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折允武并不像二十年前的折彦冲,这个青年虽然到军营中历练过,但身上文雅的气质还是压过了豪武的因子,李寿上殿后,主客之间的对答也都符合外交礼仪,至少从表面上看一点火气也没有。

折允武的表现不能说有什么破绽,可以说他做到了不卑不亢,有礼有节,但安塔海在旁,看了之后却想:“若是在姑父跟前,这个李寿只怕站都站不稳。我这个太子表弟,还是太文了。这李寿来意不善,何必跟他客气!”

安塔海会这样想,那是因为折彦冲在许多场合中总能表现出常人所不能及的风采,所以拿折允武与乃父一比,便觉有所不足。其实就眼前之事而言,折允武的表现并不算差,加上又有文武大臣两边拱卫,欧阳适在旁护持,个个都气势不凡,所以李寿也不敢生出轻视之心。不过他见折允武下手只坐着欧阳适一人,而其他人的位列明显都比欧阳适低了一阶,就知道杨应麒不在。几句客套话后便道:“我主在西夏,曾叮嘱小使到塘沽后定要多多拜会杨相公。我此次出使,除了国事之外,还要替我主向杨相公致意问候,不知杨相公今日何在?”

韩昉随答道:“杨相另有要事,今日无暇。贵使之意,我等自会转达。”

李寿哦了一声,一时猜不透杨应麒不在场的原因,略一沉吟,便袖出一书道:“此为我主敬呈大汉皇帝国书,如今皇帝不在,便请监国太子代为决断。”

欧阳适韩昉等听他言语颇不合礼,心中不满,然而也还算不上犯忌,便没出声,折允武已道:“呈上来。”从侍从手里接过打开,只见那“国书”上既无套辞也无成段文字,只有一连串的地名,最下面就是夏主的印玺。

这些地名折允武大部分认识,知道都是夏边城寨,皱了皱眉头,将这“国书”传示众臣,并问李寿:“这是什么意思?”

李寿笑道:“这上面所列的,是陕西秦凤三十九处城寨。”

折允武哼了一声道:“这个我自然知道,但你列出这些地名来作什么?”

李寿道:“大汉大夏,本为友邦,此是贵朝皇帝陛下登基之前就与我主遥定之盟约。但贵朝西北将帅中却有专横跋扈之徒,不顾二君和好之谊,在两国盟约订立之后还屡屡侵扰我西朝边界。这三十九处城寨,便都是我西朝这数年来所失之土,李寿此次出使,便是请监国太子念在两朝交好,将这三十九处城寨赐还!”

此言一出,自欧阳适以下无不失色。

当初金兵破汴前后,夏人趁火打劫,不断蚕食大宋西北疆土。汉廷得志两河以后,刘锜等夏边诸将依靠大汉国势,不但稳住了西北的边界,而且还不断逆势推进,夏人震于汉廷威势不断地退让,在折彦冲北征之前陕西秦凤诸将不但已将靖康以后被夏人吞食的土地尽数夺回,甚至还夺取了一些原属西夏的军事战略要点。这时李寿这么说,等于是要汉廷放弃之前数年所取得的战果。

安塔海颇知军机,看到这串名单后心想:“你们说什么赐还,但这单子上有不少地方却是汉家军队从来就没有丢失的地方,而且这些地方往往也是陕边重镇,像兰州这样的大城,像绥德这样的大镇,若都割了出去,陕西秦凤还哪里能守?”目视折允武,希望他断然拒绝。

欧阳适却想:“若在大军北上之前,小小西夏如何敢这般放肆?但今日李寿如此斗胆,分明是欺我大汉四面受敌,自顾不暇!”但又想:“夏人虽是可恶,但也是看准了我们的弱点才下狠手,我们若不答应,他们恐怕马上就要兴兵来犯!”目视折允武,要他安抚李寿。

陈正汇心想:“李寿好大胆!这哪里是请求,分明是威胁,若是答允了他,我大汉在西北就要丢掉千里疆土,若因此打击了民心军心,万众浮动,到时候国将不国!只是若不答应他,夏人真的来犯,我们又哪里还有钱来打西夏这场大仗?”目视折允武,希望他谨慎处理。

在场大臣,各有各的想法,各有各的眼神,但折允武一时却没有注意到,他听了李寿的话后便气得忍不住站了起来,作色道:“大胆李寿!你这是要我割土么?”

