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端听萧铁奴也同意曹广弼的推荐,心中大喜,知此事多半成了。

折彦冲点了点头,说道:“你们的意思我都知道了。召应麒来燕京吧,我要问问他的意思。”

第二九一章 漠北汉地孰先(下)

军事会议散了以后,种去病、曲端、蒙兀尔先后告退,萧骏这才重新参拜折彦冲等伯父三人。

折彦冲看了萧骏一眼,叹道:“这些孩子交在应麒手里,却都学的太文了。你看看,骏儿哪里有一点铁奴的样子?若不是他这张脸,我都要以为是应麒的儿子了。”

萧骏心头一紧,杨开远已经微笑道:“大哥,打仗又不是什么好事情,我们这代人是没办法。眼下我们还打得动,再过个一二十年,天下多半便定了。那时候需要的便不是武功之才,而是文治之才了。所以孩子们多读些书也没什么不好的。马上得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啊。”

折彦冲还未说话,萧铁奴冷冷道:“大哥,这崽子让我带着吧。让他在风雪中熬个两年,自然就出息了。”

杨开远惊道:“你这几年来南征北战,都没心思照顾这些孩子。跟在你身边的儿子已死了四个了,你就…”

萧铁奴不等他说完便打断道:“我萧铁奴的儿子居然熬不得那点苦,那是该死!难道要我养一帮长命百岁的废物么?那我宁可没有儿子!”

萧骏听得心里一寒。

杨开远劝道:“铁奴,你二十几个崽子里头,没夭折的就他最大了,他又习惯了后方的生活,不如便让他在南边安心读书吧。”

萧铁奴问折彦冲:“大哥,你怎么说?”

折彦冲默然片刻,问萧骏:“你怎么说?”

萧骏看看折彦冲,看看杨开远,再看看他父亲,终于一咬牙道:“我愿跟爹爹,最多死了,也不做废物。”

折彦冲哈哈大笑道:“好,这才有几分铁奴的样子呢!”

兄弟几人散了以后,萧铁奴回到大帐,萧骏跟在后面,叫道:“爹爹…”便要叙别来之情,萧铁奴却怒眉道:“这是在军中,叫什么爹爹!”

萧骏没经历过这等情境,杨应麒对他素来亲近,杨开远亦对他宽厚,就是折彦冲也没对他大声呼喝过,这时被亲生父亲这么一喝,忍不住全身发抖——那不仅是害怕,也是伤心。不过他终于没哭出来,忍住了道:“六将军。”但声音还是发抖。

萧铁奴喝道:“六将军是我的老部下才叫的,你一个新兵,叫什么六将军!”

萧骏眼泪终于忍不住滚了出来,大声叫道:“萧帅!”

萧铁奴哼了一声道:“哭什么!你是娘们么?滚出去!”

萧骏颤着身子退出来,竟不知如何是好,帐外种去病蒙兀尔望见,蒙兀尔颇为不忍,种去病入帐问道:“六将军,怎么安置这孩子?”

萧铁奴道:“让他洗马去!”

种去病奇道:“洗马?”

“不错。”萧铁奴道:“等什么时候他把应麒灌进他脑袋里的东西全忘了,再给他刀,让他知道什么是打仗,什么是杀人!”

种去病不敢违拗,真个安排萧骏去洗马,萧骏虽然练过武艺,但哪里干过这等活,没洗得多久,手便酸疼难当,他尚未编入行伍,没有长官也没有同袍,马夫们又不敢来和他说话,所以吃饭时也没人来通知他,到了晚上,也不知道去哪里睡觉,最后实在受不住了,便躺在马棚内瞌睡,夜里又被老鼠给惊醒。当晚饥寒难忍,对比在杨应麒羽翼下的生活,当真有如地狱天堂之别。

萧骏抱着干草,一边流泪一边自己抹干,心里总是晃过杨应麒的影子,但随即又告诫自己:“不要想七叔,不要想七叔…”却又忍不住想,在他背负叛徒之子的那段日子里,夜里常常要躲在杨应麒的被窝里才能睡得着。那段时间杨应麒也过得艰难,经常把事务带到住处,理事到通宵,萧骏或在被窝中望见杨应麒的背影,或醒来后发现杨应麒躺在自己身旁,这样才能阖上眼再睡一二个时辰。现在他爹爹平反了,汉部外事大顺,他萧骏更因此成为汉廷军方最显赫的功臣之子,在后方人人见到他都哈腰点头,谁知世事难料,与父亲重逢之后竟要再次忍受这等苦楚。

“他…真是我爹爹么?”

