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骏对父亲的这次决定感到又是讶异,又是钦佩,心想:“南边的人都说父亲嗜杀,其实不是的!父亲根本就不嗜杀!像这次他做的事情,只怕连二叔、三叔也做不到!”

然后在短短两天之内,萧铁奴就把所有的“胡族老弱”都放走了。而他“放走”的人在人数上远远超过萧骏的想像!萧骏原来以为只有几千人,谁知道萧铁奴竟然“放走”了几万人!

桑莹比他丈夫先一步明白了过来,萧铁奴这么做根本不是仁慈,而是狠辣!他是借着这个机会把城内大部分无益于战斗的人口都驱逐了出去!经过这场驱逐以后,留在城里的除了战士、工匠、牧夫等之外,就只剩下一些强壮的妇女,一些有用的商人,一些即将成年的少年!

这场驱逐的直接结果是让萧字旗后勤官顿时觉得军粮预算舒展了许多,可预期的粮食供应时日至少翻了一翻。而这些人被“放”出城外以后,无衣无食,便循着汉军的指示向西去寻找穆沁祈求庇护。穆沁是打着为漠北诸族出头的旗号反叛的,这时几万人的队伍去投奔他,他到底是理会,还是不理会?

想到这里,可敦城内的萧骏不禁为他感到为难。

“大帅,”桑莹请令道:“桑莹请领一支兵马,追着这群人去寻那穆沁的巢穴。”

萧铁奴却没有采纳她的请求,淡淡道:“别侥幸打了一次胜仗就得意起来。打仗的事情,难着呢!”

他没说什么原因,但事后一个老兵痞却为桑莹点破了玄机:“你想想,你要真带着人马跟着,穆沁还会出现吗?那样这几万人最后又会跑回来。再说,只要穆沁理会这批人,他就是背上了一个大包袱,想不露形都不行了!”

就长远来说,人口的增加对一个部族的发展是很有利的,但就战时来说,一些不能随时上战场的人却会成为拖累。特别是眼前这个情况,双方的兵粮其实都不是非常充足,口粮的消耗更是不得不考虑的事情!

这时留在可敦城内还有将近四万人,萧铁奴分之为三部。

第一部为战斗机动队伍,除了负责侦察敌情之外,还随时准备迎战来袭的敌人。汉部的轻骑侦察十分发达,骑兵纵出,方圆数十里都在其视野之内,有此为耳目,不但可敦城的军队能以最快的速度集结迎敌,而且可敦城周围的土地都可以发挥出作用来,不至于敌骑未至城内军民就闭门坐困。

第二部为工事队伍。部分工兵、大部分工匠乃至妇女都归入这个行列中来,这一部的主要任务是尽量集结城内外的物资材料,以可敦城为中心修缮防御工事。

第三部为生产队伍。数千农夫出身的兵丁被组织起来,在城内外的农田种植生长周期较短的作物,又在侦察轻骑确定为安全的范围内,派出人手采集果实,猎杀野物,并将城内还剩下的牛羊马匹驱出城外放牧,或者收割草叶入城饲喂,挤奶为饮,炼制奶酪——总之,就是穷尽一切办法延长萧字旗的粮食供应。

三部人马有的专任,有的互相间有交叉和轮休。萧铁奴太熟悉大草原的生态了,他知道此刻东北的蒙古、乌古,东南的敌烈诸部,以及西边的耶律铁哥、穆沁,也都不是拥有吃喝不尽的粮食,他们也需要利用各种资源来延续他们的生存。数千年来漠北民族在这片土地上对于汉族大军之所以能占优势,并不在于他们的战斗力远胜于汉军,而在于他们比汉人更能适应大漠与草原的生存环境。

“东边的蒙古部、乌古部和敌烈部,与西边的耶律铁哥、穆沁并不一条心。”萧铁奴对萧骏说:“如果是一条心,他们的行动就会更加配合、更有默契,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彼此狐疑。实际上,耶律铁哥他们只是利用了漠北诸部对我们的警惕罢了。”

萧铁奴看破了这一点之后,便下令让侦骑以千人为一队,向东北、东南、西北、正西以更加主动的态度冲出更长的距离。萧字旗侦骑的活动,对围堵可敦城的漠北诸族来说是很大的威胁。漠北诸族的口粮就是牛羊,牛羊需逐水草放养,将牛羊驱逐得太近,会发生被萧字旗夺走的危险,这就大大限制了他们的马足,使他们在达成联盟的协议之前不敢对可敦城过分逼近。

“西边的穆沁震于我的威名,而东边诸族还没看破我们的虚实,看来我们还可以再拖延一段时间。”萧铁奴对萧骏说:“不过,这也未必拖得了多久!”