李寿微笑道:“李寿何敢?小使不过是个跑腿的人,来给我主传个话而已。是否赐还,全在太子。我西夏军政大略,权在我主,军马调动,需看晋王。晋王为人暴躁,天下皆知,他是否有耐性等我的回复,却是难说。三十九城寨是否赐还,还请太子从速决定。”言下之意,汉廷便是要割地也要早点割,否则嵬名察哥的兵马不等人!

折允武大怒,眼睛如要喷火,手猛的一拍,就要发话,韩昉抢先一步出列,将传到他手里的国书扔回给李寿,斥道:“李寿!大汉与西夏,乃是宗藩之属,不是东朝西朝,你此次上殿,言语已经犯礼!这封国书不合体制!西夏是连一个稍懂文章者都没有的蛮夷之邦么?竟然列出这样一串地名就说是国书,传了出去,莫的让人笑话!”不等李寿回话,转身禀奏道:“太子,西夏使者言行不合礼法,当逐出殿去,令其反思,且知会夏国,命夏主传令惩处;国书不合体制,当退回命西夏有司另作!”

此时问题的焦点本在于国土割与不割,但韩昉却避重就轻地说起礼节问题,安塔海等武将听了都有些摸不到头脑,欧阳适却道:“韩大人所言不错!来人!将这个无礼的使者逐出殿去!”

折允武呆了一呆,有些茫然地点了点头。韩昉马上转身对李寿道:“李大人,请吧。”

李寿嘿了一声道:“李寿违礼,西归后自有我主惩处,不过三十九城寨关系我西夏国防,我主不得,寝食不安。监国若能赐还,我主必焚香东拜,以谢大汉厚恩。”言语虽似卑下,其实却暗含西夏对这三十九处城寨势在必得之意。他说完这话便俯身行礼,告辞而去。

第三一四章 割地之议(上)

李寿走后,折允武呼地猛猛坐倒在椅子上,恨声道:“嵬名乾顺,欺人太甚!”

韩昉上前劝慰道:“太子息怒,当此危殆之时,需戒急戒躁”

安塔海哼了一声道:“韩大人的意思,难道是要答允他不成?”

韩昉忙道:“韩昉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若是直截了当地拒绝,恐怕会惹得夏人倾国来攻,我们可断断无法五面作战啊!”

折允武听见“五面作战”四字,心中一凛,心想:“不错!”慢慢冷静下来,但想到李寿方才的咄咄逼人,还是忍不住愤懑。

韩昉道:“为今之计,只有尽量拖延了。”

“拖延?恐怕不成。”郭浩道:“嵬名察哥的性子我知道,他既决定了要东犯,除非我们真满足了他的胃口,否则绝不会在边境上空等我们的决定。”

折允武道:“郭大人是说他一定会进军?”

郭浩叹道:“恐怕如此。”

韩昉道:“眼下最重要的,还是稳住局面,只要拖到陛下回来,那时便好办了。什么割地,什么和约,都可以当作一张废纸!”

郭浩道:“怕之怕没那么简单!嵬名仁忠、嵬名察哥是何等人,岂会看到一张纸就罢兵的?再说,我们便割了地,他们也未必会退兵。说不定变本加厉,倾国前来,那时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陈正汇道:“但我们目前确实打不起一场大仗!便是杀了我,户部也再拿不出钱来了。”

众人说来说去,都无良法,正纷扰时,侍从来报:“临夏军区总参军李永奇到了。”

刘锜派李永奇进京,这件事折允武、欧阳适以及几个大臣都知道,听说他来,折允武脸上微露喜色道:“来得巧了!李参军久在夏边,必知夏人虚实!快请进来。”