萧铁奴的眼睛好冷酷,半点看不到父子温情,萧骏闭上眼皮后,必须幻想杨应麒的背影才能得到一点暖意。

“不,不能想七叔,爹爹刚才在帐内说过,我要把七叔给忘光了,那样,那样他才会重新认我做儿子,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

萧骏心里的斗争虽然与杨应麒有关,但我们这位杨相爷并不知道。得到折彦冲的召令后他便启程赶来燕京。杨应麒进入燕京之后见到满目疮痍,甚是感叹,这时听了属吏来报,才知道折彦冲已不在燕京中住,今日一早便搬到城外西山大营去了。

杨应麒心想:“燕京这等样子,如何住得人?”心里忽然对在此立都有了动摇。他从来信服因地制宜,而不喜平地起高楼,但想想军政商工各方的准备,多年来都是按照以此为都进行设想安排,此时扭转,代价更大,所以这犹豫只持续了片刻便罢,问左右:“如今燕京城最高长官是谁?”

属吏报:“三将军尚在城中。”

杨应麒又问主政长官,属吏道:“是卢克忠大人。”

杨应麒心道:“他来得倒快!”原来韩昉进塘沽后请调卢克忠为燕京之守,杨应麒已经答应。他本来想吩咐燕京主政长官清理城内废墟残壁,以备重建,但一听说是卢克忠,便非常信任地没说什么,径往大营来见折彦冲。

折彦冲的使者已将上次军事会议的情况告诉杨应麒,所以杨应麒来燕京的路上已想定了主意。到西山大营时已是入夜,他赶了一天的路,但这时精神仍旺,问知折彦冲尚未就寝,便不休息,直入折彦冲帐中议事。

折彦冲正在用膳,见他来,便推一份肉脯,命人添一碗鱼羹,杨应麒也不多言,坐下就吃。

杨应麒吃的慢,折彦冲吃的快,先漱了口洗了手,问杨应麒:“你大嫂到了么?”

“还没。”

折彦冲沉默半晌,又问:“她还生气不?”

杨应麒道:“我出发之前曾去见过她,那时觉得大嫂对会宁的事情还有些放在心上,现在或许已没什么了。那毕竟是国事,怨不得谁。”

折彦冲嗯了一声,杨应麒又道:“不过大嫂有些担心完颜亶和完颜亮,我已经答应尽量周全,大哥你的意思呢?”

折彦冲想了想,说道:“这两个是二房的孽种,留着恐怕会有后患。”

杨应麒道:“这两个孩子我见过,都很喜欢读书,不类女真,却像汉家小子。”

折彦冲哦了一声,道:“那好吧,你派两个饱学之士给他们作老师,等局势缓和下来,便送山东去,让他们做学问诗文去。”

杨应麒点了点头,推了碗筷碟盘,洗手漱口,等侍从收拾好退下,才说道:“漠北之事,大哥你如何打算?”

第二九二章 兄弟父子难言(上)

折彦冲道:“我的意思,也是先北后南,只是担心入漠北的力量少了,平不得那片地方,入漠北的力量多了,南方又出岔子。”

杨应麒道:“漠北之事,我不如大哥、六哥清楚,不过汉地之事却有把握。大哥,若要平定漠北,十五到二十万之大军,三十到五十万之民夫,东北全境之物力,足够用么?”

折彦冲惊道:“拿这许多力量去平漠北,汉地这边恐难周全!”

杨应麒道:“不难,不难。汉地之事,有内治外防二务。外防之事,大者有四,南宋、西夏、宗翰,宗弼。西南吐蕃大理太远,东边高丽不值一提。制宗翰,宗弼,在于黄河鲁西、太原燕京之兵力;牵南宋、西夏,则在宗翰、宗弼之威胁。我已知大哥的安排:刘锜防夏边,曲端守太原,三哥镇燕京,二哥宁黄河,赵立、种彦崧备南宋,各方虽然进取不足,防守却可无恙。”

折彦冲道:“若我是宗翰、宗弼,断不会坐以待毙。”

“那是自然。”杨应麒道:“但宗翰、宗弼若谋生存,并不是只有向我反攻一条路。他们还有另外一条路可以选择的。”

折彦冲敲了敲地图,说道:“你是说西夏和南宋么?”

