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背景下,欧阳适进京便成为一件不得了的大事,这次欧阳适来,并不是直接走海路进入塘沽港口,而是先进入淮子口,在山东领了折允文与林舆一起北上,从陆路进入塘沽。虽在冬季,但一路上仪仗飘扬,又正值河北第一次大收成之后,沿途官员奉旨迎送,真是说不完的威风,道不尽的畅快。

折允文骑着四叔从海路辗转购来的波斯名马,领头而行——欧阳适见到他后许他作北行队伍的领队,让他过过将军的瘾,又让原来的领队作他的副将,这可把折允文乐坏了。林舆却不去骑另外一匹名马,呆在欧阳适的特制大马车上,享用着各式水果美食。

欧阳适和杨应麒在公事上矛盾极大,这时对林舆却十分亲和。尤其是偶尔在林舆这张酷似杨应麒小时候的脸上捏一把,更是途中少有的乐事。林舆也不哭,也不闹,只是欧阳适每捏他一把,他就用言语挤兑向欧阳适讨一件宝物,从山东到塘沽这段路程还走不到三分之一,欧阳适带在身边的贵重事物便被林舆敲诈了一半,连他停在淮子口、准备明年再开到塘沽的那艘大船,一不小心也让林舆要了去。才过济水不远欧阳适就受不了了,不敢轻易再动林舆的脸蛋。但他不捏了,林舆心血来潮时还是变着法子讨礼物,把欧阳适闹得烦他也不是,爱他也不是,这日忍不住指着这个少年的鼻子骂道:“真是什么人就什么种!贪得无厌!”他心胸虽然不如曹广弼阔达,但毕竟是一方元帅,也不是真为这点事情生气,所以这么说的时候,语气间实有三四分叔叔笑骂侄子的亲昵。

林舆毫不示弱,反唇相讥道:“怪不得人家都说四伯小气!才这么点东西,就心疼了。”

欧阳适怒道:“谁说我小气?谁?”

林舆道:“六伯。”

欧阳适一呆,随即冷笑道:“他!哼!他自己能大方到哪里去?”

林舆道:“六叔可大方了!我说要骑马,他就送一个牧场连同一个马群给我。我说要练剑,他不但给我送来了宝剑,还送我一个营的奴隶任我杀。”

欧阳适问马和奴隶在哪里,林舆一听咬牙切齿道:“让一个大骗子给骗走了!”

欧阳适问:“哪个大骗子骗得了你?”

林舆指着塘沽的方向,叫道:“就是你排行第七的那个弟弟!是他骗走的!”

欧阳适一听乐了:“他怎么骗你的?”

林舆嘟着嘴道:“不说,不说,这是我生平恨事,我死也不说!”

欧阳适从他口中听到“生平恨事”四字,忍不住笑了起来,问:“他经常骗你么?”

林舆点了点头:“嗯。”

欧阳适问:“要不要四伯帮你报仇?”

“不要!”林舆道:“将来等我长大,我也骗回他,也就是了。”

欧阳适嘿了一声说:“你要骗他?那可不容易啊。这世上就只有他骗人,没有人骗他的。”

林舆不服气地说道:“我会长大,他总有老的一天!嗯,不过我一定要趁着他没老糊涂骗回他,要不然不算英雄好汉!”

欧阳适捏着他的脸笑道:“英雄好汉?就凭你?”

叔侄俩吵吵闹闹,路上也不寂寞,进入沧州境内后,眼见塘南将近,城墙也望见了,却听一马疾驰来禀:“太子殿下率同文武百官,出城迎接来了。”

欧阳适一听,忍不住眼睛一亮。心想这等殊礼,多半是折彦冲临走前嘱咐过的,他在东海作威作福惯了,但这时听到也忍不住心花怒放,连忙催车夫速行。

“等等!”一个声音叫住了使者、车夫,却是林舆。

欧阳适问:“怎么了?”

林舆道:“四伯,允武哥哥虽然也是你侄子,不过现在他是太子,带了文武百官来迎接你,那就是在国事上敬四伯。四伯不该用叔叔对侄子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情,应该以元帅对监国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情。”

这一来不但旁边的人,连欧阳适也听得怔了,他虽然觉得有理,但有意要看看林舆的聪慧学识,便继续问:“现在太子在前面,你倒说,我该怎么对待?”