其实,萧铁奴对对手的了解,也未必比耶律铁哥、合不勒等对他的了解更清楚。蒙古部、乌古部的战斗力到底去到哪里?敌烈诸部对汉廷的敌对态度究竟有多强硬?耶律铁哥到底号召了多少军马?西北的乃蛮人,西南的阻卜人是否也加入了围堵汉军的阵营?这些萧铁奴都还不清楚,正因为他不清楚,所以他不敢贸然进击。

也曾有部将建议放弃可敦城,但萧铁奴却拒绝了:“我们现在已经稳住了,只要向南会合了托普嘉,生还汉地的机会就很大!可是那样的话,去病在西北就会成为一支孤军,就算他现在还没死,我们一走他也会陷入绝境!再说,我们倾尽了漠南的物资,万里迢迢来到这里,什么也没得到就回去,到了燕京,我有什么面目去见大哥,你们有什么面目去见其它军队的将士!”

只要萧铁奴一朝还在可敦城,就能对漠北诸族形成强有力的牵制与压迫,燕京方面再派一支大军前来,那就是里应外合之势。反之,萧铁奴一旦撤离了可敦城,那就意味着这次北征彻底失败,再要卷土重来,一切都得重新开始。如果是杨开远,在这种情况下也许会这样选择,因为更加稳妥,但萧铁奴却不愿意!

尽管已身陷重围,但“萧”字大旗依然在可敦城城墙上猎猎作响。这杆大旗在等待,等待着燕京方面和种去病方面的响应。

“爹爹,种叔叔会不会已经遭到不测了?”有一天,萧骏担心地问。

“应该还没有。如果去病已经完蛋,耶律铁哥和穆沁马上会拿着他的头颅兵临城下!”萧铁奴道:“若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二话不说,马上逃走!”

萧骏睁大了眼睛:“爹爹你也会逃走?”

“谁告诉你我不会逃走的?”萧铁奴道:“我逃走的次数,比我打胜仗的次数多出十倍!要不是这样,我早就死了,哪里还会有你这崽子!我告诉你个秘诀:在草原上,不,在任何地方,学会逃跑都比学会打胜仗更难,也更重要!”

第三百章 坚毅与警觉(下)

当初种去病率领大军,追着耶律铁哥军的尾巴,越走越远,也越走越觉得不对劲。

“耶律铁哥似乎在引我兜圈子。”

不但前方的情形扑簌迷离,就连后方与可敦城的联络也出现了疑点。他派去直接和萧铁奴联系的人都没有回来,所能得到的,都是穆沁转手的消息。

“事不寻常,必有妖异!”

更奇怪的是,追了这么久,一直都没到耶律铁哥的另外一个据点古回鹘城。于是,种去病开始对几个向导产生了怀疑。种去病所部兵将,有许多对漠北地形、气候的规律都有很深的认识,但对于可敦城以西的具体道路,就严重依赖穆沁派来的几个向导。他是在几次生死中爬滚出来的人,警觉性比萧骏高多了,这一路追着耶律铁哥军队的尾巴,好几次他宁可冒着追丢了敌人的危险,也不肯让大军进入沙漠深处,对于尤其狭隘的地形更是慎之又慎,而这些都发生在他怀疑那几个向导之前——当时种去病担心的是敌军在耍诡计,而还没有考虑到自己的阵营内出现问题。不过,在发现向导可能有古怪之后,他立刻行动,没有丝毫迟疑!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种去病忽然以雷霆手段将那几个向导隔离开来拷问,其中三个在事发之后服毒自杀,两个死不开口,但终于有个耐不住刑罚招供了——他知道的也不多,只是承认穆沁吩咐他们将汉军逐步带入死地!

如果失去了这几个向导,那汉军在这里将失去耳目,但种去病这时已经不敢相信他们了。他下令将除了那个招供者之外的所有向导处死,又处理了一批可能和穆沁有关的兵将,然后便派人依照大漠地形总结出来的规律探寻路径,这时候种去病才忽然发现:他迷路了!

