。

陈楚低声道:“别担心,他们不敢进来的。”

萧骏却低声冷笑道:“他们既然怀疑上了,哪里还有什么不敢的!”

这下却轮到陈楚一呆了,心道:“这少年好大的口气,还是说他不知道老爹的名头?”

车门外却早有人和陈楚的车夫对喝起来,忽然一个陈楚颇感耳熟的声音道:“这是陈四公子的马车吧?”

陈楚的车夫喝道:“既然知道,还来啰唆!”

门外一个声音怒道:“姓陈的又怎么样!若…”还没说完,便被之前那个陈楚觉得耳熟声音喝住道:“怎么如此无礼!毫无体统!”

方才怒喝的人略带哭腔道:“燕…燕总管,这…大公子不见了啊!这…”显然方才他的“无礼”是给急出来的。

便听那燕总管高声道:“陈公子在车内么?燕青在此,能否劳烦下车一叙。”

陈楚本来就觉得这“燕总管”的声音耳熟,这时一听他自称燕青才大吃一惊:“我说这口音怎么这般熟耳,原来是他!”看了那两个少年两眼,这次是忍不住惊疑起来:“这两个孩子究竟是谁!”

第二九零章 小辈新人新事(上)

那两个少年对视一眼,王武道:“算了,出去吧。”

萧骏道:“好不甘心!”

王武道:“燕青都来了,还逃得了么?”微笑着对陈楚道:“陈兄,无论如何谢谢你的好意。”

陈楚略一沉吟,拦住道:“且慢,我下去看看,或许还有转机。”说着先放下车门后的帷幕,然后才开门出去,只见自己的马车已被数十骑团团围住,他是走过战场的人,也不惊慌,对燕青笑道:“燕总管,陈楚没犯事吧?怎么布下这么大的阵仗?”

燕青微笑道:“若是陈公子犯事,反而轮不到在下来了。陈公子,我们开门见山,你车内是否藏着两位少年?”

陈楚道:“燕总管,这是如何说来?可把我闹糊涂了。”

燕青道:“陈公子,别兜了。有的话你干脆一点说出来,若真没有,我们还要赶着到别处寻去。”

陈楚道:“没有。”

燕青哦了一声道:“那好,请开车门我看一眼。”

陈楚不悦道:“燕总管,你这是信不过我陈楚了?”

燕青嘿了一声道:“不是信不过,是事关重大,不敢疏忽!”

陈楚道:“若我执意不肯呢?”

燕青微微皱眉道:“陈公子,你我的身份彼此都清楚,我直对你说,今天便是陈相的车,我也要看上一眼!”

燕青说到这里,陈楚反而为难了,正如燕青所说,他们两人的身份不但彼此清楚,而且彼此关联颇深。在这种场合下,燕青代表的便是杨应麒,他要办的事情,陈楚本不但不该阻拦,而且应该尽力配合才是。

燕青见陈楚犹豫,更信车中有古怪,下马道:“陈公子,今日之事我是非看一眼不可。若你有什么不方便,且容我一人看来,万一是隐讳之事,燕青也绝不外传。”

便在陈楚无法推脱之际,车内传出王武的长叹:“罢了罢了,陈大哥,你不必为难了。”

他一出声,车外几个声音同时惊喜道:“大公子!你果然在这里!”

萧骏打开车门走了下来,让在一旁,拉起帷幄,便见王武端坐于车内。呼的车外跪倒了一片,吓得那车夫赶紧跳开。

燕青不再管陈楚,上前一步,单膝跪下道:“大公子,回去吧,七将军等着呢。”

王武神色有些黯然,但也没怎么抗拒,只是道:“好,我跟你们回去。”又指着陈楚道:“这事和他没关系,是我让他这么办的,你们可不许为难他。”

燕青看了陈楚一眼,回头禀道:“大公子放心,陈家父子为我大汉忠臣,公子既然无恙,那这便是一件小事,想来七将军不会见责的。”

王武点头道:“好吧。”

这时道路上已有不少人驻足围观,王武见到忙说:“你们先起来吧,跪在路中间多难看啊。”

燕青这才站起来指挥众武士、家丁道:“都起来,别扰了市井!”