“不错!”杨应麒道:“大哥反应得这么快,想必也早有此心。宗翰、宗弼与我争斗,场场失利,所以金军对我,还没打就已生惧意。而对西夏、南宋则反之——宋人、夏人,在金兵手下屡落下风,尤其宗弼对赵构更是如虎狼视婴儿!所以无论宗翰还是宗弼,都必然有汉军难敌、夏宋易取之心理。此等心理又必会影响宗翰宗弼之决策。若是黄河、鲁西,太原、燕京四处皆成铁壁,且我汉军久无进取之心,则宗翰、宗弼必生异志!此为筑城观隙、驱虎吞狼之策!若能使宗翰向西,宗弼向南,则不但我之边防可以长保无忧,而且金军可为我之前驱,作日后破夏吞宋之先锋。”

折彦冲道:“我军强,宋军弱,宗弼南下尚是顺理成章,但西夏那边,恐怕也不易与。”

杨应麒道:“如今我大汉无论兵力财力都已是天下第一,我军四面出击,或许还不能保证四面皆全胜。但若一面出击,三面防守,要保无虞并不困难。我也料宗翰一定会先向东、南以谋突破,但他要是连续几次在燕京、太原都讨不到便宜,或许就会另生他策。到时候我们再从内部烧他一把火,便不怕他不动心!”

折彦冲问:“若他四家联手攻我,则当如何?”

杨应麒道:“他们没这机会!要干这事,终究得有个挑头的人才行。乾顺、赵构均无如此魄力,而宗翰、宗弼也不是他们能信任的人。夏人、宋廷之忌惮金人,未必在忌惮我大汉之下,他们积怨本深,又互不信任,所以纵使他们明知我们的威胁最大,但要联手也是困难重重。再说他们四家分散东南、西北,要同时起兵无法进行顺利的联系以达成充分的沟通,要各自起兵又惧我军威。我们手里掌握的外交资源比他们好得太多了,而更重要的是:就算他们四家一齐起兵,我们也有可能抵挡得住!有此兵力作为底气,便不必担心我们会在外交纵横中落了下风。”

最后,杨应麒道:“所以外务之要,只有八字:守之以雄兵,攻之以纵横。”

折彦冲微笑道:“若论纵横之术,却是你的长处了。”

杨应麒忍不住笑了起来,却还是道:“大哥太夸奖我了。这种事情,总得小心翼翼才行。不过外事要做好,却得内事无忧,方才有保证。”

折彦冲道:“内事?”

“对。”杨应麒道:“内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总归只有四字而已。”

折彦冲问:“哪四字?”

“兄弟齐心!”杨应麒道:“只需我兄弟能够齐心,则内治无忧。内治无忧,则外防何虑?”

折彦冲沉吟道:“你我素来一体,何必多言,铁奴有我看着。广弼、开远这边,我亦坚信。”

杨应麒道:“信则信矣,却也得安排得当才好。从来不虞之事,常因其势而动,不一定是有心之为。”

折彦冲点了点头道:“不错,却不知你打算如何安排?”

杨应麒道:“如今正是乱世,乱世治国,军事先虑。军方一定,大局便稳。我希望大哥你调三哥入中枢执掌枢密,负责全国军务之调任;二哥在南为边疆之帅臣,专责黄河防务,守备宗弼。”

曹广弼、杨开远虽然齐名,但在许多人心中,曹二之才能实在杨三之上,尤其在攻守谋划之全局观念、进退决断之心理素质上,折彦冲都认为曹广弼胜过杨开远。这时杨应麒如此提议貌似甚不合理,但折彦冲低头沉思了许久,却道:“若如此,倒也合适。”

杨应麒展颜道:“若大哥同意,那事情就好办了。如今山东、陕西与齐鲁燕赵道路已通,道路既通,中枢可以直控秦晋各地,律法可以从上而下贯彻,政务亦可由中枢直接掌控,州县官吏之任命亦可直由中枢,如辽南、流求之例,不需再由军方将领监督。所以我想削二哥的权力,让他专注于军事,而不及政务。”

曹广弼在辽南时本来是管军不管民,但在河东被割裂的这段时间里,为了防御宗翰、宗弼,整个河东几乎是推行军事化管理,便是民生也多与军事挂钩,可以说这段时间来河东的治理乃是军政府的模式,虽然曹广弼在民政上尽量不插手,但恪于时局,他的权力便无可避免地显得十分宽泛。刘锜在夏边、种彦崧在渭南也都如此。

折彦冲道:“当初让二弟、刘、种等便宜行事,那是诚不得已。如今道路既通,你所提议的事迟早要进行,只是二弟在南边正担当重任,你削他权力,就是他自己不说什么,他的属下也会担心。若是人心浮动,恐有后患。”

“不怕。”杨应麒道:“这件事情,只要是二哥自己上表请奏,便无祸患。”

折彦冲看了杨应麒一眼道:“这其实是广弼的主张吧?”