林舆说道:“这里离城不远了,四伯应该下车,走过去。”说着自己先跳下车来。

欧阳适笑道:“你年纪不大,懂的却不少。”

林舆道:“这些都是胡师傅的教诲。”

欧阳适心想监国率领百官迎接,那已经是给足了自己面子,自己也不能无礼,便听了林舆的劝告,下车徒步,走向城门。城门边陈显、韩昉等人望见,都暗暗点头,心想四将军毕竟是识大体的人。

欧阳适一行渐渐踏雪走近,远远望见城门打着明黄顶盖,又侯着许多文武,一时看不清面目,就问来迎接的使者都有哪些人到。那使者回禀:自太子以下,在京四品以上官员除当值之外的都到了,连几个副宰相陈显、韩昉、陈正汇、张浩以及枢密院副使都在其中。

欧阳适又问杨开远和杨应麒来了没有,那使者禀告:“杨帅在燕京,不在塘沽,至于杨相,他病了,没能来。”

林舆一听大吃一惊:“病了?什么病?重不重?”

那使者这时不知道林舆是什么人,刚才见林舆叫欧阳适四伯,又能说出那样一番话来,就知道他的身份非同小可,从他的年龄上猜测以为他就是二皇子,慌忙回答:“病况不清楚,太子殿下已经派太医去诊脉了。”

林舆一张脸急得红了,心想欧阳适北上是件大事,若杨应麒病情不重只怕不会不来。欧阳适瞥见,摸了摸他的头说:“小子,担什么心!那是个大骗子!他没事的。”

林舆抬起了头来,眼里也有些红了:“四伯,你说…你说他没事?”

“嗯。”欧阳适说:“他多半是不给我这个脸,所以就托病没来!不信?哼!等我一进城,他的病多半就好了!”

第三零七章 理想与现实(上)

“阿嚏——”

杨应麒是真的病了,不过,也没那么严重,只是医生嘱咐他要静养,所以就没出城去迎接欧阳适。从早间太子出城,就一直有人来回禀报城外迎接的情况,太子的谦恭,欧阳适的威风,一一飞马传来。但这些杨应麒都不知道,消息传到赵橘儿那里就止住了——不是赵橘儿有意要瞒丈夫,而是她看丈夫的样子,觉得没必要用这事去打扰他此刻的宁静。

“他好久,没这么闲下来了。”赵橘儿在门外叹息着。

折彦冲北上之后,杨应麒就变得很忙,虽说他和杨开远分管文武,但是文武之上,还是得有个总揽全局的人。这个人,按理说是折允武的,而实际上担子还是落到了负责指导太子的总理大臣肩头上。折彦冲这次北上带走了相当大的兵力,中央财政也出现环节性的脆弱——这时只要弄差了一件事情,就有可能造成不可弥补的大漏洞,杨应麒手里没多少钱了,他补不起!汉廷内外矛盾重重,而杨应麒手里又没多余的牌可以打,外部形势不利,内部底气不足,办起事情来就显得很不顺。

赵橘儿知道丈夫的脾性,他不怕事情多,就怕事情不顺,事情一不顺,虽然在智慧上还能够支撑,但身体却很快就会起反应。折彦冲北上以后,杨应麒大大小小的不适已经出现了几起,幸亏赵橘儿照顾的及时,都消解了,但前晚杨应麒办公到深夜,因睡不着到花园散步,从暖烘烘的屋子里走到积雪扫不尽的室外,一不小心吹了冷风,便着了凉。

“阿嚏——”杨应麒喃喃道:“四哥一定在城外骂我!”

这时赵橘儿也呆在屋外没进来,屋里难道的安静。这个房间的西面有一个很大的琉璃窗户,赵橘儿喜欢透过窗户看夕阳,而杨应麒则没这个福分——搬到塘沽以后,他几乎没有入夜之前就回到这里的。

“偷得浮生半日闲呢。”杨应麒想:“不过,我怎么会让自己忙到这个地步?”

这一年多来杨应麒的脑子就没停歇过,所有的心力都用在国事上,没分出一丁点来顾及自己的性情,这次赵橘儿强制他休息半日,用的理由也是:“你若不休息这半日,明日没精神,反而多浪费了一日!”杨应麒这才答应。但这时真冷静下来,才发现这段时间自己脑筋过热了。

“整天想着国事,怎么就忘了自己?整天想着将来,怎么就忘了现在?”