王武探出头来,对陈楚道:“陈大哥,我想借你的马车一借,回头还你。”

经方才那几幕,陈楚对这两个少年的身份已大感惊讶,心想自己对这两人的来历怕是大大低估了,这时听王武如此说,忙道:“小事一桩。”

王武微微一笑,对萧骏道:“上车。”

萧骏对陈楚道:“今天是没办法了,回头若有机会,我们再一起喝酒。”

陈楚忙道:“一定。”

萧骏这才上车,关上了车门。

燕青牵过自己的马,将缰绳交在陈楚的手里道:“回头我会将马车亲自送到府上,这匹马算是给陈公子代步。”压低声音道:“陈兄真会做生意!”说着便跳上马车,亲自赶车朝杨应麒在塘沽临时府邸的方向驶去。

陈楚呆在当场好半晌,他的车夫此怯怯上前问道:“四公子,这两个孩子什么来头?这么厉害!”

陈楚低喝道:“多嘴!”吓得那车夫低头不敢多言。

陈楚上了马,回到住处——他在城中一处雅舍养了一个艳姬,并没有和老父住在一起——但他回去后越想越不对劲:“这两个少年到底是谁?若说是林舆,身份上倒也像,但年纪不对!林舆的年龄应该还不到十三岁吧。可不是林舆,又会是谁?嗯,他姓王…另外一个姓萧…”思虑良久,忽然拍手道:“备马!”

那艳姬道:“太阳都下山了…”

陈楚喝道:“多事!”那艳姬便不敢开口,忙命下人备马。陈楚骑马径往陈显的相府而来,陈显正一边看书,一边洗脚,见陈楚来到,嘿了一声道:“今天怎么有空来,在外面花天酒地的腻了么?”

陈楚忙道:“父亲大人这是什么话!”拍了正给陈显洗脚的丫鬟一下肩头,那丫鬟会意出去了。

陈显奇道:“怎么,出什么急事了么?”

陈楚道:“也不是急事,只是今天撞见一桩新闻,想不大明白,才来请教父亲大人的。”

陈显哈哈一笑道:“还有你想不明白的事情?若你也想不明白,我这个老糊涂也未必能想明白。”

陈楚也不兜圈子了,一五一十将今日遇到那两个少年的事情说了,陈显越听越奇,最后陈楚道:“父亲,这两个少年的来历,可有些…蹊跷啊!”

陈显沉吟半晌,终于喝道:“什么蹊跷!一定是他!还有他!”

陈楚忙问:“谁?”

陈显道:“那个姓萧的,多半就是六将军的儿子!”

陈楚啊了一声,道:“不错!不错!我说怎么觉得脸熟!他和六将军长得很像啊,就是太斯文了些,没六将军那股杀气。”又问:“那么那个姓王的…”

“什么姓王!”陈显道:“他姓折!”

“折…”陈楚惊道:“他姓折…可…可他不是在山东么?”

“唉——”陈显道:“之前是在山东,可我昨天才听七将军说他已经到塘沽了!只不过没有大张旗鼓罢了。”

陈楚喃喃道:“这么说来…真是他了…”又问道:“可是…他来塘沽干什么呢?”

“那还用问!”陈显道:“当然是团圆来了。不但是他,燕京战事既定,虎公主那边迟早也要来。对了,你今天没得罪过这位太子爷吧?”

陈楚忙道:“没有。”顿了顿又道:“他对我颇为回护,想来是投缘之故。”

陈显哦了一声道:“那就好,那就好。”

陈楚道:“今后孩儿可要和他走近一些?”

“不可!”陈显断然道:“我听说这几个小子,从小都是虎公主带着,在曹二处学武,在杨七处学文——尤其是杨七,几个小子的功课、业师都由他安排,可说这些孩子都是由他在监护,若没有他的示意而贸然接近,恐怕会招他的忌。现在杨七正信任你,连那件大事都交给了你,你没必要在这件事情上冒险。”

陈楚想了好久,方才应道:“这个杨应麒,埋下好大的伏笔!这第二代的人物,看来也牢牢控制在他手里了。”

陈显却摇头道:“说他真想的这么远,那倒不然。你想想他们发迹的经过便知道:他们兄弟数人,除了杨应麒之外都成日在外面厮杀,也就杨应麒一人留守后方,且他又是兄弟几个最有学问的,孩子们由他来管教,正是顺理成章之事,未必一开始就包藏祸心。”

第二九零章 小辈新人新事(下)

折允武和萧骏恹恹不乐地被燕青带回杨应麒在塘沽的临时府邸,方才折允武和萧骏在陈楚等人面前表现得十分大方,途中却互相埋怨起来,折允武指责萧骏不该挑陈楚的这辆车:“我就说这辆车太招摇了!”萧骏却道:“当时离门口最近的就是这辆了,事情又急!我其实都没怎么想!哼,你现在说得头头是道,当时为什么不反对?”

折允武当即就闭上了嘴,过了一会,拍拍车门问:“燕青,你怎么就知道我们在这辆车上的?”