前方不远,依然有耶律铁哥军留下的一些蛛丝马迹,但种去病决定不再追了。如果一直向东的话,也可能可以回到可敦城——但那也只是可能而已,谁知道穆沁派来的那几个向导已经将他们带到什么地方了!

这时候种去病想起了萧铁奴的教诲:在漠北打仗,别急,一切以活下来为第一要义!然后他又想起了杨应麒给他的一封信:保住自己的性命,你的性命比一支军队还重要,因为我赔得起一支军队,却赔不起一个种去病!

“先活下来!”

于是种去病不再寻找道路——不管是追到耶律铁哥的道路还是回可敦城的道路,而是先寻找水草。

这样一来,事情反而好办多了,因为军中有不少经验丰富的牧人,寻找水草可以依据山脉、风向、水源以及沙土的干燥湿润程度来推断。种去病所部,再次成为一个军事化游牧部落,不久后他们就找到了一个草场,补充了养料。他们逐水草而走,慢慢地竟越走越西。一些将领担心起来,怕会犯了南辕北辙的错误,但种去病却在一番犹豫之后决定继续贯彻水草优先的原则。

“我们现在甚至不知道自己的位置,必须先得到确切的消息,包括敌军的消息,还有,就是弄清楚我们自己的处境!”

“那么六将军那边呢?”

“六将军那边…”种去病遥望东方:“我相信,他也会活下去的!”

在种去病决定水草优先于道路,且不再追逐耶律铁哥军尾巴之后,一直在前方牵引着他们的那拨可疑人马反而找上来了。

种去病心中暗暗冷笑,他在一个百里方圆的山漠之间兜了几天,弄熟了地形,然后布下陷阱,将这支军马给吃了!这场仗打下来,种去病才发现这拨人还不到一千人,之前的种种痕迹,都是在故布迷阵。

“他们果然是要先对付六将军!”

种去病有一股冲动涌了上来,几乎就想马上向东方冲去救萧铁奴,可是最后他没这么做。

“还是先保住自己再说。”种去病觉得,只有这样做,才不算背叛萧铁奴——因为这是萧铁奴对他的教诲,他认为萧铁奴的教诲优先于萧铁奴的性命——这一点种去病认为连萧铁奴自己也会同意。

这次伏击战还有另外一个战果,就是捕获了不少知道此地所在的俘虏。种去病将几个愿意开口的俘虏分隔开来,分别询问他们道路,只有当几个人的说法都一致无误时,才相信他们的话是真的。

这一审问下来,才知道他们已经走出了数千里,眼下已经到达西夏与回鹘边境附近,再向西的话,就是回鹘的辖地伊州,向南,如能顺利越过沙漠,则可以到达西夏的西平军州地界。不过,这两条路都不好走。还有一个俘虏透露:耶律大石已经下令回鹘国王毕勒哥,要求他陈兵东疆,如果汉军到达这里便进行伏击。

这个消息让种去病感到左右为难,这时他的军队已经开始显得疲乏,毕竟,这部人马首先是一支军队,而不全是一个游牧部落,沿途的游猎放牧只是作为一种延缓粮食危机的手段,而不能永无止期地维持这支军队的供应。

种去病知道,他必须尽快取得新的补给了。不过,作为一支远来的疲累军队,他没有把握能在回鹘打赢本土的士兵。

这时,一个畏兀尔籍的随军商人前来求见,他告诉种去病,如果军队到达伊州,他就会认得道路:“从伊州到高昌,从高昌到敦煌,从敦煌到兰州的道路,我都认得。”

种去病沉吟道:“从伊州到高昌,那都是回鹘境内。从敦煌到兰州,那是西夏境内。要走这两条道路,相当于是提兵纵横于回鹘、西夏两国!我再高傲,也没有自大到这个地步!”

这个叫托术的商人道:“打仗的事情,我不懂。不过我们去了回鹘,不一定要打仗啊。”

种去病道:“如果那个俘虏所言不虚,那回鹘国王毕勒哥多半已接到耶律大石的命令,在回鹘东疆布防。只怕还没到伊州,我们便要大打出手了。”

托术问:“耶律大石的命令?什么命令?”