窗外的雪,看起来冰凉冰凉的,杨应麒的额头有些发热,不过心却勉强在窗外白雪的安慰下冷了几分:“等这场仗打完,如果顺利,就该准备退下来的事情了。国家大事,阴谋阳谋,永远没完没了的。我的小命却有尽头。”

可是该如何退下来呢?想到这里杨应麒忽然感到有些头皮发麻:“我之前貌似做错了。为相位揽了那么多权力,将来只怕有些难以脱身。”这几年来杨应麒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在争夺权力,当然,他觉得他为的不是自己,而是宰相这个位置。

宋室积弱,和君权相权的失衡有很大的关系,在大宋的政治体系下,兵权归枢密,财权归三司,宰相对兵权财权都无专断之力,甚至连举贤进能的人事权也受到过分的限制。但宋室宰相权弱,却又不见君权加强,相反,宋朝君主的权力在诸统一皇朝中可以说是最弱的。文明政治中甚可贵的制衡关系虽然建立,但宋室建立起来的这种制衡却不是一种良性的制衡而是一种恶性的制衡,在这种制衡下君臣文武都不得展布其长,而只能互拖后腿。这些年杨应麒经理政务,又常和陈显、陈正汇论及宋室旧事,对其中的弊端深有理解。但真要取其长,去其短,当真谈何容易!

就算折彦冲和杨应麒彼此都有默契,希望建立一种新的君相平衡,但落到实处时,却总会觉得处处都是陷阱。杨应麒一不小心,就有架空折彦冲的嫌疑;折彦冲倘若把持不住,随时都会有废相独制的冲动。两人走到了这个高度,背后都有一大帮人在盯着,看着,跟随着,甚至是扯后腿拆台,身处权力的核心,遇到大事该如何决断已不是纯粹的情谊与信任就能保证的了。

“大哥可以完全信任我,却没法完全信任他的总理大臣。”杨应麒轻轻舒出一口气,心想:“就像我一直担心大哥已经变了一样。”

“姨,他没事吧?”

门外隐隐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杨应麒问:“是舆儿么?”便见林舆跑了进来,抱住自己,摸自己的额头说:“真发烧了。”

杨应麒笑道:“什么真发烧,假发烧!”

林舆说道:“四伯说,你是假发烧,就是不想去见他!”

杨应麒听了这话,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老四就会乱说话,教坏小孩子!”

“四伯才没乱说话呢。”林舆说:“其实四伯人好的很。”

杨应麒微微一愕,问:“他好?他哪里好?是不是因为他路上送了你很多东西?就把你收买了?”

林舆吐了吐舌头:“你连这都知道?”

杨应麒笑道:“你敲诈得他那么厉害,整个北行队伍都知道了,天下多口的人不少,我又不是聋子,自然听说了一些。”

林舆见杨应麒左肩有一个地方没拢实,先替他牵好貂袍,这才说:“四伯虽然送了我很多东西,不过我也知道你不会让我留着的,我高兴个什么?我说他好,是他真好。”

杨应麒问:“你四伯哪里好?”

“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林舆道:“不过…嗯,比如大伯、二伯、六伯他们,我挺怕他们的,但四伯我就不怕。”

杨应麒奇道:“为什么呢?”

“嗯…”林舆说:“我觉得啊,四伯如果要…要打我屁股,我一定能先看出来,然后逃跑。但大伯、二伯、六伯他们若是要打我屁股,我一定逃不了。嗯,当然,他们对我很好,都没打过我。”

杨应麒听到这里忽然叹了一口气,说道:“你说的没错,你四伯城府不深,他喜欢算计人,其实却不大会算计人。遇到比他精明的人,只会越算计越吃亏。”

林舆问:“怎么了?”

“没,没什么。”杨应麒说道,但他的眼神却林舆觉得刚才那声叹息并不是无故而发。

“爹。”林舆叫了一声。

“嗯?”

“我听说,你好像不是很喜欢四伯来塘沽。”

杨应麒眉头一皱,问:“你听谁说的?”