杨应麒点头道:“不错。”

折彦冲也微微一笑道:“广弼甚晓大局。”

杨应麒道:“二哥既交出权力,则刘锜种彦崧必然响应。以后军粮军饷便由中央枢密直接调拨供应,边将只管花钱、只管打仗。届时太原以南之河东,秦岭以北之秦川,与河北山东便可连成一片极为广袤的土地。我若得以专理燕赵秦晋齐鲁之政务,调其人力财力,打击盗贼予农人以休养生息,扫除关卡予商人以通畅商道,不出一二年北方便可大定!人心一安,财货一通,我们在汉地的统治便只会越来越强,局势也只会越来越利于我,宗翰、宗弼之势力便只会越来越萎缩。为何?云中、河南俱是汉地汉民,一见齐鲁秦晋燕赵之民皆安乐,自然归心。宗翰、宗弼之患,或可不战而弭。不过,在所有这些事情之前,还有一件大事得先办!”

折彦冲问:“什么大事?”

杨应麒道:“就是大哥的登基大典!看现在的局势,大哥若不登基,恐怕内外大事都不能顺利展布。”

折彦冲哦了一声,脸上看不出半点情绪波动,只是淡淡道:“这件事情,你看着办吧。”

第二九二章 兄弟父子难言(下)

杨应麒与折彦冲会面的第二天,萧铁奴便收到了命令,当即整顿行伍,着手准备北上之事。这次攻打燕京,汉军伤亡颇重,萧铁奴从未受伤的兵马中选集兵将二万人,以种去病领一万人为前军先行,自己领一万人为后军继进,又传令临潢府、大定府,命驻扎在这两个地方听命的漠北诸部、汉家驻军西进,约定第一拨会师于大水泊。

萧骏被安排在第一批出发的军队中,种去病不敢照顾,仍然只让他当个马夫。萧骏一直生活在后方,这时一出长城旧址,便见天苍苍野茫茫,所见所闻全非汉地市民农夫所能想像,白日逐马水草处,月夜暂息蒙古包。幸好他毕竟是萧铁奴的儿子,体质本佳,幼时也有过在大北荒流离的经历,受了几个月的苦,渐渐的便习惯了。

种去病对他貌似不闻不问,实际上却暗中派人注意得他甚紧,见他如此,便找了个理由,调他去做一个轻骑兵。

种去病抵达潮里河上游后,先与来自大定府的穆沁会合,然后北进,沿途号召众游牧部族奉汉廷为尊。

这时为了耶律铁哥南下一事,汉金双方都有反应。折彦冲固然是决定了先北后南,宗翰也担心这个腹背之患,所以他到奉圣州后便遣银术可去换了耶律余睹,调耶律余睹北上防备耶律铁哥,又命完颜希尹严防西夏与契丹人联合。耶律余睹与耶律铁哥一部在鸳鸯泊附近遭遇,耶律余睹大获全胜,趁势追击。

从燕京和从云中出发的两支队伍都以耶律铁哥为目标,耶律铁哥嗅到危险,并不正面抗击,一溜烟逃到可敦城与古回鹘城之间去了。

种去病与穆沁虽已会合,那边托普嘉却失了期。两人商议了一会,决定继续西进。这次穆沁西来,遵照萧铁奴的命令,已把大定府境内所有愿意回老家过游牧生活的漠北之民无论男女老幼都带来了(托普嘉那边也是如此),那些愿意留在临潢府、大定府过汉地生活的则留下。所以这次行动在种去病来说是进军,在穆沁来说则类于迁徙。就是种去病的军队,也是以游牧迁徙作为行军模式,沿途带着大批的牛羊,所以进军速度并不甚快。

漠北打仗,与其说是两支军队打仗,还不如说是两支军队各自与环境打仗——到最后谁能熬下来谁便赢了。汉军前锋到达大水泊时已是寒冬,萧骏就在大水泊旁边过了一六八二年的最后几天。他们曾尝试着继续北上,但不久就被风雪给打了回来,只好寻找一个安全的谷地避寒。几万人的部队,在整个大漠上简直犹如海滩上的几堆沙子,若是外地军队到此,就算有十万之众,一个不慎被吞噬得干干净净也不奇怪。萧骏在春节过后的几天里便生了一场大病,差点就死在营帐之中,幸好有个老牧人照顾着,才勉强挨了过来。