燕青在门外笑道:“我见到昌平居外听着几辆马车,上前搜查没找到两位公子,便问了昌平居负责照料车马那个火夫,他说陈楚在上车之前磨蹭了老半天,我便猜这车有古怪,问明方向就追来了。”又道:“其实以陈楚和我们杨府的关系,若没古怪,听到我的名字就该赶紧下车帮我的忙,他这次却拖拖拉拉的,我一见他这样便知道两位公子多半就在车中!”

折允武咬牙骂道:“七叔哪里找来你这老滑头!”

燕青道:“大公子,我还不老呢!”

“不老?”折允武骂道:“都比我大十几二十岁了,怎么还不老!”

“别理他了。”萧骏道:“想想怎么才不被七叔骂的好。”萧铁奴那次“背叛”后,萧骏都是由杨应麒庇护着,教育方面的事情也是杨应麒安排,所以对杨应麒的敬畏与亲近与别的伯叔不同。

折允武也有些担心:“是啊,不知这次会罚我们抄几遍语孟。”

不多时进了府,满屋子下人都赶来伺候,折家的官家哭了个一把鼻涕一把泪道:“小主子,这次可吓死老奴了,以后可莫在这样任性了。”

燕青劝开众人道:“好了好了,两位公子要去见七将军,大家别碍着。”便带着两个少年来见杨应麒。

杨应麒正与陈正汇、韩昉二人议事,见到二人进来便打住,陈正汇微笑道:“七将军,我们先出去。”经过两人身边时分别行礼,对折允武道:“大公子,又偷跑了?”

折允武把头偏开,不理会他,陈正汇哈哈一笑出去了。韩昉也向折允武和萧骏请安道:“两位公子,下官韩昉,与两位却是初见。”

折允武和萧骏心情都不好,但见韩昉行礼便自然而然地回礼,折允武道:“常闻韩大人是北国出类拔萃之博闻学士,他日若有机会,还要在韩大人门下聆听教益。”

韩昉受宠若惊,忙道:“不敢,不敢。”又看了萧骏一眼,说道:“萧公子好相貌,与六将军长得好生相像。”

萧骏一听“六将军”三字,忙问:“你最近见过我爹?”

韩昉道:“是。下官从北边来,与六将军在大定府共事多日,入塘沽前又曾到六将军帐前商议后勤事务。”

萧骏便问:“他…我爹爹可有说起我的事情?”

韩昉一呆,随即微笑道:“当时燕京围城之事甚急,六将军与我但谈公务,不及私事。再说,六将军也未必想到下官会见到公子。”

萧骏哦了一声,颇为失望。

韩昉也出去后,两个少年才一起上前,叫道:“七叔。”

杨应麒冷冷看了他们两眼,骂道:“没出息!都这么大了,连几个下人也甩不了!”

两个少年对望一眼,心中都道:“七叔没生气。”折允武便埋怨起来道:“都怪七叔派燕青来,要不是他,我们早逃远了。”

杨应麒冷笑道:“一个燕青你们就对付不了,还是没手段。”

萧骏上前道:“七叔,你教我们一招吧。”

杨应麒笑骂道:“教你?我防你们还来不及呢!再说,这种事情都是自己磨练出来的,教不会。”

萧骏顿足道:“磨练,我们整天被一大堆人围着,护着,怎么磨练?”

杨应麒闻言叹了一口气道:“大家都把你们看得太重了,因为看得太重,便怕你们出意外,便怕你们有危险,更不敢给你们真正的苦头吃——我也知道这样不大好,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折允武道:“我们多希望像你们那样,从小无拘无束的…”

萧骏道:“是啊,匹马纵横,千里远征,我们哪里有这样的机会!”

杨应麒静静看着他们,忽然道:“你们很想出去磨练磨练么?”

两个少年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齐声道:“你肯放我们出去?”

杨应麒微微一笑,问道:“你们都很久没见过你们爹爹了吧?”

折允武点头道:“是啊,前年爹爹出发去打辽阳府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

萧骏更是神色一黯,道:“我爹…他都不知还记不记得我的样子!”

杨应麒叹道:“我们这一辈人,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们这些孩子。”顿了一顿,道:“如今燕京已经打下,我想就送你们去见见大哥六哥,如何?”

萧骏闻言雀跃,折允武却道:“我不去。”

杨应麒奇道:“不去?那为什么?你们不是一直要逃走么?”