汉军规模大一点的军队,大多有随军商团,这个托术是种去病军随军商团的团长,跟着种去病出征也有好几次了,虽然不是军人,但在军中也是非常重要的人物,种去病对他十分信任,便不隐瞒,将俘虏的言语都说了。

托术听了之后,沉吟半晌,道:“将军,我看毕勒哥未必会听耶律大石的话。”

“哦?”种去病问:“回鹘不是已经成为西辽附庸了么?这个消息,还是你带来的。”

“是,消息是这样,但在这件事情上,毕勒哥未必会那么听话。”托术道:“将军你想想,当初耶律大石万里西进,借道高昌。当时辽国已灭,耶律大石向东无路,和丧家之犬也没什么区别,但即便这样,那毕勒哥也还是不敢得罪,接到耶律大石的书信后不但乖乖借出道路,还献上军马千匹,骆驼百峰,牛羊无数。又送子孙为质,愿为附庸——这个人有多懦弱,从这一点上就看得出来!大汉待我畏兀尔商人甚厚,我畏兀尔商人走西域的又多,所以回鹘国的消息,大汉中枢有时知道得比西夏还快,而在我一众畏兀尔商人的宣传下,大汉国威在回鹘也早已深入民心。辽灭于金,金灭于汉!毕勒哥当初不敢得罪夕阳一样的耶律大石,如今也断不敢得罪朝阳般的大汉!若我大汉与西辽同时向他传旨,他多半会两头应付。若说要他起兵与将军为难,我料他断断不敢做的!”

种去病转忧为喜道:“若依你说,他会如何做?”

“他会如何做,那要看将军怎么对待他。”托术道:“若依托术之计,莫如伪造一封敕书,假装我们已经征服了漠北,到此是代替大汉来敕封毕勒哥的。毕勒哥听了此信,就算不马上投诚,也定要好生款待我们的大军。等到我们军资一足,天山南北,大漠两侧——哪里去不得!”

种去病大喜道:“妙极!就依了你。至于敕书,却不必伪造了,我手头有真敕书呢。”

托术讶异道:“真敕书?哪里来的真敕书。”

种去病笑道:“是出发之前,总理大臣杨相爷签发,皇上亲自盖了印玺的真敕书!”

原来汉廷对漠北的政策,乃是且打且抚,安抚就要封官。漠北诸族大概会封几个王公,几个侯伯,杨应麒大体有个把握,但究竟该封谁却不能在燕京凭空决定。因此萧铁奴和种去病出发之前,杨应麒早让韩昉拟定了若干白金敕封卷册,空了名号,交给了萧铁奴和种去病,许他们便宜行事。当然,萧铁奴和种去病也不能滥用这种权力,什么样的族长该封什么样的禄位,在京畿时已经议定。这些族长拿到了这敕封卷册,那就是拿到了一张保证书,将来入京朝贡,便能从礼部处换得一张黄金敕封卷册——那才是正式的敕册卷册。

此次种去病北上,临机封了几个小族,但还没封到大族头上。他的权力,本封不了国王这么高的品级,这次北征也没料到就会到回鹘来。但该如何对西北如回鹘、西夏等国,折彦冲和杨应麒都和种去病说过,所以种去病知道君相二人对回鹘的大致态度。他料若自己临机招抚到一个万里之外的藩属,不但大大有利于当前局面,而且以折彦冲、杨应麒处事之通达,多半不会见罪,反而有功。

托术却哪里知道这里面的曲折?又是骇然,又是敬畏:“都说麒麟宰相未卜先知,原来是真的啊!”

种去病哈哈一笑,也不说破。

第三零一章 胡商大算盘(上)

托术听种去病手中我有敕书,便请命为使者,要去说得那回鹘国王投诚。托术的家属产业分别安置辽口、津门,已是融入汉部很久的色目人了,种去病也不怕他作怪,便许了他,又交给他一小队骑兵供他指挥。他自己则领了军队寻找合适的地方安营,等候托术的消息。

托术领了人马,不久抵达伊州。果然如他所料,毕勒哥并没有派遣大军屯于西境,托术到了城下,自称是大汉朝廷的使者,要往高昌见国王毕勒哥。种去病派给托术的这小队骑兵人数虽然不多,但铁蹄怒马,衣甲鲜明,十分威风。这条商道托术曾经走过,所以当地官员、商人有不少是认得他的,知道他是到中原做生意的畏兀尔人,这时听说他在中原皇朝那里成了官员,许多人见了便心生羡慕。

伊州的官员不敢怠慢,迎他入城,问他所为何来。托术说道:“我这次是随着大汉的军队,到达此处。大汉朝廷已经灭了金国,平定了漠北,如今大军前锋就在国境上了。按领军将军的说法,就要直接开进来。”

那官员大感恐慌,说道:“我们畏兀尔人多有在大汉朝廷供职的,回来个个都说大汉仁义无双,怎么忽然无缘无故兴兵来犯?”