“四伯。”

杨应麒摇头道:“他不会说这话的。”

“他是没直接说。”林舆道:“可他提起你的时候,脸上写着呢。”

杨应麒沉默了半晌,说道:“你四伯错了。在兄弟里头,我和他虽然不是很投契,但其实并不怕他来。因为我知道他误不了我的事。”杨应麒将林舆抱紧,说道:“舆儿,我知道你很聪明,不过你还小,有些事情,不要想太多。尤其是大人的事情。”

林舆点了点头应道:“好。”

杨应麒又道:“也许有些人会胡言乱语,比如说你是做宰相的料子什么的,你别理他们,那都是在拍你的马屁。”

林舆笑道:“我才不理他们呢,再说,他们也不是在拍我的马屁,是在拍你的马屁。”

杨应麒微微一笑,继续道:“不管怎么样,我只希望你以后生活得开心些。现在塘沽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你不要到处乱跑。若有空,便读读书,骑骑马,或者弄点什么玩儿,都无所谓。”

林舆问:“我能玩什么东西?”

杨应麒道:“你不是才从你四伯那里敲诈了许多东西么?”

林舆喜道:“那些东西,我能留着?”

杨应麒微笑道:“可以,你四伯给你的东西,你尽管拿去玩儿。”

第三零七章 理想与现实(下)

塘沽的形势,让折允武感到越来越郁闷。有些事情他看不懂,有些事情他看懂了却觉得难以接受。

在山东时,他一直过着很书生的生活,每一天都是名师长辈安排好了的,这让他十分希望冲破牢笼,过逍遥自由的生活。

后来,折彦冲安排他进了军队,在军队中,他得到了暂时的逍遥——当然,事后想起他才知道那时的逍遥也是虚幻的,他所得到的惬意,实际上也是卢彦伦等安排过的。尤其是同袍张端的那场痛骂更是让他汗颜,那一刻他忽然觉得,作为折彦冲的儿子、大汉帝国的太子,自己除了追求自由快活之外,是不是还应该做些什么。

就在那时,折允武忽然被赋予了监国的重任。他对这件事情的反应和大多数刚刚立志的年轻人一样,在发现自己有机会为这个国家出力之后,便不遗余力地投入其中。在那一刻折允武充满了希望与朝气,他在杨应麒等人的指导下思考、学习,并分管部分军政事务。可慢慢地他就觉得,监国这活儿比从军、求学都更加无聊!因为他发现在这个位置上,最大的学问似乎不是国计民生,而是掌握帝王将相们复杂得无以复加的人际关系!

折彦冲走了,欧阳适来了,四叔和七叔,本来都应该是他最亲的亲人——尽管他们之间没有血缘,但多少年生死与共下来,这份情感,早应超越大多数由血缘牵扯起来的亲人。但现在折允武感到的却不是这样:四叔和七叔的关系,好像比冤家仇人还来得紧张!

折彦冲为什么调欧阳适上来?折允武隐隐猜到了原因,却不愿意去深思,杨应麒说想清楚了会让自己进步,折允武却觉得想清楚了会让自己堕落!

“肮脏!肮脏!”

他出生的那年,汉部的人口还不过万,从那时到现在,整个汉部都处在一种积极向上的氛围当中,许多文明腐化后的陋习,在几近十年的时间里基本与汉部无缘,部民勤奋而不计较得失,官吏清廉而不觉难得,遇成功而不骄狂,遭失败而不气馁,对于新来的部民能以最大的胸襟加以容纳,部落小,沟通易,部中最下层的部民与处于最高处的折彦冲也能朝夕相见,所以那个时候汉部虽然有私有财产,但整个群体却生活得非常融洽,这段时间,基本占据了折允武的童年。那个时候,部众几乎人人都相信他们能建立一个理想国度,并将这个理想国度扩展到整个世界。

可是随着汉部的壮大,形势慢慢地变了,汉部在变得复杂,变得让理想者失望。在实事求是者看来,这是一种必要的妥协,而在理想主义者看来这却是一种堕落。折允武甚至在怀疑:现在的汉廷和一些开明点的朝代有什么区别?当初,七个首领改变了几百部众,几百部众改变了几千来归之士。但是,当队伍继续壮大以后,壮大到治下民众超过百万以后,汉部却反过来被这个庞大的人群改变了——就像江河之水汇入大海后不是将海水冲淡而是跟着变成海水。

“难道我们就没法子改变这个世界吗?”