在这几个月里,汉军压根儿就没打过仗,他们所做的事情就是寻觅,寻觅,寻觅——天冷的时候,寻觅地方避寒;风大的时候,寻觅地方避风;乏粮时觅食;迷路时觅路——最后,才是寻觅敌踪。若是遇到一个心急一点的统帅,这时早跳起脚来催着士兵找敌人打了;若是遇到一个不知漠北之事的皇帝,在后方一定会责怪将领逗挠!幸好折彦冲没有催,也幸好萧铁奴沉得住气。

开春以后,萧骏已能适应这种部落迁徙的生存方式,春草初发时他奉命进入沙漠打探消息,却遇到了金军的一支小队,双方各有十几个人,望见对方后都吃了一惊,各自举刀张弓,但都不知对方的底细,又怕对方有后援,最后双方各自后退,在离开对方视野后各自派人向大军报信,又都追蹑着彼此的足迹马粪,不肯让对方甩了自己。夜里一边防范着对方来偷袭,又一边盘算着偷袭对方。第四日双方援军未到,沙漠里却刮起了一场大风沙,两支小队便因此隔绝。

“我们这是在打仗吗?”萧骏忽然感到怀疑,他读过几本兵书,也上过辽口军学的课程,可是兵书都是汉人学者写的,辽口军学的建设过程中,对之不屑一顾的萧铁奴又甚少参与,所以萧骏所接触的那些二手、三手知识都没教会他如何在漠北打仗。如果按照书本里的定义,萧骏觉得眼下汉军根本不是在打仗,而是在“谋生”——在沙漠与草原之间谋生。尤其是在汉军整个儿进入漠北以后,这种状态就更明显了。汉军的队伍仍然保持着一定程度的严整和紧张,但同时也保持着一定程度的宽弛,白天或是侦查,或是放牧,或是围猎,夜里则或抱在一起避寒,或围着篝火唱歌跳舞,以娱永夜。

到达大盐泊的时候,萧骏回到了种去病的主营。这时托普嘉也已经带领族人前来会合,诸族人马汇聚,更显盛况。

种去病见到他,笑道:“像个男人了。”当晚留他喝酒,喝到半酣,又派了个侍卫送他回去。

那侍卫领了他到一个帐篷面前,萧骏道:“咦,这不是我的帐篷。”

那侍卫说:“种将军刚升了你作小队长,有自己的帐篷,不用和人挤去了,你忘记了?”

萧骏喝得有些大了,甩了甩头便进去了。那侍卫便给他脱衣服,脱得赤条条的,跟着自己脱了衣服,滚进他怀中。

萧骏顺手一抱,随即惊醒叫道:“你做什么?”要推开对方,触手处温软玲珑,惊道:“你是个女的!”

那女人嗯了一声说:“我叫桑莹,是弘吉剌部族长剌察尔的女儿…”

萧骏叫道:“我,我不是问你这个!”

桑莹将脸挨过来,萧骏全身犹如火烫,自然而然就吻住了她,接下来便是不教自会的夜娱之事。激情喷发出来后,萧骏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桑莹说:“嗯。”

萧骏又问:“你为什么…要和我…”

桑莹说:“嗯。”

萧骏问:“嗯?”

桑盈说:“嗯。”

萧骏又问:“你几岁了。”

桑莹说:“十九。你呢?”

萧骏说:“你比我大一点。”

桑莹抚摸着萧骏的身体,不说话,两人又缠绵了一番,萧骏问:“你会就这样,一路跟着我,直到打胜仗回去么?”

桑莹说:“你喜欢么?”