托术道:“辽国被金国灭了,金国又被大汉灭了,漠北也没有了他们的对手。大汉的将军们要建立功勋,只好四处找仗打。”

那官员骇然道:“这可如何是好?”又对托术说道:“托术大人,你也是畏兀尔人,可不能看着老家遭劫啊!快想个办法。”

托术道:“放心,放心,我正是听说他要进兵,所以才去见了那将军,求他宽限几日,因我为大汉朝廷立过功勋,与这位将军又有旧谊,他才许我先到高昌去见国王议这件大事。”

伊州的官员听说,赶紧派人去打探,果然发现边境外驻有大军。种去病摆开的阵营气势森严,回鹘的探子不敢靠近,远远张望也不知有多少兵马,回去后据实禀报,吓得主政官员越发害怕,向托术请教对策,托术说道:“大汉朝廷已命我前往高昌面见国王,如今只需好生款待,便不会有祸患。”那官员答应了,一边恭恭敬敬送了托术上路,一边与伊州的商人大户商量,凑了些钱粮,派人送到种去病军中犒劳。

托术沿着益都、避风驿、金岭南麓行走,径到高昌。眼见离高昌还有半日路程,晚间休息,夜里忽报有人来访,却是高昌的大商人巴别儿,托术听说是他,心道:“巴别儿消息好快!”便请他进门。

巴别儿是畏兀尔闻名于世的大商人,其处高昌,与东方的阿依木思齐名。畏兀尔众商人,前往东方的以阿依木思为领袖,留在西域的则唯巴别儿马首是瞻。

巴别儿已经六十多岁,不但地位较托术为高,而且论来还是托术的前辈。但这时托术是以大汉使者的身份来,巴别儿便不敢压他。两人互相试探了几句,便遣退旁人密谈。

巴别儿说:“托术,你不要欺我!实对我说。汉人的大军,真的已经到达了伊州?”

托术说道:“巴别儿,论辈分,你还是我叔叔,我如今虽然是汉军的使者,但现在没别的人,我仍然叫你叔叔。不错,大汉的军队,确实已经到达了伊州。”

“你不要欺我!”巴别儿道:“没错,大汉的皇帝折彦冲登基的事情,我听说了。大汉的铁骑也确实厉害,可要说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到达回鹘,我不相信!西夏还没降伏吧?漠北那边虽然是一盘散沙,可要收拾干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托术想了想,知道巴别儿消息比西域诸国的国王还灵通,糊弄不了,又想自己所谋的大事若要成,需要里应外合,便点头说:“巴别儿叔叔,你果然是我们畏兀尔人中的智多星。没错,漠北确实还没收拾干净,现在到达伊州的,并不是汉军的主力,只是其中的一部,但也有三四万人。”

巴别儿惊道:“三四万人!这么多!我常听东边来的人说起,知道汉军能打,三四万人的军队,抵得大辽十万!我们回鹘可惹不起他啊。”随即又想到一事,说:“不过他们远来,粮草接济上有问题,如果我们万众一心抵抗的话,他们要想灭我们回鹘,可没那么容易。”

托术道:“抵抗?我们为什么要抵抗?”

巴别儿说道:“人家欺上门来了,我们还不抵抗?”

托术道:“别说他们现在还没欺,就算欺,欺的也只是毕勒哥,不是我们。就算让大汉的军队打下了这里,我们一样做生意,赚大钱,说不定还能赚得更多。”

巴别儿一听笑了笑,说道:“常听说汉部的七将军对我们畏兀尔人不错,既不冒犯我们的真主,又照顾我的生意。现在大将军登基,那位七将军做了什么大官了?”

托术说道:“大将军做了皇帝,他自然是宰相。”

“哦——”巴别儿说:“那敢情是件好事。不过和我们留在回鹘的畏兀尔商人关系不大。”

“关系不大?怎么关系不大!”托术说:“现在中原到回鹘的商路,南路给西夏垄断了,要走通得花大价钱。北面的漠北一路却不安全。南洋的香料,还有中原的丝绸,全都过不来!”