不片刻,就见一个中年男子风尘仆仆赶了进来,原来李永奇听说监国太子在接见李寿,也不顾路上劳累,急忙进行宫来求见。郭浩和李永奇是旧相识,这时却不好上前来打招呼,两人只交流了一个眼神,李永奇便上前给折允武行礼。

折允武见他满脸都是灰土,便命侍从先奉上一杯茶水。李永奇也不辞,先谢了恩,随手抓起喝了,将杯子胡乱一放,便开门见山道:“太子,听说夏使李寿已入宫拜见监国,不知…不知他可有放肆无礼?”

折允武叹了口气,命侍从将方才被韩昉摔落在地的那份“国书”交给李永奇。李永奇打开一看,惊道:“这是什么?”

郭浩便将方才会见李寿的情景简略说了,李永奇一听,当场跪下哭道:“太子!此事万万不可答应!这三十九处城寨都是边疆战士用血换来的,用血守住的。若是割给了夏人,那…那,那陕西秦凤便别再想得保!”

韩昉叹道:“李参军,这三十九处城寨不容有失,我们都知道。可你一路东来,应该有听过宗弼、宗翰都已经起兵,赵构又来趁火打劫。若再加上嵬名察哥,恐怕我们难以抵挡。到时候不仅陕西、秦凤难保,而是整个大汉江山难保了!”

李永奇骇然道:“赵构…宋室也来和我们为难?”

郭浩哼了一声道:“他们在边境大举调兵,说是说要来援邻却敌,其实心里的算盘,大家不用想也知道!”

李永奇道:“但就算如此,也不能割地!”

陈正汇道:“割地谁也不愿。可是李参军,如今中枢钱粮欠缺,可再打不起一场大仗了。”

李永奇道:“我陕西不要中枢钱粮,就凭本土补给,也要打赢这场仗!”

折允武为李永奇豪言所动,问:“中枢不帮忙,夏边将士也能打赢么?”

李永奇大声道:“能!”

郭浩眉头一皱,说道:“李兄,你的心情我们大家都理解,但现在是决断军国大计,不能感情用事。太子问的是能不能赢,而不是问你有无决心。”他是西系出身的人,对陕西和夏人的实力深有了解。

李永奇道:“之前中枢也没派一兵一卒进入河西,可我们也一样把夏人往回赶!”

“此一时,彼一时!”郭浩道:“陕西、秦凤兵将能取得如斯战绩,一方面确是将士用命之故,但同时也因为当时夏人屯大军于云内,他们既要防金人,又要防河东,这两处地方,至少牵制了他们四成的军力。”

韩昉道:“除此之外,当时我大汉国势正强,乾顺心中畏惧,遇胜不敢穷追不舍,遇败不敢卷土重来。因为嵬名乾顺有种种顾忌,所以前线士兵便放不开手脚。可以说中枢当时虽无一兵一卒入陕,却有不助而助之实。但如今嵬名乾顺既有欺我之心,则势必倾国前来再无顾忌。”

陈正汇道:“再者,这两年夏边有战事时渭南也都无事,郭浩大人、虞琪大人调渭南之粮以补渭北秦凤之缺,忠武军一部亦随时准备增援,免去了夏边将士的后顾之忧。但此番战事若起,宋室一起举兵来犯,那时陕西秦凤便四面受敌,渭南便不能再作为临夏诸军之依靠,甚至需要临夏诸军救援,到那时节,刘锜将军也有把握赢得了这场大战么?”

折允武在郭、韩、陈三人说话后盯紧了李永奇,要看他如何回答。

三个大臣这番顾虑说出来,李永奇竟也抵挡不住,他毕竟不是张飞型的猛将,方才那般激动乃是军人的常态,这时想起诸般顾虑,内心深处也不得不承认嵬名察哥的军势确实强于刘锜所率领的军势,想到此处,两行热泪流了下来道:“太子,不错!刘将军心里对于能否独抗夏人,心里也没底。不过他来之前要我代他——不!是代临夏数十万军民向太子陈言:秦陇男儿宁可战死沙场,不愿割地求和!”环视了堂上诸公一眼,说道:“太子与诸位相公如何决断,我们为将的不敢干预,不过请太子与诸位相公决断之前,先想想我们这些边疆武夫洒在这三十九座城寨上的鲜血和抛在这三十九座城寨上的尸身!”