“喜欢…”萧骏说:“不过不知道行不。”

当夜无眠,第二日天才破晓,忽然有人高叫:“发现敌踪!”便有催促集合的号角响起,这号角一响起,若不能在指定时间内集合,不论职位高低,当场就得论斩!萧骏条件反射一般爬了起来,套上皮裤,披上衣甲,连看一眼毛毯中人的功夫也没有,拿起兵器就窜了出去。

这次却是和耶律铁哥的人马第一次相遇,但遇到的也不是耶律铁哥的大队。萧骏所在的部队追出数百里,却一个首级也没拿到。回到主营时,桑莹却转到另外一处去了。

从这一日起,军情便紧张了起来。萧骏还只是一个小队长,无权无势,又不敢拿出“萧铁奴的儿子”这个身份去要求什么,只得听从上面的安排。自此游荡邀战,不知何时才能与心上人再见。

第二九三章 远族来归何意(上)

萧铁奴出发比种去病晚一些,出长城旧址以后,在赶上种去病之前,他就遇见了弘吉剌部派来的使者。

弘吉剌活动于大鲜卑山西坡一带,当初萧铁奴东进时,他们眼见难以抵挡躲开了,但随着汉廷势力越来越大,驻扎于临潢府的漠北诸族人马不断地背靠汉廷扩张他们的影响力,弘吉剌部觉得他们对汉廷已经避无可避了。

这时候的弘吉剌部,内部又分为七个不相同属的部落,其中比较大的拥有青壮年战斗力一二千人,而比较小的也有几百,如果计算总量的话,则有将近万人。这七个部落对于汉廷的扩张反应不同,有的主张抵抗,有的主张投诚,三个较大部落之一的酋长剌察尔就是最坚定的投诚派,他羡慕托普嘉和穆沁在投诚汉廷后得到的好处,希望自己也能如此。

萧铁奴知道剌察尔的来意后既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这让剌察尔的使者感到很惶恐,不知道这个威名远闻的汉廷将军打的是什么主意,他跪下,磕头,代表他们的族长剌察尔表示自己对汉廷的忠诚。

“你们的意思,我知道了。”萧铁奴说:“可是大汉的官位和爵禄,是有限的。穆沁和托普嘉都为我们大汉立下了大功,而且又和我们有联姻,所以我们能够互相相信。可是你们弘吉剌部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急切希望得到汉廷支持以支配整个弘吉剌部的剌察尔,听到使者的回话后十分失望。但他族中的长老却说:“他没有答应,可也没有拒绝。我看他的意思,是要我们立下功劳,并和他们结亲。”

剌察尔觉得很有道理,又派了使者告诉萧铁奴:他们愿意献上弘吉剌部的勇士作为汉军的前锋,献上弘吉剌部的女儿作为萧铁奴的姬妾。

萧铁奴这才答应,剌察尔大喜,带了人马前来会合,萧铁奴眼见天气即将大寒,决定先找个地方避开这个最寒冷的季节。他把剌察尔留在身边,而让他所部一半的勇士约八百人,连同剌察尔献上来的女儿一起送到种去病军中去。

“恭喜啊——”种去病的部将都对他说:“还没和耶律铁哥交锋,种将军便先得到八百勇士和美人。”

种去病哈哈一笑,便留下了剌察尔的女儿,命她作侍卫打扮。不久萧骏回来,种去病招他入帐喝酒,席间注意到剌察尔的女儿眼睛呆呆地看着萧骏,不肯移开。种去病眼光扫到,心想:“这女孩动心了。”看看萧骏,见他以少年而经风霜,眼下已颇有男儿味道,决定成人之美,当晚便送了萧骏一份大礼。

第二日清晨,哨骑发现契丹敌情,种去病已经在草原上晃荡了几个月,岂愿长久无功,当即发兵追赶,蹑着这部敌骑的尾巴,一路朝可敦城进发。

萧铁奴进军的速度,远没有种去病那么灵活,因为这次北上,他所面对的环境和所担负的任务都和种去病完全不同了。这次汉军出长城已不再是为了奔袭,而是为了平定漠北——尽管汉军拥有更加犀利的武器已经漠北诸族所没有的严格纪律,萧铁奴所能集结起来的兵力也比任何一个草原部落来得强大,但对于能否完成任务萧铁奴还是没有把握。草原和沙漠之间,有着太多的变数。

不过,在和弘吉剌部接触后,萧铁奴听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传闻——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漠北开始流行一个传说,这个传说是以草原牧歌的方式流传,而内容则是一个预言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将会有一位英雄奉上天(或神)的意旨,来结束大草原混乱的现状。

“看吧!就在南方!那个英雄将带着铁与火,那是用来焚灭邪恶的拦路者;他还拥有一口能抱住整个大地的袋子,里面装满了珠宝与粮食,用来帮所有草原上的子民度过每一个寒冬!”