这个问题,折允武问过杨应麒,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案,但杨应麒却只能非常无奈地告诉他:“几百人、几千人的管理,和几百万人、几千万人的管理是不同的。”

“早知道这样,当初我们就不该发展得这么快!我们应该几百人、几百人地发展。”折允武这句话,在别人面前是不敢说出来的,因为这句话连他自己也觉得幼稚,但在杨应麒面前他还是说了出来。

而当时杨应麒也非常认真地回答,似乎他并不认为这个问题很幼稚,但他的回答却让折允武感到更加无奈:“不可能的。如果我们不发展得快一些,就会被别人吞并,然后连主导权也会丧失,最后只能落得一个任人摆布的下场。不要说实现自己的理想,连保住性命和尊严都有问题。”

“但现在这样,又有什么意思!”折允武说:“我们连最高层的官吏,都有被污染了的!甚至…甚至是我们自己!”

“那也没办法。”杨应麒当时说道:“我们得到了这么大的领土和这么多的人民,就只能按照现状慢慢来加以推进。如果要将我们心目中的理想硬套上去,那只会造成更大的灾难。”

折允武不满这种推进,可是作为他老师的杨应麒却没有让人振奋的决心,杨应麒总是怀疑自己的能力,他从来不认为自己的主张能彻底帮这个世界解决问题,他甚至认为:“说我们能去改变这个世界,去推动这个世界,也有些太狂妄了。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帮大伙儿争取一个让他们能够自己帮助自己、自己改变自己的环境。”

可是现在折允武却连这一点也在怀疑了:他的父执们,真的有在为国民的福祉努力吗?当初为了攻克云中,折彦冲甚至想把河北的重建停下来,虽然后来遭到了杨应麒的抵制,但杨应麒用以抵制折彦冲的并不是重建河北与进攻云中的孰先孰后,而是用利害关系说服了折彦冲。可敦城被围的消息传来后,知情的人都在赞杨应麒,不是赞他为民请命,而是赞他能及早劝阻了折彦冲,使得汉廷不至于陷入征服宗翰这个战争泥潭而无法顾及漠北。

“可就没人想过,光是为了让河北路的民众少受一点苦,这个理由就足以让战争停下来!”

但比他成熟、比他明智的长辈们却不这样考虑,每次折允武提出类似的问题时,长辈们脸上总会挂着微笑,那是一种让人感到沮丧的微笑,这微笑似乎是在说:这孩子,还小,想事情还天真。

所以这样的话,折允武在折彦冲面前是不敢说的——从他理解这种微笑的含义以后。

老成的人们,有着许许多多的顾虑——一些年轻人想不通的顾虑。然后这种顾虑层层积累下来,最后就会得到一个离解决问题十万八千里的答案。比如华表坛的事情,折允武就想不通,为什么不能简简单单地办下来!陈显说,这件事情应该押后;韩昉说,这件事情现在办不适合;张浩附议;郭浩附议;接着就是陈正汇无奈的叹息;最后则是杨应麒的总结:“那就先搁下吧。”

“我知道大家在顾虑着一些事情,可是,为什么要在这种事情上耗费这么多功夫?为什么?”有一次,他这么问杨应麒。

“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杨应麒说:“政治就是这样的,以为公的目的建立起来,然后一群满怀私心的人在这个体系下办事,用私心办公事,有时候总不免越走越远,但在某个特定的时候又会回归,公私之间,就是一种有张有弛的平衡,我们也处在这个平衡之中——而不是说我们能随意摆布这个平衡。所以在很多时候,上位者并不是完全按照为公的道理办事就可以的,因为那些大义凛然的道理大部分只是表皮,表皮下面,还有很复杂的人心。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的是一千年以后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人们已经有了移山倒海的力量,而且也表面上实现了所谓的由民作主——不过实际上并不是那样的,在那个世界上,哪怕是在最发达的国度,玩弄国家机器的仍然是一小部分人。而他们玩弄国家的目的,也不见得是为公为民。嗯,当然,口里都是嚷着为公为民的。”

“七叔你的意思是说,这种情况到一千年以后也不会改变吗?”