折允武也是在军营呆过的人,被李永奇这番话说得热泪盈眶道:“不错!不错!边疆上每寸土地上都有将士们的尸骨,西北哪个水井边没有将士们的热血!割地之议,不可轻提!”

第三一四章 割地之议(下)

折允武如此当众表态,诸大臣一时都不知如何接口,郭浩是带过兵的,陈正汇年轻时也曾是豪情万丈的书生,见折允武真情流露都为之感动,但他们毕竟不是年轻人了,一阵激动过后马上便恢复理智,想到目前汉廷的困状都觉单靠热情无法解决问题。

韩昉道:“太子,眼前的局势,不容我们意气用事。”

折允武道:“意气…这是边疆将士的军心士气!怎么是意气!”

一直没有说话的陈显和张浩对望一眼,心里均道:“太子毕竟年轻,幸亏把那李寿赶出去了,否则太子在他面前如此说话,我们再想把场子圆回来也难了。”

欧阳适看了折允武一眼,说道:“事情到了这份上,要想硬对硬,实在不行。若光是西夏一家我们还好对付,但加上宗弼、宗翰,还有随时都会反咬我们一口的赵宋,我们无论如何抵挡不住!”

折允武听欧阳适提起宗弼、宗翰、赵宋,心中的豪情登时熄灭了大半,化为一股无奈道:“那四叔的说法,真要把那三十九处城寨给他们么?”

李永奇闻言也抬头盯紧了欧阳适——不但是他,在场所有人几乎全都注视着欧阳适,欧阳适的修为可比折允武好多了,全没半点紧张,不紧不慢道:“之前我们众大臣不是已与太子议过了么?万大事都用一个拖字。所以在给和不给之间,还是有一个拖字!”

折允武道:“但嵬名察哥已然动兵,照那李寿方才的说法,恐怕也拖不得了。”

欧阳适笑道:“答应不答应的事情,自然是拖不得了。但答应后的事情,却大有可拖之处。”

折允武不明,直接道:“请四叔赐教。”

欧阳适道:“这三十九处城寨,广袤千里,要一一交割清楚,就算双方十分配合,也得经年累月。若我们再从中作梗,怕不要两三年才交割得完!两三年下来,漠北的仗早打完了。这等外交交涉的事情,只需找到一个口才便捷的文士便可。以此换得西北安宁,先稳住云中、河南、赵宋,等大哥一回来,那时收拾西夏,恢复疆土,如拾草芥!”

折允武道:“那…还是要答应割地?”

欧阳适道:“那也只是暂时答应。天下间的地方,有力者得。一切以漠北的大事为重,只要稳住了中原的局势,支持得大哥打赢了这场仗,只要大哥一回来,天下大势便能反转!”

韩昉也点头道:“不错,允夏人割地,只是权宜。借这件事拖得一拖,等陛下凯旋,自有另外一番话说。”

陈正汇叹了一口气道:“若无其它善法…怕唯有如此了。”

陈显什么也不说,但点头而已。

韩昉瞥了李永奇一眼道:“李参军,你以为如何?”

李永奇心中不乐,但欧阳适既已如此说,自己又无奇策,便不敢强犟,低头道:“若太子、元帅与诸位相公已然决定,我等无识武夫,不敢反对。”说是不敢反对,那终究是不愿赞成。

韩昉目视折允武道:“太子…”

折允武道:“此事是否再问问七叔?”

欧阳适道:“老七的意思也是拖,若他到此,也必是这般主张。”

折允武心想从杨应麒这段时间的“软弱”行径看来,多半也会如此妥协,当下咬了咬牙道:“好吧!暂时就这般定了!”