巴别儿哈哈笑道:“你个托术,疯魔了么?这路要是好走了,东西就不值钱了!路不通,有路不通的好处!”

托术哼了一声说:“是,路不通,我们可以抬高价格。可是这价格就是在高昌弄来弄去,摆弄不开局面,终究是桩小买卖。再说,抬高价钱的不但是你,西夏的中间商也在抬,算一算,除非是我们亲自从东往西走一趟,否则这利也不是很大。巴别儿叔叔,你可知道这几年阿依木思赚到多少钱吗?当年你的身家,是他的十倍!但现在,我看你连他三成的身家都没有了!”

巴别儿一听,哼道:“那是他的运气!”

托术道:“是啊,那是他的运气,可眼下我们的运气也来了!阿依木思能赚大钱,是因为他能从东海那边拿到货,而且商队能随着大汉的军队,走满了整个中原,现在在河套以东,我们是别想跟他争了,但在河套以西呢?如果我们能打通天山南北,打通西夏、漠北,甚至向西打通到天竺、花刺子模,甚至打到那帮戴十字架的蛮子那里去,这盘生意,只怕就会做得比阿依木思还大!”

巴别儿听了这话,凑近了托术说:“听说大汉的军队确实很强,不过…不过他们能让咱们搞这么大的生意不?”

“实对你说。”托术道:“这次汉军来到这里,其实是迷了路。他们的粮草也差不多了,如果不赶快补给的话,只怕会出大乱子。所以他需要我们的帮忙,如果我们帮他脱离了困境,那就是给大汉朝廷立了大功!”

巴别儿大喜道:“这样啊!那…那…那可是好机会啊!”

“是啊。”托术道:“帝国中央的那个杨宰相,是会照顾我们畏兀尔商人的。而现在在边境上的这个种将军,在大汉军中又很有权势。如果他能立下一场大功,那将来大汉朝廷在这西边的事情,多半就会由他作主。他是个外来的人,兵马再强,钱粮上的事情都得靠我们打点。我们借大汉朝廷的威风将商路铺开,那可是一本万利的事情!”

巴别儿心想:“听来这个大汉的将军已经落入了困境,现在我们帮一帮他,他就上了天堂,害一害他,也许就能整得他下地狱。只是将他害死,对我们有什么用处?再来,他们汉人向来恩怨必报,又好面子,真害了他们的人,如果他们的势力永远到不了回鹘那就罢了,万一他们的势力到得了回鹘,那我可就闯大祸了——我何必冒这个险?”便问托术:“你看来的这个将军,好说话吗?”

托术道:“这个人,不好惹。不过他对我还算信任,如果我们帮了他这个大忙,以后就好说话了。”

巴别儿问:“他要我们帮什么忙呢?”

托术说道:“他现在军粮就快用完了,必须找个地方休息整顿。”

巴别儿嘿了一声说:“就这样?”

托术道:“此外,他还带着大汉朝廷给毕勒哥的敕书,要回鹘做大汉的藩属。”

“敕书?”巴别儿问:“他不是迷路来到这里的么?怎么会有敕书?”

“这我就不懂了。”托术说道:“听那位种将军说,这敕书是杨宰相在他出发之前给他的。”

巴别儿惊道:“常听说那位相爷是麒麟下凡啊,懂得占星术,能够未卜先知,难道他已经猜到这个将军会迷路的事情了?”

“这个,不好说。”托术道:“不过,我到东方去也很久了,听说了他很多事情,的确不是浪得虚名。当初他们才七兄弟,七兄弟能打下中原,帮金国灭了大辽,又反过来灭了金国,干下这么大的事业,都是他在运筹帷幄,我想这人一定有很大的神通。”

巴别儿点头说道:“要真是这么厉害的人,那可不能轻易得罪。”

托术又道:“现在他们的势力大,我们与其去摸他们的老虎屁股,不如借他们的势,来干我们的大买卖。”

巴别儿便问他要干什么大买卖,托术拉住他,两人口耳相接,这才道:“咱们先借这件事情,吓一吓毕勒哥,把回鹘搞到手再说。你看怎么样?”

巴别儿笑道:“怎么搞到手?”

托术道:“这国王嘛,仍然让他做,不过这回鹘国的宰相…”

巴别儿忙问:“你要做?”