折允武道:“我们逃走是想过得自由一些,但现在去燕京,还不是要被爹爹他们管?我不去。”

杨应麒笑道:“那好,你不去也好,反正现在道路也还不很清净,天下又不知有多少人盯着你,仓促送你北上,我也不放心。”

萧骏却道:“他不去,我去!我…从那次我爹爹被人误会是背叛以后,我可就再没见过他了…”说着忍不住哭了起来。

杨应麒想起他们父子多年没有见面,甚感神伤,摸了摸萧骏的头发道:“好好,我送你北上,不过见了你爹,可千万别哭。”

萧骏问:“为什么?”

杨应麒道:“你爹多半不喜欢。”

折允武反驳道:“当笑便笑,当哭便哭,有什么不对?”

杨应麒一笑,说道:“你最近晋人的书读多了是不?嘿,我也认为没什么不对的,不过啊,你六叔一定不喜欢。”转头对萧骏道:“你跟了我太久了,很多脾性都和我相类,到了你爹爹身边可别胡乱露出来,他不喜欢的。”

萧骏呆了一下道:“我爹爹不是和七叔你最好么?”

杨应麒哈哈一笑道:“你爹爹对我,那是…嗯,很特别的,不过他一定不希望他儿子像我一样。”

萧骏问:“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折允武道:“就像我爹爹一样,他总希望儿子像他自己的!所以他喜欢允文,不喜欢我!”

杨应麒惊道:“你胡说什么,大哥怎么会不喜欢你!你听谁胡说的?”

“还用听谁胡说!”折允武道:“他一见允文就笑,一见我就绷着脸,这还用谁说?”

杨应麒忙道:“你是长子,大哥对你严厉些,也是常理。”

“才不是呢!”折允武道:“他总是嘟哝着,说什么当初起错了名字,我该叫允文,弟弟该叫允武才对。”

杨应麒听得呆了,饶是他智谋深远,辩才无碍,一时之间却也不知该如何接口才是。

第二九一章 漠北汉地孰先(上)

萧骏在一队骑兵的护卫下向燕京而来,过武清以后,放眼望去全是一片片荒芜的景象。这十几年来,燕京地区易手于辽、宋、金、汉四朝,战乱频仍,整个社会动荡不安,尤其是这一年来由于金汉在此争夺而变本加厉,军队长年比当地人口还多,农业生产和手工业生产几乎无法正常进行,全靠积屯以及外地物资的输入才能维系这个地区社会、经济的运转。

进入燕京城后,那就更是满眼的断壁残垣,到处都是焦土,到处都是瓦砾,甚至还有一些来不及清理的尸体残骸,显然城破之后还有十分惨酷的巷战,单是看到这战后的景象,便能想像这几个月来的战斗是如何激烈!

宗辅在城破之后焚城而死,虽然不是整座燕京城都烧成火海,但城内已无一座像样的大房屋来供折彦冲、萧铁奴驻跸,因此折彦冲等人便在城内安下大帐。看到这里萧骏心道:“这燕京变成这样,还能立都?”

他进大帐时折彦冲和萧铁奴、种去病、曲端等正在议事,听说萧骏来,萧铁奴喝道:“没见我们正谈正事么?让他在外面候着!”

折彦冲却道:“让他进来吧。都十六七岁了,也该知道一点行军打仗的事情!”

萧骏这才得以入内,他是认得折彦冲的,进帐后跪下向折彦冲行礼道:“侄儿萧骏,见过…”还没说完,便听萧铁奴喝道:“啰唆什么,站一边听着去!”便继续跟折彦冲讨论战局。

萧骏吓了一跳,种去病走上一步把他一扯,扯到自己身边。萧骏方才被萧铁奴一喝喝得有些精神恍惚,好一阵子才定了下来,眼睛偷看帐内,只见大帐居中坐着折彦冲,折彦冲左下手是杨开远,杨开远下面站着一个满脸煞气的将军,却是萧骏不认得的曲端,越过帐门,站在自己右边的,才是一个萧骏看着有些脸熟的蒙兀尔,而站在自己右边的则是方才拉了自己一把的一个青年将领,萧骏觉得他的脸也有些熟悉,再一看到他右手的铁钩才陡然醒觉:“是他!爹爹手下那个极厉害的独臂将军种去病!”萧骏再看过去,见种去病和折彦冲之间一员戎装大将正指着地图侃侃而谈,正是方才截断自己说话的那个男人。

萧骏心想:“这人是谁,方才在大伯面前也敢这样大声说话。”再环视一下帐内,折彦冲、杨开远和种去病他都认出来了,曲端明显是个陌生人,蒙兀尔虽然不大记得是谁,但在模糊的记忆中隐约记得他是父亲的部将,那么剩下的就一个人了:“难道…他是我爹爹?”