李永奇虽已听欧阳适等说这等割地乃是暂时,等折彦冲回来还是要夺回来的,但要陕西兵将向夏人弃土示弱,那是比杀了他们还难受!见折允武已经决定,忍不住当庭流泪——这一眶泪水却全是热泪!

欧阳适道:“现在既已定计,接下来最关键的,便是出任此事的人选。此事不是光彩之事,办此事的人地位不能太高,所以不能由宰辅来办。但地位又不能太低,否则夏人会以为我们是在敷衍他们。武将容易冲动,而此事又需要婉转,因此也不能用武将来办。办此事需要忍辱,又要善于周旋,若办好了,便能让西北边疆在几年的拉锯中安稳度过,有利于东部的局势,若办砸了,到时候白白丢了疆土不说,还会惹得夏人垂涎而得寸进尺。所以该派哪个人去,这里头大有文章。”

韩昉面向折允武,奏道:“臣举一人,乃燕云名臣刘彦宗之子,河北西路转运副使刘萼之兄刘筈,见居礼部,为人端肃知礼,行止有节,且能因时顺势,又能顾念大局,此事由他去办,必能成其全功。”

欧阳适点了点头道:“刘筈这人我见过,很不错。”

折允武道:“我也见过,确实是个国士。”

欧阳适道:“太子若是同意,不如便用他吧。文书交涉、细节斟酌,则让韩昉在京畿遥控主持。”

折允武想了想,问其他几位大臣道:“诸位,可有异议?”

陈显、张浩对望一眼,一齐道:“臣等无异议。”

陈正汇道:“如此大事,文书发出之前,需先由杨相签押。”

郭浩点了点头,韩昉也道:“这是自然。”

折允武心道:“若最后有七叔把一把关,便不怕这事有何不妥了。”当下点头允了。

韩昉与郭浩便分头去措办文书、使节事宜,这件事的拖字是要用在嵬名察哥答应谈判之后,之前的动作却要迅速,免得嵬名察哥不耐烦,到时候陕西进入全面战争状态再要用谈判来拖延就迟了。韩昉和郭浩都知道此中关窍,没多久便办好了文书,来请折允武签押。

折允武拿着文书,手不住颤抖,心想:“父皇才走了多久,我便要签这割地文书么?等他回来,我有何面目见他。”

欧阳适在旁似乎窥破了他的心思,说道:“太子,并不是割地便是屈辱,这是为了顾大局。等大哥来了,他也必能体会你此时的苦处,不会怪你的。”

折允武叹了一口气,手一挥,签了押,又盖了监国印玺。这张文书签押之后,心中恍若有失,却不将文书交给韩昉,而是自己收起,说道:“我…再想想。”说着便朝后堂走来。韩昉等在后面连叫“太子”他也当作没听见,直奔完颜虎处来。

到了后宫,见完颜虎正在看折允文和林舆下棋,他在帘外张望了一会,心想:“我多大了,遇事还要去问母后不成?”转头便走了,一边走望着天空中的明月发呆。他现在极需一个人商量,却不知道该找谁。走着走着,竟然走到了通往相府的角门,守门的侍卫见到他慌忙下跪见礼,口呼“太子”,折允武这才回过神来。

折允武犹豫了一下,便过门来寻杨应麒,赵橘儿迎了出来道:“太子来了?怎么不先通传一声。”

折允武问:“七叔的病好些了么?”

赵橘儿道:“睡到现在还没起呢。”

折允武哦了一声,赵橘儿才要问他有什么事,折允武犹豫了一会,转头又走了。他回到偏殿,只见韩昉还在那里等着,手一伸,把被他汗水渗湿了的文书递给了韩昉。韩昉见文书虽有褶皱,但字迹并未走样,便宽慰了折允武两句,告辞下去办事了。

第三一五章 兵来将挡(上)

韩昉退下后,折允武遣走了殿中所有侍从,独坐枯思,坐到连烛光也熄灭了,侍从因不得号令不敢进来。殿中空荡荡的,说不出的孤寂,说不出的萧然,折允武想到无奈处,真是哭不得,叹不得。

“满殿的大臣,为什么我觉得没一个可靠?为什么我总害怕他们在算计我?是我多心么?是我狐疑么?”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一个声音道:“太子,方才你找我,可有什么事情。”

折允武抬起头来,见偏门透出一点灯光,一个人一手持灯、一手抓着披在肩上的袍子,却不是杨应麒是谁?