“我做不来。”托术道:“我要在中原和回鹘之间策应呢,这个位置,自然得由叔叔你来做。”

巴别儿听得呵呵一笑,问道:“若事情能成,我会重谢你的。”

托术说道:“重谢,不用。不过生意上的事情,还得请叔叔你帮忙。我眼下本钱太少呢,东边虽有门路,但看着货,却拿不出钱去买。”

巴别儿瞪了他一眼说:“放心。你看见多少货,尽管买,有我呢!”

托术笑道:“那巴别儿叔叔你也放心,进了多少货,我们一人一半!”

两人又商议了些细节,巴别儿也不休息,连夜赶回高昌作安排。

第三零一章 胡商大算盘(下)

托术第二日进城,毕勒哥早听到了消息,一边命人待托术以殊礼,一边问他的宰相大臣如何应付大汉的军队,众宰相大臣都束手无策。

这时一个官员说:“咱们畏兀尔近四十年来,出了两个杰出的商人,第一个是从四十年前就成为高昌首富的巴别儿,第二个是这十几年来把商路铺满了中原的阿依木思。阿依木思现在在中原,而巴别儿还在高昌,听说他的人经常与中原有来往,消息灵通,不如请他到王宫来问问,看看他有没有办法。”

毕勒哥也听说过巴别儿的威望智慧,闻言赶紧派人去请,巴别儿进了皇宫,毕勒哥说明召见的原由,巴别儿一听当场大哭了起来,哭得在场所有人又是恐慌,又是莫名其妙。毕勒哥连连道:“巴别儿长者,别哭,别哭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巴别儿老泪纵横道:“我王啊,这回祸事了!我们回鹘大难临头了!”

毕勒哥和他的宰相大臣们更加吃惊了,忙问:“怎么个大难临头?”

巴别儿道:“我王,那耶律大石的军威,您觉得如何呢?”

毕勒哥道:“那…那是极厉害的!”

“可是这耶律大石,却斗不过女真人!”巴别儿说:“大辽立国二百年,兵马百万,但女真人一来,便摧枯拉朽地垮了!当初耶律大石东来,我们惹不起,借道放了他过去,但后来打听清楚,才知道他原来是在东边站不住脚,让女真人给赶来的。”

毕勒哥叹道:“是。可就算是那样,我们也惹他不起啊。”

“是,我们惹不起耶律大石,可我们更惹不起打败了耶律大石的女真。如今又来了比女真人更厉害的大汉,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毕勒哥也觉心慌,说道:“要是依照长者的说法,那我们应该如何呢?”

巴别儿说:“听说汉人已经灭了金国,西夏也已经递表称臣。我们虽然离他们比西夏远些,可我们的国力也比不上西夏。现在只盼他们这次来不是要灭我们回鹘,否则…否则就难办了!我王,您应该先见一见使者,看他们这次兴兵前来,为的到底是什么事。”

毕勒哥有些担心地说:“这个使者,我是要见的,只是有些担心。”

巴别儿便问他担心什么。

毕勒哥说:“我是担心他要夺了我的王位,那时我就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巴别儿想了想说:“要不,先派个人去见见那个使者,打探打探口风。”

毕勒哥道:“也是,只是该派谁去?”

巴别儿道:“自然是宰相去。”

宰相不愿意去,毕勒哥便对巴别儿道:“长者,一事不烦二主,不如就请长者去一趟。”

巴别儿说:“我王有命,不敢推辞。”

去了半日,等得一干国王大臣都有些急,才见巴别儿回来,满脸喜色道:“我王,大喜啊。”

毕勒哥忙问:“有什么喜?”

巴别儿说:“原来大汉的军队这次来,并不是要吞灭我们,只是要来册封我们做他们的藩属国。”

回鹘的大臣们一听都松了口气,毕勒哥放下了一半的心,又吊着另外一半,说道:“这却是个好消息,只是还有个难处。”

巴别儿问:“什么难处?”

毕勒哥说道:“我们已经降附了契丹,还送上了质子,现在要不答应大汉,恐怕立刻就要兵戎相见,若是要答应他们,又怕惹恼了契丹。长者,有件事情,若不说,你恐怕还不知道。先前契丹人已派了使者来,要我出兵夹击汉部,说汉部进入漠北,是要奴役我们,如今我们若不群起反抗,将来都不得好死。但我哪里敢真听了契丹人的话去得罪他们?只是虽然不敢起兵去打汉部,但要叛了契丹…恐怕我那可怜的孩子,马上就要死在耶律大石的刀下了。”

巴别儿叹道:“我王的难处,我们也知道。但现在大汉的几万大军就在国境上来了,若不答应,恐怕他们立刻就杀了进来。主上啊,你觉得我们打得过汉军吗?”