那长长的牧歌,据说从好几年前就开始流传,不知从哪里传来,也不知是谁传来,总之大部分部族都在传唱,由于传唱的部族是如此之多,所以在传唱的过程中不免发生一些变化,但基本的故事框架却没变。

“这个故事是哪里传来的呢?”萧铁奴想,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南边那个喜欢搞神搞怪的人:“会不会是老七?”

萧铁奴觉得这个可能性非常大,于是他询问剌察尔,希望能从中找出一些蛛丝马迹,比如这个传说出现的地方,如果和汉部商人出现的地方相一致,那么始作俑者是杨应麒的可能性就非常大。

“嗯,这个传言,一开始似乎是从南方开始的。”剌察尔说。

萧铁奴听到这句话内心就冷笑了起来,心想:“果然没错!一定是老七!”

“不过…不过那时候大家并不怎么放在心里。”剌察尔说:“因为我们都觉得不可能。”

萧铁奴怔了一下,问:“不可能?为什么?”

“因为南方来的那个传言,是不可能在草原上实现的。”

萧铁奴便问南方来的那个传言和现在这首牧歌有什么不一样。

“这个…过了好几年了,我也不大记得,只是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剌察尔说:“当时好像也是在传,说南方会出一个朝廷来帮我们度过荒年的冬天。嗯,萧大帅你知道,荒年的冬天,对我们来说不仅是灾难,甚至是地狱!”

“嗯?”萧铁奴心想:“听起来南面来的这个传言,倒很像老七一直想做的事情。”

不过萧铁奴知道,杨应麒想做的是确立一种政治制度,或是确立一种经济模式,调汉地的余粮来帮草原民族度过荒年,用以确保这个地区不因为乏食而出现过分的动荡不安。杨应麒的这个构思从很久以前就开始了,不过到底该怎么做,却一直没琢磨出一个很好的方式来。杨应麒曾想过用商业,让汉地商人和草原牧民互通有无,但要实现这一点不但在交通上存在问题,在民情上也存在障碍——草原上的人并不是很适应商业交换,对他们来说,最直接的方式毋如用抢!

而现在这首牧歌,表述的内容和杨应麒的想法并不完全一样。

“可是,”剌察尔说:“后来西边又出了这样一首牧歌,嗯,和以前那个传言不大一样,不过大家却都喜欢听,而且有很多人相信。”

萧铁奴再次一怔:“西边?怎么会是西边?”

“嗯,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过,这首牧歌确实是从西边传来的。”剌察尔道:“据说西边还有一个高僧在给大家解说这首牧歌呢。”

萧铁奴更奇怪了:“高僧?”

“恩,听说是个很有道行的高僧呢,既能驱魔,又会治病,正是经过他的解说,大家才相信的。”剌察尔说:“去年我的小儿子病了,我曾派人去寻访过那个高僧,希望他来弘吉剌部作客,并帮我那小崽子驱魔,不过一直没有找到,据说那个高僧是到处走,没有一定的住处。后来我那小儿子的病好了,加上一直找不到他,所以渐渐的我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第二九三章 远族来归何意(下)

萧铁奴到达大盐泊后,收到了两个消息,第一个消息是托普嘉也已西进,而且已经越过大盐泊,但还没有赶上种去病,他们双方打算在达旦九部的故地会合。第二个消息是种去病传来的,说之前弘吉剌部送来的那个女子,已经被萧骏收了。

“哦——”萧铁奴听到这个消息后,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笑了起来:“这个小子,功劳没立,女人倒先上了!”

不过他对这种事情并不反感,他觉得男人就应该在女人身上才能变得成熟起来。由于前方的局势开始进入紧张状态,所以一些非战斗群落被送了回来,桑莹也在其中。

萧铁奴见到桑莹的时候,这个少女已经怀孕了。他将桑莹交给他的父亲,让他好好照顾,又赠送了剌察尔许多丝绸和珠宝。

剌察尔当初还以为萧铁奴将他的女儿给了部将,谁知道是给了儿子,想到能和萧铁奴结亲不禁喜出望外,令他高兴的不但因为萧铁奴赠送给他的大量财物,更是因为萧铁奴对他说:“小孩们胡闹,没举行婚礼就先把孩子怀上了。不过,要和我联姻的话,你的势力不免不配衬。我打算支持你做整个弘吉剌部的族长,这样才能配得起这桩婚事。”