杨应麒慢慢走近,折允武见他似乎是刚刚睡醒的样子,嘴角的火疮已浅小了许多,一双眼睛清澈如水,整个人看起来十分雅静有神,想来这一觉睡得甚好。

折允武便叫了声七叔,忽然大声道:“七叔!我…我觉得我好像做错事了!我…”

杨应麒问:“出什么事情了?”

折允武略一迟疑,说道:“今天下午,李寿来见,他,他竟然提出要我们割让三十九处城寨!”

杨应麒并无惊讶的样子,只是在案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很认真地听折允武叙说,因他没有打扰,折允武便说了下去,他半点也不隐瞒,将日见殿上之事全盘托出。说完整件事,窗外一亮,却是破晓了。

折允武道:“七叔,我…我是不是做错了?”

杨应麒且不回答,摇了摇铃,叫了侍从进来,命传早膳,折允武道:“我现在哪里吃得下去!”

杨应麒道:“吃不下也要吃。我先前几日睡不着,以至误了些事情。你要自己饿自己,可是也想误事?”

折允武嗯了一声,抓起碗筷三两下把早点吞咽了。杨应麒却吃得颇为斯文,宛如平时。等吃完了,屏退侍从,这才道:“太子,昨日你确实有不对的地方。”

折允武听到这话颇为激动,说道:“七叔你也认为我们不当割地?”

“这个,不是最重要的。”

折允武奇道:“这个还不重要?”

“嗯。比这个更重要的,是你的心态。”杨应麒道:“太子,你做了监国这么久,内心似乎还没把自己的身份调整过来。太子啊,你是太子,是监国,不是在蓬莱学舍、管宁学舍求学的学生了。遇到什么事情,除非是自己其实有把握的,否则不要在人前坦诚请教,就算对方是你的四叔。”

折允武一呆,又听杨应麒道:“在战场上,站在对面的才是你的敌人,但在政坛上,任何人都可能是你的敌人。身居高位,当以善心立志,而以恶意揣人!心里真正的打算,不要随便让人知道——尤其是在朝堂之上。”

折允武心里怔怔地念叨着杨应麒的这几句话,杨应麒也不打扰,殿中一时间便静了下来。过了一会,侍从来报:“韩大人求见。”

折允武看了杨应麒一眼,杨应麒却将眼光偏了开去,不给他提示。折允武双眉一紧,道:“传!”

便见韩昉领了一个官员进殿,见了杨应麒后一呆,韩昉和那官员都是知礼之人,入殿后先向二人请礼,然后韩昉才道:“原来杨相在这里。这可巧了,正好,正好。”

折允武问:“韩大人,你此来何事?见到七叔为何说正好?”

韩昉道:“回太子的话。臣此次来是要禀奏夏边之事,并领刘筈晋见。本来这事该先经杨相批复的,只是昨晚臣到杨相府中时,夫人却道杨相不在,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今晨再去,也是如此说,所以拖延至今,眼下杨相也在,岂非正好?”

其实杨应麒去哪里,赵橘儿是知道的,却没对韩昉直说,但杨应麒也不插口,脸上一点表现也没有。

折允武见韩昉双眼都是血丝,想必昨夜彻夜不眠,点头道:“韩大人昨晚没休息好吧,可辛苦了。”

韩昉道:“为国效力,敢辞劳苦?”说着递上文书,引见刘筈。

这刘筈杨应麒、折允武都见过,素知他与乃弟不同,是个端稳厚重的君子,折允武再看文书,见上面并无杨应麒的画押相印,便递给杨应麒道:“七叔,此事你看如何?”