毕勒哥为难起来:“这…这叫我如何是好!”问宰相,宰相无谋,问大臣,大臣无计。毕勒哥又向巴别儿请教。

巴别儿道:“要不这样,我们且安抚住了大汉来的这位将军,他要钱粮,我们给他钱粮,他要牛羊,我们给他牛羊,若他要征服西域,我们就借他道路,算是臣服,就像我们对契丹一样。”

毕勒哥道:“若是这样,那我们不是同时做两家的藩属?”

“正是这样。”巴别儿道:“我们且瞒着大汉的将军,不说我们还臣服了契丹。契丹若听见了消息问起,我们也抵死不承认。他们两家一在东,一在西,未必凑得到一块去。”

毕勒哥道:“我们畏兀尔人,在汉部帮他们办事的人很多,对我们回鹘的事情,熟得不得了。这次来的使者,听说也是畏兀尔人,只怕瞒不住。”

巴别儿道:“不怕,我王,我还没告诉你另外一个好消息呢,原来这次来的这个使者,是我的故人!”

“哦?”毕勒哥一听,颇有些意外。

巴别儿说:“这个使者,叫托术,也是高昌人。他以前才做生意时,曾到我店里来请教,我帮过他的忙。这次见面,他对我仍然很尊敬。所以这次若能说服了他,便多半能把事情办成!”

毕勒哥大喜道:“若是这样,那还有些指望。”

巴别儿又说:“托术还告诉我,说汉军如今正在北面与契丹交战,胜负还不知晓。我王,我们且勿要得罪他,一切等他们决了胜负再说。若契丹人胜了,我们便归附契丹人,若是汉人赢了,那我们便做汉人的藩属。他们两家,我们尽量都不得罪。等他们打明白了,我们再选个胜利者做宗主。”

毕勒哥道:“若是这样,那是最好。只是这件事情不易办。”

推荐巴别儿那个大臣道:“我王,巴别儿是个智慧无双的人,不如这件事情就交给他去办,我敢担保,他一定能办好!”

毕勒哥对巴别儿道:“长者,这件事情难办,但眼下也只有长者能替本王分忧了。”

巴别儿说:“能为我王分忧,是我的荣幸。”

毕勒哥大感欣慰,说道:“那可就有劳长者了!”

第二日毕勒哥会见托术,托术告诉毕勒哥,汉军这次来是要册封回鹘为藩属,让毕勒哥领一众臣民出迎。

巴别儿出列说:“我们久仰大汉的天威,不过大军入境,只怕会有骚扰,能否将军队停于境外,我们在高昌拜受。”

托术道:“那怎么行!”

巴别儿道:“还请通融。”再三求情,托术这才道:“那好吧,不过得先请示种将军。”便请毕勒哥派一个大臣跟自己去见大汉的将军。

这两日高昌城内到处都在哄传汉军的厉害,畏兀尔人对汉部的敬畏本有远因,这时再加上有人推波助澜,更是闹得人人惊惧。毕勒哥命宰相,宰相不敢去,命副宰相,副宰相也不敢去,无奈,只好请巴别儿去。巴别儿说:“我只是一个商人,怕去到军营,那位将军会以为我王在敷衍他。”

毕勒哥看了他的宰相一眼,说道:“长者怎么会只是一个商人呢?从今天开始,长者就是我回鹘的宰相了!”

第三零二章 汉廷大难题(上)

回鹘新任宰相巴别儿随着汉军的使者托术,一路来到伊州,赶了许多牛羊作礼物,出城来拜见种去病。

种去病大喜,升帐接见,受了礼物,议了一会事,见托术使眼色,便屏退其他人,只留下托术。

托术对种去病说:“将军,这位巴别儿不但是高昌有名的贤人,回鹘的新任宰相,还是托术的故人。这次来,是特地来帮我们度过难关的。”

种去病哦了一声,看了托术一眼,问:“你把我们的底都告诉他了?”

托术道:“露了一点风,没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