“不,会改变的,不过改变的不是这种平衡,而是这种平衡表现的形式,简单来说变成权势者用另外一种形式来玩这个游戏。”

杨应麒这个灰色的答案让本来充满希冀要求取答案的折允武受到了打击,然后这次请教便在闷闷中结束。

“殿下,这是华表坛昨日的情况。”

折允武从侍从手中接过文书,他几天前曾派遣了两个侍卫去统计华表坛灾民的情况,两个侍卫接到命令后犯了难——他们是折彦冲调来保护折允武的,对调查统计的事情并不精通。幸好有几个热心的太学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这件事情,很快就从侍卫的手中将事情揽了下来,深入到华表坛的各个角落问、听、看,记,然后整理成一份初步的调查报告上来。折允武看了之后深为感动,从监国的小金库里拨出一笔钱来交给那几个太学生,让他们继续追踪这件事情。

这时他拿了最新一期的调查报告,看了几个要紧的数据后掩面叹道:“人又多了。今年的收成不是不错么?为什么他们却闹得像灾民一样!真定、中山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三零八章 华表的污点(上)

塘沽之兴建已近十年,市井中多有豪华壮丽之亭台楼榭,大的宅院多为大商家所有,林家,陈家,李家,赵家,刘家等在此均有产业。欧阳适在塘沽时有将军府,前后七进,格局宏大,其左侧则是欧阳适的岳父陈家的府第,营建经年,就规模来说和欧阳适的将军府相当,但欧阳适的将军府是半公用半家用,而陈府则全属家用,因此内里的格局更显舒适,山石花池,说不尽的美轮美奂。

欧阳适修建将军府,用的是公帑,他南下后府邸便归公家调用,杨应麒来塘沽后加以增筑修改,就成为当前的丞相府,前五进办公,后两进安家。而为了安置完颜虎,杨应麒又出钱将隔壁的陈府买了下来,加以修筑,增高了门牌和主楼的高度,作为折皇帝在塘沽的行宫。

行宫的右侧,又有一座新建的大宅,那却是公家给杨开远起的将军府,眼下杨开远不在塘沽,杨应麒知道欧阳适要来以后,征得杨开远同意,便将宅子空出来给欧阳适驻跸。但欧阳适来了以后偏偏就不住这里,而住到塘南去了——那是他在塘沽的另一处产业,宅子占地比塘沽北城的相府(也就是他以前的将军府)略小些,但里面的结构布局、装修布置却更为精美,是他以前在塘南享乐的地方。杨应麒见他已经决定,便不再勉强。

欧阳适到达塘沽时,折允武是在塘南的望海楼给他庆祝。第二天他起了个早,便带了人马要到北城来,一是到行宫给大嫂完颜虎请安,二是要到相府议事。从塘南前往塘沽北城,可以乘船渡河,也可以经大桥过河,走过津门大街、辽口大街,再经过已经改为华表坛的城心广场,便可以到达行宫。

这几年塘沽的改变虽然很大,但大街道的方向却变不了,所以欧阳适这次来见到周围的景物是又陌生,又熟悉,直到经过华表坛才为之一怔,问左右:“怀恩营怎么搬到这里来了?不是说这里建了华表坛么?”

左右知道的便告诉欧阳适这里就是华表坛,至于华表坛上聚集了那么多贫民,却是近一两个月才有的事情。

欧阳适听了不悦道:“荒唐!荒唐!老七是怎么做事的!这华表坛是我们大汉朝廷的脸面!行宫相府出门不远就望见了,难道让皇后、太子每天一出门就要面对这景象?”

左右不敢回答,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欧阳适纵马过了华表坛广场,来到行宫,完颜虎早派人等候着了,忙迎了他进去,隔着珠帘行叔嫂君臣之礼。

欧阳适行了礼,指着珠帘笑道:“大嫂,咱们大汉是越来越气派了,没几年功夫,这礼数也都周全多了。”

完颜虎在帘内笑了笑,又叹息了一声,说:“我这两年也越过越不自在了,天知道礼部的官员从哪里搞来这么多的礼数!我已经让人告诉韩昉,让他尽量从简,他说是朝廷制度应该这样。我又派人去和应麒说,应麒也说该从简些,这才让韩昉去了十之七八——就成了今日这样子。四叔你说若按照他们读书人的安排,那还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呢!”就让人撤了帘幕,说道:“我就长着这副样子,让人看一眼,会吃亏不成?”帘幕撤去后见欧阳适汉站着,连忙道:“四叔快坐。”

欧阳适在外边赔笑,侧着身子坐下,说点寒暄冷暖,完颜虎道:“听说你才生了个带把的?”