杨应麒接过文书,扫了一眼,说道:“太子,这件事情,你决定了么?”

折允武略一沉吟,说道:“昨晚我虽签了押,但此事重大,终觉有不妥处。”他也只是隐隐觉得不妥,究竟如何不妥,却说不出来,这时也不和盘直说了——这时他用这般说法,分明是要将事情推给杨应麒。

杨应麒微微一笑,那眼神似乎对折允武的表现颇为满意。他也不问有何不妥处,接口道:“既然太子觉得有不妥处,那定是有不妥处了。”随手就把文书给撕了。

韩昉大惊道:“杨…丞相,这、这可是昨日群臣议定之事,这…”

杨应麒道:“监国刚才不是说了么?此事不妥。既然不妥,便另外议过。”对刘筈道:“刘大人素有名望,堪当出使西夏之重任。不过要对乾顺说的话,我们还要另外斟酌。刘大人且等一等。”

刘筈忙道:“既如此,下官请先告退。”

“不用。”杨应麒道:“你且在旁听着吧,知道事情的本末和太子的决心,到时候去到西夏才知道该如何应答。”

刘筈应了声“是”,便退在一旁。

杨应麒对折允武道:“太子,不如就按我们昨夜所议,再见见群臣和乾顺的使者吧。”

折允武心想我们“昨夜”哪里议定过什么事情?但惦念了一下,却道:“好!就由七叔主持!”这句话说出来既是表示了对杨应麒的信任,也相当于是默许了杨应麒借自己的名义行事。

杨应麒便传下令去,召几位副总理大臣陈正汇、陈显、张浩以及枢密院副使郭浩、塘沽城防提督安塔海等文武大臣上殿,又传南宋使者刘豫,西夏使者李寿、临夏军区总参军李永奇殿外候旨。

传令罢,韩昉问:“不请四将军?”

杨应麒道:“四哥昨日忙活了一日了,让他歇息歇息吧。”

韩昉见状,身子低了几分,应道:“是,是。”

不久诸臣进殿,行礼列坐,杨应麒也不和他们商议,就命传刘豫、李永奇。刘豫、李永奇先入,各行礼罢,杨应麒命给刘豫看坐,再传李寿。

李寿入殿,颇为志得意满,拱手道:“太子,事情想好了么?”

杨应麒斜了他一眼,道:“跪下。”

李寿一怔,随即微笑道:“是小使疏忽了。”跪下行了礼。

杨应麒道:“三跪九叩。”

李寿道:“三跪九叩,乃面君大礼。大夏臣工出使外邦,不向他邦君主行此大礼。”

杨应麒问韩昉:“西夏和我们,是外邦么?”

韩昉道:“不是。西夏是我大汉藩篱。”

杨应麒又问:“乾顺于我大汉,又是什么?”

韩昉道:“乾顺在西夏国内,是君。在我大汉,是臣。”

杨应麒点了点头,转头面向李寿道:“补行三跪九叩之礼,我便免你受辱,也不计较乾顺的唐突,只当他是择臣不当。”

李寿脸颊的肌肉跳了两跳,勉强笑道:“这位可是麒麟相公杨大人?”杨应麒不答,李寿见了众人的眼光神色,便知道自己猜对了,继续道:“杨相公贤名播于天下,我西夏三尺孩童,也知相公素知礼法,今日一见,嘿,却是见面不如闻名!”说到这里停了停,要等杨应麒问他“如何见面不如闻名”再用言语挤兑他。

谁知杨应麒对李寿的话头半句不接,陈显眼角微抬,和张浩交换了一个眼色,心中都为李寿叹息。便听杨应麒唤来侍卫道:“这是个不知礼数的村夫,也不知乾顺怎么派这样一个人来。你们替我教教他什么叫三跪九叩。”

两个侍卫一时不知如何行动,陈正汇哼了一声道:“叉住了,让他磕头!”