萧骏偷眼看去,慢慢觉得那人真的有些熟悉,可又觉得好陌生!这些年他想像中的萧铁奴不是这样的!

“他真是我爹爹?”

萧铁奴最后一次和萧骏见面时他还小,在萧铁奴背叛的罪名“平反”以前萧骏一直背负着叛徒之子的罪名,虽赖杨应麒的庇护而得以平安,但深夜之时其实常常在梦中惊醒,害怕自己会被部民拖出去杀死报仇泄愤。知道萧铁奴重新回归汉部以后萧骏才拾回了那点脆弱的自信,并将屈辱感化作强烈的自豪感,他非常欣慰自己的父亲果然不是叛徒,而是一个为了汉部忍辱负重的英雄!这时萧铁奴已经离开了他好久了,萧骏对他的记忆也日渐模糊,思念父亲,常靠想像,而他心目中萧铁奴的形象,应该是像折彦冲那样威武、像杨开远那样宽厚、像杨应麒那样优容,是折彦冲、杨开远、杨应麒和记忆中萧铁奴残影的合体。可这时再见萧铁奴,才发现他父亲根本不是这个样子!

忽然之间,他发现萧铁奴在盯着他,那双可怕的眼睛就像豺狼盯着猎物,而绝不是父亲盯着儿子!然后,萧骏才发现自己对刚才帐内的谈论半句也没听进去。

“你!”萧铁奴一声暴喝让他回过神来:“大伯让你进来,是让你好好听着,不是让你在这里发呆!”

萧骏吓得身子一耸,想辩解什么,却说不出话来,萧铁奴却不再理会他,继续道:“如今宗弼已被老二逼到黄河以南,宗翰不能越过居庸关以东。眼下可虑的,反而是那个耶律大石!我们得到消息太迟,竟未能防范于未然,如今漠北已养成祸患了!”

杨开远沉吟道:“我料金人南下,越往后战力会越差,河南那边,可押到最后。但大同府这边却应尽快解决!”

“不然!”萧铁奴道:“如今我们东西两大军势已经连成一气,人物兵地一统一,力量实已倍增!宗翰当初集合金军东西路之精锐尚不能下太原,何况现在?只要太原不出岔子,河东必然无恙!至于燕京,有五万人屯据要地,足保平安。”

杨开远道:“你是主张先平漠北之患么?”

“不错。”萧铁奴道:“契丹在漠北根深蒂固,若让他统合了漠北各族,那时我们就算灭了宗翰、宗弼和南宋,和耶律大石之间恐怕也只能维持汉初对匈奴、唐初对突厥的局面。”

“不仅如此。”种去病道:“如今归附我们的漠北各部,其老家都已被耶律铁哥占据。听到这个消息后暂时停留在临潢府大定府那边的漠北诸族都已经不稳了。当初我们曾答应他们:就算他们的老家暂时被人夺了,我们汉廷也会帮我们夺回来。此诺若不兑现,我们在漠北便威信全失!”

杨开远道:“只是若要先平漠北,非出动主力大军不可,那可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完成的事情!汉地尚有云中、河南之患,大军倘在北边久战不归,汉地若出个什么岔子,麻烦便大了。”

萧铁奴道:“北边我去对付,大哥仍在燕京震慑群小。”

杨开远道:“不然,既然定下先漠北、后云中、后河南的次序,那便要料到最严重的情况。从来平定漠北,就算是汉唐盛世,也没听说可以用一支偏师成其全功的。”

折彦冲沉吟甚久,问曲端道:“广弼对这件事情可有看法?”

曲端道:“二将军现居大名府,他已分遣大军,调徐文守河内,调王彦守内黄,又请调臣曲端守太原。”

杨开远道:“不妥,二哥现守黄河,兼节制山东,权力已经过大。再加上河东之听制,陕西之闻调,未免管得太泛了,我怕他顾不过来。”他最后这句“顾不过来”是客气话了,其实真正的意思还是担心曹广弼权力太大以至于汉廷内部失衡,这一点在场诸人却也都听得心里明白。

曲端道:“二将军的意思,是请解河东之权,至于陕西,如今道路已经畅通,更不需要二将军兼顾了。”

折彦冲闻言颔首道:“好,好。”

萧铁奴道:“看二哥的意思,也是先北后南之意,所以他才会在占据上风的情况下不攻反守。河南那边若不是老二来守,我们也不放心!太原这边战线早已稳固,反而不怕。曲端打仗很不错,有他镇守,可保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