欧阳适道:“是,这是第四个了,才带把。”

完颜虎道:“什么时候带上来,嫂子帮你带几个月。”

欧阳适道:“还小,怕经不得风浪。”

完颜虎忙道:“是是,孩子在这时节最要小心不过。你知道,我最喜欢孩子的了,尤其喜欢男孩子。只是几个带惯了的,像六奴儿那崽子,允武允文,还有舆儿,一个个翅膀都硬了,飞了!允武是长子,他这辈子,注定要国事第一了。允文还小,偏偏是好动的性子,昨天到我跟前,心不在焉地和我聚了一晚,今天又跑城外和他表哥骑马射箭去了。还是舆儿最好,懂得哄我开心。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昨天说好了今早要在来的,直到现在还没到。”说到这里忽然对众人道:“你们都把耳朵塞上!不许偷听!”

所有侍从宫女一听都感奇怪,但不敢不从,赶紧捂住了耳朵,完颜虎压低了声音道:“四叔,我想招舆儿作女婿,你看怎么样?”

欧阳适一听哈哈大笑道:“大嫂,这件事情你该去和老七说,怎么来问我?”

完颜虎道:“要是问到他那里,那就是差不多定了。我想先问问你的意思,你是他们俩小的叔伯,看着他们长大,帮我琢磨琢磨。”

欧阳适道:“舆儿这孩子我也喜欢,恨不得是我的儿子。只要大嫂喜欢,老七同意,那就好。”

完颜虎道:“应麒那里,我若开口他不敢二话。倒是舆儿那里,有空你帮我留心一下。”

欧阳适笑道:“我们的公主现在也还小,过几年议婚姻也不迟。舆儿更小,把他的岁数翻一翻,也没他老子成亲的时候大。”

完颜虎连忙摆手道:“不行不行!不能像应麒那样,等那么久才成亲。”

叔嫂两人唠叨了半天,欧阳适才问:“大嫂,你最近出过宫门没?”

“少啦!”完颜虎叹道:“就偶尔去护国寺礼礼佛,其它时候,多在这行宫里呆着。”

欧阳适道:“那华表坛的事情,大嫂是不知道了?”

完颜虎听了这话,脸色一沉道:“这事我怎么会不知道!这天气几百人挤在那里,怪凄凉的!还听说他们是从几百里外流浪到这里,有的还缺胳膊少腿的,真是让人见了心酸!我派人往应麒那边问过好几回了,都没得到个实讯。我只差点就要将应麒唤来骂了!”

欧阳适道:“或许老七有什么难处。”

完颜虎道:“有什么难处,也不能看着他们这样不理会!唉,咱们在辽口、津门时再穷,也没出这等事情啊!万一出过一两桩,马上从速处理!现在国家大了,难道老百姓的日子反而回去了不成?我已经让顾大嫂她们安排人日夜照看,以防有冻着的饿着的,又在护国寺设了个募捐的箱子,幸喜眼下塘沽善长仁翁多,没几天就募了好多钱财银两,就是帮他们回家也没问题了。但这事蹊跷得很,我看里头多半有古怪。我曾打听过,据说这些人都是从真定、中山来的。按我的脾性,就想直接往那边去看一看,但周围的人是左拦右拦,这个说怕出意外,那个说不合规矩——狗屁!我们在辽南时,哪有这些规矩?但想想现在你大哥北征大漠,朝廷上下事情多,我也不好任着自己的性子干,这才忍了下来。但过了这么些天了,他们也没见把事情办好。四叔,若你得便,就催一催这事!”

欧阳适道:“好,大嫂你放心,回头我见到老七,第一个就问他这是怎么回事!”