剌察尔听到这里忍不住跪了下来,一边感谢上天的恩赐他好运,一边感谢萧铁奴的重用。

萧铁奴的大军还特意在大盐泊附近逗留,萧铁奴派出了三千骑兵,支持剌察尔回弘吉剌部,宣布汉廷支持剌察尔成为弘吉剌诸部的首领。

一个月后,得意洋洋的剌察尔领着七千多名草原汉子前来归附,请求作为萧字旗的前锋。

“可以。”萧铁奴答应了,赠送了剌察尔一批犀利的武器,又调了一千五百名士兵归他指挥,命一员将领做剌察尔的副将,帮他整顿部落的纪律。

大军重新上路,向西走出四百多里后,前方传来消息:种去病已经和耶律铁哥有过正面交锋。种去病派人送来了九十多个敌军首级,胜败却没有明言,萧铁奴哼了一声道:“去病多半没占到什么便宜。”

又走数百里,托普嘉那边传里警讯:南方再次出现金军,而且这次是大军!托普嘉被金军偷袭,损失不小,如今已经回避,请萧铁奴赶快派遣援军。萧字旗赶上和托普嘉会合,问明战斗过程,知道这一部金军很硬,不易对付。

部将或劝萧铁奴谨慎行事,萧铁奴却冷笑道:“女真人和我在漠北打仗,我还要怕他么?”

托普嘉道:“金军大旗上打着耶律的旗号,也许对方是由契丹人统率!”

萧铁奴笑道:“契丹?一个过气之族,何足为惧!”侦骑四发,不久打探到金军所在的方向后,便命剌察尔为先锋逼逐金军,剌察尔所部才归萧铁奴帐下,正要立功,冲击起来奋不顾身,金军望见萧字旗帜,不敢恋战,收敛退兵。

剌察尔得胜,十分得意,便请继续追击。

在这次接触后萧铁奴已知道金军的将领确实是耶律余睹,心道:“应麒曾说他和耶律余睹接触过了,不过他到现在还没易帜,到底打的是什么心思!”

便派人广派流言,说耶律余睹准备和自己联手南下云中,杀宗翰、取大同。

这个流言完全是从外部传入,并不是金军内部有重要将领作呼应,所以可信度本来不高,但耶律余睹身处嫌疑之地,听到这个传得沸沸扬扬的谣言后颇感忧惧,又自忖斗不赢萧铁奴,当晚便退出二十里,萧铁奴派托普嘉和剌察尔轮番进逼,耶律余睹只是后退,并不出战。

萧铁奴心道:“耶律余睹不和我打,究竟是为什么呢?”

那边托普嘉便劝萧铁奴不如趁势先南下,解决了大同,也是大功一件。

萧铁奴道:“不行。我们的既定方略是先北后南,则去病那边必是依这个策略进行,而燕京那边也必是依照这个策略接应。现在我们南下或许可以得利,但燕京那边未必会赞成我们临时更改战略,而且去病在北边还不知道打得怎么样呢,万一前锋、后援都断了线,那可就难办了。”

当下便派人送了一封信给耶律余睹,邀他决战。耶律余睹非但不战,反而一直退到倒塌岭以南去了。萧铁奴便不再南逼,派人带了个口信给耶律余睹道:“耶律大石这钉子,若不拔出你我都难受,不如等我先拔了这颗钉子,再到阴山和你打个清楚!”留下托普嘉殿后,便率领大军去和种去病会师。

走了约半个月,南边没有不稳,北边却传来了大捷:种去病已经攻占了可敦城,如今正和耶律铁哥在古回鹘城对峙,请萧大帅速来增援。

萧铁奴一听,马上下令大军全速进发,在离近乌孤山还有二百多里的地方,又受到了一个消息:蒙古部的合不勒引领蒙古诸部以及临近部落约二万人,正赶来会师。

萧铁奴先是大喜,随即有些疑虑,心想:“我们去辽南后,与合不勒可好久没消息了。当初东进时也没功夫去拜访他,只派人送了个口信,之后也没回音。他这次来却是为了什么?真的要来帮忙?”他想起当年蒙古勇士的精神面貌,心想:“合不勒的人精强善战,比托普嘉、剌察尔他们都强多了。不过若我们扶植他的话,却怕将来养虎为患。”

“锄强扶弱”是折彦冲、杨应麒和萧铁奴在草原政略上达成的共识,萧铁奴此次北来,并不需要一个极强有力的盟友,而只需要一批不太弱的附庸,从这个角度考虑,托普嘉、剌察尔等都是非常理想的人选,而合不勒就显得太过强势了一点。

就在萧铁奴想着该如何处理与合不勒关系时,剌察尔忽然问:“萧大帅,合不勒和你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