两个侍卫这才明白要动粗,便上前叉住了李寿,踢弯了他的膝盖,李寿吃了一惊,叫道:“我是大夏使者(咚)…你们(咚咚)…不当如此对我!(咚咚咚咚)无礼…无…(咚咚)”抗议未毕,早被两个侍卫抓住了行完三跪九叩之礼,不但膝盖疼痛,连头皮也磕出血来。

折允武见状,大感畅快,喜色现于眉梢。

李寿此时已无半点威风,颤巍巍站起来,高声叫道:“太子!杨大人,难道你真要两国兵连祸结么!可莫忘了,我晋王的数十万大军如今就在边境上,只等李寿一纸回书了!”

杨应麒也不管他,唤:“刘筈。”

刘筈出列应道:“刘筈在。”

杨应麒道:“你这就去见乾顺,让他在三个月内将儿子送到塘沽来,我塘沽太学会给预留名师,教他中原礼义,也好异日为一方诸侯,造福甘陇。”

李寿听杨应麒开口乾顺,闭口乾顺,让刘筈去中兴府也不说“出使”而说“去见”,直将嵬名乾顺当作甘陇的知府县令一般,但他才被杨应麒折了气势,这时哪里还敢开口?便是开口了,杨应麒也不会理他!

刘筈看了李寿一眼,道:“下官禀丞相,塘沽与中兴府相隔数千里,三个月…怕来不及。”

杨应麒道:“乾顺若是忠心,来得及的。”说着瞥了犹如斗败公鸡的李寿一眼,对刘筈道:“你到中兴府后,将这村夫交给乾顺,让他好好管教。”说完一挥手,便让侍从将李寿轰了出去。这才站起来,走到刘豫面前。

刘豫慌忙起立,唤道:“丞相”

杨应麒执了刘豫之手,笑道:“夷狄就是夷狄,虽得赵氏百年滋润,若已华化,其实还是夷狄。”

刘豫陪着笑道:“丞相说的是。”

杨应麒道:“今日请刘大人来,一是见见太子,完了礼节,二来嘛,太子殿下今天本要请刘大人到小汴梁一游。谁知却被这么个村夫扰了兴致,此事只能押后了。不如另约在三日之后,刘大人以为如何?”

刘豫问:“太子与丞相所邀,下官何敢推辞?不过恕下官孤陋寡闻,请问一句,不知这小汴梁却是何处?”

杨应麒哈哈一笑道:“那是一处绝好的去处。刘大人江左名士,到了京畿,不能不往小汴梁一游。”他左手还执着刘豫的手,右手轻轻拍了两拍道:“至于这小汴梁是何胜景,刘大人到时看了便知道。”

第三一五章 兵来将挡(下)

送走刘豫后,殿上便只剩下汉廷中枢几个要员以及安塔海、李永奇,可以说都是自己人,连侍从也在杨应麒的示意后退下,郭浩、陈显等便知要关起门来商议大事了。

韩昉上前,折允武心想:“他要责七叔唐突鲁莽么?”谁知道韩昉却只是道:“杨…丞相,如今…如今太子与丞相既决定对西夏用强,陕西方面就该有所准备了。”竟一句话也没有就默认了杨应麒的决断。

杨应麒颔首道:“此事太子与我早已议定。”唤道:“李永奇!”

李永奇昨夜也是一夜未合眼,早上从床上跳起来后对昨日妥协得太快极为后悔,希望今朝上廷有机会挽回,谁知却看到了这样一场激动人心的好戏!此时听杨应麒叫唤,跨上两步,行礼道:“末将在!”声音极为激昂。

杨应麒道:“李参军,我实对你说,中枢无论兵还是钱都十分困难。如今太子让我问你一句:边疆战士,是愿坐观裂土割地,还是愿为国家担承一二年苦难,以待陛下凯旋?”

李永奇道:“边疆战士宁战至最后一人,也不愿屈辱退缩!中枢没钱,我们自己筹!便都饿死了,魂魄也要缠绕长安渭水,等候陛下南归替我们报仇!”