第三零八章 华表的污点(下)

欧阳适辞了完颜虎后,就到隔壁的相府来,杨应麒在后边养病,这日轮值坐主房的是韩昉,见到欧阳适慌忙请礼。两人昨日在城门边是见过的了,欧阳适这次得以北上,韩昉的建言实起到关键作用,所以欧阳适一见他就觉得顺眼,抚慰了两句,便问其他大臣在何处。

韩昉道:“陈显大人在隔壁午歇,陈正汇大人到户部去了,张浩大人今日轮到休息。”

欧阳适又问杨应麒,韩昉道:“杨相昨日休息了一天,今天已能办公,不过并没到前边来,只是我们将文书送后面去签发。郭浩大人现在正在后头与杨相议事。”

这时房内有几个中枢官员行走,欧阳适也不好说些私人话题,便直接问韩昉华表坛竟是怎么回事。此言一出,几个官员都忍不住望了过来。韩昉忙道:“四将军,我们议事厅说话。”就将欧阳适请到旁边的议事厅来,这间屋子隔音效果甚好,门一关上,外边的官员便听不到里面的讨论。

韩昉请欧阳适上座,重新给他请礼,然后道:“元帅怎么忽然问起这件事情来了?”

欧阳适反问道:“我不当问?”

韩昉道:“这个…不是。只是朝廷体制,文武官员各有职属,这件事情…”

欧阳适截口道:“我若管了,便是越权?”

韩昉忙道:“四将军知道韩昉不是这个意思。韩昉对四将军素来敬爱,比那些等四将军进塘沽后才逢迎于虎驾之前的墙头草不同。”

欧阳适含笑道:“这个,我自然知道。”

韩昉又道:“唯独如此,所以韩昉才敢向四将军进一句忠言:四将军,这件事情,不好办!”

欧阳适道:“我虽然还没弄清楚这件事情的前因后果,但也猜到这里面大有文章。但大哥临出发前调我进京,那便是委我辅助太子监国,难道还真只让我进京做建都总监不成?这件事情若是简单了,我都懒得过问!”

韩昉道:“只是…”

欧阳适道:“不要‘只是’‘只是’了,有什么直说就是!我才从皇后那里过来,这件事情,连皇后也委托我找老七问清楚!”

韩昉惊道:“皇后也在关心?这…唉,这都是刘萼这厮不争气,才把事情闹得如此难看。”

“刘萼?”欧阳适道:“是守真定的那个文官么?”

“不错。”韩昉道:“他还是河北西路转运副使,晋北的粮饷,也都是他在主管。这两年因减免税赋,河北东西路大部分州县都要中枢补贴,只有少数州县能以工商补农,这真定、中山两地,就是如此。刘萼在真定理政,甚有成果,不但从一开始就不要朝廷给他补贴,还帮晋北军筹集到了许多粮饷,所以曲端才会上表举荐他为河北西路转运副使,除了真定、中山之外,忻州、五台等晋北州县的财政也归他调拨。他上任以后办得有声有色,晋北军不但粮饷无缺,而且在中枢没有额外补贴的情况下器械日精,军马日繁,这些都是刘萼的功劳。”

欧阳适道:“那他这功劳可不小啊。晋北乃是防范宗翰的两大防线之一,晋北若是有失,不但河北,连河东、京畿,甚至陕西都难以安稳。”

韩昉道:“是,是。”

欧阳适又问:“可华表坛的事情,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韩昉叹了一口气道:“刘萼的政策,是先军后民,所以真定、中山一带的民生…实在是艰难了些。”

欧阳适一呆,便明白过来:“这么说,那些乞丐浪人都是从真定、中山流浪过来的了?”见韩昉应是,又问:“那他们为什么不去怀恩营?”

“这…”韩昉的脸色有些难看,在欧阳适的逼问下,终于道:“好像刘萼用了什么手段,不许真定、中山之民擅离所属,这些乞儿,想来都吓怕了。”

欧阳适是干过亲民政务的人,当初他开辟流求,便整日与民生事务打交道,对民情甚通,一听这话,就知道真定、中山的民生恐怕不光是“艰难”,瞪着韩昉道:“韩大人,你给我说实话,这两个地方的人,究竟如何了?”

“这…”韩昉叹了口气道:“不知道。”

“不知道?难道你们就没派人去查?”

韩昉叹道:“若是派人去查,这事怕就想假装不知道都不行了。”

欧阳适哼了一声道:“这件事情老七知道不?”

韩昉道:“自然,这么大的事情,连皇后都有所耳闻,何况七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